二十二章
這夜,亦寒石窟火光接天。
只聽得刀槍既遇,碰撞出耀眼的火花。
官兵們此起彼伏的哀嚎聲不絕于耳,他們攻勢強烈,可是對方的鞭子卻快如流光星火,刷刷鞭落,眾官兵節節敗退。
“大人,這妖女好厲害,兄弟們死傷無數,依然無法攻下。”
話音剛落,就聽見一個年輕的女嗓慵懶笑道,淡淡反駁了過去:“什么叫死傷無數,我童敏敏早已經金盆洗手,只救人,絕不殺人。這一鞭鞭下來,你們哪一個死了?頂多是重傷無數。沒有譜兒的事兒,你們一個個大老爺們兒可甭亂說,壞我童敏敏名聲!”
渾身是傷的年輕女子噼啪作響一鞭抽過,又一個侍衛應聲而倒,她從那人身上翻躍而過,雙瞳如最亮的星星,燃燒著一股不服輸的戰意。
長鞭肆舞乾坤,噼啪作響的鞭聲所過之處,無數侍衛倒下了,她身上也多了越來越重的傷痕,血跡斑駁,略顯狼狽。
“霹靂鞭?!”
風陵南忽然看破她手中的招式,眸色微微一凜。
“殺手門最厲害的殺手游戎,原來竟是個女流之輩。”
游戎無劍,橫行黑白兩道,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殺手。
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師從何人,仿佛是一夜間忽然在江湖上出現,“他”取最重的賞金,殺最棘手的人,在“他”眼里,善惡并沒有明顯的分界,只要你出得起價,那么“他”就能為你殺人。
曾經有人想除掉游戎,于是故意用重金引誘,埋下陷阱。然而十面埋伏、萬千陷阱下,游戎浴血拼殺,竟然成功地殺出重圍,并且以其詭秘莫測的鞭法,殺死圍剿“他”的眾多高手。
這一段往事,讓武林人士紛紛動容。
游戎的聲名,絕不下于千絕宮宮主宮千九。
“他”賴以成名的武器是鞭,鞭舞乾坤,根本沒有人能逃過“他”的殺招。
沒有人見過“他”,見過“他”的人都死在了鞭下。
游戎無劍,一時傳為江湖中最神秘,也是最烈性的人。這么傳奇的殺手,原來竟是個女子。
風陵南面色沉下,當下明白如果自己不出手,這些侍衛都不會是她的對手,如果群攻而上,雖能取勝,不過是兩敗俱傷的結果。
“都退下!”
他猛的一聲冷喝,官兵們聽令,紛紛退到一邊。
風陵南手中的長劍出鞘,逼射出冷亮的銀光。年輕女子童敏敏渾身浴血,然而此時,清亮的眼眸中卻閃過了一道灼灼光亮。
“能認出我的武器,風陵大人果然好眼力。來得正好,敏敏早聽說過風陵家逆天劍所向披靡,無人能敵,就讓我來領教領教風陵大人的逆天劍吧。”
雖劣境,猶不退縮,這樣的氣魄在一個女子身上展露無遺,饒是風陵南,都禁不住尊重起眼前的對手來。
只是,擋路者,死。
無論男女,無論貴賤,這是風陵南的原則。
“砰——”
長劍冷鞭霎時間纏斗在一起,風陵南的劍猶如鬼魅,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童敏敏卻也不是省油的燈,眨眼間兩人就過了數百招。
周圍的官兵們看得瞠目結舌,這才知道眼前的女子,剛才如果真要殺他們,是何其容易,再回神,身后一片冷汗。
“都愣著干什么,還不去追宮千九!”
風陵南的冷嗓倏地擲下,所有的官兵恍然大悟,立刻朝著石窟后面疾奔而去,這一下,只把童敏敏急得面色大變。
“且??!我亦寒石窟,豈容爾等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還是管好你自己吧,童敏敏!”
刷的一下,風陵南的劍趁著她分神片刻,狠狠刺入她的胸腹,起如閃電,落如流星,童敏敏猝不及防,只來得及一鞭過去,卷上了他的脖子。
只需要一個使力,就可以殺死他。
她的眸中忽然揚起了一陣紛紛揚揚的大雪,原本清亮的眸中,火焰褪盡,留下的只有一滴淚,不知不覺,沿著眼角緩緩流下。
她不怕疼痛或者死亡,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還沒有讓宮千九愛上自己,就這么天人永隔。她童敏敏想要的,從來都沒有得不到,因為她夠強勢,夠自信,而且永遠不知道什么是退縮,這一次老天要收回對她所有的眷顧嗎?
記憶中,自己在師父面前笑得意氣張揚,金盆中洗凈了手上最后一滴血,她得意洋洋地笑道——
“所謂金盆洗手,從此以后,我童敏敏只會救人,絕不會再殺一人!”
那是她的承諾,至死不改!
女子的手緩緩松開,鞭子軟軟地從風陵南的頸上垂落而下。
“絕不殺人,童敏敏說話算話……”
她的唇角溢出了殷紅的鮮血,一滴一滴,浸透了軟鞭,疼痛噬骨,從來都沒有這么疼過,胸腹上的劍傷卻抵不過胸口濃濃的心痛。
生命在失去的溫度中迅速流逝,她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痛不欲生,忽然間,什么疼痛都隱去了,這就是死亡嗎?
風陵南抽出劍,踢開昏厥在身前、擋路的童敏敏,跟上官兵們,繼續向宮千九追去。
沒有人發現,在眾人走了以后,石窟上的石壁暗面,忽然波動了下,仿佛是平靜的水面被風吹起,波浪暗涌,僅一個剎那,從石頭中,剖出了一個佝僂的身影。
身影迅速從石壁中剝離出來,漸漸清晰,這原來是一個須發斑白的老嫗,她敲著拐杖,一步步極緩慢地來到年輕女子倒下的地方。
好半天,發出一聲嘆息。
“你當殺手我都不管你了,你什么時候見我管過你太多……
“俗話說民不和官斗,和你說了無數次,偏偏不聽,這下好了吧?還得讓為師我來幫你這黑發人收尸……
“男人有什么好,害得你送命。不過從小到大,你要什么,為師沒有幫你弄到過?睡吧,好好地睡一覺,忘記那個男人吧?!?/p>
說到這兒,老嫗忍不住癟了癟嘴,狠狠唾了一口。
地上殘余的火焰中,驀地驚現了老嫗的臉。
那是一張無比蒼老的臉,蒼白的皮膚耷拉著,面容干癟,老得已經失去了辨別年齡的容貌,只能看見她的眼睛,閃爍著灼灼光亮,見者驚心動魄。
那蒼老沙啞的嗓音在石窟中回蕩,發出讓人心駭的回響。
什么樣的師父,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徒弟死在自己眼前?什么樣的師父,能夠如此鎮定地放走殺死自己徒弟的仇人?
沒有人能回答。
隔日清晨,風陵南求見云皇,帶來了宮千九的人頭。
這個埋在云皇心間的毒刺,在歷時數年的今天,終于被拔出,云皇大喜,命人將宮千九的人頭懸掛城門,以示百姓。
當日,青城徹夜鳴放爆竹,驅散邪祟。
這期間內,費妍一直坐在窗臺前,低頭看著手中的書卷,也不知在看書,還是在想些什么?經過昨晚的事情,她忽然有種深深的彷徨。
那些被她責令打過的小丫鬟,見到她時,一個個以怨毒的眼光看著她,她們表面上看來恭恭敬敬,但背地里根本不把她當一回事兒。
費妍的猜測果然不錯,自己這會兒,倒成真成了眾人孤立排擠的對象。
還沒有在后宮,都是如此,她不敢想象若是在宮中,連自己身邊的侍女丫鬟們都叛離了她,她會不會就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在這世界。
她合上手中的書卷,冰玉適時地上前兩步。
“娘娘,這時廚子新做的小糕點,您嘗嘗鮮?”
費妍拈了一塊,久久不放在嘴里,門外傳來清央羽神清氣爽的笑嗓:“呵,連吃都顧不到了,我還當你轉性了呢。”
“轉性也比你變性好,胖胖,我發現你現在越發的女性化了,兩個字,啰嗦!”
