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姨龐玉芹,生于1945年,2010年因病醫治無效逝世,享年65歲。
我姨先天殘疾,駝背,身高不足150厘米,體重40公斤,長得汗薄力小,曾是我外爺外婆心中一塊很重的心病。我母親小名叫修針,我姨小名叫縫針,我想,我外爺外婆給我母親和我姨取這樣的名字,只是希望她們做一個賢妻良母吧?
但我姨卻在1975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并從此走上“村級政壇”,先后擔任南劉村婦女主任、計劃生育專干等職。1986年開始擔任中國共產黨西安市臨潼區馬額街道辦南劉村支部書記,直至2010年4月去世時,她還在南劉村黨支部書記的任上。
讓誰都想不到的是,我姨,一個殘疾的女人,一個普通的農村老太太,在農村支部書記這個任上竟干得風生水起:1996年,我姨被授予省市兩級三八紅旗手稱號;1997年被授予陜西省勞動模范稱號,并被推舉為西安市人大代表;2000年,被評為全國勞動模范,和陜西省的勞模一起,坐上飛機,赴北京參加了全國勞模表彰大會……
我姨去世后,她的事跡被上至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下至我們區上的《人文臨潼》等多家媒體廣泛報道;她僅有的幾張照片,也被放大到幾十上百平方米,豎立在我們臨潼區幾條主要道路的兩側;最近,一部以我姨為原型的電影《燃燒的石榴》也已在我的家鄉開拍……
但是,我還是想寫寫我姨,我想替我逝去的母親寫出她老人家眼里的我姨來,我也想寫出我眼里的我姨來……
——題記
1
1960年,我父親被人誣陷,丟掉了黨籍也丟掉了公職。把一頭瀟灑帥氣的“洋樓”剃成了光頭,掮上镢頭掮上鐵锨扶起犁杖,和生產隊的社員們一道走向了田野。重新回到田里勞動對我父親來說并不是難事,我爺爺去世時我父親才十來歲,十來歲時就已經像熟練的老農一樣吆牛犁地的他是不懼怕任何農活的,也不懼怕田野里的炎炎烈日、刺骨冷風。我母親就不同了,在母親看來,父親的被“雙開”不僅僅讓家里少了一大塊經濟來源,更重要的是,村上那些在三反五反四清反右等運動中被處理過的人的遭遇,讓母親對我們家,尤其是對三個孩子(那個時候,我大姐5歲,二姐3歲,哥哥1歲)的前途有了一種非常悲觀的預測。
或許就是那一年的端午吧,也或許是中秋,總之是一個節日,母親回娘家給外爺外婆送節。那一天母親和我姨圍坐在外婆周圍,我姨比母親小十多歲,沒有結婚,還是一個孩子,久不回娘家的兩個姐姐來了,我姨自是歡天喜地。母親也笑,但母親的笑是無聲的,母親無聲的笑中有一絲絲憂傷。母親的憂傷我姨沒有看到,但外婆看到了。
下午,外婆不讓母親回家,外婆把母親和我姨領到了一個叫西張的村子。西張有一個神婆子,神婆子會看相。外婆說她老了,她要讓神婆子給女兒們相一面,她要知道她的女兒們有什么樣的命運、前程。她說,心里清白了這些事情后,到了那邊,她就知道該給誰多一點兒保佑了。
“媽,都解放這些年了,你還那么迷信!”剛剛摘掉了胸前紅領巾的我姨說。
外婆指了我姨一指頭,說:“胡說,在神面前敢胡說嗎?”
外婆向神婆子賠著笑臉,要神婆子無論如何給娃看一下。
但是,神婆子看了一眼我母親就不多看第二眼了,神婆子對外婆說:“這女子命這么好,有啥看的?”神婆子說了,就不再看我母親,倒轉過身,盯著我姨的臉看,侇把我姨看得心里發毛了。“你這個女子,怕是得讓你操心了。”神婆子對外婆說。
神婆子母親不信,母親想,我哪里算命好的人呢?災禍就在眼目前,避都避不過的,我還命好?我姨也不信,我姨在學校里接受了唯物主義教育,她是我外婆家第一個唯物主義者。我外婆心里忐忑,雖然她想著神婆子這樣說,可能是因為我姨一開始對神婆子不敬,神婆子于是用這話嚇唬我姨,但外婆畢竟是信神的,神說我姨命不好,這怎能不叫我外婆忐忑呢?
2
“迷信迷信,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比方,早年間神婆子說我命比你姨好,我的命果然就比你姨好哩。”母親向我們提起外婆領著她們去西張村找神婆子相面的事情,已經是四十多年以后的二十一世紀了。這個時候,二姐,哥哥和我分別都有了不錯的工作,二姐在學校教書,哥哥是一家科研院所的高級工程師,我是政府公務員,雖無職無權,但經濟上還是能過得去的。這對于苦了一輩子的母親來說,已經足夠了。心里的滿足、熨帖,讓她對神婆子的話采取了“不可不信”的態度。
讓母親“不可不信”的,除過她認為自己的命很好之外,她還認為我姨的命真的如神婆子說的那樣:“不甚好”。
其實,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我姨的命還是很好的。姨父雖是農民,也沒有多少文化,但自幼好學的姨父卻自學成才,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獸醫,名聲甚至遠遠超過了公社獸醫站里的正式獸醫。鄉里人把牲口看得很重,“文革”時期,公社、大隊甚至把飼養室里“六畜”的興旺程度作為衡量生產隊好壞的重要標準。領袖有關“大力發展養豬事業”,“豬的全身都是寶”的指示,既讓生產隊普遍建了養豬場,也讓各家各戶在自家的房前屋后修了豬欄豬舍。這就給醫術很好的姨父提供了掙大工分的機會,也提供了賺零花錢的機會。姨父不僅僅是一個有名的獸醫,姨父還會綁仰棚,會做紙扎活,十里八鄉的人家,要給娃結婚了,就把姨父請去給新房綁仰棚,給墻上糊花紙。十里八鄉的人家,有人故去了,也請姨父去糊棺罩,糊“孝順人人兒”。改革開放后,姨父又揣摸著學會了配制汽水的技術,指導全家人在自家院子里配制出很好喝的汽水批發給小商鋪換錢……姨父用他一身的手藝養活了一大家子人,也用他一身的手藝在村子里早早就蓋起了兩層樓房。
我姨不好的命運開始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1993年,我姨用一種撕裂般的疼痛和天塌地陷般的感覺體會到了災難降臨時的痛苦、無奈、無助,也體會到了“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句老話的含義。那一年,先是小孫女因病突然離世,緊接著姨父又查出了食道癌晚期,欲做手術時卻發現全身淋巴結腫大,癌病明顯擴散,手術只能徒增痛苦,對治療已無任何意義!
是我陪著我姨帶著我姨父跑遍縣城、省城的各個醫院檢查、治療的。我明知道那一切都是徒勞。我想像醫生那樣勸我姨:算了,回吧,回去后姨父想吃啥就給他買啥、做啥吧。我也想勸我姨聽姨父的話:咱不治了,這是白花錢白受苦哩。但我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走,去四一七醫院查查,或者,縣醫院弄錯了。”“走,再去一下省人民醫院,那是大醫院,設備好,醫生好,查得準!”“咱去四醫大看看吧,四醫大在全國都有名哩!”我聽從我姨的安排,同她一道領著姨父不斷地往醫院跑,逢到姨父跑累了跑煩了跑絕望了的時候,我還得同我姨一道勸解他。我不能不聽從我姨的安排,我不能不幫著我姨勸解我的姨父,因為,每當選擇了一家醫院的時候,我總能從我姨的目光中看出堅毅——與命運抗爭的堅毅;我也總能從我姨的目光中看出希望——姨父的病一定可以治好的希望!我必須支持我姨抗爭命運,我必須延長我姨的希望!
在陪著我姨給姨父看病的那一段時間里,我從沒有見我姨哭過,但是,當姨父的病情被各家醫院都確診了之后,當我同我姨一起,把姨父安頓在西安市腫瘤醫院,準備接受介入療法治療的時候,我從醫院回家,在門口,我姨哭了,哭著對我說:“我啥都不想了,我只想讓你姨父活過五十。”
那一年,姨父虛歲四十九歲,而我姨哭著在醫院門口給我說這話的時候,已是秋風颯颯,黃葉遍地的季節了,也就是說,心里比誰都清楚的我姨,絕望至極的我姨,只盼著姨父能耐過度這個冬天,能聽到新年的炮仗,能哪怕是象征性地吃上一口新年的早飯。那樣的話,姨父就能享年五十,我姨就能按照“老喪”的習俗為姨父辦理喪事了……
3
1994年春節剛過,虛歲50,實際年齡只有49歲的姨父就撇下與他同歲的我姨撒手而去了,給我姨留下的,是年逾八旬的婆婆和為姨父看病拉下的一屁股爛賬。
“你姨,不咋!”
