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躺在河灘上,全身濕透,精疲力竭。
用最后的力氣把喝下的水吐出來,之后便連手指也無法動一動了。
然而腦子還是能動的。我開始反省自己的過失。
大晚上的一個侍衛都不帶就偷偷地溜出來,此其一。
孤身一人私會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人,此其二。
私會的地點竟然選在極易落水的僻靜的河邊,此其三。
就在那家伙伸手把我推入水中的剎那,竟然還自作多情地以為,他是因為看到我在夜風中瑟瑟發抖而想攬住我的肩膀……此其四。
心中有個聲音惡狠狠地罵自己:你的腦袋是被門夾了還是被驢踢了?
就在我凄凄慘慘戚戚地躺在水邊動彈不得的時候,我終于相信了父親臨終時說的那句話:“南兒呀,男人都會騙人,越是英俊的男人就越會騙人,你千萬要牢記呀!”
大概是因為他早就知道我是個斷袖,是以這樣告誡。
那時我哀慟欲絕,抓著他的手大哭說:“父王騙人!父王就很英俊啊!”
父親悠然闔上眼,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微笑。
后來我一直都在想,父親是不是想最后一次聽我夸他英俊才會那么說的,就把這話忘在了腦后。
所以在我兩年前第一次在諸侯祭天的大會上見到姬白的時候,便十分爽快地拜倒在了他那襲淡雅的錦袍下。
如果父親天上有知,現在一定在幸災樂禍地對我扮鬼臉。
〖貳〗
回去的路比我想象的要艱難。
我掉下去的那條河叫雍河。雍河穿都城云嘉而過,然后南流入海。我像條死魚那樣趴在河灘上把自己曬干了之后便沿河直上。跋山涉水走了大半天,才遠遠地望見朱雀門城樓上的飛檐翹角,還有城門下來回巡邏的衛兵。
回去的路上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快回去找姬白那個混蛋算賬”,等到真的回來了,兩腳卻像被縛地靈纏住了那樣,無論怎么用力都再也邁不開步子。
姬白大概還在里面吧?
兩年啊。這兩年我為了他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練劍寫字,練得一身是傷兩手長繭。千辛萬苦地練好了一套劍法,卻連招都沒過一下便被他一把狠狠地推進了雍河!
如果只是他有了心上人就罷了。我頂多會帶上侍衛揍他個鼻青臉腫泄憤,然后丟給他一個瀟灑的背影再也不回頭。可現在他是想要我的命!先不說他為什么會想殺我罷,一旦他發現我還沒死之后一定會再接再厲,非得把我弄死不可!
大腦被憤怒占據了半天,現在終于有股像樣的委屈和難過涌了上來。
于是我在城門一角凄慘地縮成一團。沒呆一會兒,就發覺自己的肚子居然在咕咕叫。我摸摸肚皮,決定先進城去吃頓飯再接著郁悶。
衛兵把城門守得滴水不漏,每個進出城門的人都被細細地盤問兼檢查文牒,每只箱籠每個口袋甚至是每只馬桶都被打開來仔細查看。
我在想是不是因為我失蹤了的緣故。
好歹也是個諸侯王,我要是一命嗚呼了,當今天子還真不太好向我故國的親族交代。
那個又矮又胖的小鬼現在一定急得滿地爬了吧?
我不高興的時候就特別喜歡看人家不高興。要不是現在急著想弄清楚姬白究竟為什么要殺我,我還真樂意在外面多逛幾天。讓那小子急上幾天興許還能幫他減減肥。
我站起來,拍拍因為濕了復又曬干而發皺的衣衫和帽子,然后習慣性地往荷包里掏進城的文牒。
手指碰到一坨濕漉漉的糊狀物,想來是文牒在水里泡壞留下的紙渣。
這時候非比尋常,恐怕再通融的衛兵也不會看了這一坨紙渣就讓我進城。我仰天長嘆。
好在我來過云嘉幾次,城里城外的路早摸了個七七八八。不能進城就算了,城外棲云山的靈音寺的主持肯定是愿意請我吃一頓齋飯的。
才轉過身,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因為心中有鬼,我本能地躲閃。
“年輕人,是不是要進城?”聲音和藹可親,原來是位慈眉善目的大嬸。
我苦著臉掏出紙渣給她看,她笑說:“無妨,大嬸今天送人出城,那人的文牒便用不上了,正好可以帶你進去。”
一時間,我只覺她是救苦救命的活菩薩。
“只是,大嬸年紀大了,平常難免有些病痛,這看病抓藥的錢哪……”
話已至此,我當然立刻就問:“大嬸您要多少?盡管開口。”
她瞇著眼伸出兩個巴掌。
“十個大錢?”
“白銀十兩。”
這不是宰人么?!
我斜眼看她:“大嬸,你看我這樣狼狽,像是拿得出十兩白銀的人么?”
她低頭看我的腳。
“你的鞋——”
雖然不太明白我這雙又濕又破的鞋子和十兩白銀之間究竟有什么對等關系,但是眼下進城要緊,我立刻點頭。大嬸居然掏出一雙尋常的布鞋給我。我找個僻靜的地兒換上了,又往臉上抹了一層黑泥,跟在大嬸身后順順當當地進了城。
待走到鬧市中,我喘過一口氣,同大嬸攀談:“也不知道為什么城門突然查得這么緊?”
大嬸白我一眼:“看你就是出城混了整夜不回來的。梁王死了,你居然還不知道?”
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我傻笑:“大嬸您開玩笑的吧?這死的……哪兒的梁王?”
死的難道不應該是我周王?
大嬸篤定地說:“東鄭西范,南周北梁。死的就是北邊的梁王。”
眨眼間天地顛倒。我一個站不穩,幾乎跌在地上。
北邊的梁王,當然就是姬白。
〖叁〗
大嬸拿著鞋走了,丟下我一個人失魂落魄地站在街頭。
姬白竟然死了。
死了。
生死這回事,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見多了也就沒感覺了。我漸漸地緩過一口氣來,眼神也清明了。然而看著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委實覺得人生真是又寂寞又哀傷。
姬白推我下河的帳我還沒算,所以我決定不要為他難過。
但既然他死了,我現在現身,也不怕他再來殺我一次。我兩腳拖在地上慢慢地挪回周國會館去,一邊在琢磨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姬白一把推我下水的時候可是精神抖擻力氣十足的,怎么會一夜之間莫名奇妙地死了?
就這么走著,肩上竟然又被人拍了一把。
我怒,今天怎么這么多人拍我肩膀?!