看到來人,她心情稍微好了些,忍不住反口相譏去,亮晶晶的眼眸中滿是濃濃戰意,正所謂與天斗,天打雷劈;與地斗,山崩地裂;與胖胖斗,那就是其樂無窮。
狠狠地打擊胖胖,是費妍同學最大的樂趣之一。
和他斗嘴,她好像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高中時光。
穿越是假的,滄原是虛的,只有同窗之誼,才是最讓她溫暖的存在。
“沒錯,就是這個模樣。哈哈,我認識的費妍又回來了!”胖胖眼眸倏地一亮,興致勃勃地大力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臉的感動。
“清央羽,松手,我快被你打死了!”可憐的小費妍拼命咳著氣,可惜后者還是沒有自覺地用力在她背上拍著,費妍毫不懷疑,他繼續拍下去,自己會不會吐血身亡。
還是冰玉看不下去了,一步上前,隔開了清央羽:“清央老爺吉祥。”
“吉祥吉祥?!焙笳哌B連打著哈哈,眼眸兒骨碌碌地轉著,犀利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著眼前的綠衣侍女,唇角忽然翹起了分慵懶的笑意。
“這兒沒你的事兒了,你可以下去了?!彼f得輕巧,冰玉的臉色卻僵了僵,早聽說過清央老爺是個無視禮教的人兒,可是像這樣支開侍女,和娘娘獨處,對娘娘的聲名實在不好。
冰玉雖然是一個喜歡偷懶的丫鬟,但原則的事兒,實在不能改。
她猶豫在原地,費妍一眼掠過清央羽,忍不住冷笑起來:“清央羽,你沒事兒來折騰我家丫鬟干什么,有什么話不能當著她的面說?”
“那么緊張干什么?我又不吃了你。”
胖老爺笑得滿臉的狐貍相:“你馬上要回宮了,我被流放在青城,沒有王命回不去,這不,特地來為你餞行的。”
“餞行?”
費妍倏地一愣,要回宮了嗎?她卻一點也不知道。云皇真的是連知會都懶得知會她一聲了嗎?這樣的感覺,讓費妍心里忽然說不出的犯堵。
就在她驚愕的面色中,清央羽一字一頓,說出了讓她更加震撼的話語:“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就這么一次機會,若是回宮,你再也沒有逃脫的可能了?!?/p>
他知道她要走。
費妍的心口倏地一跳,抬起眼眸,忽然笑了:“你想太多了。”
“其實我一直在想你能容忍到什么時候,看來你的耐性比我想象中的好多了。既然你要留在他身邊,我自然沒什么意見,從此一別,無日再見?!鼻逖胗鹂跉庥擦擞?,轉身就走。
不相信他清央羽,居然在他面前玩這些虛的,同窗的情誼都白有了。清央羽滿肚子的火,摔袖就走。
冰玉在一邊擦拭著臺上的瓷瓶,低著腦袋,費妍不管清央羽走到哪兒去了,忽然冒了枚小腦袋,神出鬼沒地竄到冰玉身邊。
“這瓷瓶成色不錯……”
冰玉婉約一笑,盈盈笑答:“回娘娘,這是落日城第一名匠朱蔓平大師所制,城主很喜歡朱大師的制品。”
費妍湊了過來,和她研究了好久的陶瓷。
她忽然對陶瓷起了興趣,當時冰玉只是微微好奇了一下,冰玉絕對不會想象到,下午還和她有說有笑,無比親切的人,到晚上竟然會忽然失蹤。
這晚,夜黑風高。
房間內忽然一道纖瘦的身影,趁著侍女們掩門而出,包裹款款地背著一大堆的東西,借了宮燈照不到的死角為掩護,哧溜一下竄了出去。
“剛才你們有沒有聽見什么動靜?”
“能有什么動靜,一只野貓吧。今兒個累死了,快去歇息吧。娘娘也不知怎的,居然指使那么多活計,等暖晴姑娘進宮了,我可不要侍候夏侯娘娘!”
丫鬟們打著哈欠,沒有好氣地嘀咕著。
眾人漸漸越走越遠,沒了顧忌,說到氣憤時,那詞兒說不出的尖酸刻薄。
她們走得太馬虎,根本沒有發現從房中躥出的瘦弱黑影,頭也不回,跑得飛快,眨眼的功夫終于跑出了院子。
那黑影輕車熟路地跑到偏僻的小院,直到墻角,這才累得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小院里,早就等著一個身軀龐大的老爺。
“喂,肺炎呀肺炎,你是真得肺炎,然后發燒發糊涂了吧,你在跑路耶,這是什么?”那胖胖的人戳了戳她身后的包裹,頗有些目瞪口呆。
“能有什么,行李唄!”
原來,這道黑影正是費妍同學。
小丫頭好久沒有跑得這么心驚肉跳,一抹額角,滿是汗水,連身后都是一身冷汗,她小心臟嚇得撲通撲通直跳,抬起眼眸,語音帶著些許的不滿。
“清央羽,你確定今天晚上逃,云皇不會發現嗎?”
“廢話,他的事兒多著呢。哼,今晚指不定睡在暖晴的床上,你呀,就對他死心吧。千古帝王愛,浮生一場空。”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文縐縐?從你口里說出那些句子,真難得?!辟M妍被他的話逗樂了,忍不住做了個惡寒的表情。
清央羽狠狠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這叫文學修養。不懂不要裝懂,沒有人當你是啞巴,更不會有人知道你沒文化!”
“清央羽!”
小費妍牙齒直磨,后者理也不理她,伸手握了握從墻上垂下的繩子,確定非常結實以后,立刻把繩子塞在費妍手心。
“攀巖還會不會?”
“會?!?/p>
“那好,你順著這個爬過去?!?/p>
清央羽非常厚道地把她身后的包裹取下,自己抱在懷里,直把費妍感動得淚眼朦朧,到底是同桌呀,知道她拿不動。
可是等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從墻的這頭,爬到墻的那頭時,忽然看見清央羽居然早就等在那里。
在他身后,站著一男一女兩位極俊秀的少年。
費妍揉了揉眼睛,好半天確定眼前的這尊是清央羽,忍不住結結巴巴地詢問起來:“你,你是怎么過來的?”
她怎么不知道胖胖攀巖的速度這么快了?
后者微微一笑,小肥爪伸出食指,指了指天,然后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飛過來”的。
費妍腦袋中一根弦繃斷了,愣愣再問:“飛?你什么時候會飛了?”
誰想,胖胖一個毛栗下來,狠狠地敲在費妍的腦門上,大聲笑道:“還能怎么飛,當然是云裳帶著你的包裹,遲若背我飛過來的!”
費妍立刻就懵了。
“該死的死胖胖,你耍我呀。有這么好的借步工具,你居然自己一個人享用,就讓我一個人這么個大冷天呼哧呼哧地爬過來,太過分了吧!”
費妍暴怒,伸手就要打他,后者抱頭逃竄,聲音委屈兮兮地響了起來。
“別打別打,我錯了還不成。我只不過是看你長胖了不少,所謂的不運動,變肥豬,你要保持提醒呀?!?/p>
他哀嚎連連,才不告訴她,他的私心是不讓別人胖得和他一樣有福氣。
哀嚎的聲音太響亮,遲若的面色為難起來,云裳忍不住開口了。
“老爺,小聲一點。這里畢竟是城主府的附近,若引來護院,那可就糟了?!?/p>
她的話提醒了兩個打鬧成一團的兩人,清央羽猛地停了下來,費妍一個不留神,狠狠撞在他背上,悶痛在心,卻也不敢大叫。
遲若、云裳兩人互相對望一眼,對著費妍齊齊下拜。
“夏侯娘娘吉祥,屬下遲若(云裳),愿為娘娘效勞?!?/p>
兩人的聲音太過嚴肅,還沒等費妍害羞完,清央羽倏地躥了過去,一把撈起兩人:“得了得了,別那么多大禮了,大家快走吧?!?/p>
遲若背著清央羽,云裳一手攜起費妍,忽地騰空而起。
費妍只覺著耳邊冷風呼嘯而過,長風送遠,夜露寒涼,直逼得她雙眼瞇起,不敢睜開,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腳下終于挨到厚實的土地,小丫頭這才安下心來。
她拍著“怦怦”直跳的小心臟,小小地張開眼眸,四處環顧。
周圍的一切,終于清晰起來。
這一開,徹底沒有把費妍氣懵過去。
“清央羽,你在翻什么?”