這話是母親說的。埋葬了姨父,我們坐在母親身旁,誰也不說話。我們為我姨擔心,但沉默了半天之后,母親卻突然說了這句話。
“不咋”是一句方言,是“不要緊”、“沒事”的意思。
可是,能“不咋”嗎?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先是小孫女兒,再接著是姨父,兩個至親相繼離世,哪一次打擊都如五雷轟頂,哪一次打擊都如一個看不見的共工觸毀了支撐我姨天空的巨柱!我姨以一個殘疾之身,還能撐起她頭頂那一片殘缺了的天空嗎?是的,我姨先天佝僂,也就是鄉里人說的“背鍋鍋”,與生俱來的疾病讓我姨身高長到不足150厘米的時候就不再長了,我姨只比侏儒高出一點兒而比正常人低出好多。
我母親堅持說我姨不咋,她又說起小時候算命的事情了,她說命這個東西是沒有辦法的,有人天生命好,一輩子啥好事都能輪到他,有人命就不好,好事眼看到了眼目前,可就偏偏溜走了,不見了。這還不算最壞的,最壞的是你眼睜得明明的看著是好事,可臨了,卻就變成了壞事。
“但是,”母親說,母親這個時候眼里放出了一種堅毅的光,這光讓我立即想起了在陪著我姨給姨父看病的路上,我所看過的我姨眼中的光芒。“你不能認命,即就這命是老天注定了的你也不能認,你不認,你就有救,你認了,你這人也就完了!”
母親說:“你姨就是個不認命的人,不認命的人,命硬著哩,啥都打不垮哩。”
母親說:“你姨不咋,她是村上的支書,她不是平地兒臥的人!你想,她一個婦道人家,又是那樣的一個身體,要真是平地兒臥的人,村上成千口子社員和鎮上的領導能把支書叫她當嗎?她能把那支書一當就是七八年嗎?”
“你姨不咋,”母親說,母親的語氣平和了許多,“她是干大事的人,能干大事的人,一個干大事的人,能叫這點兒災災難難絆倒嗎?”
母親大字不識一個,但母親卻總能在緊要的時候說出極富哲理的話來。母親對我姨的評價來自于她對我姨的了解和對我姨的信任,她的話極大地安撫了我們因擔心我姨而長久惴惴不安的心。
我們相信母親,所以就相信我姨一定能度過她人生中最黑暗的時期。
我姨也相信母親。外婆過世得早,每逢大事,我姨必來我家與母親商量,我有時甚至想著,與母親有著較大年齡差距的我姨,常常是把我的母親當作娘親看待的啊。
大約是1974年前后吧,我姨來到我家,悄悄對我母親說,大隊支書要她入黨哩,她不知道是入了好,還是不入好。我姨特意來我家告訴母親她要入黨的事情,一是為了試探母親對這件事的態度。我姨知道自打我父親被“雙開”之后,我母親常說的話就是好好過自己日子是正事,入黨呀當官呀啥的,勞心費神不說,要是犯個啥錯,或者干脆沒有錯,人家看你不順眼,都會把你拉下來。光拉下來還不算,還要給你的歷史上畫個道道兒,讓你一輩子翻不了身,讓你的娃娃連個學都上不成,更不要說前途了。我姨知道母親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我大姐上學的事情,1970年我大姐初中畢業升高中,考試全校第一,但卻因我父親的問題而未被高中錄取。后來大學招收工農兵學員,全隊社員一致推薦大姐去上,但我大姐最后仍因我父親的問題被大隊從推薦名單中拉了下來。我姨怕她因為入黨的問題而得罪了母親。二是在“文革”尚未結束的時候,她也真的弄不清入黨對她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她來我家是要向我母親討個主意,這個黨是入了好還是不入好?
“你已經定了的事,咋還跑來問我?”我母親笑著對我姨說。
我姨也笑:“哪里是定了的事情,入得了入不了還不一定哩,咋就說定了呢?”
“你要是不樂意入,自個兒就拒絕了,還能跑來問我?是支書要介紹你入黨,那不就和定了一樣嗎?”我母親說。
我姨笑著,不說話。
我母親說:“入,咋不入?黨是大家的,又不是他誰一個人的,咱為啥不入?黨是好黨,沒有黨,你哥還不得跑壯丁。但黨好比個廟,哪個廟里,沒有幾個念歪嘴經的和尚呢?咱家人哪,也不能因為叫蛇咬過一口,就連繩頭子都不敢摸了,不能因為你哥叫黨開除過,所有的人都不入黨了。”
我母親說話,總愛打個比方說,比方很恰當,但卻又不能細細推敲,細推敲了,難免就出現政治上的問題,這問題嚇得我姨立即站起來捂我母親的嘴:“姐你不敢胡說,你這話,叫別人聽了,看不打你個反革命!”
“咱姊妹說話哩,又沒旁人,怕啥?”我母親笑著,說,“我也看了,如今這世事,是黨的世事,你心大著哩,是一個不甘心圍著鍋臺轉的主兒,不入黨,咋個干大事?”
我姨說:“看我姐說的,我一個婦道人家,心又能大到哪里去?”
話雖是這樣說,但回家后,我姨還是寫了入黨申請書。
1975年,我姨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了那時候我的親戚中唯一的共產黨員,不久,我姨又進了大隊領導班子,先是計劃生育專干,接著又是婦女主任……
4
粉碎“四人幫”不久,我姨來到我家,對我母親說:“叫正念書的娃好好念書,叫已經不念了的娃也把書撈起來,沒事了就看看。”
我母親愕然,說:“看書能頂啥,還不是一樣的打牛后半截子?”
是的,對我們家四個孩子來說,看書、念書,到底能有啥作用呢?大姐1970年初中畢業,雖然學習很好,參加升高中考試成績全校第一,但政策卻變了,升學不靠分數而要靠貧下中農推薦,說是推薦,其實還是由大隊干部說了算的。我姐學習再好,在村里的威信再高,也架不住在大隊里沒人,加上我父親又是受過“雙開”處理的人,上學自然就沒有她的份了。我姐是1955年出生的,到1976年底,她剛過了21歲生日,但這個只有21歲的孩子,已經當了六年社員了。大姐勞動期間,村辦學校教師不夠,學校里的老師、校長想起了大姐這個學習特別優秀的學生,就向大隊提出,讓大姐在學校當民辦教師。大隊同意給學校再加一個民辦教師名額,但卻不是大姐,而是一位大隊干部的女兒。我二姐運氣比大姐好了一點兒,1972年初中畢業,雖仍在“文革”期間,但初中畢業時卻恰遇了“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回潮,高中升學恢復了考試制度,二姐憑著自己的成績考上了高中,成了我們家第一位高中學生。1974年高中畢業以后,二姐也和大姐一樣,成了一名公社社員。哥哥的運氣比二姐差點兒,卻比大姐好了許多。1976年哥哥初中畢業時正是“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運動開展得正猛烈的時候,高中招生已于先一年取消了考試而恢復了推薦制度。推薦對我家的孩子來說,也就等同于高中的大門被人家緊緊地關上了。我哥哥在學校學習不錯,政治上表現很好,一直擔任著學校紅衛兵大隊長的職務,按說推薦上高中應該是沒有什么問題的,但結果出來后他卻受到了和我大姐一樣的待遇。說哥哥運氣比大姐好了許多,那是因為這一年我們縣上的“文化大革命”結出了勝利碩果:縣上舉辦了五七大學,各公社舉辦了五七中學,我們縣在一夜之間不僅有了高等教育,而且順利實現了普及高中教育。在縣辦高中上學沒有我哥哥的門,但在社辦中學錄取的大紅榜上,我哥哥排在第一位。那個時候,我剛剛進入初中學習,成績也還好,學校雖不排名,但考試的分數出來后,卻常常是第一,如果落到第二,自己感覺就是最大的失敗。
但是,成績好有什么用呢?當推薦這種制度已經為各種歪門邪道開啟了一道道大門一條條道路的時候,也就同時封閉了眾多底層的遠離權力的品學兼優者們的前途。
“讀書無用論”是我在學校組織的批判會上常常要批判的一句話,那個時候老師給我們講這話是劉少奇說的,必須堅決批判。我弄不清這話是不是劉少奇說的,我們一家人也弄不清這話是不是劉少奇講的,但在批判的同時,我姐姐和我哥哥的遭遇卻讓“讀書無用”的觀點已經根深蒂固地生長于全家人的心中了。
可是,我姨不這么認為,至少,粉碎“四人幫”以后我姨就漸漸地不這么認為了。她說:“讀書咋會沒用呢?東西學下了,沒瞎處。或許,政策就要變了。”
我母親對我姨講的半信半疑,但她還是給我們幾個都說了,她說我姨是干部,離政策近,有報紙看,我姨說政策會變,保不住就真會變。然后我母親對兩個姐姐說:“收工回來,沒事了就看看書。”她對我和哥哥說:“毛主席說,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你們都得給我記住了!”
