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飛飛,太太萬歲

當她叫鳳飛飛的時候，是臺灣最紅的女明星。主持、做秀、唱歌，發行過80多張專輯，唱過千余首歌，鼎盛時期一個月能出一張專輯；當她叫趙太太的時候，她是開著廂型車相夫教子的利落女子。學者說她是臺灣的代表，與城隍廟、擔仔面、魚丸湯齊名。鳳飛飛這一生確實活得精彩，不僅代言了20世紀80年代努力就能成功的臺灣夢，更代言了渴望洗盡鉛華素手做羮湯的女人夢……

大溪有秋鸞

當趙太太還沒有變成趙太太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叫林秋鸞的臺灣鄉下女孩。

在普通人里面，她算長得漂亮的，她生在桃園大溪，小時候是班花，愛唱歌，別的女生穿裙子，她卻只穿長褲。并不是從小就特立獨行，只是因為家里窮。她上有一個哥哥，下有一個弟弟，哥哥穿完的衣服給她，她穿完給弟弟，窮家小戶，日子就是過得這么緊巴。

據說鳳飛飛小時候很調皮，她是獅子座，多少有點男孩作風，成名之后灑脫而不做作的臺風大約都脫胎于此。她唱歌空靈而溫和，說不上硬朗，但絕不是柔媚，身上沒有小女人的小家氣，反倒更有一種江湖兒女的落落大方。

最出名的還是她的著裝風格，常年戴帽子，故此有了“帽子歌后”之稱。她從來沒有用過化妝師造型師，所有的打扮都是自己一手做成，獨特的時髦感讓她成為識別度更高的藝人。勤奮、努力、周全、小心、謹慎，這一切一切非天份的東西護佑著她，讓她憑著一副中人之姿，竟然也在美女如林的演藝圈謀得了一席之地。

出道當然是苦的，好在沒苦多久，還算幸運，十六歲參加了中華電臺的歌唱比賽就得了冠軍。十七歲時她即以“林茜”為藝名，開始在中山北路的云海酒店登臺。那時沒有名氣是“小咖”，穿著禮服化好妝就是等，有時“大咖”們沒來就要救場，來了就在后臺坐冷板凳。好在年輕人心態好，沒事就抄樂譜，既省錢又增加樂理知識。她最常跟媒體說的是那時寄人籬下的凄涼，連飯也吃不飽，實在是餓得不行，就跑去廚房吃開水泡飯，為了不讓家人看出來，特意把剩飯攪松。有一次下班回來晚了，按不成門鈴，人家把電線扯了，只好露宿街頭。有時為了省三十塊錢的士費，深夜走幾個小時經臺北大橋走回三重門……

為了出名走紅，鳳飛飛的媽媽甚至跟名制作人張宗榮下跪叩頭，要他助女兒一臂之力。1971年，她終于在華視開臺大戲《燕雙飛》里出現，并正式改藝名為鳳飛飛。演而優則唱，1972年，她遇上了當時紅遍臺灣的名廣播主持人阿丁，據傳兩人談過一段時間戀愛，狗血故事的版本是，阿丁到現在還保存著當年偷偷去接鳳飛飛出來的舊車。這段戀愛有無尚且不論，總之這位阿丁在鳳飛飛成名的轉折點上占據了極重要的位置，他不僅推薦鳳去了山海唱片，更在他主持的“臺北時間”里力薦她，她個人的首張專輯《祝你幸?！芬慌诙t。

苦女求生記

說起鳳飛飛，不得不提鳳媽媽。當年臺北有四大星媽，鳳媽媽是手腕最高超的一個。她眼光穩準狠，手段潑辣詭秘，一手將鳳飛飛推上巨星的位置。說起來，鳳媽媽不過是一個喜愛唱歌的村婦，但在嚴酷的生活里，她練就了一身生存絕活。在歷經被冷落、被封殺、被質疑發音不準確的各種責難之后，鳳媽媽無師自通，迅速變身成為一個江湖大姐，生熟不忌，威士忌、白蘭地、紅酒、白酒千杯不醉，成了見面三分笑、落手不留情的狠派經經人。

