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莊還算是個怪大的莊子,從村東頭到西頭散散落落地住著一百五十多戶人家。西頭住的基本上都是老人,東頭住的是結婚了分家另住的兒子媳婦。不過也有些是跟著公公婆婆住在西頭的——東頭沒有宅基地,西頭的宅子又大些,就在老宅子上加蓋兩間,也就住下了。
青河莊有一條青河繞著大半個村子,青河里到處都是蘆葦,從于圩子過來的路上有,流經村南頭的這一截,不知為什么,一點蘆葦也沒有,到了西頭,剛拐過六孩家的屋角,蘆葦就開始茂盛起來了。過了這一截茂盛的蘆葦,有一處水淺的地方,這水淺處就成了通往北王家的一處通道。兩米來長,米把寬的二三十塊條石鋪架在水上,就成了橋。橋的兩邊還是蘆葦。蘆葦遮住了太陽,橋上又是一個風口,一到夏天,水還未漲的時候,石橋上是村人洗衣服的好去處。
河西有六孩家的地。
于金環想著收麥子了,該叫六孩回來家收麥子了,往年離端午還有十來天的時候,六孩就跑回來了。端午眼看就到跟前了,十幾畝麥子在地里都黃澄澄地閃著麥芒,風一吹就一層一層地蕩開去,等著人往家收呢,六孩還是沒回來。
往年六孩一回來家就騎上大兒子家的摩托車四處轉悠。六孩有車,他每次猶猶豫豫說開車回來,金環都不叫他開。
其實,金環也想坐坐自家的轎車。但是開回來?還是算了吧,回來的路不好,一路上又喝油,她心疼,最主要的是不放心,去年開春剛買的比亞迪,花了好到十萬塊。六孩自己還沒學會開車,要是回來,非得請工地上的李黑來開車不行,光叫人家開車來送一趟,少不得要補貼工錢,還欠人情。來來回回兩千多里路,過路費過橋費,誤工費,汽油費,哪一處不是錢?
除非有一天開回來不再開去了,再作考慮吧。
金環給六孩打電話,六孩手機欠費。大兒子二兒子早分家另住了。兩個兒子都出門打工去了。兩個兒子的媳婦都能干,在娘家能叫動人,一到忙季,一個電話打來,該收的收,該澆地澆地,澆完地秋季莊稼就都種上,兒子媳婦都不用回家來的。
于金環想去地里排個聯合機。這幾年鄉里來的聯合收割機也多,可是金環都不太想用,聯合收割機快是快,可麥秸稈子都打碎了,家里的兩頭牛吃什么呢。往年六孩回來,自己干活,請上兩個鄰居,幫幫忙收割機割了拉到場上,脫粒機脫一下。麥秸垛上兩大垛,一個冬天牲口就有草料了。不過今年牛還剩一頭了,眼下六孩也不回來,金環想,就到地里找收割機算了,收完麥子,在地里耙一耙碎麥秸,也夠喂牛的了。
金環想著,就隨手搭上了大門,轉過了院墻。
青河西邊有六孩家的四畝地,金環站在院外邊遠遠地看那邊聯合收割機正歡著,卻沒有多少人在邊上跟著,她就準備過去問問。
剛到老橋上(老橋下現在已經沒有水了,好長時間沒有下雨了,河都干得差不多了。蘆葦也都幾乎不長了),就碰見水利,水利說,嫂子,六孩哥這次在家待幾天啊,怕是不回去了吧,我看小轎車都開回來了嘛。
金環一愣:說啥,你見著你六孩哥了?