事實證明我姨說對了。時間僅僅過了一年,1977年年底,我二姐和哥哥就參加了恢復高考制度后的第一次考試,大姐本來也可以參加高考的,但大姐沒有報名,大姐看到報名的都是高中畢業生,而她,非但沒有上過高中,而且已經回家務農長達七年之久。這七年的勞動已經消磨完了大姐在學校時的自信,她自知“文革”期間在學校學的那一點可憐的知識,早已隨著汗水灑落到家鄉的土地上了。1978年開春,父親在馬額糧站賣了糧,然后就騎自行車把我二姐送到了渭南的長途汽車站,看著二姐背了鋪蓋上了汽車,去大荔師范學校上學去了。我哥哥那一年參加高考雖名落孫山,但也只差了幾分,作為公社五七中學尚未畢業的在校學生,破格參加高考就取得了這樣的成績,也讓他自信心大增,從此學習更加刻苦,也在復讀了幾年后,成為我家里第一個大學生。而我,則在二姐上學后不久的1978年秋季,也進入陜西省蒲城師范學校學習,成了我們這一輩人中,第二個中專學生……
不能說我們考上學的主要功勞是我姨給我們透露了別人尚不知道的信息,讓我們早于別人就做好了考學的準備工作,但對政策的準確判斷還是讓我們為我姨驕傲,驕傲我們有一個大隊干部的姨,有一個在鄉間少有的具有較強分析能力和判斷能力的姨。
在我復課準備參加初中升中專考試的時候,語文老師在課堂上提問:洞察一詞是什么意思?被叫起的同學回答千奇百怪,其中一個在默想了半天之后說:洞察的意思就是坐在洞里看警察。這樣的回答惹得同學們哄堂大笑,回答問題的學生自然也挨了老師的耳光。我當然知道洞察就是看得很清楚,看透了的意思。在思索著洞察一詞的詞義的同時,我想起了我姨,我想別看我姨與普通的農村婦女相比并沒有特別的地方,但我姨卻真的是一個具備較強洞察能力的農村干部!
5
1986年,我姨被中共臨潼區馬額鎮黨委和南劉村支部以及全體南劉人民推舉,成為中國共產黨臨潼區馬額鎮黨委南劉村支部書記。
我姨當支書的時候,正是農村基層干部最難當的時候。
我們那里包產到戶同全國其它地方相比,可能稍微晚幾年。一開始生產隊只是把一部分土地劃出來承包給各家各戶,生產隊根據土地質量測定產量,確定各戶應該上繳生產隊的糧食數量,超出部分留給農民個人,這一時期,俗稱責任田時期。到把全部土地或者絕大部分土地分給農民,由農民自主耕種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事情了。時間雖晚,但分得特別徹底,生產隊不僅把所有土地分了,而且,原本屬于集體所有的飼養室、倉庫、場房等也分了,栽種在路邊、地頭、田埂上的樹木分了,犁耬耙耱杈把農具分了,牲口分了,手扶拖拉機磨面機柴油機水泵等機械也都分了。其它生產資料的分配不像土地那樣可以做到基本公平。由于數量的不足,不能做到每戶都有,加上有些東西潛在的價值要遠遠高于實際購買的價值,而有些東西分到各戶后就基本成了無用的物件。所以,在分配過程中就出現了一些東西沒人要而另一些東西大家爭著搶著要弄到手的情況。生產資料的分配采取抓鬮的辦法,這種辦法最合理最公平,在確定分配辦法的大會上也確實得到了生產隊社員的認可,可結果出來后,這種看似合理公平的辦法卻產生了最不合理最不公平的結果:可以在以后的產生勞動中繼續發揮作用,甚至繼續創造價值且能創造較高價值的東西都讓干部和與干部關系處得較好的社員們分去了,比如成材的樹木,帶肚兒的母牛以及健康的肥碩的牲口,手扶拖拉機磨面機抽水機馬達等機械。而像給牲口飲水或者做豆腐用的大鐵鍋、牲口槽、細小得不成樣子的樹木等幾乎沒有什么用處的東西,幾乎都讓一般社員抓到了……相對公平的辦法產生了極不公平的結果,社員們自然就懷疑干部們在抓鬮的時候一定做了手腳。意見當然有,但卻不能抓住干部們的把柄,在社員的心中,干部就不是平日開會時站在社員面前顯得特別正直的干部了。就這樣,在為自己抓到了比較好的生產資料的同時,干部在群眾中的威信嚴重降低,農村基層干部與群眾的關系也在這一次生產資料的重新分配中遭到了建國以來前所未有的破壞。
土地分給各家各戶后,農民的積極性被充分調動起來了。土地對農民的回饋是從來沒有吃飽肚子的人們終于可以放開肚皮吃飯了,一些有手藝的泥瓦匠也可以憑著自己的手藝賺錢了,萬元戶開始在鄉村出現,許多農家也把黑洞洞的土屋子推倒,蓋上二層三層的小樓房……但在當時,不可否認的是農村集體經濟事實上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削弱,由集體勞動轉為個體勞動也渙散了人心,集體不再像以前那樣有凝聚力了,富起來了的農民也不再把基層干部的話當圣旨一樣聽了,沒有集體組織,公糧任務的完成不再像以前那樣迅速,為解決村組干部工資、村小學建設、計劃生育、民兵訓練、農用電線路維修改造等問題而分派給農民的社籌款(公社改鄉后稱鄉籌款)收繳也越來越困難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農村的計劃生育政策也突然嚴了起來,“限制二胎,杜絕三胎”成為農村計劃生育工作的一個重要目標和硬性要求,生了二胎的夫婦一方必須無條件絕育。縣上組織的計劃生育手術工作隊進駐鄉村,凡生育了二胎以上的育齡婦女必須接受絕育手術。動員組織育齡婦女接受手術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鄉村干部,尤其是村組干部的身上。有兒有女的育齡婦女好說,兩胎均是女娃但思想開明,認為男娃女娃都一樣的婦女也好說,但各村總有幾個釘子戶的,釘子戶讓干部們很是勞神,要送她們去手術隊的時候就找不見人了,家里人說是串門子去了,回娘家去了,地里干活去了。但去他們說的地方去找,仍然找不到。干部們實在沒有辦法,也就被逼出了辦法,他們領一幫子人,不打招呼,黑夜翻墻直撲炕上,把已經脫光了衣服睡覺的女人用被子裹了抬出門放到架子車上,然后直接拉到手術隊去做手術……
“催糧要款,刮宮流產”是群眾對那個時期鄉村基層干部主要工作任務的形象說法,這說法當然帶有貶義成分,他們用這樣的說法表達著自己對鄉村干部的不滿。鄉村干部也常常用自嘲的口氣說起這句話,這樣說更多地帶有訴苦的成分。
這一時期,許多村組干部都覺得自己放下自家的農活不干,拿很少的一點兒補助卻干著最得罪人的事情,這實在是劃不來的事。于是,許多村組干部就撂了挑子,不再愿意擔任干部了。
我姨卻在這個時候擔任了南劉村支部書記職務!
同以前入黨、進入村委會班子一樣,我姨又來到我家,對母親說了組織與她談話,讓她擔任支書的事情。
母親說:“現在不比以前了,村上的事情,難弄。”
我姨說:“說難也不難。”
母親說:“看來你早思謀好了?”
我姨咝拉一笑,沒說話。
母親說:“那你就干吧。”
“嗯。”我姨點了點頭。
院子里,我父親卻突然哼唱起了他喜歡的秦腔:叫兒南學把書念,只讀詩書莫要做官……
屋里,我姨又一笑,說:“我哥戲唱得滿有味兒的。”
母親說:“別聽他的,他是當官當怕了。沒有金剛鉆,他偏攬瓷器活,他活該。”
我姨說:“別人不知道,咱自家人還不知道,我哥那是被人冤枉了。”
母親說:“是叫人冤枉了,可是,你想想,要是你把事情弄好了,大家都高興,喜歡你,擁護你,誰還忍心冤枉你呢?”
我姨說:“姐,你心里清白得很。”
6
其實,由于我父親的問題,在我母親的內心深處,是很排斥親人當官這件事情的,我也深受母親的影響,做學生時,班主任老師幾次動員我入黨,我都以自己條件不夠為借口,到畢業時也沒有把入黨申請書遞上去。參加工作之后,也幾次推拒了可以離領導很近,提拔起來相對要容易得多的工作機會。
但我母親從未反對過我姨入黨、當干部。或者,她內心也不愿意我姨當干部吧,但她不愿意阻擋她這個最小的妹妹“進步”?或者,對這個最小的甚至讓她當女兒一樣看待的妹妹,她是特別相信我姨的能力才沒有阻擋吧?