“行李呀,你背這么多東西,我自然要檢查一下。做飛機還有個安檢呢,我這個是下飛機的安全檢查。”
某人回答得理直氣壯。
兩只肥肥的爪子在她好不容易打好的包裹里左翻翻、右看看,遇著值錢的物什,立刻往自己的懷里塞。
塞到最后,他胸口滿滿的東西,小費妍的包裹卻癟了。
“老爺!”
遲若、云裳郁悶地扭過腦袋,實在不忍再看,他們家老爺其余什么都好,就是有幾點很不好的毛病,一則吝嗇,二則貪,三則不分輕重。
顯然,老爺現在又犯了第二個毛病。
到現在,費妍終于成功地遠離了云皇杜子騰,逃宮第一步,成功邁出。
費妍失蹤得毫無預兆。
第二天,侍女冰玉來侍候她洗漱時,這才發現人去樓空。眼見著眾人啟程在即,可是夏侯娘娘居然在城主府失蹤了,霎時間,城主府亂做一團。
此時,杜子騰正用完早膳,翻閱公文,忽然聽見朝顏急急忙忙來報這一則消息,他按了按隱約抽痛的太陽穴,只當玩笑。
“朝顏何時也學會了說笑。”
他低聲笑了起來,目光根本不曾從公文上離開。
在他看來,城主府固若金湯,他的侍衛們一個個武藝非凡,若是有賊人殺入,掠走了夏侯絳,根本不會半點動靜也沒有。
除非是夏侯絳自己要離開,然而錦衣玉食、車馬相隨的生活,沒有哪個女子不貪慕,即便那人是夏侯絳,也沒有道理會離開。
見他反應,朝顏急做一團。
“王上,屬下并非說笑,夏侯娘娘的確不見了?!?/p>
朝顏的語氣太過焦急而嚴肅,杜子騰很想當做玩笑,可不知怎的,聽到這個消息時,他的心毫無預期地緊緊一抽。
“你說什么?”
“冰玉今早去侍候娘娘洗漱時,發現房里根本沒有人,她原本以為娘娘出門散步,可是等了半盞茶的工夫,娘娘依然沒有回來,她這才招集丫鬟小廝們在整個城主府尋人,可尋遍了城主府上上下下,并沒有找到娘娘。屬下懷疑……懷疑……”
朝顏的聲音又快又急,說到這時,忽然頓了下來。
杜子騰面無表情,看不出任何的情緒波動,只是冷然命令:“懷疑什么?說出來!”
“屬下懷疑娘娘是有意逃宮!”
話音落下,杜子騰袖底的拳倏地握緊了,他渾身上上下下、每一分、每一寸,驀然間迫出了冷厲的氣勢。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語句從牙根中蹦出,帶著說不出的冰寒之意。
朝顏知道王上向來喜怒不定,這樣看似平靜,但渾身逼射出駭人的煞氣卻是第一次,他幾乎能體會到王上的憤怒。
他忍不住有些微微發抖,慌忙跪倒在地,不敢多言一句。
就在這時,一個嬌柔的女嗓忽然響起。
“王上,馬車已經準備好了,是現在啟程嗎?”
是暖晴。
杜子騰煞氣騰騰的目光逼射而去,那女嗓倏地一頓,立時噤若寒蟬。
杜子騰不理會她,一把擰起朝顏的衣領:“娘娘失蹤了,你還呆在這兒干什么?還不給我去找!”
朝顏被他嚇住了,慌忙應答:“屬下遵命,屬下這就去找!”
城主府天翻地覆,王怒驚天,沒有人能承得起那樣的怒意。眾人第一次見識了云皇的冷酷與無情,就連端茶送水的丫鬟,稍有一言不慎,都被直接拖出拔舌斷腕。
風陵南、清央羽也無例外,兩人齊齊被傳至圣駕前。
沒有人知道云皇和他們說了些什么,但是出來以后,清央羽的肩膀明顯耷拉下來,連向來白衣風流的風陵南,面上也浮現出一絲戾色。
使喚丫鬟們只見著清央羽移動著肥胖的身軀,邊走,邊和風陵南抱怨。
“風陵老弟呀,你說我冤不冤。本老爺多么正直善良呀,怎么會教唆娘娘逃宮?!王上這懷疑越來越沒譜了。冰玉那小丫鬟嘴巴真不嚴實,亂說一氣!我至于嗎我,大把的銀子等著我賺,大堆的女人等著我玩……”
他叨叨咕咕的聲音越來越遠,眾人禁不住一陣陣惡寒,佩服起風陵大人的耐性,聽清央老爺說話,足可以把一個正常人逼瘋。
作為一個小小插曲,這件事很快被眾人拋之腦后。
一時間,府上人心惶惶。
所有人驚成一團,誰都害怕接近云皇——
“已經第四十三個了,這么下去,城主府上有再多的人,也不夠王上砍呀?!?/p>
“噓,噤聲噤聲,不要命了!”
“連暖晴姑娘的心腹金玉都被王上下令拔舌了,好可憐,好端端個姑娘家,多漂亮!往后就再也說不成話了,可惜了呀?!?/p>
“切,算她活該,跑去勾引王上。秀秀小姐的教訓還不夠?王上何等尊貴的身份,豈容這些小丫鬟高攀。這是給這些小鬼丫頭們提個醒,往后別妄想攀上高枝做鳳凰,沒哪個丫鬟能和暖晴一樣好命……”
“自從金玉被拔舌,暖晴姑娘也不敢去見王上了……”
“都甭提了,這些話兒背地里說都是大不敬的事兒!”
小廝們牽著高頭駿馬,小聲議論著。
這些日子,所有人戰戰兢兢,眼見著一個接一個的人被王怒牽及,這些小廝們也忍不住碎舌,談論起這些天的事兒。
天空仿佛都被籠上了陰沉沉的烏云,饒是府外的陽光再燦爛,也照耀不進遍布陰霾的城主府。王上的怒意是不出鞘的寒刃,淬著冰寒入骨的毒,任誰靠近,都會被他濤天的怒意給波及,繼而尸骨無存。連暖晴,那么個膽大妄為的女子,都不敢挑撥云皇的怒意。
他會殺了她。
只要她敢接近他,他一定不會留情。
她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于是寧愿在角落中偷偷地看著他,然后嫉恨小費妍,嫉恨得渾身發抖,也不敢靠近他一步。
三天下來,丫鬟、小廝們人人自危。
這些血腥的事兒,發生在他們的周圍。
壓得他們一個個無法喘息,直到三更夢醒,這才發現背上汗涔涔的一片透濕。一開始,他們嚇得不敢多言一句,可是眼見著越來越多的同伴,被王上砍了,那樣的壓抑變成了無邊的恐懼。
如果不說出來,恐怕會被壓抑的恐懼給逼瘋。
大廳里,忽然傳來瓷器摔碎的聲音。
“廢物!全部是一群廢物,娘娘什么時候失蹤的,你們難道一點消息都沒有嗎?三天一點消息都沒有,你們在干什么?”