水利說,就是啊,在鎮上,他還跟我打招呼來,問我下午可回家,要捎我一截。要不是我騎著摩托車,就坐他的車家來了。
噢,可不是,四輪子又啥好坐的,頭暈眼花的。金環說。說著說著,有點想回家去看看六孩到家了沒有,但是水利還在邊上站著,地里的收割機還要排隊,又覺得不好意思,怕人家笑話,想了想,還是去地里了。一邊走,一邊想,六孩咋開車回來了呢?回來咋不提前說一聲,現在到沒到家呢?一路水利說了幾句家常她也沒有聽清。來到地里,一問收割機師傅,已經排上號的人多得很了,要論到河沿上這幾戶人家的地,最早得到明天早上了。金環就在地頭站了一回,和周圍的人隨便拉拉呱,心里惦記著六孩,就借口說家里沒鎖門趕緊回家了。她還想著,六孩回來了,就方便多了。到時候把老大屋里的三輪車開出來使使,麥子就不愁進家了。這樣想著金環就加快了回家的步子。
剛到墻頭就聽見院子里說話的聲音,不是六孩是誰?她心里又高興又嗔怪。這六孩,回來也不說一聲,根本不知道家里人焦心。
大門敞開著,門口停著那輛轎車。寶藍色的車身,那藍色真是深沉又明亮,天晴得正好,頭上的云,門口的樹都落在車窗玻璃上。在鄉下路上走,車窗上已經落了一層灰。金環走近車子,想用袖子擦擦灰,還沒伸手,腳下一趔趄就撞到了車門上,車“嗚嗚”地叫了起來,嚇了金環一跳。
院子里六孩正和發展在拉閑呱,聽見車響,兩個人都出來了,見是金環把車碰響了,六孩白了她一眼:瞎碰個啥?發展就笑,一邊笑一邊扭過頭來對六孩說,六子,我先回家了,到時候招呼一聲啊。
金環就趕緊招呼:發展老哥在這吃罷飯再走啊。
發展說,不了,不了,你嫂子也該做好飯了,下午還要去河西收麥。
發展家在村東頭,不知怎么今天就來串門子了。
看著發展走遠了,六孩和金環一前一后就進了院。好像很累似的,六孩剛進到院子里,就坐在楝樹下的長條凳上,點起了一根煙。
院子里水泥地上落了好幾根煙頭了,三只小母雞嘰嘰咕咕,尖尖的嘴對著煙頭叨來叨去。坐在楝樹下的六孩,翹著二郎腿,手上還夾著一支沒有抽完的煙。六孩上身穿一件短袖襯衫,襯衫筆挺筆挺的,一點褶皺都沒有,褲子也是筆挺筆挺的,就是皮鞋鞋面上落了一層浮灰,仔細看看,左腳鞋頭上還沾著一泡雞屎。
他倒是越過越年輕了。金環心里想。哪里像她,本來就比六孩大幾歲,再加上這些年家里家外地操心,搶種搶收,旱了澆地,澇了排水,洗衣做飯,喂豬喂牛,雞鴨貓狗,帶了大孩帶小孩,一天到晚閑不住,這也操心,那也操心,頭發都白得差不多了。臉上就更不用說了,一笑都是褶子。不說臉面,身材也發起福來,尤其是肚子,生了五個孩子,肚子上一層一層的都是贅肉,怎么也收不回去。穿什么衣服都不行,夏天,兩個媳婦給買的衣服都不能穿。買都買了,她又不能說,這是媳婦買的呀,還有理挑三揀四啊,只好拿到喜英的裁縫鋪去改。
其實,她也不過才四十七歲。擱在城里,四十七歲算個啥呢?這樣歲數的女人,都還細皮嫩肉哩,花里胡哨的衣服還穿著呢,她也不是沒有去過城里。六子剛出門那段時間,婆婆還在的時候,家里家外有人操心,她也到城里呆過半年,但是城里的生活她實在不習慣,一天到晚都是汽車轟轟隆隆的聲音,她根本睡不著,勉強呆了半年,還是回家了。
這才幾年啊,說老就老了,腿上月子里落下的毛病叫她根本不敢久站,年輕時候還覺不著,現在一站時間長,就疼得厲害??伤龔膩聿徽f,跟孩子們不說,跟六孩也不說,她是個能忍的女人,這些毛病說給他們聽又有啥用,不還是那樣嗎,誰也不能替她受那罪,說了白白叫人操心。
六兒,啥時候到的?手機咋打不通啊,還沒吃飯吧,餓了沒?我給你做飯。說著金環就洗手燒水準備做飯。
六孩一臉沉重地說,吃過了,別倒飭了,我這次回來有事跟你說。
金環一看他那樣子,心里就咯噔一下:咋,工地上出啥事了?