“兄臺慢走——”
這次是個打扮得十分招搖的少年——一身淺綠色的長袍嫩得仿佛能掐出水,頭上斜插著一根白玉簪。配上那張白得有點過了頭的臉,整個人像足了一棵剛洗干凈的大蔥。
我對這類只差沒在臉上寫著“輕薄之徒”的家伙向來沒好感,于是惡狠狠地瞪他一眼,轉身便要走。誰知大蔥一把拽住我:“真是你!”
咦?這里居然還有人認識我?
我說:“你認錯人了吧?我不認識你。”
“你不是周南么?”
我:“……”
本王數人之下,萬人之上,就是這云嘉城里的三公九卿見了我也得叫我一聲“王爺”,這棵大蔥居然敢當面叫我的名字,膽子不小!
在這種不知應該以任何表情面對的時候,本王只能,微笑。
大蔥頗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你大概不認識我。我是鄭千山。”
我:“……哦。”
雖然臉上一片木木的,我心里還是相當震驚的。那大嬸說的“東鄭西范,南周北梁”其實就是當今天下四大諸侯的姓氏。年中,老鄭王壽終正寢,襲位的是他的大兒子鄭千山。據說鄭世子才華橫溢樣樣精通,想不到竟然是這樣水靈靈的……一棵大蔥。
也難怪他敢那樣叫我了。咱們是平輩,地位也相當,稱兄道弟不算逾矩。
鄭千山補充說:“我看過你的畫像,所以認得你。”
我拱一拱手:“……剛才失禮了,還請鄭王見諒。”
他皺起眉頭上下打量我一番,又看看我去的方向,問道:“你這是要回會館去?”
我反問:“我還能去哪呢?”
“別呀!梁國的人正堵在你們會館門口要人呢,你回去不是被他們抓個正著?”
“梁國?”
這倒奇了。姬白死了他們不該張羅著辦后事么?找我作甚。
“是啊,他們說是你殺了梁王,一邊堵在周國會館要抓你,一邊在皇上那里告御狀呢!”
“我?!”
〖肆〗
說實話,我在雍河中浮浮沉沉艱難掙扎的時候,在河灘上挺尸曬太陽的時候,的確無比的想要把姬白碎尸萬段。
但是,想和做還是有距離的。我的理智無時無刻不在告誡自己,無論我怎么想報仇,殺掉姬白都是最不明智的選擇。
何況,我……
腦子里混成了一團漿糊。我用力敲敲自己的腦袋,想知道它是不是泡在水里的時候進了水。
梁國的人究竟憑什么認為姬白是我殺的?難道是覺得我在被姬白推下河淹死之后會變成鬼回來索命?
兩只腳憑著直覺繼續往會館的方向挪。
鄭千山扯住我的衣袖,急道:“聽說皇上在梁王被殺之后十分震怒,下令不惜一切代價嚴查兇手,所以今天城里城外才這般戒備森嚴。如果梁國那邊真的能拿出證據來證明你就是兇手,只怕——”
我斜眼看他:“你的消息倒挺靈通。”
“喜歡湊熱鬧而已。”
我努努嘴:“喏,這下又有熱鬧可看了。”
鄭千山大概說對了。有一隊御林軍騎著高頭大馬風馳電掣地沖了過來。馬蹄掀翻了不少小攤,撞倒了不少行人。一路雞飛狗跳,但他們都目不斜視地盯著一個方向。
我。
仿佛他們本來就知道我在這里。
只一眨眼的功夫,御林軍們便在我和鄭千山幾步開外圍成了一只鐵桶。
為首的向我拱拱手:“周王爺,在下奉皇上之命請您進宮一趟,失禮了。”
說失禮,他們其實也沒太失禮,好歹沒有當街用鐵鏈把我鎖回去。
當然這是在我十分樂意配合的情況下。
即使是這樣,我還是遭到了云嘉城老百姓慘無人道的圍觀。在從出發的地方到皇城門口這中間還不到一里的路上,我便聽說了不下二十種我之所以要殺姬白的理由。
最有創意的是:本王是個斷袖,意圖輕薄姬白,姬白誓死不從,于是慘遭殺害。
本王寬宏大量,不和這些無知草民計較。
我被帶去的地方竟然是太廟。縱然我向來不知天高地厚,見了那陣仗還是覺得有點兒受寵若驚。
坐在最上排正中間氣急敗壞的小胖子皇帝趙爽就不說了,下面那一排三個留山羊胡子的可不是大理寺卿岳溫、刑部尚書楚賀還有御史大夫盧遠鴻?
居然是個三司會審的架勢。
匆匆忙忙地行過禮,小胖子皇帝咳嗽一聲,便有個人將一只銀盤端到我跟前。銀盤內鋪著的白綢上躺著一把做工非常精細的銀刀。
御史大夫盧遠鴻瞇著眼,和藹地問我:“請問周王認得此物么?”
“認得。”我長嘆一聲,“這刀是梁王送我的。”
小胖子和山羊胡子們的眼里閃過難以置信的光芒。我猜他們大概以為我會死不認賬。
“原來如此。”發話的是大理寺卿岳溫。他捻一把稀疏的胡須,沖后面使了個眼色,“周王也請認一認——”
送上來的依舊是一只銀托盤。只是這一次托盤里——
“這是不是周王之物?”
我愣愣地看著那雙鞋子。我親手脫下來送給那個大嬸以抵銷我十兩白銀的進城費用的鞋子。它居然出現在這里。
“是。是我的。”
抵賴是沒有用的。就算我否認,他們也一定能想辦法證明它們是我的。
小胖子和山羊胡子們齊齊吁了口氣。我已經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果然,岳溫開口,冷笑說:“這刀子是殺死梁王的兇器,這雙鞋卻是一名路人在殺人現場附近找到的。周王——”
路人。現場。呵呵。
我朗聲打斷他:“事已至此,你們也不用再問了。”我的目光環視一周,在一個角落里發現了跟隨而來的鄭千山。
“梁王是我殺的。”
〖伍〗
大理寺的牢房據說比天牢的要干凈。我還沒進過天牢,所以無法知道這話的真假。
但就從我的標準而言,是比“干凈”差了不止一星半點的。
雖然有桌有床,但都落滿了灰塵,空氣中一股濃濃的霉味和腥臭味。本王這輩子還沒屈尊住過這么臭的地方。我在那扇厚重的鐵門上踹了一腳。何止是委屈,我簡直要氣得五臟六腑全炸了!有用這樣卑鄙無恥下流的手段栽贓陷害人的么?