我姨說:“我哪有能力?我只是一個圍著鍋臺轉的農村婦女。”
話雖這樣說,但本身就生活在農村,加上十來年的村干部工作經歷,讓她對農民有著深刻的了解。她說農民人好,樸實,能下苦。即使在改革開放初期由于一些干部在執行分田分地、計劃生育、收糧要款等政策時出現方法簡單,徇私舞弊,甚至貪贓枉法行為而使農村干群關系開始出現緊張狀況,一些干部認為“刁民”過多,事情難干的時候,我姨也認為村干部并不難當。她甚至把做村支書看成了一件特別簡單的事情,她說,都是一個村上的人,大家都能認得,誰也都幫過誰的忙,有啥難的?她說,只要你把一碗水端平,不偏著誰向著誰,大家能不認可你?她說,你又不是整天掮個耙耙為自家摟錢的人,不貪不占的,誰反對你是吃了沒鹽的飯咧?她說,群眾又不是瞎子,你給他們辦事,他們能看不見?……
可是,我姨做了支書以后,卻把我表姐得罪了。我表姐是我大舅的女兒,年齡上比我姨大幾歲,早我姨幾年嫁到南劉村上。我表姐家成分高,表姐夫以前是有工作的,但后來卻因成分問題被處理回家,“文革”中也受了許多吃虧。“文革”過后,表姐夫被落實了政策,恢復了工作,表姐在村上也開始把頭抬得很高地走路了。尤其是我姨做了支書以后,我表姐在村道里走路,步子就越發輕盈,頭也就抬得更高。我表姐莊基窄狹,幾家人擠在一個院子里,居住實在不方便。以前,表姐曾多次向當時的大隊申請莊基,但總不被批準,我姨當了支書,我表姐認為這下子好了,自己小姑是支書,給自家劃一院兒莊基,那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嗎?
可是,我姨不給,我姨說村上還有更困難的群眾,上邊把莊基地指標控制得嚴,莊基應先盡著更困難的人家給!
我表姐來到我家,對我母親說:“姑,我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給我姑說說,叫我姑把莊子給我批了吧。”
我姨再來我家的時候,母親就把表姐的意思給我姨說了。
我姨說:“不行啊,那么多人都要莊基,我不能一上來,就先把自己侄女的事情解決了。”
母親說:“給誰不是給,文化革命中,娃受了那么大的吃虧。”
我姨說:“她家的情況,和別人家相比,強多了。”
母親說:“那娃心性兒高,你不給她莊基,在她心里,怕是要給你劃一個道道兒了。”
我姨一笑:“姐,早先你還說過,我心性兒也高哩。”
我姨把莊基地沒有劃給我表姐,卻劃給了一個叫劉一娃的村民,而且,劉一娃不會寫莊基申請,我姨就幫著他寫了;劉一娃膽小,不愿意到鎮上去,又是我姨幫著他把莊基申請遞到了鎮上。
劉一娃成分也高,弟兄們也多,家里莊基也窄,但劉一娃從來沒有提出過莊基地申請。不是他不需要莊基,不是他不想要莊基,而是因為他一直被高成分圧著,在村子里說不起話來,加上“文革”后也沒有政策可以給他落實,讓他不像其他落實了政策的人那樣有一種“解放”了的感覺,有點兒“理兒缺”,不“氣強”。
我姨在村道里碰見了劉一娃。
“支書……”劉一娃和我姨打招呼,卻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姨說:“甭說了,你家的情況,村上知道,給你想辦法解決就是。”
我姨的話讓劉一娃很是驚喜,劉一娃硬把我姨讓到他家,喝口茶,坐一坐。
在劉一娃家里,我姨知道劉一娃的孩子學習好,就對他們說:“要好好學習,為國家學習,也為你爸學習。你爸下了一輩輩兒苦了,為你們家的事,把心都操爛了,你們一定要爭氣,要考上大學,憑真本事為社會貢獻力量,也把家里的窮帽子摘了,把你們家門風給改換了,讓你爸,也能把腔子挺起在村道里走路!”
我姨把莊基地指標給了劉一娃,沒有給我表姐。
劉一娃把我姨記住了,記住了我姨的好。
我表姐卻真的在心里給我姨劃了一條道道兒,一條很可能極深極深的道道兒!
二十多年后,我姨因患癌癥住進了醫院,劉一娃領著他早已參加了工作的兒子去醫院看望我姨,我姨對劉一娃的兒子說:“工作了,先得把人做好,把人做得清清白白的,不要怕吃虧,要記著,你是從南劉村出去的人,得給南劉村爭氣!”
我因有我的工作,不能天天守護在我姨的病床前,我也就無法知道,我表姐到底去醫院看望過我姨沒有,我只知道,在我姨的葬禮上,我見到了所有的親戚,但我沒有見到我表姐。或許,是那一天來人太多了吧,我表姐來了,只是我沒有看見而已?或許,我表姐去城里給她的孩子們看娃去了,她并沒有得到我姨去世的消息?
7
農村產業結構調整的時候,許多地方出現了強迫農民種這種那,甚至,還出現了為“調整”產業結構,強迫農民鏟掉自主種植的青苗,改種領導們認為前景很好,決計大力發展的農作物的現象。我們不能否認,這首先是干部們的好心,他們的主觀愿望是為了發展農村經濟;我們也不能否認,由于農民文化知識層次低,見識少,觀念落后,目光短淺,在調整產業結構,勤勞致富方面缺乏主觀能動性。但我們同樣不能否認的是,在農村調整產業結構的時候,有一些干部主觀雖好,但聯系實際不夠,把原本不適合當地種植(養殖)的物種引了進來強迫農民種植(養殖);有一些干部在引進物種的時候,對市場前景把握不準,預判失誤,或者說根本預料不到市場經濟的風險性,“白菜價好,偏種了稀屎爛賤的蘿卜”;還有一些干部,并不是為了發展農村經濟,他們只是把產業結構調整當做自己為官一任的政績工程形象工程而已。
所以,在一些地方,農村產業結構的調整又一次激化了干群矛盾。群眾說起這些干部時,常用的語言就是:“那人不能提咧,簡直是歪嘴子和尚念瞎瞎經哩。”“瞎”在這里的意思不是眼瞎了看不見的意思,“瞎”仍然是方言,意思是“壞”,“不好”。
但產業結構調整卻確實是發展優質高效農業,壯大農村經濟和農民發家致富的一個有效途徑。
我姨所在的南劉村位于驪山北麓,地處旱塬,自然條件很差,全村282戶1000多口人就靠1500來畝干旱貧瘠的土地生活,是馬額鎮一個有名的窮村。改革開放、分田到戶后雖說村民的溫飽問題從根本上得到了解決,但村民們并沒有真正富起來,農民年人均純收入不足千元。
我姨任村支書以后,也想讓村民既有飯吃,也有錢花,也想讓村民們盡快富起來。我姨也知道,地里光種糧食不行,還得種其它經濟作物;圈里光養牛不行,牛光能替人耕田,牛當然可以賣錢,但賣了牛地又怎么種呢?光養肥豬也不行,養肥豬,尤其是養一頭兩頭的,成本高,耽擱功夫多,辛苦一年,也掙不了幾個錢……
我姨早就想調整南劉村的產業結構。
但我姨不知道怎么調整。
我姨害怕好心辦了壞事,產業結構沒有調整好,卻把村民的莊稼誤了;我姨更害怕,調整產業結構讓村民們做了賠本的買賣,她比誰都知道,南劉村的人,只能賺,不能賠,賠了的話就等于一棵大樹從根兒爛了;我姨還害怕,她一個女人,剛當了支書,沒有號召力,說話沒有人聽……
“咋辦呀,咋辦呀?”我姨說,心很急的樣子。
我母親說:“著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我母親給我姨說鄉里人總愛愛看個樣子學個樣子,凡事得有個打頭的,打頭的把頭起好了,人也就跟上弄去了。我母親還給我姨學了我三伯種蘿卜的事。我三伯雇農成分,根子又紅又正,是生產隊的貧協代表,“文化大革命”中也接過生產隊那個爛攤子,做過幾年隊長。我三伯想把生產隊弄得紅紅火火,但卻沒有那個能力,往往把事情就弄壞了。有一年,蘿卜很貴,種蘿卜的村子賣了個好價錢,村里的勞動日(指勞動工分,十分工就是一個勞動日,年終時,按勞動日結算分錢)價值就高。我三伯看別的村子種蘿卜得了利,就在第二年把我隊里一塊子幾十畝最好的土地全種上了蘿卜,肥料盡著往蘿卜地里上,水也盡著往蘿卜地里澆。蘿卜在我三伯和全生產隊人的細心經管下,果然豐收了,但令我三伯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年蘿卜死賤死賤的。我母親說:“稀屎爛賤的,拉到街上去賣,賣的錢都不夠社員工分錢,分到社員家里,誰又能吃得了那么多蘿卜?切了片曬干,哪有那么多的功夫?就是農業社里的牲口呀豬呀的都不吃蘿卜了,估摸著,牲口蘿卜吃多了,心里也撓得慌吧?”