鳳媽媽的一位舊知將她的手段歸結為三套，“一是哀兵必勝，二是欲擒故縱，三是奇貨可居。哀兵必勝，先用大悲的眼淚攻勢博得同情，致讓對方不敢再強加為難，且知難而退；欲擒故縱，明明要賺對方的錢，卻故意把錢往外推，其實是在伺機而待，讓鳳飛飛有充分的時間休息，并且可以偷偷談個戀愛；奇貨可居，刻意養成萬眾期待的局面，然后再出來一次給賺足……股市里的養、套、殺，真的還不如其犀利呢。因此我常稱鳳媽媽這三部曲為眼淚商業學。”

鳳媽媽是商業社會里如魚得水的人，她深深明白商業社會的規則，碰到不想去的工地秀、不能得罪的演出邀請，鳳媽媽就開始含淚訴說女兒如何命苦如何可憐。價高者得是鳳媽媽的殺手策略，而輕易不答應出場則是鳳媽媽提高價碼的不二法門。所以當時劉文正如日中天，出場秀才叫價十萬，鳳飛飛已經叫到四十萬。她后期的主持價格更貴，五十萬一集，拍四集已經可以在臺北最繁華的地方買一套高級公寓，而且還要有前提，班底必須是她的鳳家班：哥哥做導演，弟弟做演員，母親是操盤手。所以無論是作秀也好、主持也好、廣告也好，鳳飛飛都創過天價酬勞。

其實，鳳媽媽與鳳飛飛基本走的是崔鶯鶯那套手法?！翱嗯笊洝崩镒畛Ｒ姷木褪且粋€又霸道又兇狠集所有丑角狠角于一身的媽媽，女兒則扮演可憐、被動、不得不為之的角色，但在一個男權社會，兩個弱女子要求生存，還能怎么樣呢？社會現實，演藝圈無情，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只能憑這套眼淚求生法，應付圈內的牛鬼蛇神，打發圈外的三教九流。

舊式的藝人，特別是女藝人，一般都把自己的私生活保護得比較嚴，鳳飛飛是這個流派中最得其真傳的一個。資料上說她幾無緋聞，其實她和主持人談過戀愛，也和演員有過火花，只不過，當時的媒體與明星關系密切，遠不如今天的狗仔隊這般兇狠，和哪一個眉來眼去都會記載在案。在母親的嚴密看管下，鳳飛飛的情事幾乎都是剛剛發芽就滅了。27歲那年，她經凌峰的介紹，嫁給了香港商人趙宏琦，趙比她大十四歲，離婚育有一子，人稱三哥，事業做得很大，而她之所以嫁趙是被他的愛情表白打動，“不要求你煮飯、做家務，只希望回家能看到你。”

鳳飛飛去世之后，媒體都愛用婚后退隱來說明她的低調，但在她結婚甚至生子之后，都創造過自己的演藝高潮。她是1981年嫁入豪門的，結婚之后以退為進，以天價接電視綜藝節目主持，1983年、1984年她更是最受歡迎的女歌手，蟬聯過六屆金鐘獎。

鳳飛飛的婚姻很幸福，一直備受丈夫寵愛，某次他們去英國度假，她穿一條牛仔褲，看起來嬌小，進飯店點菜時，侍者誤以為他們是父女，老公順勢就改口叫她女兒，待她也如女兒。

1989年鳳飛飛生下獨子，1991年之后，復出推出的唱片《浮世情懷》和《想要彈同調》，都在業內獲得極高評價，為紀念三毛而做的《追夢人》更是她歌唱事業的巔峰。90年代中期后，臺灣原創民謠已然崛起，瓊瑤式的甜美大路歌不再受歡迎，再加上要陪伴兒子，鳳飛飛在1997年徹底歸隱。這是個聰明的選擇，認清時勢，不留戀虛榮，輝煌時期激流勇退。