冷袍激蕩起一陣長久的風,杜子騰從大廳中大步而出。
被他拋在大廳里的,是一群嚇得雙腿發軟,瑟瑟發抖的丫鬟們,所有人極力克制出眼眶蜂擁而出的淚水,可是再也忍不住了。
眾丫鬟壓抑著聲音,小聲抽噎著,忽然想念起那個眉目清秀的夏侯絳。
娘娘在的時候,王上從來都不會發那么大的火。
那時候的王上雖然有生氣的時候,但是大部分冷峻如山巔上淺亮的一抹冷月,沉默無言,在無形中逼散出威逼的氣勢,令人不由地心動。
所以秀秀小姐才會芳心大動,竟然不自量力地勾引王上。雖然她沒有成功,可是越來越多的侍女丫鬟們沉迷于他無以倫比的尊貴身份,俊秀絕倫的面容。
直到現在,云皇的暴戾一展無疑。
他仿佛是從地獄而來的魔神,步生著妖艷絕倫的曼陀羅花,烏發冷眸,說不出的俊美魅惑中卻也斂藏著致命的煞氣。
所有妄圖接近他的人,都會被他殘忍地蹂躪在掌心,然后毫不留情地捏碎。
對比杜子騰的怒意,費妍明顯太過悠閑了。
她不知道城主府人仰馬翻,只知道自己終于逃出一個悶得喘不過氣的籠子,從此天高皇帝遠,她自由了,再也不用擔心小命。
“喂喂,你一天可不可以有點追求?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和某種動物有什么區別?”
清央羽一進屋,就看見某人左手糕點,右手烏龍茶,吃得一臉快活。他一把搶過費妍手中的芙蓉糕,想也不想地往自己嘴里一塞,費妍也不理他,心滿意足地打了個小小的飽嗝,繼續拈一塊糕點。
“能吃是福,你告訴我的!”
她理直氣壯,這句話繼續被拎出來做擋箭牌。
“我告訴你吃自己家的,別老呆在我府上混吃等死呀!”
清央羽郁悶地看著她,實在搞不懂自己當初是哪根弦搭錯了地兒,居然引來這么個能吃的家伙,討厭,要把他吃窮怎么辦。
一步錯,步步錯呀!
他悲憤無比。
“這烏龍茶不錯,香味醇正,氣味芬芳,口感滑潤,果然是好茶?!?/p>
費妍喝完茶,眼睛笑瞇成一條縫,顯得十分愜意。
“你趁早走吧,云皇已經懷疑到我頭上了,哪天在我府上把你翻出來,把我連累了怎么辦?你沒見過云皇發火,城主府早就雞犬不寧了……”
一提起這兒,說實話,清央羽也怕。
他又不是菩薩,普度眾生。
短短三天,被云皇砍掉的腦袋,可不是個小數目。
上次,云皇僥幸被他給糊弄過去,是知道他是聰明人,不會引火上身,一邊讓冰玉知道這個內幕,一邊還去幫費妍逃宮。
可這么下去總不是個事兒,現在,不僅是云皇在找,風陵南也在找,整個青城,所有的人都在找她。
青城就這么大點的地方,遲早會找到他清央府上。
“別和我提他,提他的話,我保證你清央府上也雞犬不寧。”
費妍放下茶,不由皺起了眉毛。
不聽不想不見,是不是就可以不心疼……
“死肺炎,你清央爺爺可不是被嚇大的,少和老爺我來這一套!”清央羽兇惡的話語還沒有落下,某人涼涼一眼掃去,一聲嘆息,語重心長。
“過時了,胖子,現在不流行扮兇這一套。你知道二十一世紀怎么最重要嗎?”
“人才?”
“錯,創新最重要!總是拾人牙慧,怪不得你也只是青城的富商,做買賣,生意要做到滄原大陸,無人不識君,那才算成功!”
一句話過去,清央羽哭笑不得,好容易提上的一口惡氣,還沒出來,就被人打得煙消云散,眼角禁不住開始抽搐。
“好了好了,知道你能耐。那城主府那邊,怎么辦?”
話音一落,好半晌沉默。
費妍拍了拍沾滿糕點屑的小手,神色淡淡。
“城主府,也不會亂太久。云皇的女人多的是,走了一個夏侯絳,千萬個夏侯絳起來了,何況……他有暖晴在身邊,根本不會生氣太久。頂多七天,他就不會再留下來,宮千九都已經被他殺了,青城再也沒有值得他留下的人。”
費妍說得風輕云淡,只是說起宮千九時,心里卻無預期地一抽。
那么孤寂清冷的男子,仿佛上一刻還如冷劍銀槍,傲然地立于千絕山巔,現在卻秋風蕭瑟,顱懸城門。
她不忍看那個畫面,聽到這個消息時,眼淚不知不覺地爬上雙頰。
小聽,還有竹喧。
她不知道他們在哪里,現在過得好不好。她不知道當他們看見宮千九時的遺骸時,會不會心痛,后悔當初的背叛?
有些事,發生就無法挽回。
有些人,錯過就永遠地錯過了。
但是,留在心里的卻是無法觸碰的傷痛記憶。
清央羽仿佛看破了她在想什么,圓潤的臉蛋上浮現出一絲不忍。
“肺炎……”
“胖子,你干什么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呀?我只是逃宮,又不是掛了,你的眼神看起來怎么那么像在看遺像呀!”
她狠狠把記憶抹去,皺著眉,跳到一邊,狐疑地瞅著他。
清央羽一愣,恢復原來笑瞇瞇的模樣,一個爆栗狠狠敲在她腦門。
“沒,你哪有遺像漂亮?有點不對……就是覺得你最近好像又胖了點,這樣發展下去,你遲早會和我一樣很有福氣的。不錯不錯,很有潛力呀……”
他笑瞇瞇,飄然離去。
費妍伸手拈起一枚糕點,往嘴里一塞,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他說的福氣是什么意思,當時臉就黑了下來——
“清央羽,你才長得十分有福呢!”
她高拔的嗓音,回蕩在房間的上空,久久不絕。
第二十三章
天涼疏幕,寂寞殘月。
早已是秋風蕭瑟的季節,風陵南卻著單衣,獨自一個坐在高高的房頂,他長發未束,白衣勝雪,清潤的眸中帶著分難掩的痛楚。
殘星幾點夜闌珊,冷月無輝上云間。
我欲乘風風已湮,蘭舟獨倚桂門前。
人語從來離愁苦,不知最苦相思難。
與君已隔千萬重,動如商參不相見。
濁酒澀,清酒澈。
一盞換過又一盞,今宵月逐昨宵寒。
一夜夜,浮華倦。
他薄唇邊,溢出了醇釀的酒汁,一滴滴浸透了雪白的衣袍,月色下的年輕男子抱著酒缸,任酒汁沾滿了身上,他如黑夜中的精靈般,喝越來越多的酒,烏眸卻無比清亮。
這三天來,他找遍了整個青城,可是依然沒有找到她。
她在怪他殺了宮千九嗎?
他以為,只要這些天避過不見,再相見時,等回到白玉城,絳兒也會忘記青城中的種種,可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她居然就這么走了。
走得這么灑脫,無一絲眷戀。
他心口一陣陣地抽痛,從懷中掏出沾血的藤鞭,少女驚惶駭然的尖叫猶在耳邊,風陵南的指尖,從藤鞭上的刺上撫摸而下。
那些尖銳的刺,輕易地刺破了他的指尖,殷紅的鮮血一滴滴順著藤鞭上的刺,浸透入鞭中,與少女早已干涸的血液融合在一起。
那樣的紅,仿佛如新。
風陵南猛地握緊手心的藤鞭放在心口處,清涼的眸底浮上了一層淺淺的流光。
“絳兒……”
粗藤制成的鞭子,冰涼如雪,倒刺歷歷,風陵南卻渾然無覺,只是把藤鞭按在胸口,任那些倒刺扎在心口,只有借由身體上的疼痛,來驅散心底的傷痛。
冷月破云而出,在整個城主府揚起了一陣清塵,猶如晨曦,流光飛舞。
酒盡,缸空。
風陵南猛地將酒缸往地下一摔,哐當一聲脆響,空缸落地,砸碎成一個個尖銳的碎渣,陳年好酒的缸子,散發出濃郁的酒香。
那么大個響動,驚動了路過的家丁們。
“那屋頂上坐著的,是風陵大人吧?!?/p>
“風陵大人最近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一天不找到夏侯娘娘,誰的心情好得起來?”
忽然,家丁們發出一聲驚惶的尖叫。
“誰?誰在那里?”