我姨笑了,笑過了,心里卻有了主意。
是馬額鎮一個集日,我姨坐在街西頭的一塊石頭上,她的對面,是一個忙碌的西瓜車子。西瓜車子周圍圍了許多人在挑西瓜,賣西瓜的老人不停地忙活著,給人稱西瓜,拿西瓜刀在稱好的西瓜上刻一個小三角口子讓買瓜的人看西瓜的生熟,看西瓜的瓤口,然后收錢、找零。一車西瓜很快就賣完了,賣西瓜的老人收了攤,拉著架子車回去了。我姨也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向回走去。此后的一段時間里,我姨不斷地往鎮上和縣上的農技站跑,學習科學種田知識。又從縣農技站請來技術員,請教小麥、棉花、西瓜的間作套種技術。秋上,我姨在她家的土地上劃出一畝地作為試驗田,開始進行小麥、棉花和西瓜的間作套種試驗第二年,我姨的一畝試驗田共收獲小麥225公斤,棉花30公斤,西瓜凈收入1300余元……
鄉里人真的像我母親說的那樣,喜歡看樣兒學樣兒。我姨在自家的一畝地里搞試驗,間作套種獲得成功,特別是比單純種糧食多出幾倍的收入,一下子激起了人們進行產業結構調整的熱情,南劉村的產業結構調整邁出了堅實的步子。
那幾年,我姨跑了許多地方,在楊凌農科城,我姨買回來了木槿苗子,栽在了自家地里,她說,估計城里要大搞綠化了,或許到時候就能賣個大價錢;在陜南,我姨看見人家天麻種得好,價錢也高,就把天麻弄回來了,在自家院子里試種;我姨還發揮了我姨父是獸醫的特長,買回家幾頭良種母豬,自己在家里養了一頭,還把其它幾頭送給了愿意養的人家……在村班子會上,在鄉親們中間,她不斷地用她自己的語言為大家講著調整產業結構的重要性,她說,就咱這地方,就那一點兒土地,光種糧食根本不行,風調雨順時,一年也就兩料子莊稼,逢到旱天,又哪里有一顆兒秋糧可收?這幾年,雖說夠吃是夠吃了,可要打個莊子蓋個房,給娃娶個媳婦,送娃到大學念書,還不得滿世界尋錢去?但她也從來不硬性地要求大家種啥,甚至上面有這樣的要求,她也敢硬頂著不去“執行”,她問領導,如果種下去收不上來,或者收上來賣不出去,村民的損失誰賠?
我姨的試驗,有的獲得了成功,很快就在村子里推廣開了,有的,獲得的卻是失敗,失敗的,我姨就自己認了損失,也就不讓大家再跟著她再走她走過的失敗之路了。比如,她養的一頭母豬,當年產仔25頭,收入2300余元,而與她同一時期養母豬的家庭,也都有了較高的收入,這就讓南劉村飼養母豬的人家一下子多了起來,這個以前因貧窮而被人戲稱為“爛劉村”的村子,又被人叫做“母豬村”了。我的在家里務農的大姐,也在自己的家中養起了母豬,也養起了肥豬,竟然也因了養殖而讓多年窮苦的日子,漸漸地有滋有味起來。
而我姨在院子里種植的天麻,在地里栽植的木槿,都因為沒有產生出效益而僅成為她自己失敗的記錄而已……
8
我不知道這一節該不該寫。寫了,我怕對我姨的形象有所損毀,這是我特別不愿意的事情。不寫的話,我又覺得這確實是我姨作為一個村干部管理智慧的體現,這樣的管理智慧我相信在農村廣大的村干部中,絕不會是少數。我也相信,作為一個農村婦女,而且是殘疾婦女,能夠在村支書的崗位上一干就是二十四年,也絕不僅僅因為她處事公平公正,不貪不占,一心為群眾著想。
我決定記下這件事。
那一年,要進行村級換屆選舉了,作為村支書,我姨是南劉村換屆選舉領導小組組長。鎮黨委有關村級換屆選舉工作會議剛開完,就有鎮上的領導要我姨留下來說幾句話。那幾句話分量很重,意思是要我姨想辦法,把村委會班子成員中的一個人弄成村委會主任候選人。
我姨說:“這個容易,只要有足夠的人推薦,按程序走就行。”
領導說:“問題是,得保證選上!”
我姨說:“這個難,村委會主任是直選,群眾不投票,誰也沒辦法。”
領導說:“不管采取啥辦法,必須保證選上!”
我姨說:“好,領導說的我一定照辦。”
領導笑:“老支書了,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
我姨說:“好!”
但這事情卻確實讓我姨作難,全村250多戶人家,900多口人,如何能叫大家把票都投到某一個人身上呢?當然,在我姨的心目中,這還不是主要問題,主要的問題是,我姨不想讓那人再進村委會班子了。我姨知道,村上本來就窮,村組干部一年少得可憐的一點兒補貼常常不能按時發放;村小學的房早已漏得不成樣子了,她正想著按照《村民委員會自治法》規定的條文,用一事一議的辦法籌點兒錢給娃們子把學校翻新一下呢;她還想著,是否把前幾年已經被洪水沖垮了的水庫再修起來,改變南劉村靠天吃飯的現狀呢……總之,需要用錢的地方太多了,我姨恨不得把一個錢當兩個錢花,甚至當三個五個錢花,好省出錢來把村上這幾年積攢的問題和新出現的問題都解決了呢。村上的會計呀,出納呀,其他干部呀也都理解我姨的難處,在花錢問題上是能省則省,不能省也要想辦法省。可是,那人不省,花村上錢時總是大手大腳。大手大腳在我姨看來其實也不算啥大的毛病,只要你能為村上掙到錢,只要你能把村民們帶上一條致富的路子,你大手大腳花一點錢她可以原諒。但亂花錢,胡花錢,把錢花在不該花的地方上,就不能讓人原諒了,這樣的人,真要做了村主任,也就絕對不能讓人放心了。
鎮領導打招呼讓無論如何要選上村主任的那人就是這樣的人!
村上有人議論,那人常和鎮上一些干部,甚至個別領導去歌廳唱歌。村上人甚至把這話說到了我姨面前。
我姨笑:“唱個歌兒有啥,我就愛聽人唱歌,尤其愛聽學生娃唱。”
“他們還叫了小姐!”
我姨笑:“小姐不就是服務員嗎?哪個歌廳飯店沒有小姐?”
“不是的,不是你說的那樣,他們叫的小姐和你說的小姐不是一回事,是……是專門弄那號子事的女娃!”
“是嗎?有這事,真有這事?”我姨臉色嚴峻起來。
村民們說得有鼻子有眼,還信誓旦旦地說誰誰誰在歌廳門口看見了,那人和一伙伙子人進了歌廳,明顯喝過酒了,紅脖子漲臉地,口里咂著煙,浪笑著,一個推著一個,往歌廳門里走……
村民們話還沒有說完,我姨就站了起來,把手中端的一個杯子,啪地摔到了地上……
事后,我姨很后悔,她想,人家或許認錯人了,那個去歌廳的人不是那人。她想,或許那人真去了歌廳,但他并沒有花村上的錢,只要不花村上的錢,去了也就去了吧,反正,現在去那地方的人多了,又不是那人一個。尤其讓她后悔的是,她覺得她不能在村民面前摔杯子,那樣既顯得自己沉不住氣,又給村民們一個印象,好像班子真出了壞人似的,班子有多么不團結似的。
我姨找到了會計,讓會計把這一段時間的發票找來,她看一下。
我姨真找到了一張發票,發票上沒有公章,按規定這是不能作為報銷憑據的。我姨問會計怎么回事。會計說是報銷的,說是接待用餐。
“咋沒公章,沒公章的票據能報銷?”
會計說:“主任簽了字,我也沒辦法。再說,村上的賬,不像人家鎮上,管得那么嚴,一直就是這樣的。一些餐館,特別是娛樂場所,也不給發票上蓋章。沒辦法,就得這樣報。”
“這張是餐館票,還是娛樂票?”
“咱鎮上的小餐館,哪有那么大面額的發票。”
我姨說:“知道了。”
我姨后來還知道了,那人為了當村主任,已經開始上下活動了,他給人許諾,如果當上,就會讓誰誰誰當會計,誰誰誰當出納,村上決定修的那一條水泥路,交給誰誰誰去修,還要給誰誰誰先解決了莊基地問題。他給他的門中人說,他不為當官,就是為了給門中人爭氣,他要是當了,門中人就可以揚眉吐氣了,而他的家族,分明又是村里一個大家族……
賄選的情況,已悄然在南劉村展開。
村選舉領導小組開會,其他成員就著急,會前紛紛議論,議論后都對我姨,說:“事情不能這樣弄,這樣弄,還不亂套了?”
我姨笑著,說:“哪能亂哩,要相信群眾!”
村委會班子人說:“群眾都叫買通了,聽說人家叫了一鍋鏡糕,在場的一人一碗。吃人的嘴軟,群眾吃了人家鏡糕,哪能不投人家票?”
我姨還是笑著,說:“要相信群眾,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但是,在開會確定候選人的時候,我姨提議的婦女干部候選人卻令人大跌眼鏡,她提的是與那個人結拜成兄弟的媳婦兒。我姨說,這娃聰明,人緣也好,潑辣、能干,一定會把婦女工作做好。
其他人說:“她是那人的親家母兒(我們這里方言,結拜兄弟也互稱親家,對方的女主人,也稱親家母),真選上了,在班子里,還不架空了你?”
我姨說:“架空我不要緊,把真正有能力的人推選上去才是要緊的事情。”
其他人說:“她是初中畢業,按規定,得是高中文化程度!”
我姨說:“文化程度不夠,可以學習么,不能因為這個原因,就把一個人耽擱了。”
在我姨的堅持下,候選人最終定下來了,我姨一方面讓那人把名單報到鎮上去,一方面,又囑咐會計,用大紅紙把名單公布了,并特別叮嚀,一定要把名單,貼在醒目的地方,貼在每個候選人的門前,選上選不上,咱先不管,咱一定要在村上,樹立這些人的威信!