永遠的趙太太

成了趙太太的鳳飛飛，大抵和一個普通的香港富太太沒有什么不同。相夫教子，打理家務，幾乎無聲無息。趙先生喜歡養馬，豢養不少名駒，當年在馬圈還頗有點名氣。1998年，其愛駒“北地烈馬”經由騎師韋達策騎下勝出，獲得“美國會所挑戰杯”，夫妻雙雙出席拉頭馬，接受“美國會所挑戰杯”的獎杯，穿紫色連衣裙的鳳飛飛已完全不像個明星，更像位稱職的太太。

但就算退出，她仍然以藝人的標準要求自己，堅持每天跑步鍛煉體能，風雨無阻。“有時下雨跑到褲腳鞋子全濕，像瘋子一樣。有時太冷，我就把自己整個頭包得像阿拉伯人，只露出眼睛，照跑?！贝送?，她還堅持每天吊嗓子，為了不吵到隔壁鄰居，自創了用玻璃杯套住嘴發聲的方法，所以2003年她復出開演唱會時，聲音和體態均保持得非常好。

對于明星來說，難得的是承認自己的時代已然過去。更難得的是不難過，不留戀，有朋友去香港看她，約在半島酒店，她為了避人耳目，去更便宜的一家相見。在香港開的是廂型車，有東西自己拎，是個十足的旅游公司老板娘。而與此同時，她一直照顧娘家，她的弟弟曾由她帶入行，當過歌星，后來改做禮品生意，投資失敗后，她甚至還帶著弟弟到香港去跟姐夫一起做生意?？上У艿懿怀善?，最后只能在臺北開計程車為生，后來弟弟得癌癥去世，12歲的兒子便由鳳飛飛照顧。

因為有那么多金曲，鳳飛飛有開演唱會的資本。2003年傳言因為老公經濟不佳而復出，此后斷續有在內地開演唱會，據見過她的記者描述，她極為自律，從演唱到服裝全部一手搞定，從不假手他人。

時間進入2000年后，打擊不斷，先是弟弟去世，2009年老公又去世，2010年她原本要開演唱會，卻因病而取消，她在致歌迷的信里稱聲帶長了個東西。就算去世，她亦要求律師在年后再宣布，因為不想擾人過春節。她從來節儉，留給兒子高達四十億臺幣的龐大資產，為了怕人綁票，她甚至嚴禁兒子露出真容—她這一生，是嚴防緊守的一生，無事不周全，無事不妥帖。

很多年前張愛玲寫過一個電影劇本《太太萬歲》，女主角陳思玲的身份便是唐太太，這是她的職業，或者說，是事業，很像我們熟悉的趙太太，“她的氣息是我們最熟悉的，如同樓下人家炊煙的氣味，淡淡的，午夢一般的，微微有一點窒息；從窗子里一陣陣透進來，隨即有炒菜下鍋的沙沙的清而急的流水似的聲音。有時候娘姨忙不過來，她也會坐在客堂里的圓匾面前擇菜或剝辣椒。翠綠的燈籠椒，一切兩半，成為耳朵的式樣，然后掏出每一瓣里面的籽與絲絲縷縷的棉花，耐心地，仿佛在給無數的小孩挖耳朵。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然而她還得是一個安于寂寞的人。沒有可交談的人，而她也不見得有什么好朋友。她的顧忌太多了，不大出去，但是出去的時候也很像樣；穿上“雨衣肩胛”的春大衣，手挽玻璃皮包，粉白脂紅地笑著。”

鳳飛飛未必是特別偉大的藝術家，她不過是個藝人，但她是特別知道自己的身份，就連死之前在給歌迷的信里她都會寫道，“來不及唱的歌，下輩子再唱給你們聽?！弊藨B是低到塵埃里的謙卑。

鳳飛飛逝世后，馬英九給她頒獎，臺灣人迷戀她，不僅僅因為她的臺灣小調安慰了嚴酷時代的每一個人，從工廠妹、地盤工人；更有她那身為藝人的尊嚴。張愛玲說，“人的一生他們所經歷的都是些注定了要被遺忘的淚與笑，連自己都要忘懷的。”

死亡使一切平等，連她自己也可能會忘記。

但鳳飛飛，我們都忘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