明晃晃的燈籠發出一耀一耀的光芒,畏縮在角落處的,是一個渾身瑟瑟發抖的瘦弱孩子,“他”穿著破舊的衣服,小臉黑乎乎地一團,看上去說不出的單薄。
當燈籠的光芒照亮在“他”的臉上時,看清這團黑乎乎的影子時,家丁們這才安下心,停止了驚惶的叫聲。
只一瞬,他們立刻暴怒起來。
“混賬,沒見著大伙兒都忙成一團嗎?你不呆在柴房里,亂跑什么?讓小夫人看見,你不要命了嗎?”
“對……對不起……”
那孩子被嚇住了,結結巴巴地揮舞著小手,試圖為自己辯解,在提到小夫人時,“他”的臉上露害怕的神色,身子忍不住往角落里蜷縮成一小團。
可是家丁們好容易找到個可以任由他們欺負的人兒,才不管“他”有多害怕,狠狠一腳踹在“他”的身上。
“對不起?裝神弄鬼!我揍死你這小雜種!”
他的行為帶動了同伴們,所有人都被云皇杜子騰的喜怒無常壓抑了那么長時間,如今有了這么個發泄的口子,立刻你一拳,我一腳地朝“他”身上招呼過去,口里罵罵咧咧的,極盡一切地羞辱著“他”。
“小雜種,敢在這兒嚇唬你大爺,活膩了是不是?”
“打!打死‘他’!”
一下下的悶響,拳打腳踢,仿佛地上的孩子是一個麻袋一般。
小家伙默默地護住頭,強忍著奪眶而出的淚意,連個大聲也不敢出,只是一聲不響地任由他們施暴,身體上的疼痛仿佛已經麻木。
“他”只是忍不住低聲呻吟,呢喃著……
“娘……娘親……”
孩子嬌稚的聲音沒有讓家丁們平順心中的惡魔,反而激發了他們更多的暴戾行為,不知道誰忽然興起,忽然一把擰起“他”的耳朵,狠狠辱罵起來。
“他媽的,見著這么張臉就心煩,這么單薄的模樣,和夏侯絳一樣,不咬人的狗,一個個全都是掃帚星!”
他罵得順口,王上震怒的起因是費妍。
平常給他們天大的膽子,也只敢在心里罵一罵,如今他們打順手了,惡氣出來了,平常不敢說的話,這時候通通冒出來了。
就在那家丁的拳頭即將狠狠砸在那孩子的腦門上時,不知從哪兒,一枚石子破空,忽地發出尖銳的聲響。
仿佛是流星一閃,所有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時,那石子狠狠地砸上了家丁的膝蓋。
“哎呦!”
殺豬似的尖叫驀地響起,尖銳地貫穿云霄。
原本在屋檐頂上的年輕男子,抱著一缸新開封的酒,醉眼惺忪地飄然而下,鬼魅般出現在眾人的身前。
他長發披散,雪衣飛揚,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雙頰的梨渦如蜜一般,清雅秀氣,仿佛是二八女子般令人心醉,但他的眸底卻全然一片冰寒。
“你剛才,說誰是掃帚星?”
風陵南打了一個酒嗝,漫不經心地伸出手背,拭了拭唇角上的酒汁。分明那么粗魯的動作,由他做來,卻透出了與生俱來的清貴氣息。
所有的家丁們都愣了,剛才打罵得最兇的家丁,背脊竄上股說不出的寒涼,好半天才如夢初醒,眾家丁才戰戰兢兢地伏跪在地。
“風陵大人吉祥,奴才給大人請安!”
風陵南搖搖晃晃地站穩,如孩子般偏著腦袋,月光落入他清亮的眸中,流轉出清潤光華,他笑著,繼續重復一遍。
“你剛才,說誰是掃帚星?”
聲音依然輕輕,他糾結在這個問題上,仿佛不得到答案,就有這么多的耐性,和這些家丁一點點地耗費下去。
“‘他’!我們說的‘他’是掃帚星!”
一個家丁急中生智,手指刷地指到一邊蜷縮成一團的孩子身上,急欲推卸責任。
剛才被施暴的孩子沒了挾制,早就軟軟地倒在地上,“他”渾身因為疼痛而瑟縮成一團,輕微地呻吟著,眼淚禁不住爬上了滿臉。
痛,好痛。
渾身都好痛。
風陵南的目光,順著他的指頭,落在了“他”的身上。
家丁們還沒有松一口氣,下一秒,風陵南的拳頭已經欺上了那人的臉蛋,只聽一聲重重的悶響,伴隨著一聲慘烈叫聲,那家丁如斷線的風箏般,狠狠跌落在地。
風陵南收起拳頭,神色依然是那么清冷,只是聲音明顯低了低。
“我討厭謊言?!?/p>
聲音不大,卻斂著說不出的輕柔與淡然。
他們見過風流一笑的風陵南,見過溫柔和氣的風陵南,可偏偏沒有見過這樣的風陵南。所有的人都被嚇住了,慌忙不迭地跪倒求饒。
“大人饒命,奴才嘴賤,以后再也不敢說了!”
“奴才只是說‘他’,真的沒有唐突娘娘的意思,大人饒命呀!”
“……”
此起彼伏的求饒聲不絕于耳,可那白衣如雪的年輕人出手快如閃電,沒有人看見他到底是怎么出手的,等眾人反應過來時,只聽得哀嚎不絕于耳。
“我的手,我的手怎么會流那么多血……”
“啊……啊……”
剛才說費妍是掃帚星的家丁,驚駭地發現自己竟然無法發出一個聲音,舌在唇齒間,他們都沒有看見風陵南到底是怎么出手的,那家丁的舌頭竟然已經被割掉。
一陣陣哭天喊地的叫聲,回蕩在夜空中久久不絕。
風陵南醉的時候,眼眸尤其晶亮。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帶走蜷縮在地上的孩子,反應過來時,那孩子已經在自己的懷抱中,正伏在他的胸口,嚇得瑟瑟發抖。
從別院,到他的寢處并不遠。
他把“他”放在自己的床上,一雙清潤的眸,亮如天邊的寒星,好奇地看著床上蜷縮在角落渾身如秋葉蕭瑟般的孩子。
“大人,‘他’是……”
侍候他的小廝剛要發問,風陵南抬起頭,朝他溫柔地笑了笑:“噓,小聲點,不要嚇著絳兒……”
“絳兒?”
就算是表兄妹,就算關系非常好……
可是夏侯娘娘的名諱,大人怎么可以無遮攔地說出來?
小廝奇怪地看著他,后者早就爛醉成一團,風陵南醉時有一個特點,他越醉,看起來越清醒,眼眸越發地明亮起來。
“噓,去準備濕巾?!?/p>
“是?!?/p>
小廝雖然奇怪,但是看自家的大人,雖然身上淡淡的酒氣分外香醇,可他無論神色還有言談,都比尋常時候都正常,那小廝于是釋懷。
只當自家的大人又揀了什么好玩的事物,并不放在心上。
風陵南坐在床邊,那孩子忍不住拼命地往墻角縮,只是那一縮,就觸碰到身上的傷口,直痛得“他”忍不住低聲呻吟,發出哽咽的抽泣。
這孩子害怕得如困境中的小獸般,驚惶地炸起了頸后的寒毛,駭然看著床角邊——那個笑容溫柔憐惜的白衣男子,嗚嗚哭泣。
“為什么把自己弄得這么臟?”
他從小廝的手中接過濕巾,伸手擁過那孩子,不顧“他”微弱的掙扎,仔細地擦凈“他”臉上的黑炭和臟物。
溫熱的濕巾擦在“他”的臉上,這孩子忍不住渾身一顫,嗚嗚地低聲悲嚎起來。
直到雪白的毛巾擦成了污黑,孩子蒼白瘦弱的面孔印入風陵南眸底時,一直站在一邊沉默無語的小廝,忍不住驚叫一聲。
“真是作孽,到底是誰?連這么可憐的孩子,都下得了手?!?/p>
“他”的臉上,蒼白無比,雙頰和額頭,能看見一個個細小的血痕,不僅僅是臉頰,連著脖子,濕巾擦凈的地方,都能看見烏青處處。
風陵南的心,倏地抽了一抽,連聲音都沉了下來。
“去準備熱水,沐浴。”
“大人,這些粗活,讓奴才們做就好了!”