會計騎著摩托車貼候選人名單,在給那人的親家門前貼時,女主人出來了,看了名單,呀的一聲叫道:“真有我!”
會計說:“支書說,你潑辣,能干,計劃生育的事保證能抓好。”
“支書前兩天見了我,說要我當候選人,沒想到,真把我名字寫到紙上了。”
會計說:“支書說用人就要用有本事的人。”
“我哪有本事,都是支書姨促哄人哩。”促哄人也是方言,是把人往高里抬的意思。
但我姨卻接到了去鎮上送候選人名單的那人的電話,他告訴我姨,名單鎮上不同意,婦女干部一定得是高中畢業,鎮上提了一個人,要我和你溝通一下,如果你沒有意見,就這樣報吧。
我姨沉默了半天,說:“既然是鎮上的意圖,那就報吧。”
會計在各自然村貼完了候選人名單,黑水汗流地來給我姨匯報,我姨卻讓按鎮上最后確定的名單重新寫了,重新張貼。
會計說:“剛貼完,又要改?”
我姨說:“鎮上不同意,讓把婦女干部候選人換一下。”
會計就把候選人名單重新寫了,又黑水汗流地跨上摩托,往各自然村跑去。
在那人親家門口,女主人和會計又有一段對話。
“弄球哩,你親家說,你進候選人名單,鎮上不同意,叫刷下來了。這名單剛貼好,又得換。”會計說。
女主人說:“咱村上的事,鎮上管那么多弄啥,不讓我進名單,怕是我親家的意思吧?”
會計說:“誰知道,反正,是你親家從鎮上給支書打的電話。”
“刷了就刷了,計劃生育,盡是得罪人的事,誰倒愿意干哩,再說了,選上選不上,還在兩可之間。好的是,這事讓我知道了,我男人給他結拜了個狼哩。”
“快不敢這樣說,人家選上了村長,知道你背后議論他,以后關系咋處,人家給你穿小鞋咋辦?”
“她能選上個辣子!我這就給我這一門人說,選誰,都不能選狼一樣沒良心的人!”
晚上,我姨去了那人家,告訴那人,選舉時,要向大家演講哩,演講的材料很重要,村上人,能知道個啥,你材料好了,嘴巴子利索了,人就認為你能行,就會給你投票。這一段時間,村上事情你撂下,去學校找個先生,把材料弄好是正事。
選舉前,鎮上說,為了維護每一個選民的正當權益,保證選舉的公正性,鎮上會派鎮干部幫助村上選舉,并且深入村民家中,把票箱抱上,保證讓老弱病殘的選民也能行使自己選舉的權利。
在以往的選舉中,采取移動票箱的辦法,讓不能參加選舉大會的老弱病殘村民可以很好地行使自己的選舉權,這原本是一個很好的辦法,但由于其“移動性”強,總會在某一時段脫離公眾的視線,選舉時利用移動票箱做手腳的事情時有發生,所以,這種辦法深得村民詬病。
選舉的那一天,我姨讓村干部走村入戶進行動員,把幾乎所有的村民都召集到了小學校里實行大會選舉。唱票人,監票人,計票人一個村民都不用,而是經過村民們表決同意,用的是與所有候選人沒有利害關系,且在村民中威望較高的學校老師!
選舉結果出來了,那人票數少得可憐,南劉村村民的民意和個人權益在這一刻得到了最有力的保護……
9
我姨給我母親說,她要給南劉村修一座水庫!
我姨是在春天對我母親說這話的。那時,我姨父剛剛去世不久,我姨的婆婆也因忍受不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而癱臥在床!
“瘋了!”我母親說。我母親認為我姨在這個時候不該想著修水庫的事,她應該想著如何把家里那一個爛攤子收拾渾全。
我姨則認為她這個時候考慮修水庫已經晚了,她說要是早幾年修水庫的話,村上的經濟、村民的收入或許已經有了徹底的改觀,盡管以前也想過修水庫,但修水庫畢竟是一件大事、難事,她下不了決心,在猶豫的過程中家里卻一連串兒出事,一連串兒的災禍讓她無暇顧及村上的事情。
“姐,我南劉村一千五百畝土地,都在旱塬塬子上,沒有水澆,遇到天旱的年月,夏糧減產不說,秋糧、蔬菜、瓜果往往絕收。不修水庫,沒有水澆地,我南劉村九百多口子人,要想把日子過滋潤,那可真是連門兒也沒有啊。”我姨說。
“姐,是到了修水庫的時候了。姐,我屋里沒事了,人說事不過三,我就不信,老天爺一年里收走了我兩個親人,他還敢把第三遭禍事給我嗎?再說,姐,你不要我修水庫我弄啥呀?你要我像鄉里那些沒有主見的婆娘一樣,夜夜睡不著覺數星星,流著淚想我的親人嗎?”我姨又說。
我母親說:“修,你修,你想修就修……”
送走了我姨,我母親心慌得不行,在院子里轉圈圈,一邊轉,一邊自言自語:“瘋咧,真是瘋咧,你一個女人,咋就敢領著人修水庫哩,修水庫,那是多大的活呀……”
是的,那確實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活,在我母親的想象中,是大活,對我姨來說,是大活,就是對南劉村這個集體來說,也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活路。南劉村集體經濟薄弱,全村只有900多口人,而筑大壩,建抽水站,投資最少也得50多萬元。困難是難以想象的,但我姨想,克服這些困難,光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肯定是不行的,得靠群眾,得靠干部!最后,經過集思廣益,并按照《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的程序召開村民代表大會,終于形成了“全村每人完成30立方土方,每方土按3元計算,每出一個工按10元計算,允許以勞代資,提倡有勞出勞,無勞出錢”的方案,解決了水庫的資金問題。
這一年的秋天,準確說,是1995年10月20日,南劉村水庫開始動工修建了。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我姨把家安在了水庫工地上。在工地,她既是一位指揮家,又是一位實干家,哪里活累,哪里就有她的影子,哪里危險,她就及時地出現在了哪里。
那一段時間,往日里靜寂的南劉溝一下子熱鬧起來,紅旗飄飄,車水馬龍,人聲鼎沸,機車轟鳴,炮聲隆隆,煙塵滾滾……早已習慣了單個兒勞動的南劉村民又一次在我姨和南劉村委會干部的帶領下,開始集體勞動了。他們像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興修水利,大搞農田基本建設時期一樣,把小小的南劉溝鬧騰成了如火如荼的戰場,積聚了多年的力量似乎在這一刻又突然噴發出來!
村民們的勞動感動了鎮上的干部,鎮領導把全鎮干部帶到工地來了,干部們的義務勞動不光是把力氣和汗水揮灑在了南劉村水庫工地,那種行動上的支持更讓南劉村人干勁倍增。村民們還感動了學校里的老師、學生,課余時間,老師帶領著學校里的中小學生們來到了工地,或唱歌跳舞為村民們鼓勁,或拿起工具同村民們一起勞動。村民們也感動了當地駐軍,部隊首長來了,首長們帶來的不光是生龍活虎的戰士,還有推土機、挖掘機等大型機械……
利用短暫的休息時間,我姨悄然地登到高處,俯瞰著熱火朝天的水庫工地,我姨的眼前幻化出了一泓碧波蕩漾的湖水,她笑了,又哭了……
就在水庫工地正緊張的時候,我姨的婆婆突然病情加重。我母親去看望老人時,我姨哭了,說:“姐,我只說老天爺已將我的孫女收去了,將娃他爸收去了,有再一再二,哪還有再三再四,可這老天爺,他咋又要來收走我的親人呢?”
我母親說:“縫針,不哭,不哭,人老了,都得走這路的……”
我姨說:“水庫修到交結處了,他婆眼看又不行了,我倒是顧家里還是顧工地呀嘛?”
我母親說:“你顧住你,你顧住你就行了,你要是勞累病了,這個家,咋辦哩?”
在我母親的懷中,我姨聽話地點了點頭,那個時候,她顯得是多么的柔弱呀。
可是,在我母親走后,我姨卻忘記了她答應我母親要顧住自己的話,她對幾個小姑子說:“白天,你們幾個輪換著伺候咱媽,晚上,我回來照顧老人!”
我姨這樣說了以后,就又趕到水庫工地去了。這以后的十多天里,她白天同村民們一起奮戰在水庫工地上,晚上,又急急忙忙地回到家里,為婆婆喂飯喂藥,為婆婆擦洗身子,而第二天天不亮,她就又趕往工地了……婆婆去世的時候,我姨,這個抽屜里還放著民政局發放的殘疾人證書的女支書,體重已不足40公斤了。臨終時,婆婆拉著我姨的手說:“娃呀,媽對不住你,拖累你這么多年了,媽現在再也不拖累你了,你就放心地修水庫去吧。只是,你要小心,要小心……”婆婆臨終時的一席話,讓我姨這個平時把眼淚硬往肚里吞的女人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了。埋葬了婆婆,我姨又來到了工地,她不光人來了,她還讓兒子拉著架子車,把家里過喪事剩下的飯菜拿到了工地上,她要鄉親們吃好、干好。她說,汛期來臨之前,一定要把大壩主體筑好!