“啊——痛痛痛……”
我大叫著跌坐在積了不知幾層灰的地上。這才想起那鐵門可比我的腳要硬得多。我爬起來,脫掉鞋襪,捂著紅腫的腳趾坐上床去。那床褥大約放在這之后就沒洗過,硬度簡直可以和鐵門一較高下。
我實在鼓不起勇氣躺下去,最后只得靠著墻坐好,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要冷靜,冷靜,冷靜。
腳上的劇痛漸漸地散去時,紛亂的思緒終于慢慢地平靜下來。
然后,我在腦子里把發生過的事情先理了一遍。
天下諸侯每年夏天都要聚集在云嘉祭天,同時對天子表明忠心。我這已經是第三次來。
每次來祭天,回去的時候剩下的全部記憶都只剩下姬白。一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
第一次回去之后便開始想各種理由給他寫信,一封接著一封。他居然都回了。因為知道這些信件路過京城的時候必定會被拆閱,只能聊天聊地聊南北風俗聊掌故聊詩詞聊吃喝玩樂聊琴棋書畫。
第二次,約好趕在祭天之前提前了半個月到,一起把云嘉的名勝古跡逛了個遍,還一起往棲云山的靈音寺中銀杏樹上纏了條許愿符。我一廂情愿地認為這是我們的關系有突破性進展的象征。
接下來的一年依舊書信往來,每隔兩三天一封。就連自己都驚奇我們居然有那么多話題可談。
每天都在盼望第三次祭天。每夜都夢見他望著我微笑的樣子。
我下了決心,這次一定要親口告訴他——
但是他把我推落水中。然后他死了。
據說死的時候,胸口插著他一年前送我的那把銀刀。
一年前我們站在碼頭,依依惜別,臨行時各自解下配刀相贈。
那把刀我一直視若珍寶,到哪里都隨身帶著。偏偏就在我前天剛剛抵達云嘉時,莫名其妙地丟失了。
在太廟受審的時候,我明知是明目張膽的栽贓,還是很干脆地一口認下來。
我說:“我殺梁王,是因為他有不臣之心。他單獨約我出去,就是想拉我一起造反。我不肯,還說回來之后一定要向皇上揭發他。他便想殺我滅口。”
小胖子皇帝的表情活像是剛剛一口吞了只大鴨梨。
我接著笑說:“我情急之下反抗,不慎將他殺死。所以皇上,一來我是自衛殺人,依律不必償命。二來,我殺的是逆臣賊子,有功于社稷。”
我的隨從和姬白的隨從都被御林軍的人墻擋在外面。我話音未落,兩撥人便動起手來。小胖子皇帝命人將他們拉開,又結結巴巴地問我:“周、周王——你說梁、梁王想造反,可、可有證據?別、別信口開河——”
“有!我這兩年與梁王頻頻通信,就是在想方設法套他的話!他給我的不少信里隱晦地說過此事,但我回信的時候都顧左右而言他,他這次大概是著急了,才想到要約我出去當面說的吧?”
哀怒交加的時候我居然還能這樣談笑自若胡攪蠻纏,我對自己簡直佩服到了極點。
小皇帝急了:“信?什么信?在哪里?拿、拿出來——”
我但笑不語。
無中生有的戲法,我暫時還學不會。于是被關進了大理寺。
“如果你能立功,皇上當然不會殺你。可是你若敢欺君,那就罪加一等,到時候就不是砍頭的問題了!”岳溫把我送進大牢的時候恐嚇我。
我前思后想了半天,唯一能確認的一件事就是,兇手殺了姬白然后又嫁禍給我,根本目的在于挑撥周梁兩家的關系。
姬白被殺,梁國當然要報仇雪恨。我莫名其妙地被扣了個大黑鍋,又怎么能善罷甘休?
要不是我反其道而行之痛快認罪,只怕用不了幾天的功夫,我們兩家的兵馬就能做好一切準備,揮軍相向。一旦戰火燒起,得利的只能是……
天黑了。我坐在黑暗中,伴著自己肚子的咕咕聲冷笑。
不多時,有獄卒進來給我點上蠟燭。
我對他說:“你去和岳溫說一聲,就說我想起來那些信在哪兒了!你們派個人去周國會館把我的書童小風叫來!我讓他去取信!”
大約半個時辰之后,小風就到了。
然后,我穿著小風的衣服,戴上小風的帽子,成功地玩了一把金蟬脫殼。
〖陸〗
大理寺的大牢是何等戒備森嚴的地方,我要順順當當地和小風換衣服還要逃過看守們的眼睛逃出去,那絕對是不容易的。但是,如果有大理寺高級官員的陪伴就不一樣了。
霍椿,前科狀元,大理寺左少卿,人稱“玉面判官”,又稱“鬼見愁”。我之所以一眼就認出是他,是因為民間的小老百姓喜歡把他的畫像貼在門口辟邪。
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父親生前在京城布下的無數“棋子”之一。
為了避嫌,這些“棋子”平時會完全避免和我接觸,甚至還會不時向朝廷上書揭發我諸如霸人田地強占民女之類的惡行。
父親曾說,他們是我們的底牌,所以不到萬不得以的時候,絕對不能用。
因為認為自己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我一直堅持著不肯放出召喚“棋子”的訊息。所以看到霍椿和小風一同出現在牢房門口那一剎那,我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霍椿以要親自監視我為由把岳溫派來看著小風的人都遣散了。
門外候著的是周國會館的馬車。趕車的人竟是我的侍衛長周平。他看到我,面露喜色,示意我們趕緊上車。
馬蹄噠噠地響,霍椿挑起兩邊的車簾警惕地看了看周圍,才低聲說:“下官是因為擔心王爺才擅自行動的,還請王爺見諒。”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他又變戲法似的從衣袖里掏出一只扎得嚴嚴實實的紙包:“聽說王爺自從到了太廟之后便一直餓著,多少吃一點墊墊肚子。”我一怔,他翻開紙包,一股芝麻酥餅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要不是父親千叮萬囑說不可隨意在屬下面前表露情緒,我一定會抱住他的胳膊大哭一場。
明明是第一次面對面地說話,卻覺得他就是自己失散已久的家人。不然他怎么會知道我喜歡吃芝麻酥餅?我大口大口地咬著那兩只酥餅,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無比美味的東西嚼起來總有股澀澀的味道。有一只手伸過來,用綢巾擦了擦我的眼角。
“沒事了。別怕,沒事了。”傳說只要說出他的名字便能令小兒止夜哭,想不到他的聲音竟可以這樣溫柔。
眼淚如滔天的洪水泛濫不絕。我哽在那里,咽不下,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好在馬車內只有一盞小小的琉璃燈,光線暗的僅能勉強看清對方的面目,我可以少一點尷尬。
霍椿靜靜地坐在對面,既沒有再說什么多余的話,也沒有什么多余的舉動。這份鎮定很是令人安心。
待我哭夠了,霍椿才說:“王爺可還有什么重要的物事要收拾?如果沒有,下官這就帶王爺由密道出城。出去就到雍河邊,可乘船直下南海。”
我怔住:“你要我跑路?”喂喂喂我還沒打算跑呢!