“少廢話?!?/p>
小廝被他的聲音嚇了嚇,不敢多說,哧溜一下立刻一路小跑出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巨大的木桶盛放著熱氣騰騰的熱水,被抬進屋中。
屋子的四周角落,焚上了香片,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水霧香氣。
小家伙第一次躺在這么柔軟的大床上,雖然床角的男人,目光那么溫柔憐惜,讓“他”心里隱約地害怕,可是到底抵不住身上的疼痛引起的疲倦。
小家伙就這么蜷縮著,慢慢地陷入了一片黑甜。
風陵南看見“他”睡著了,面上終于浮現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掃帚星?我的絳兒,怎么會是掃帚星呢?!?/p>
他呢喃自語,伸手勾起“他”的下巴,指腹在“他”蒼白的臉上流連著,熱氣蒸騰著他身上的酒意越發濃烈,他俊秀的臉蛋浮現出不自然的潮紅,眼睛卻無比晶亮。
“大人,熱水已經準備好了。”
好半天,布置完畢,小廝恭恭敬敬地上前回報。
“你出去吧?!?/p>
“可是大人……”風陵大人如此尊貴的身份,怎么可以服侍一個不知道打哪兒出現的小家伙呢?而且是個丑家伙!
小廝還來不及反抗,風陵南的目光直直掠來,帶著一股濃濃的威逼氣勢:“出去!”
這一下,跟著他多年的小廝立刻了解觸虎須了,他哧溜一下,縮回了腦袋,嘀嘀咕咕,分外郁悶地關門出去——
哎!
出去出去!
大人都發話了!
他能說什么。
大人原來流連花叢中,最近好久都沒有去采花,他還以為大人浪子回頭,沒想到居然喜歡上了男色,你說要喜歡也喜歡個漂亮點的孩子唄,大人帶回來的,分明就是個營養不良的小可憐嘛!
而且還被虐成了這樣。
要他說,這該不會是他家大人打的吧。
他家大人呀,哎,墮落了!
大門咯吱一聲被小廝關上了,關門的聲音傳來,風陵南昏沉的腦袋陡地一片清澈。他微微閉了閉眼睛,床上的人身量單薄,和記憶中的人影重疊在一起,他剛想仔細看清楚,可是眼前一花,依然是模糊的一個影子。
絳兒。
他一遍遍低喃:“絳兒……”俯身橫抱起睡著的小家伙,溫柔地伸手為“他”解開身上的衣帶,緩緩地為“他”褪盡衣衫。
當臟破的衣服被褪盡時,露出單薄的胴體時,風陵南狠狠倒抽了一口冷氣。
蒼白的臉,略顯枯黃的長發,“他”的胸雖然不夠渾圓,但明顯能看出是女性的線條,只是,幾乎是觸目處,到處都是淤青發紫的傷痕。
新傷舊傷,遍布在她的身上。
風陵南的眸底,忽然涌上一陣駭人的怒意,修長如玉的大手猛地捏緊了她的肩。
尖銳的疼痛從肩上倏然傳入心頭,這讓木桶中的小家伙忽然被驚醒。
“啊……啊……”
熱氣騰騰的水霧中,小家伙看見自己渾身赤裸地靠著木桶,木桶外面的,是今天救過自己的年輕男子。
可是這個姿勢,這個樣子……
讓她覺得無比地羞怯。
雖然知道自己的模樣根本無法讓這么俊秀的男人心動,可是身為女子,一個尚未出嫁的姑娘的自覺還是泛上心頭。
劇烈的恐懼讓她拼命掙扎了起來,驚駭地看著風陵南,嬌稚破碎的聲音,從喉嚨中出來,帶著濃濃的悲慟。她的動作太大,水花四濺,瞬時間浸透了風陵南的白衣。
風陵南眼前陡地一片水霧,清潤的眸底被染上了一層霧氣。
霧氣中的小人兒,滿臉驚惶。
她的駭然讓他心頭一陣陣抽痛,只能一遍遍誘哄著,試圖放松她的情緒。
“乖,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的?!?/p>
“娘……娘親……”
稚氣嬌柔的嗓音深深抽噎著,她絕望地看著眼前的男子,渾身瑟瑟發抖。
曾經的回憶太過痛苦,她幾乎能感覺到即將而來的拳打腳踢,帶動了身上隱約的疼痛,這孩子忍不住嚶嚶哭泣起來。
“不要哭……”
他溫柔地拭去她眼角晶瑩的淚水,克制住把她擁如懷中的沖動。
“對……對不起,不要打我,靈兒以后會很乖,再也不會亂跑了,不要打我好不好?”她嚇得習慣性地蜷縮成一團,把自己往木桶里縮。
漫天匝地的熱水蜂擁而來,眨眼間沒頂。
可憐的孩子在水桶中第一次嘗試到了沒頂的災難,口鼻中漫上了水腥的氣息,她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在水桶中慌亂地拍打著雙手。
“不……不要……”
風陵南第一次看見被木桶淹沒的人,哭笑不得,伸手把她撈起,一直到離開水面,小家伙依然在不停地掙扎在,豆大的淚珠順著眼角一滴滴滑落。
他被她無意中的掙扎打到,但一點也不覺得疼痛。
可是她的淚,卻讓他心口無預期地一下下抽痛起來。
“絳兒,不要哭,沒事了,乖,已經沒事了?!?/p>
他重復地哄勸著,小家伙劇烈地咳嗽起來,滿臉的眼淚縱橫,那張臉蒼白無比,血跡未涸,分不清是記憶還是現實,風陵南的耳邊忽然響起了一陣陣破空的鞭響。
“第一鞭,是惱你胡鬧任性,不分輕重?!?/p>
“第二鞭,是怒你罔顧閨禮,混跡九流?!?/p>
“第三鞭,是警你好賭無知,擾亂軍紀。”
“第四鞭,是恨你輕薄放誕,不守規矩?!?/p>
“第五鞭……”
“……十三鞭,是教你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恪守本分……”
少女尖銳嘶啞的哭聲,比鞭子抽在身上的疼痛更甚更烈,他心口忽然泛上一股說不出的疼痛,須臾間化成驚濤駭浪,淹沒了他全部的思維。
“絳兒,不要怨我,不要離開我……”
他分不清眼前的人到底是誰,只知道一陣陣的疼痛,逼得他無法喘息,幾乎就這么昏厥過去,冰涼的薄唇,猛地吻上身前的少女。
仿佛要吻入她的靈魂,小家伙完全驚呆了,只能任由他掠取。
紅燭滴淚,軟帳輕垂。
這一夜,谷思靈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就這么被他吻得手腳發軟,從洗浴的木桶,一直迷迷糊糊地翻滾到床上,她莫名其妙地成了風陵南的人。
窗邊,一道挺拔的黑影一閃,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公式化的聲音,一板一眼地匯報著。
“王上,風陵大人一更天時,在屋頂喝酒。二更天,教訓了幾個府上的家丁,順便救了個小丫鬟。三更天……”
直到三更天時,那聲音頓了頓,一時不知該如何繼續。
“吞吞吐吐的,三更天如何?”
杜子騰冷厲的眼眸淡淡掃去,朝顏渾身一個哆嗦,立刻回答。
“三更天,他要了那個小丫鬟。然后一直到現在,依然在春閨暖帳,不曾出來?!彼f到這兒時,杜子騰的臉上,先是一愣,隨即面色稍舒,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笑意。
雖然不言不語,但朝顏感覺的出,王上的心情極為舒暢。
他心下稍安,繼續匯報:“在此之前這三天,屬下日日跟著風陵大人,沒有看見大人和娘娘的逃宮有任何關系。”
“啪!”
清脆一聲裂響,青花茶盞被人狠狠捏碎。
朝顏登時一怔。
“王上,您的手……”在流血。
杜子騰面色,驀然間陰冷逼人。
“連個人都找不到,真是飯桶!”