工地上的許多群眾看著瘦小羸弱的我姨,感動得淚水長流。
經過175天的連續奮戰,投資41.2萬元,投勞2.5萬個,完成土方5.5萬立方的南劉水庫終于竣工了,水庫變壓器、機房配套設施以及3000米的“U”型渠道等水庫配套設施也很快完工。南劉村的1500多畝旱地終于變成了水澆田……
10
我姨一生最輝煌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但我姨沒有意識到,她甚至面臨將要到來的人生輝煌時還顯得有些木訥。那個時候她真的不像一個村黨支部書記,而事實上,她擔任南劉村黨支部書記已經十四年了。
是1999年的冬天,抑或是2000年的早春吧,我姨來到了我的住處,有點難為情地告訴我,區工會通知她了,要她參評全國勞模,問我這事咋辦,評還是不評?
我說:“天,你要當勞模了?姨,你要當全國勞模了?!”
我姨說:“瓜子,還沒有評哩。再說,你看我像個勞模嗎?”
瓜子就是傻瓜的意思,我姨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我真是瓜子,那是一個長輩對一個小輩的昵稱。我笑了,對我姨說:“不像,你只是我姨。”
“我當然是你姨嘛。”我姨也笑了,笑過了,又說,“我做的那些事情,是一個村支書應該做的事情呀,把應該做的事情做了,而且,還未必就做好了,這就得當勞模,這不辱沒勞模的名聲嗎?”
我姨說這話時,竟是一臉憂愁的表情了,好像她已經辱沒了勞模的名聲似的。我說:“姨呀,世上哪有你這樣的人呢,現在只是讓你準備材料,評上評不上還在兩可之間,你倒擔心上了。再說,有啥擔心的,你已是省勞模了,這就證明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呀。”
“你的意思是可以評?”我姨問。
我說:“當然可以。”
我姨于是問我在照相館有熟人沒有,還得要20張彩照,馬上就要。我這才知道了,我姨,竟然因為評還是不評這個問題,已經把上交參評材料的事情,拖到了最后時刻……
2000年5月1日,我姨作為全國勞模,去北京參加表彰大會,后又登上了她此前連想也不敢想的天安門城樓。我姨回來后,我寫了一篇題為《小姨》的文章發表在《西安晚報》上——
小姨龐玉芹,一個年近花甲的老太太,現還在臨潼區馬額鎮南劉村黨支部書記的任上。
小姨是什么時候當的村支書,已完全沒有了印象。只知道我開始記事的時候,小姨只是我的小姨,可到了現在,小姨已不僅是我的小姨了,她還是我那眾多親戚中,唯一的一位共產黨的官,更是唯一的一位全國勞模呢。
對于勞模,尤其是全國勞模,我以前只是耳聽過沒眼見過,所能有的印象就是思想先進是活著的雷鋒,干勁十足堪比當年的陳永貴,事跡感人有如孔繁森……有了這樣的印象,就很難把小姨和勞模聯系在一起。
是的,小姨并不高大,150厘米左右的身材,加上在屋里的抽屜,還放著一個由民政局發的殘疾人的本本。這一切,都決定了小姨的弱小。
知道了小姨在領著鄉親們修水庫呢,也知道了小姨在領著鄉親們鋪道路呢……水庫蓄集了一片像天空一樣明亮的水面,干涸了幾十甚至幾百年的土地于是就不再干涸了;道路在清朗的月下,如一條巨碩的銀鏈,反射著白花花的月光,泥濘了幾百幾千年的道路于是也不再泥濘了……可我,還是沒有把小姨和全國勞模聯系在一起。
因為,在家里,小姨是孫子的奶奶呢。那個叫做欽欽的小家伙放學回來了,成績的不如意,也會讓小姨舉起她的巴掌,做一個要懲戒的姿勢,把小家伙嚇得一溜煙跑掉,跑到書桌旁,翻開書本愣念a、o、e。領著孫子去上會,是小姨感到最愜意的事了,孫子圍在攤位前,見啥要啥,小姨就給買,口袋里的錢光了,就一遍一遍地罵:這賊挨刀子的,這賊挨刀子的……嘴里是罵著,臉上卻笑著。那一年,姨父得了癌癥,查出病時已是晚期。明知不治,小姨哭了;非得去治,小姨擦干了眼淚,四處籌資,領著姨父住進了一個農民很難住得起的省城的醫院……
我的母親是小姨一母同胞的姐姐,大約是因為母親是小姨娘家唯一健在的至親吧,抑或因為母親比小姨年長好多,小姨就像兒女孝敬父母一樣地孝敬著我的母親。母親病危,小姨和我們一塊兒抹淚;母親轉危為安,小姨像我們一樣興高采烈。母親和我住到了一起,小姨依然常來家走動,撂下她緊張的工作,陪母親說一會兒話,給母親做一頓她老人家愛吃的飯……
看著小姨被她的孫子纏著;看著小姨為姨父的終于不治而哀哀地哭著;看著小姨盤腳坐在床上,和我的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嘮著;看著小姨佝僂著她那弱小而殘疾的身軀,在我家的廚房里忙活著,誰又能把小姨當作勞模呢?
2000年的五一節,小姨被一架飛機,嗚嚕嚕接到了北京,和眾多的全國勞模一起,站在了高高的天安門城樓上。小姨的一生,也有了最輝煌的時刻。
再見小姨,我看到的,就不光是家里的小姨了。我看見了剛剛埋葬了姨父,就用衣袖抹了抹臉上的淚水,風一樣趕到水庫工地的小姨了;我看見了在酷熱的太陽下,走在城市的水泥道路上,為南劉村要項目、要資金的小姨了;我看見了一天終于到頭,躺在床上,卻還在想著如何才能給小學蓋一幢樓房的小姨了;我還看見了楊凌農博會上,在人伙當中擠呀擠,擠到最前頭,從專家手里要幾本書籍,就匆忙翻看的小姨了……我想,小姨這勞模,絕對是真的!
我問小姨,登上天安門啥感覺?
小姨說眼窩濕濕的。
我又問小姨,領導著那么大一個村,累嗎?
小姨抿嘴不答,那嘴角,綻開了一絲笑意。
這篇文章,后來還獲得了《西安晚報》新世紀西安人征文優秀作品獎,也算是我借著我姨的榮譽,為自己撈了一點兒好處吧。
11
1999年秋冬之交,我母親查出癌癥,一月之內,做了兩次大的手術。我姨常常放下手頭的工作和家里的活路,來醫院服侍母親。那個時候,我母親年近七旬,我姨五十多歲。由于我母親一生多病,加上年輕時繁重的農活和家務勞動,從外貌上看比我姨老了許多,同病房的人就以為我姨是母親的女兒。
我和姐姐哥哥們卻想,別人把我姨看作母親的長女絕不僅僅因為她們姐妹形象上的差異,更重要的原因是在病房里,我姨陪著病中的母親說話,我姨給母親喂飯喂藥端屎端尿,那一種悉心地照料并不像一個妹妹在照顧年老的姐姐,更像一位乖巧的女兒侍奉病中的老母。
那是一個奇跡,我母親痊愈了,身患哮喘、糖尿病、肺心病等多種病癥的我的母親竟然沒有被癌癥打倒,住院數月之后,她又可以為我的父親做飯了,她又可以坐在溫暖的太陽下與要好的老太太們說笑了。
手術之后,我母親又活了八年,按我的醫生朋友講,癌癥病人生存五年即視為治愈,而我的母親活了八年,且老人家去世時亦不是因為癌癥復發,所以,我很感謝為母親治病的醫院,當然,我也感謝在母親病中悉心照料她老人家的我姨。因為我相信,母親的治愈除過醫生高超的醫術之外,我姨的悉心照料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我記得母親初做手術的時候,一切都是未知,我們幾乎已經做好了母親不治的準備。那個時候心很痛,很無助,手術的成功也只給了我們一絲暫時的慰藉,這慰藉足以讓我們做兒女的把最真誠地感謝送給醫護工作者。尤其是哥哥,他在外地工作,久不在家,雖然沒有一個人埋怨他不能常在母親的床前問安,但他自己在得知了母親的病后就比我和兩個姐姐要痛苦得多,在母親手術成功之后對醫生的感激之情似乎也要比我們多出不少。哥哥要請客,請醫護人員。醫護人員緊辭不去,哥哥再三再四地請,請得醫護人員沒辦法了,只得同意在醫院食堂喝酒。那一天,為了把醫護人員請好,哥哥首先把自己喝高了。喝醉了的哥哥抱著我姨哭,哥哥說:“姨,你要高壽,你一定要高壽,我媽要是沒了,你就是我們的媽……”
是的,那個時候,作為我舅舅家里的長輩,只有我媽和我姨在世。
我姨也哭了,說:“娃,你媽不咋,不咋……我好好活著,我好好活著,活著照看我娃……”
可是,時間剛過去十年,在我母親去世兩年之后的2009年初春,我姨卻突然查出了肺癌晚期!醫生說手術治療已沒有任何意義,但我表弟還是把我姨從區上的417醫院轉到條件更好的第四軍醫大學唐都醫院治療。醫生建議,小細胞癌,只能采取化療的辦法治療。醫生說目前正有一種藥物在醫院臨床試驗,價格比傳統化療要便宜許多。我表弟聽后,略感欣慰,不僅僅是因為治療費用低,而是因為醫生說了,我姨是“小細胞癌”。沒有一點兒醫學常識的我表弟認為在疾病方面,“小”肯定比“大”要輕許多。我卻悄悄地在網上查了,“小細胞癌”是比較嚴重的腫瘤,而且,幾乎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治愈。
我心情非常沉重。但我并沒有把我從網上查到的結果告訴我表弟,我想,就讓他抱著一種很大的希望為我姨積極治療吧。至于我姨,我們只對她說是嚴重的肺炎,住一段時間醫院,就會好的。
我在第一時間把我姨的病情告知了我的哥哥。
我哥哥立即飛了回來,并把一萬元錢放到我姨的病床前。我哥說:“姨,啥都別想,好好治病,這病能好的。我這次時間太緊,錢拿的不夠,回去后,我把錢寄到偉興那兒,讓他給你拿來。你一定要聽醫生的話,好好治療!”