霍椿皺眉:“可是王爺已經認罪,此時不走,以后恐怕……”
“可是小風怎么辦?他還在里面冒充我。”
“下官自然有辦法放他出去。”
“那你怎么辦?你放他出去,遲早會被人抓住馬腳。”
“下官……”
“還有周國的人怎么辦?”
霍椿無可奈何地笑。我就當他這是在對我的負責任和有擔當表示嘆服。
我打起精神:“你先聽我說,梁王不是我殺的。信不信由你——”
話到最后,又哽咽起來。
姬白已經死了這件事就像散落一地的鐵釘。無論我如何努力地用各種各樣的事情去塞滿自己的腦袋,總是會在無意間被它刺得痛不欲生。
“我知道。”
霍椿的眼里閃著光:“梁王的尸身是我親自驗的。他傷口很淺,流血很少,你的那把銀刀很明顯是在他死后才刺入他體內的。”
“你當時為什么不——”我急撲過去。抓住霍椿的肩膀時,才意識到自己似乎有點失禮了。我訕訕地松手,“在太廟的時候你為什么不說?!”
無可奈何的笑容再次浮現。
我的懷疑終于得到證實。把這口大黑鍋往我頭上扣的果然是——
“抱歉,是我太心急了。你也是身不由己。這樣吧……姬……梁王的尸身現在在哪里?我想去看看。”
霍椿臉色一變。
“原本停在大理寺,你認罪之后就被梁國的人領回去了。現在應該在梁國會館吧?”霍椿稍頓片刻,問我,“真的要去么?”
我鄭重點頭。我想去看他一眼,就一眼。曾經有那么一個人,因為沒有親眼目睹他離開,我至今仍有他尚在人間的幻覺,陰魂不散。姬白,我必須親自去和他說再見。
“好。不過要等一等。”霍椿說著掏出一只小皮夾,從一堆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里面翻出來短短的一柱香。
“以王爺現在的狀況……公然去看不太好。我們再等一兩個時辰,夜深人靜的時候再潛進去。”
“這個是干什么用的?”我指指他的手。
“用來迷倒守夜人的迷香。”
“看來霍少卿對深夜私闖民宅迷倒良家男女很有經驗。”
“……”
外面街上忽然鑼鼓喧天,許多人大呼“走水”。我和霍椿對望一眼,異口同聲:“不好!”
果然下一刻聽到的便是:“梁國會館走水了!梁國會館走水了!”
我再也顧不上其他,踹開車門猛地跳了下去。這場無端端燒起來的火,唯一的目標只能是——姬白的遺體!
〖柒〗
“靈堂塌了,沒能搶出來。”周平回來時說。
梆子已經敲過子時,那場把整個梁國會館移為平地的大火終于漸漸熄滅。盡管我們藏身的地方和火場隔了兩條街,我還是能聞到一股濃濃的燒焦味。
在我朝梁國會館狂奔而去的時候,霍椿和周平一人一邊死死拽住了我,像綁匪那樣把我押到了這處小巷。說什么都不準我去看看。
我鬧了半天,他們終于妥協。周平愿意翻上屋頂替我看一眼那邊怎樣了。結果還是,看和不看也沒什么區別。這下才是什么都沒了。再也沒有留在那里的必要。我們重新又回到了馬車里,周平依然在前面趕車。
空氣里的焦味越來越淡,我的恨意卻越來越濃。
那個人。那個人。他殺姬白,嫁禍給我,現在連姬白的遺體都不放過……
“霍少卿。我有些事想問你。”
“下官必定知無不言。”
我整理一番思緒:“梁王的尸身是在哪里發現的?”
“城外雍河邊的落雁磯上。”
正是昨夜我們碰頭的那個地方。那是一塊臨河突出的大石,因時常有大雁在上面駐足而得名。
霍椿補充說:“據他隨行的侍衛們稱,他們昨夜護送梁王出城,到了落雁磯附近,梁王命他們就地等待,不得靠近。他們在那里等了許久不見梁王回來,便過去查看,發覺梁王已經斷氣了,胸口正插著你的刀。他們認定是你殺了梁王,于是將尸首運回城內直接送到了大理寺,求皇上主持公道。”
“你說你驗過梁王尸身,說他不是被我的小刀殺的。那么他的死因是什么?”
“中毒,見血封喉的劇毒。我在梁王身后發現了三個明顯的傷口,應該就是淬了劇毒的暗器留下的。可惜我沒找到那些暗器……”
我擺擺手:“這個不要緊。那么——也就是說他的隨從也沒有親眼目睹我殺人——”
“從表面上看是的。”
我沉吟片刻,把昨夜到今天發生的事也說了一遍。
霍椿聽罷,布滿寒霜的臉上終于多了點笑意。
“如此說來,王爺,我有個大膽的猜測——”
“廢話少說。”
“兇手,本來是想把您和梁王一起殺掉的。”
連我一起?!
“第一,他知道王爺和梁王過從甚密,知道梁王曾經送了一把刀給您,甚至知道您會隨身攜帶那把刀,所以才會在動手之前就盜走了那把刀做準備。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梁王那里肯定也有什么利器不見了。”
“不錯!”我猛然抬頭,“我和他見面的時候,他說我送他的那把刀也不見了!”
霍椿嘆息:“如果您也遭到不測,那把刀恐怕也要插到您身上了。”
我忍著渾身的惡寒,問:“第二又是什么?”