“屬下該死!”
“繼續給本王盯著,找不到夏侯絳,提頭來見本王!”
“屬下遵命!”
朝顏領了命,卻不急著走,只是猶豫了下,抱拳續道:“王上,暖晴姑娘求見。屬下知道王上對娘娘用情至深,您看是不是拒了暖晴姑娘……”
他猶豫著,不知該如何說。
可一句話下來,卻震怒了杜子騰。
杜子騰心里一把怒火倏地燃起,他狠狠拍桌,勃然大怒:“誰說本王喜歡夏侯絳?沒有夏侯絳,后宮的女人多得是!”
“屬下多嘴了!”
朝顏一驚,知道觸到了云皇的逆鱗,登時不敢多言一句,慌忙請辭,“如果沒有其他事情,屬下先行告退?!?/p>
“慢著!”
杜子騰深不可測的目光淡淡掠過朝顏的臉,忽然間,冷冷命令道:“今晚傳暖晴侍寢?!?/p>
這句話,有多少真心的成分,朝顏不知道。
眼前的王,暴怒中,卻像個別扭的孩子,恐怕連云皇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想找暖晴侍寢,還是只是想證明沒有夏侯絳,他的世界依然如昨。
暖晴站在門外,仔細彈了彈衣角不存在的灰塵。
從光可鑒人的白玉地板上,倒影出的少女,綠裙翩躚,眉目中透出楚楚嬌憐的氣息,環顧上下,無懈可擊。
朝顏笑了笑:“姑娘進去吧,王上已經等候多時?!?/p>
她眸光流轉,小手捏著衣角,深吸兩口氣,朝他做了個福:“多謝大人。”
她伸手推開門,房內的光線驀然一暗。
王上召寢。
說實話,暖晴直到現在,都被一種絕大的喜悅所籠罩著。
王上沒有忘記她。
還在召她侍寢。
這讓她心里泛上陣說不出的甜蜜。
“王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伏身叩首,軟榻上的男人語氣淡漠,輕輕地“嗯”了一下,大門在她身后“咯吱”一聲關上了,此起彼伏的黑暗立刻蜂擁而來。
暖晴一時無法適應這樣的黑色,雙瞳禁不住陷入了一片漆黑中,她下意識找到了桌上的火折子,剛準備點燃蠟燭,床上傳來個男子低沉的嗓音。
“放下火折子,過來?!?/p>
“王上……”
他的聲音太冷,暖晴的手倏地就僵在了半空中,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乖巧地在黑暗中摸索過去。
短短的一段路,她走得極是艱難。
黑暗暗地一片中,她看不清床上的男子,只能借著依稀的方向摸索過去,當纖秀的手指摸到一具溫熱堅硬的胸膛時,后者忽然將她猛地拉了過去。
男人冰冷的唇準確而冷酷地欺上了她柔軟的唇,暖晴只是一聲驚呼,立刻知道壓在她身上的男人是誰,她眼底浮上了驕傲的笑意。
一雙手輕輕勾住云皇的脖子,她迫不及待送上了自己的紅唇,任君享用。
男人的手撫上了她渾圓的雙峰,但欺上的唇,卻無比地冰涼。
“王上……王上……”
暖晴被他吻得神魂顛倒,嬌媚的嗓音在暗夜中,帶著說不出的淫靡氣息。
不知怎的,杜子騰聽見這個聲音,動作陡地一頓。
在他身下,這具誘人的女體,他忽然間沒有任何觸碰的欲望,只覺著一股深濃的挫敗感襲至心頭,只要一閉眼,就是費妍單純的笑容。
暖晴還沉浸在熱辣逼人的情欲中,雪臂柔柔地搭上杜子騰的肩,吐氣如蘭:“王上,怎么了?”
后者松開手,一雙冷厲的眸子,在夜中依然能貫穿一切的黑暗,他冷靜地發出命令。
“取悅我?!?/p>
“王上……”
暖晴一愣,不明白王上為什么會下這樣的命令,但是既然他說,她柔若無骨的小手立刻撫摸上他堅硬的胸膛,挑逗般劃著圈圈。
云皇的衣衫被一雙靈巧的小手緩緩褪盡。
暖晴的動作挑逗勾魂,云皇以為自己會有反應,可是腦海中閃過的,卻只有費妍可愛的笑容,即便是中了暖云香,在床幃間,費妍的反應依然是生澀的。
絕不是現在他身上的這個女人,如此熟稔的動作。
杜子騰心里忽然說不出的煩躁,剛才召她侍寢的命令,在此時看來也說不出的無聊。
“夠了,你退下吧?!?/p>
暖晴被他的命令嚇住了。
“王上,奴婢哪里做錯了嗎?”
“下去?!?/p>
他的聲音冷厲下來,聽到她的聲音,他就忍不住想起費妍,她的聲音是嬌媚的,可費妍的聲音卻是稚氣未脫。
她的一切對比著費妍,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云皇第一次發現,這兩人竟然是沒有一分的相似之處。
對于暖晴,他竟然連半點的生理反應都沒有。
“王上……”暖晴從床上爬到地上,淚眼蒙眬地哭訴著,“王上,奴婢做錯了什么嗎?您罰奴婢吧,奴婢寧愿您罰奴婢,也不想被您冷落……奴婢是那么地愛著您呀……”
她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杜子騰心中卻說不出的煩躁——
是了,還是有一點相似的。
都是一樣的好哭。
他記得第一次在光明殿上,見著的小丫頭抱著個奇怪的盒子,就那么淚眼朦朧地看著自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見著那么雙純凈的眼睛時,心里那隱約的一動,到底是什么樣的感情。
只知道,她讓他有危險的感覺。
他寧愿用厭惡的目光,來掩飾自己一切的情緒。
可是,他忘記,心動如酒,越壓抑,卻會被醺釀得越發濃郁。
注意到暖晴,是因為當初她在他面前那么嬌楚可憐的模樣吧,可是現在聽見她抽噎的聲音,杜子騰心里卻只剩下一片淡漠。
“出去,把門關緊。讓朝顏過來,為本王凈身?!?/p>
他躺在床上,冷漠地閉緊眼。
暖晴大哭起來。
“奴婢也可以為王上凈身呀,奴婢什么都能為王上做的,奴婢……”
“出去!”
他猛地厲聲命令,磅礴的壓力隨即壓迫而來。
暖晴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杜子騰,當下被嚇得連哭泣都忘記了,仿佛是一潑冰水迎頭澆下,她忽然想起了被拔舌的金玉,王上……
生氣的時候,是不容忤逆的。
她嚇得渾身哆嗦,再不敢多說一句話,只能落荒而逃。
大門咯吱一聲緊閉的聲音,讓杜子騰忍不住閉了閉眼,又想起了費妍。
夏侯絳……
從來都不會說喜歡他,她的喜歡,在肢體的語言中,她不排斥他的親近,那時的自己竟然如個青澀少年般,說不出的滿足。
可是那天晚上,她居然避開了他的手。
她居然避開了他!
杜子騰心里陡然一片冰冷,痛得幾欲窒息。
夏侯絳,你果然是本王的克星。
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能讓他這樣狼狽地想念著,明明那么生氣,可是越生氣,卻越想念,想念得無法自拔。
為什么要離開?
他猛地捏緊了拳頭,強烈到幾近窒息的想念,讓他幾欲抓狂,眸底燃上了一片濃濃怒焰。
夏侯絳!
清央府邸,碧池殘荷。
當日荷花宴的奢侈繁華,在秋風颯爽中,漸漸染上了分凄涼。寒風正勁,呼嘯著卷起飄零枯葉,一片片打著旋兒鋪滿一地。
乍一看,金燦燦得有些晃著眼眸兒。
“啪嗒——”
一個清脆的悶響,小廝狠狠地跌倒在地上,發出哀嚎的聲音。
“哎呦,痛,痛死我了。灑掃的粗使丫鬟呢?這一地枯葉的,怎的也不清掃干凈!人來人往的,跌出個什么毛病怎生了得!”