我姨說:“對,姨當然得好好治療,姨不咋,姨能活到一百歲,你走,你走吧,好好工作……”
我哥哥給我姨拿錢治病,是因為我哥哥知道,我姨沒錢,我姨舍不得花錢治病。我姨給我哥哥說她能活到一百歲,那是因為她有許多事情要做,比如修路,比如利用水庫搞游樂項目,比如南劉村到現在還沒有真正富起來,她想活到一百歲,那樣,她就能把她心目中已經計劃好的事情完成了。
在醫院里,我姨進一步理順了她今后的工作思路,計劃好了目前緊著要干的事情:一、水庫修成了,但水庫光是澆地的話,那就是對資源的巨大浪費,我姨想著,可以依賴水庫這個巨大的資源招商引資,把水庫變成一個集灌溉、養殖、游樂于一體的水上樂園;二、南劉村在繼續大力搞好產業結構調整的同時,還應該積極發展優質高效農業;三、繼續搞好村級道路硬化工程,尤其是從四組到學校的三公里道路硬化是最迫切的事情,那三公里道路,雖然不長,可每逢天陰下雨,就把上學的娃娃們害苦了。四、有了水庫的南劉溝不應該繼續荒涼,她要爭取在自己的任上,把南劉溝變成一個名符其實的秀美山川,當然,這一點,還是得依托水庫,看來,修水庫確實是修對了……
我姨的病越來越重,到底驚動了區委區政府。各級領導紛紛看望,區委區政府以及鎮黨委鎮政府都為我姨的治療提供了最大的經濟幫助,而我姨這個時候也似乎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對看望的人說:“躺在這里難受啊,真不如死在崗位上呢。領導,就讓我回去吧,我真不愿意躺在病床上,回去了,哪怕能干一件事,哪怕能看著大家干一件事都比躺在這里強。”
南劉村主任帶著班子的同志們去看她,她又不斷地叮嚀:“從四隊到學校那幾公里的路面,得趕快硬化了,天下雨,娃們子上學,多難走啊。”
彌留之際,我姨已經被疾病折磨得幾近“癡呆”了,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她還不斷地像說夢話一樣對服侍在病床前的我表妹說:“回,娃呀,把媽扶回,媽沒病,好好的人住到這里弄啥?咱回,回去再干一蹦子,把咱南劉村變成個度假村……”
2010年4月20日,在與病魔抗爭一年多時間后,我姨帶著把南劉村沒有建設成富裕村、度假村的遺憾,離開了她特別熱愛的南劉村,撒手而去……
12
2010年6月19日下午,我接到了我們單位書記的電話,書記要我立即到區委組織部去,說杜新鋒副部長正在那兒等我。杜是我的同學,也是組織部副部長,他叫我,而且是通過單位書記叫我,那就一定是有什么任務了,不去是說不過去的事情。
果然有任務:區委決定,在全區黨員、干部中開展向全國勞模龐玉芹同志學習活動,組織部抽調我去馬額街辦參加座談會,搜集整理龐玉芹同志先進事跡材料。
那個時候,他們并不知道龐玉芹是我姨,他們抽我只是知道我常在報刊雜志上發表文章而已,他們認為我是一個“寫家子”。
但這任務我不愿意承擔。兩個月前,當可憎的病魔最終奪去我姨生命的時候,我肝腸寸斷。當馬額街辦南劉村村民滿含熱淚,用最后一锨黃土把我姨瘦弱的身軀掩埋了的時候,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我姨了,我母親那一支親人中,我最后一個長者離我而去了,而我和我的哥哥,曾經多想像侍奉我的母親一樣,侍奉我姨至八十,九十,乃至百歲!我長跪在我姨的墳頭,珠淚滾滾。不愿意參加有關我姨的座談會是因為我不愿意清醒地意識到我姨與我的永別,我更不愿意再一次經歷因失去最后一個長者時那種身處煉獄般的折磨。
何況,我總以為,我姨是以帶領南劉村干部群眾修建了南劉水庫而被評上勞模的,是在面臨喪孫、喪夫以及婆婆去世的巨大災難卻依然沒有放棄帶領群眾興修水利,讓她具備了讓天地動容的感人事跡而被評為全國勞模的。所以,我寧愿我姨不是勞模,也不愿意我姨經歷那樣的磨難!
但工作,卻沒有理由推脫。
當我坐在馬額街辦的會議室里參加座談會的時候,盡管我做好了內心煎熬的準備,但我還是沒有想到,從村主任、村民小組長到村民,這些與我姨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他們在座談會上能泣不成聲,能把一個又一個感人的事情用含淚的聲音向我們傾訴出來——
張小利哭著說:“老天不公,好人為啥命不長呢?……”
在張小利的心目中,我姨是一個好人,一個真正的好人。張小利是一個命運多舛的人,她的婆婆更是。2000年前后,災難接二連三地降臨到這個家庭,張小利的丈夫和丈夫的兩個兄弟相繼離世,一場大火又將婆婆居住的屋子燒了個凈光。著火的那一個晚上,我姨第一時間來到張小利家,拿出自家的糧食、衣物,以解決張小利婆婆的當下之急,接著又為這個家庭跑前跑后,積極聯系鎮、區政府,幫助她家解決生活問題。同時,我姨還拉著張小利的手,對她們幾個守寡的妯娌們說:“娃呀,誰都有老的時候。你們家里的困難,村上幫你們解決,可往后,都得對老人好,老人的房子燒了,你們妯娌幾個商量著,看誰家住得松泛一些,誰家困難小一些,就把老人接回去……”在我姨去世前的一個月,她還讓兒子打電話把村主任王勝叫來,叮嚀著為張小利解決莊基地問題,并交代王勝,以后,村上還是要繼續幫扶張小利一家,幫扶更多困難的家庭……
“……年初,龐支書看病回來,化療讓她把頭發都掉光了,我在村里碰見她,還沒問她的身體狀況,她卻開始問我家的情況,問我孩子的工作和學業情況,還問我,屋里還有啥困難沒有,要有,就及時地告訴村上……她自己都病成那樣了,還掛念著我們家的事情,掛念著我娃娃的事情……”提起我姨,年過六旬的劉一娃語聲哽咽……
我姨父的幾個妹妹也來了,她們和平時一樣,依然親切地稱我姨為姐,而不是用似乎稍微遠一些的嫂子的稱呼。她們或許是平生第一次坐在鎮政府的會議室里,但她們未曾開言,也都哇哇地哭開了:“姐,姐呀,沒有你,就沒有咱這個家,可姐呀,你咋就走了呢?你咋就這么早走了呢?……”
而在這個時候,我流著淚,我姨的音容笑貌又一次在我的眼前出現了,我似乎又聽到了,她在對我母親說:“姐,不難,支書有啥難當的,只要你一心一意為大家干事,只要你不貪不占,大家為啥要難為你?”
是的,我現在理解了,做農村的基層干部,確實不難,只要像我姨說的那樣,一心一意為大家干事,不貪不占,公平正義,再加上必要的管理智慧,那有什么難的呢?所以,我姨就把村支書干了24年,一直干到她生命的盡頭!
可是,真的不難嗎?幾十年如一日地操心群眾的事情,幾十年如一日地公平處理村上的事情,沒有被那么多災難擊倒,堅持修成了南劉水庫,并完成配套設施建設,真的是輕而易舉的事嗎?
我姨有了南劉村,是我姨的幸事,她是被南劉村人選擇上的,也是南劉村人,讓她擁有了全國勞模這樣一個稱號;南劉村有了我姨,也是南劉村人的幸事,一個支書好找,但像我姨那樣,把幾乎畢生精力都交給了一個村子的好支書,或許并不容易找到!
幾次參加關于我姨事跡的座談會,在與村民與干部一起被我姨感動得流淚的同時,我的靈魂,也一次次地被我姨的精神洗禮著。我想,以后,我應該知道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共產黨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