“第二,他知道您和梁王會在那個地方碰頭。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動手,可以很方便地做出你們二人發生沖突同歸于盡的假像。這樣,不論真相如何,周梁兩家的仇是結定了。”
“這份用心,未免太險惡了……”
“第三,剛才我也說了,他們殺梁王的真正兇器應該是某種淬了劇毒的暗器。王爺,據我推測,梁王就是因為突然受到襲擊才在情急之下把您推進河里的。他這樣做,其實是為了保護您。”
我顫抖著,閉上眼。是。我想起來了。那時我們本來是面對面地側立在河邊的。我正說著話,姬白忽然一把抓住我,把我拉到他旁邊沿河的那一面,用身體擋住我,眼神惶恐,表情扭曲。我正疑惑,還沒來得及問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忽然被他用力一推。
冰冷的河水淹沒了我,也淹沒掉了我所有的理智。
姬白。
“他們發現王爺您還活著,但是又找不到您,于是改變策略,甚至還準備了一些人在城門等您,就為了騙走您的鞋子去當證物。”
霍椿繼續滔滔不絕分析,我卻連半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姬白。霍椿說的對,他其實是在保護我。如果不是他及時把我推到河中,現在躺在棺材里又被燒得灰飛煙滅的人便是我。
下手的是誰?是誰?
那頭霍椿分析完了,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我。我明白他的意思。
“這里是皇城腳下,能做到這些的,只能是——”
只能是宮里頭的小皇帝趙爽。
其實之前我一直在懷疑他,但是因為證據不足,我也不敢百分之百地確定。
當然現在也還是沒有證據,我心里卻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霍椿面有憂色,再次堅持道:“王爺,不如還是由下官送王爺出城吧。”
“不。”
看霍椿還不服氣,我接著說:“我這一走,必定天下大亂。”
小皇帝鬧這一出,不就是為了挑起周梁兩家的矛盾,坐收漁人之利么?
早在我父王他們那一輩還在的時候,大家就都明白的很。四大諸侯尾大不掉,天子動手除掉諸侯是遲早的事。如果能讓諸侯之間先互相消耗,小皇帝最后便能不費吹灰之力收拾殘局,順順當當地一統天下。我若逃走,梁國必定會揮軍南下,周國只有被動挨打的份。我已經夠倒霉了,還怎么能讓故國親族跟著我一起倒霉?
再者,我若逃走,這世上還有誰能為姬白報仇?我可不敢指望梁國的那群蠢豬。
“那么,不知王爺打算怎么辦?”
我從頸上摘下一枚玉佩放到他手里。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道興奮的光芒閃過。
“詳細的計劃遲些時候再說。你先把我們的人都聯絡上,要大家做好準備,等我下一步的命令。”
“是。”
姬白,我不會讓你就這樣白白丟了性命。
〖捌〗
黎明時分,我抱著一堆書信回到大理寺大牢。小風穿著我的衣服在冷硬的床褥上睡得十分香甜,我叫他起來換衣服,他還不樂意。
忙活了一夜,結果還是回到了這個地方。
睡覺是不行的了,就著黃豆粒大的燈火,我把姬白給我寫的信一封封地抽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重新回頭看。
虧了我把它們當寶貝,到哪兒都在身邊帶著,沒想到現在居然還派上了意想不到的用場。
回看的過程當然無比艱難。心口就像被剜去了一塊,空蕩蕩的。
兩年的時光,在字里行間緩緩地流過去,一點都不剩下。
案子還沒有結束,審還得接著審。依然是太廟,依然是胖子小皇帝再加上三司三個老頭子,無數雙眼睛盯著我,當然還有自我手中奉上的信。
“這些,便是梁王圖謀不軌的證據。”
小皇帝一手摸著鼻頭,一手捻起一封信,并沒有打算細看的意思。正合我意。
我說:“皇上請看第一封,里面有一句說‘今日無風,欲登高,思君若在,足可馳目騁懷’……這意思,可不就是說他想約我一起造反?”
周圍一片竊竊私語。我知道我這是在胡扯。但他們說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皇帝怎么想。把小皇帝忽悠住了,我就贏了。
“皇上請再看第二封,梁王說‘北國勝在牛馬健碩,南國勝在水草豐足,若南北一地,豈不快哉’,這不是想將他梁國與我周國合并么?他這樣說,置天子于何地?”
小皇帝摸著鼻子:“有道理。”
我吞吞口水:“皇上請看第三封——”
“不用看了。”
小皇帝已然不耐煩:“周王為國除害,功在社稷。來人,將周王衣冠賜還!”
周圍的竊竊私語變成了鼎沸的人聲。小皇帝起身要走,我大吼一聲:“慢!”
大約是因為我一直都表現得很溫順的緣故,我這一聲大吼,把所有人的聲音都吼住了。
小皇帝回頭,我不等他問話,便單膝跪下:“梁王意圖謀反,還妄圖殺我,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皇上,請準臣即刻出兵,討伐梁國余孽!”
小皇帝笑了。
“準。”
“皇上,臣還有一事相求。臣請大理寺左少卿霍椿隨軍參謀。”
小皇帝一怔,然而還是答應了。
“準。”
一場大審,我從諸侯王淪為階下囚,又搖身一變變成了征北大元帥。所謂人生無常,大抵如此。
長話短說,后來出兵的當然不止我一個。
我沒打過仗,求朝廷派幾個會的人來幫我。皇帝要將軍們自動請纓,于是父王生前在朝中布置的幾個武將順順當當歸入了我麾下。可笑的是,皇帝居然還想利用他們制約我的兵馬。
緊跟著,大蔥鄭千山、西邊的范王也帶人來了,理由冠冕堂皇:身為諸侯,應當為平叛出一份力。大家都心知肚明,所有插上一腳的,都還不是為了在遼闊的北地割上一塊肥肉?