那一跤,跌得叫一個慘。
地面上揚起了紛紛的枯葉,發出咔嚓的枯葉脆裂聲。
旁邊的同伴們紛紛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自個兒不小心,還怪人粗使丫鬟。這還不是老爺下的命令,不準掃?!?/p>
“別家的大院都金碧輝煌的,咱們家老爺不窮呀,連個粗使丫鬟都雇不上嗎?”
跌跤的小廝一個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好容易找齊剛才抱在懷里的物什,忍不住嘀咕起來,滿臉的怨憤。
“老爺覺得這一地金燦燦的,很有福氣!”
一句話下來,眾人全部緘默起來。
老爺對福氣的理解,匪夷所思,他覺得彌勒有福氣,于是轉瞬把自己養得胖如彌勒。他覺得黃金有福氣,于是地上多了這么多的枯葉。
好半晌,小廝發出了疑問。
“最近府上是不是遭偷兒了?我好幾次夜間小解,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的黑影,躥得那比耗子還快……”
“得了吧,老爺身上可是半點值錢都不放的。青城誰不知道咱們老爺喜歡金子銀子,所有的東西都兌換成那些存在錢莊里,在府上哪里能撈到油水。”
“我也看見了!”
當另一個聲音發出附和時,其中一個頗通靈異的小廝忍不住涼涼冒了句。
“該不會是撞邪了吧?”
這后院春夏天還好,清清凈凈的,如今話音一落,這么小涼風一吹,眾人的頸后都竄上了股寒意,偏偏不巧的是,好些年沒有住人的紅閣房里,忽然傳來“咔嚓——咔嚓——”的詭秘聲音。
眾小廝冷不丁一個寒戰,相互看了一眼,手里的東西往后一拋:“救命呀……見鬼呀……”登時撒丫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紅閣房里,大門“咯吱”一聲打開了。
門里冒出個戴著瓜皮帽的清秀少年,“他”大大打了個哈欠,揉了揉惺忪睡眼,郁悶地看著眾小廝絕塵而去的身影,忍不住嘀咕起來。
“大清早的,叫什么叫呀,擾人清夢!”
原來,這瓜皮帽少年,正是逃宮到清央府上的二品修容夏侯絳。
此時,她顯然沒有想到自己的名聲,正以光電傳播的速度“風靡”清央府,紅閣房鬧鬼的謠言,從此沸沸揚揚地人皆盡知。
一天之際在于晨,這話不錯。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蟲兒被鳥吃。
費妍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吃蟲的鳥兒,還是被鳥吃的蟲兒。
總之,看到角落昏迷過去的人時,她是躊躇了,順帶著迷茫了。
俗話說好奇心可以害死一只貓,當費妍不自覺地移動著腳步,往那里挪去時,顯然把這句話拋到了九霄云外。
角落昏迷的男子很年輕,從他的身形上可以很容易地看出來,他的長發凌亂,掩蓋住了大半張臉,只見著堅毅的一個側面。
眼熟呀,十分的眼熟。
眼前這位也不像是大眾臉的人物,怎么會給她這么眼熟的感覺?
小丫頭疑惑重重,好奇地伸出手指,戳。
沒有反應。
可他身上還有溫度,說明是活人。
這個知覺讓費妍的膽子大了起來,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長發往旁邊撥了撥,可手上的動作剛到一半,當刀刻般俊秀的五官,以及那明顯的烙痕印入眸底時,費妍忍不住小手一僵,整個人下意識就要往后跳開。
“鬼……鬼呀……”
居,居然是宮千九!
有什么能比這樣的畫面更讓人震驚,明明已經昏厥的男子,驀然間睜開如電雙眼,霎時間墨絲飛舞,流光換轉。費妍的手腕被他牢牢扣在了掌心,連帶著整個人撞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噤聲!”他把她的頭,牢牢壓在自己的胸膛上,聲音沙啞而虛弱。
“宮,宮千九?”
“嗯?!?/p>
“你……你到底是人是鬼?”
她渾身打起了寒戰,嗚,鬧鬼了,真的鬧鬼了。這世上真的不能不信邪,瞧吧,眼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過往的神仙們,發發慈悲放過我吧,我發誓該供奉香油錢的時候,一定再也不偷懶了!
小丫頭嚇得一動也不敢動,頭頂忽然傳來一個低啞的聲音。
“城門上的首級,不是我的。”
“那你沒死?”
她戰戰兢兢地問著,耳邊傳來男人擂鼓似的心跳,一下下,搏動有力。宮千九抱著她的雙手,緊了緊,仿佛要把她揉入血肉。
他的唇,輕輕吻了吻她的臉頰。
“有溫度……”
“我沒有死?!?/p>
宮千九對她的迷糊徹底沒轍,他的吻,落在了她的額頭、眼角、鼻子,一路而下,想要親吻她的嘴唇,費妍如夢初醒,想也不想地側過腦袋,忽然抱著他嚎啕大哭了起來。
“嗚……他們說你已經死了,首級掛在了城門上,我不敢去看。你沒有死,真好……嗚……”
她哭得稀里嘩啦,宮千九渾身先是一僵,然后緊緊地擁住了她。
“別哭?!?/p>
“我,我忍不住呀,你沒有事,真好!”她一遍遍重復著,哭得毫無形象,宮千九的心里卻是說不出的溫暖。
那晚的一切發生的太快,連他自己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
那個被易容成自己的男人其實早就死了,但臉上的烙痕、包括身體上的熱度與受傷的程度,居然和自己都是如出一轍,難怪連精明的風陵南都被騙了過去。
他不知道到底是誰設計了這么一場精心的計謀,無疑那個人可怕到超過了所有人的想象,連自己都忍不住有一絲后怕。
能算計并不是什么大事兒,可怕的是,那人居然能算計人心,算計一切可以算計的事情,然后設計了這樣一出偷天換日的戲碼。
所有一切珠聯璧合,完美得看不出半分的破綻。
但宮千九心里,卻禁不住浮上了陰霾。
費妍哭完了,連日來的郁氣一掃而空。
她用力拍著宮千九的肩膀,豪氣萬千:“走,我們大吃一頓,今天我請客?!睂m千九挑了挑眉梢,在他促狹的目光中,某人厚顏無恥地道出請客的內容——
“我請你吃牛肉面?!?/p>
宮千九哭笑不得,費妍卻興奮地拉著他往外跑。
“我和你說呀,清央羽雖然一無是處,家里的廚子卻是一等一的,王大娘做的牛肉面,絕對鮮得讓你連舌頭都要咬掉呢!”
小妮子興致勃勃地為王大娘打著免費廣告,拉著他不由分說地走。
早飯還沒來得及吃,一想到王大娘做的牛肉拉面,大塊的牛肉,香噴噴的勁道拉面,她忍不住兩眼發光,小短腿劃動得飛快起來。
“絳兒……”
“院門呀,門在這里,奇怪,怎么找不到了!”
竹林和青石,讓短短的一段路變得分外漫長,每當費妍以為自己踏著正確的步伐,即將找到院門時,景色換轉,他們又回到了原地。
費妍喃喃自語,跑了一陣,忽然頓了步子,累地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雙烏溜溜的圓眸里,滿是懊惱:“我可不是不想請客,才故意帶你在這里轉圈圈?!?/p>
“我知道。”
他回答得沒什么誠意。
小費妍急得滿頭大汗,踮起腳尖想看清楚院落的大門到底在哪兒,可是看了半天,什么也沒有看明白,她忍不住有些絕望。
“其實王大娘煮的牛肉面也只是一般般,不吃也罷,要不我帶你到我房中來,先吃點糕點墊墊肚子算了?!?/p>
她轉口倒是飛快,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不過今天的院子,也的確是詭秘了點,門呀,就這么消失了!
宮千九的面色帶著些許的虛弱和蒼白,低低應了聲:“嗯?!?/p>
“喂,宮千九,你怎么了?”
費妍抬頭,這才發現他的面色不大正常,她忽然大叫一聲,只見宮千九原本挺拔筆直的身影,一個晃蕩,軟軟地壓在了她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