梁王沒有子嗣,他死后梁國也沒有再立新王,整個梁國變成了一盤散沙。鄭千山從東邊打,范王從西邊打,我帶上父王留下的人馬優哉游哉地北上,一路上幾乎沒遇到真的障礙,各城的守兵紛紛丟盔棄甲,開門投降。只不過半個月的功夫,梁國故地便被鄭千山和范王占盡。
鄭千山和范王約好在梁國故都宜陽會師。我故意在路上耽擱了幾天,按兵不動。沒多久,前方果然傳來了鄭千山和范王火拼的消息。他們兩人同時向我發了盟約書邀我入伙,我道兵馬勞頓,要休息,坐山觀虎斗。又過數月,鄭千山干掉了范王。
我當然不能坐以待斃,在鄭千山殺掉范王的那夜,正式向宜陽進攻。
〖玖〗
三個月之后,小皇帝在宮里擺下宴席,犒勞我這個“平定天下的大功臣”。
宴席場面極大。擺宴的地方是上大朝用的皇極殿,三品以上文武京官,只要是還能走得動路的全都到了。堂中絲竹歌舞,仙樂飄飄。
宴席的排場也極奢華。大殿中地毯燈燭家什全都換了新的,連每一根梁柱都重新上了大紅的油漆描了金邊,擺在桌上的酒菜自不用說,全都是我聞所未聞的菜色。
我坐在小皇帝下首,花了不少力氣才憋出一副誠惶誠恐的神色。
說實話,功臣這頂帽子扣在我頭上,實在是名不副實。
梁王姬白不是我殺的,殺人之“功”卻歸了我。梁國故地是鄭千山和范王攻下的,我半個兵都沒有動。鄭千山呢,真追究起來,他是被那些先降了他然后又投奔我的梁國舊將打下來的。至于那些梁國舊將為何又突然轉而投奔我……
想來想去,覺得總不至于是因為我這邊每個士兵每月的餉錢比鄭千山那邊多半兩銀子。
小皇帝頻頻敬酒。我喝著據說是不遠千里從西域運來的葡萄美酒,怎么喝,心里都不是個滋味。姬白死了。大蔥鄭千山死了。許許多多的人死了。許許多多的人死在我的士兵手下。害死他們的罪魁禍首,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現在就坐在我側對面,臉上笑得像朵牡丹花。
但還不是全部盛開的牡丹。
從開戰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很清楚,所謂的“平定天下”,自然要等我這個最后的諸侯也被消滅了之后才能實現。
也難怪霍椿他們一直在勸我謀反。
攻下宜陽沒多久,我便接到了小皇帝要我班師回朝的詔書。霍椿和那幾個將軍一致認為我回云嘉只有死路一條,不如索性趁著眼下咱們兵強馬壯,拼了他這一回!
“咱們現在在北邊,周國的大隊兵馬還在南邊,南北夾攻,少則三五月,多則七八月,花個一年半載的,總能把云嘉攻下來。”
他們這樣勸我。我沒有答應。再打個一年半載的,那又得死多少人?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結果還是回來了。按照詔書上說的,大軍駐扎在京城二十里外等待封賞,我帶著霍椿和那幾個將軍卸下盔甲和兵器,空手入城。
進來的一路上,我從迎接的馬車里看出去,只見街上空蕩蕩的,十分蕭索,走了幾里路也看不到一個行人。倒是巡邏的士兵多了起來,一隊隊地手持刀槍走街串巷。
我知道,現在的云嘉城已經是只針插不進水潑不入的鐵桶。
宴席開始之前,霍椿私下里千叮萬囑,告誡我萬萬不可沾皇帝給的任何酒水食物。將軍們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擔保,說只要能捱過這場盛宴,他們必能保護我安全脫身。
我想的卻是另外一回事。脫身之后呢?小皇帝能放過我?結果還是要來次正面決戰。那么我千里迢迢回到云嘉,又是為了什么?這些話我沒有對他們說。我寫了封信交給小風,要他在慶功宴結束時,交給霍椿。霍椿有膽有謀,才智過人,必能不負我的囑托。
心事一了,我在席上便像在自己家里那樣自在。想著既然小皇帝能費這么一番功夫引四大諸侯自相殘殺,就不至于會用在大庭廣眾之下下毒這樣下三濫的手段除掉我。何況我麾下的兵馬雖然在二十里外,但是真要打過來,那也不過是一眨眼的事。所以無論小皇帝給我什么,我都來者不拒。
酒過三巡,我已經喝得飄飄欲仙。周圍來敬酒的人依然絡繹不絕,我一雙醉眼也看不清誰是誰,總之陪他們喝就是了。也不知喝了多少,有人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王爺,王爺?”
“哈哈哈喝,來!干!”
“王爺!”那人很是焦急,我瞪大眼睛仔細看了半天,終于從一堆重重疊疊的影子里認出來說話的是霍椿。
“霍!椿!來——”我十分高興,一把攬住他的肩膀靠過去,把酒杯往他嘴邊湊,“來!你——是——大——功——臣!來!陪本王——”
手沒拿穩,一杯酒全都潑到了他身上。
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掏袖口想掏張手帕給他擦一擦。偏偏連手指也不聽使喚了。手抖了半天,都沒掏出來。我抱歉地朝他苦笑:“對,對不住……”
“周王爺請!”
前面又有人端了杯酒過來。我接過,咧嘴大笑:“哈哈哈請!”
杯子還沒挨到嘴邊,就被一只手奪走了。我聽到霍椿說:“柳大人,王爺不勝酒力,這杯酒就由下官代飲吧!”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呢,他就一口干了。我不高興了:“喂,那是本——王的酒!”
“王爺,您醉了。”低低的聲音就像是一陣風,我聽著就打了個寒戰。
我拍拍他的臉頰:“皇上說了,不醉無歸!不醉就是抗旨!”
因為湊得近,我能看到霍椿的臉上越發地變得慘白。
“是啊!不醉無歸,不醉無歸!”小皇帝的聲音適時響起。皇帝的話便是圣旨,我仗著酒意,越發地肆無忌憚:“霍椿,給本王倒酒!”
霍椿無可奈何,我終于又可以狂飲。喝到高興處,我向小皇帝說:“皇……皇上,聽,聽說,御前侍衛統領,劍術精妙,可,可否讓,臣,開……開眼界?”
不知怎的,大殿中慢慢地變得一片死寂。
勸酒聲,絲竹聲,歌舞聲,全都靜了下來。我瞇著眼,笑著求小皇帝:“臣,醉心劍術,只為,開開眼界,此外,別無所求……”
眼睛里一片朦朧,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依然能感覺到他的遲疑。
我失望地揮手。桌上有只酒杯被我的衣袖掃在地上,在一個清脆的響聲中碎裂。我自覺失禮,連忙道歉:“臣,臣失手,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無妨。”小皇帝說。
我看到他朝大殿一角打了個手勢。方才還在揮舞水袖起舞的少女們低著頭退下,有個人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殿中的地毯上。我勉強能認出這正是御前侍衛統領方榕。方榕面容冷峻,雖然穿著和文官們一樣的常服,卻絲毫不減英雄氣概。他先是向小皇帝行了禮,又邁著端正的步子走到我面前,提劍拱手。
“請周王爺指點。”
我沒和他說話,只是點點頭,用力推一把身邊的霍椿:“去,彈琴,助興!”
霍椿放開我,悻悻地起身朝樂工的隊伍中去。我沖他的背影喊:“沙上雪!”
沙上雪,沙上血。這是首梁國的古曲,唱的雖然是寒冬沙原上的漫漫飛雪,唱歌的人卻是在沙原中灑盡熱血的勇士。一年前,我和姬白一起出去游玩的時候,他曾經哼給我聽。
只是聽了一次,我便記住了那悲涼的調子。這次北征梁國,那些梁國將領投到我麾下之后我常叫他們來唱,所以霍椿也學會了。
錚錚的琴聲帶著殺伐之意在大殿中回響。方榕揮劍起舞,衣袂帶風,寒光四射,身姿如龍騰虎躍。我本就眼花,這下眼前更是一團模糊。我也不在意,叫他舞劍,并不是為了欣賞。
曲終。方榕向空中刺出最后一劍,收劍落定,再次向小皇帝行禮。我拍桌大笑:“好!好!好!太好了!”桌上的杯盤又被我掃了一地。我掙扎著,扶著身邊的柱子歪歪扭扭地站起,“方統領——劍、劍術獨步天下,臣,臣拜服——”
站起之后,腦子也清醒了些,只見小皇帝嫌惡的目光直射過來。我抱著柱子向他說:“皇上,臣,想,和方統領,切磋,切磋,可以嗎?”小皇帝還未開口,身后已經有人大喊“放肆”。
我怒而回頭,指著那人的鼻子大罵:“你個狗娘養的,沒有本王平叛,你今天,能,坐在這里喝酒?放肆?今天,我、我就讓你們見識見識,什么叫放肆!”
眼見這邊大殿一角也站著兩個侍衛,我踉踉蹌蹌撲過去,拔出了其中一人的佩劍。那侍衛大約是沒料到我會如此,居然嚇呆了。我哈哈大笑,揮劍朝方榕胡亂砍了過去。
大殿中爆出一陣驚叫。我手一軟,劍還沒揮出幾尺遠,便跌落在地。
我也跟著摔倒了。
驚叫變成大笑。笑聲震天,我的耳朵都要被震聾了。這些大臣大概是真的不喜歡我。那笑聲中,我聽到有人說:“原來征北大元帥也不過如此,哈哈哈……”卻見霍椿快步過來想要扶我,我拾起劍指在他頸下:“滾!別礙著我——”
他沉著臉退后。我以劍為杖支持著身體勉強爬起來:“方,統領,咱們,再來——”
我手腳發抖,連劍都拿不穩,招不成招。方榕大概是怕傷我,索性只是閃避。我嘿嘿一笑:“你不打,我可,找別人了。”
轉身,反手,一劍刺向御座上的小皇帝。
宮女們的尖叫聲告訴我,我已得手。
湊近了看,小皇帝面容扭曲,兩眼暴突,張大的嘴里有鮮血涌出來。那把劍正正地插在他心口。我怕他不死,握著劍柄用力一擰,隨即拔出。小皇帝一聲慘叫,軟倒在地上。
大殿中亂成了一團。我回頭,只見滿殿的大臣太監宮女歌姬舞姬樂工們正慌張地四處逃逸。霍椿正要向我撲過來,又被人攔住。我把手里的劍丟給方榕:“殺,我。”
方榕憤憤地看著我,卻不動手。忽然身后一涼,有個冰冷的東西貫穿了我的身體。
低下頭,我看到一截紅紅白白的劍尖從自己腹中穿出。
〖拾〗
生死這回事,我從前一向都不太在意。
大約是身邊死了太多人的緣故。
不到七歲的時候母親病逝,那時哀痛欲絕,連著幾個月吃不下睡不著。后來父親找了個伴讀來陪我,我現在只能記起他叫少弘,卻連他的樣子都記不清了。少弘什么事都不做,每天專門哄我讀書吃飯。就這么過了兩年,少弘回家探親,路遇山洪,尸骨無存。再后來父親沒了,姬白也死了。我恍恍惚惚的,總覺得自己不是這個世界上的活人——至少,有一只腳已經踏進了墳墓。
死對我來說,差不多就像是退休回家種花喝酒那樣令人愉快的事。
所以當下了決心要去死并且看到計劃就要完成的時候,我的心情不是一般的歡暢。
姬白敢推我下河,我到了陰間怎么著也得把他從奈何橋上推下去幾次才能解恨。
那把劍又從我身后抽出。我能明顯地感覺到血在往外涌,生命正在急速流逝。
霍椿終于掙脫了攔住他的那個人。我倒下的時候,正好撲在他的懷里。
他解了腰帶纏在我的傷口上。我搖頭,想扯開他的手。他的手掌托在我背后用力按著。沒有用。意識很快就模糊了,就好像被無數層紗包裹住,然后又被丟進了水里,周圍一片蒙眬,也不知道別人究竟在做什么在說什么。迷糊中聽到霍椿的聲音:“王爺,我是少弘,你撐住啊王爺!”
少弘?怪不得……
我咧嘴笑笑,閉眼。
后來我真的看到了姬白。在一個金碧輝煌的地方,周身一片明黃,我躺在那里,仿佛置身日落時天上的金色云彩中,看了很久才發現姬白居然也在。這真不能怪我目中無人。因為他也穿著一身明黃色的衣服,乍看過去,整個人就和背景融為一體了。
我十分納悶。既然地獄如此舒坦,為何世人還會那么怕死?
想動一下,忽然腹中劇痛難忍,我忍不住呻吟。姬白俯身過來,面帶關切:“還疼得厲害么?”
又向身后低聲說:“傳太醫。”
有個娘娘腔的聲音道“遵旨”。我越發納悶,既然已經死了,身上又怎么會疼?
“梁——王……”
姬白臉色一變,溫和的笑隨即回到臉上。
“叫我姬白。”
清醒之后,我終于大概明白了這是怎么一回事。我還活著,姬白也是。
現在姬白是皇帝了。
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從來就沒有認識過這個人。
我深深地迷戀著的,只不過是自己想象出來的一個幻影。
“永南。”姬白柔聲叫我的字,“沒事了。”
沒事,嗯,是沒什么事了。
我對父親越發佩服得五體投地。看眼前這位溫文爾雅英俊瀟灑風度翩翩的新皇,多會騙人!
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裝睡。兩眼一閉,什么都看不見,假裝什么都聽不到,任他們怎么擺布都不作回應,反正我早就把自己當成死人了,要做到這一點并不難。好在姬白也沒有勉強什么。他表現得非常有耐心,似乎是在等著我自己想通了,與他和解。
傷口一天天地愈合,我癢得難受,終于躺不住,叫小太監去給我找了兩本書來解悶轉移注意力。看得正樂,被姬白逮個正著。
我悻悻丟開書,縮回寬大的床榻一角。
“你就不想問我什么嗎?”姬白的語調仍舊一派沉穩從容。
他的冷靜和沉穩是從前最令我癡迷的地方,現在卻讓我覺得害怕。
“不想。”就算不問我也能猜到個大概,何必。
“你好像……不想看到我。”
“是不想。你會想見到一個已經死去很久的人嗎?”我說完拿眼角瞟了他一眼,只見他的表情很是無奈。
他頓了許久,艱難地說:“永南。這件事是我對不起你。”
“整個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怎么會對不起誰?”
姬白活像一口吞了只青蛙那樣噎住。
“好吧。我知道這件事如果你不說出來,心里就會一直難受。我不接受你的道歉,我就是小心眼,記仇,故意折磨你讓你心里不得安寧。你說吧,我聽完了就對你說‘我原諒你’,然后我們互不相欠,如何?”
姬白拂袖而去,我靠在床柱上哈哈大笑。
后來我還是沒有堵住他的嘴。他收拾好心情之后特地帶我去花園的亭子里透風,也不管我愿不愿意聽,把所有的事情竹筒倒豆般說出來。
他的“被殺”,當然從一開始就是個極其冒險的計劃。
姬白派人偷走了我的銀刀,約我出去將我推下河,然后用毒藥假死。他不怕我淹死——因為我在信中和他說過許多次,我水性極好,沒事能在海里泡一整天。他甚至還準備好了一個大嬸騙我的鞋去做證據。回到城中,我自然而然地成了兇手。
但是后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他的預料。他本來以為我會因為被栽贓而奮起造反,挑起天下亂斗,卻不曾想我居然會去攻打梁國。他只好臨時改變計劃,讓梁國的將領們假意投降,投靠有希望獲勝的那一方,這樣就可在諸侯亂戰中保存實力,靜待良機。這場亂戰不管是誰最后得勝,和天子的決戰都是免不了的。姬白想等到那時再從半路殺出來撈個漁翁之力。
然而我沒有和小皇帝決戰。我乖乖地聽話班師回朝接受封賞。姬白無奈之際,又想了個新的計劃:在慶功宴上給我下毒讓我假死,然后挑起我麾下的大將們兵變。結果他又失算了。他的人還沒來得及給我下毒呢,我就先喝了個爛醉。然后,親手殺了小皇帝。
他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天下,我只是想給他報仇。但是那時我想,如果直接起事殺了皇帝,天下必定會大亂,不知有多少人要受連累。所以想了個一勞永逸的辦法:先平諸侯,再殺皇帝。去參加慶功宴之前,我給霍椿留的信是封遺書。我要他在我死后攻入云嘉,擁立我的堂弟周興為皇。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我在混亂中被小皇帝的侍衛刺中。姬白布置下的人趕過來救我時,我已經不省人事了。
小皇帝一死,京城大亂。梁國的舊將們輕而易舉地攻入皇城,一直就隱藏在城內不曾離開的姬白搖身一變就成了皇帝。
“無論如何我都要謝謝你。”姬白最后總結陳詞,“如果不是你,我的計劃也沒可能那么快成功。”
我起身,居高臨下地問他:“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行刺皇帝?”
姬白微笑著看我,滿臉歉然,但眼睛里寫的分明是“不知道”。
我怒道:“我懷著必死的決心為你復仇,結果你告訴我,這一切都是你耍的陰謀,趙爽根本就是無辜的!你騙我,瞞我,利用我,害我兩手沾滿鮮血,害得天下多少人家破人亡,現在你想輕飄飄地說一聲對不起就糊弄過去么?你聽好了,我不會原諒你,一輩子都不原諒!”
姬白不怒,笑意反而更濃。他緩緩站起,面對面地直視我的眼睛:“你這性子還是一點都沒變啊。這就對了,心里不痛快就說,說出來就舒服了。”
“舒服個屁!”我終于忍不住開始罵臟話,“少跟我來這一套!唔——”
長長的吻。我幾乎窒息。
“你以為諸侯分封四方的情形能長久么?趙爽總有一天要收拾我們。我這樣做,只是因為不想坐以待斃。我利用了你也是實情,你怨我是對的。但是我們的日子還長,你總不能一輩子都怨我。”姬白說著摸了摸我的頭,面有得色,“反正天下已經是我們的了。你想要我怎么補償都可以。”
那志得意滿的樣子當真令我齒冷。
有風吹過,我打個寒戰。
“真的怎么補償都可以么?”
“君無戲言。”
〖尾聲〗
后來我一直在到處找霍椿——不,應該是霍少弘。
問了姬白派在慶功宴上預備給我下毒結果卻救了我的那幾個人,說霍椿在幫他們把我交到姬白手中之后便飄然而去。問姬白,也說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本想他在時局安定之后就會回來找我,他卻一直都沒有來。
這個傻瓜,大概是以為我當真留在宮里了。
于是要姬白向天下發詔書召他回京,他也沒有出現。偏偏因為姬白早早地向全天下宣布了我的死訊,我不能以周王的名義找他,所以只能自己到處去打聽。
路上改名換姓,做居士打扮,吃齋,念佛,逢廟上香,每夜靜坐修行,懺悔自己的殺孽。順便問路他有沒有來過。兩年間找遍大江南北,所有人都說沒見過這么個人。
有一天我借住在一處破廟里,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我望著雨簾瓢潑而下,突然想起南方的家來。南方多雨,下雨的時候不能出去玩,只好和少弘悶在書房里下棋。輸了要在臉上畫烏龜。少弘總讓著我,一天下來臉上黑得連墨都洗不干凈。我記不清他小時候的樣子,就是因為一想起這名字,第一時間想起的總是一張畫滿烏龜的黑臉。
我決定回家休息一段時間再去別的地方看看。
離故城江州還有幾百里地的時候,忽然聽說江州舊周王府鬧鬼。破敗的荒宅中夜夜有一點隱約的燈光亮起,偶爾還有琴聲傳出。周圍的百姓都說是小周王我的冤魂在作祟,越發不敢靠近。渡江入城時,還聽到一位大叔說是親耳聽到了那琴聲。我于是隨意哼了一段,問他那琴聲是不是這樣的。大叔連連點頭,又勸我萬萬不可到那里去。
我故意等到天黑才回去。頭頂月光清明,在自己家里,我不用點火也能找得到路。循著琴聲穿過長滿荒草的重重院落走進去,原來亮燈的地方,正是我小時候的那間書房。
還沒走到跟前,門卻自己開了,我毫無準備,嚇得頓住了腳步。
霍少弘站在那里,臉上略帶驚喜的微笑,比月光更明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