六孩半天沒說話,她的心就提溜在嗓子眼,一只雞下了蛋討厭地“咯咯噠,咯咯噠”地亂叫,叫得人心煩意亂,他不說話,她也不敢再問??戳舆@樣的眼神和臉色,肯定是工地上出了啥大事,不然車子怎么也開回來了呢?她心里七上八下,不是滋味。
末了,六孩狠抽了一口煙,把手里的煙頭往地下一摜,用那只踩了雞屎的皮鞋狠狠地踩了一下,然后,說,咱們離婚吧。
金環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于金環嫁到青河莊的時候整整二十一。按那時的觀念,金環二十一出嫁已經算是晚婚了,一般的閨女十六歲就訂了人家,十七十八就出門子了。于金環到二十一才出門子,那可不是一言兩語能說清的。
說起來,金環也夠命苦的,七歲上,金環剛上了半年學,寒冬臘月里,她娘生下來一個龍鳳胎,難產,保住了孩子,沒保住大人。家里這么大的事一出,上學的事還能提嗎?寫名字倒是學會了。那對孩子中小妹妹的腦子又不太好使,等弟弟妹妹能走路了,她爹就一甩手,家里交給金環,自己出門找錢去了。金環爹出門的時候,金環剛過了九歲,那真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九歲的金環,像個小大人,家里家外弄的干干凈凈,羊圈里兩只羊,天天帶著弟弟妹妹到青河坡上放羊,地里的活倒是不要她操心,該收該種的時候,她爹就回來了。金環爺爺奶奶死得早,她爹又是個獨苗苗,金環沒有什么叔叔大姑的幫襯。倒是她爹一個堂姐,農閑的時候,初一十五地來看看這三個沒娘的孩子。十里八莊的人,誰不知于四季家的金環啊,一提到于圩子的金環,人們都是贊不絕口,這女娃娃好啊,可惜呀……
是呀,可惜呀,光金環自己好,有什么用呢?她爹的名聲太壞了。
金環的爹于四季早先在家里種地,那時候金環娘還在世,可是種地不來錢啊,于四季又嫌累死累活的,于是就跟著外村人往外跑,那個人原來做的是拐人的行當,跑一趟云南四川,帶幾個女人回來,就撈一大把錢。于四季起初跟著那人跑,跑了幾趟,人家覺得他太能吹,擠兌了自己的門路,不愿帶了。于是于四季就自己跑。為了更有說服力更正當,于四季也帶著村里村外的人到云南去“相親”,看上的,給女人家一筆錢,自己撈一點,就把人帶回來了。
也有女人來了之后覺得上當受騙,跑過的也有,有的在外面浪蕩幾天,吃沒吃,喝沒喝,回家又不認識路,也沒錢,又回來了的也有。還有一些,有點傻乎乎,在家里也是被家人親戚半懂不懂或者不懂裝懂地“嫁”出去了。然而鄉里人實在,弄個媳婦,生個男丁總是會拿媳婦當成寶,男人無非丑一點,矮一點,其他倒也沒什么,加上有了孩子,一些女人就安心地跟著過日子。于四季于是本事越來越大,找他的人也越來越多,有時候竟有人開玩笑叫他“于媒婆”。但是,他有一點不地道,那些被他帶回來的女人,幾乎沒有一個不被他占過便宜。娶媳婦的人吃了啞巴虧,又不能明說,只好暗地里恨一恨。但于四季得意得很啊,三兩杯老酒下肚,什么樣的事他都能說出來。
于是,漸漸地,這樣的生意就不好做了。金環娘一死,他就再沒跑過云南四川。他到外頭工地上打工,不行,太累了,他可干不了。于是后來就收破爛,間或也偷。這樣在外頭晃蕩了好幾年,有一次被捉住,打了個半死,大毛病沒落下,就是皮肉受了大苦。打那以后,他是不想在城里混了,再說,他也混不下去了。
于四季回了家,閑著也不行,就想起他爹的手藝,織葦席。青河里的蘆葦多,到了秋天,蘆花開過之后,家家都能分到一點蘆葦。于四季就走家串戶給人家織葦席。那時候金環已經十七了。
金環是個好姑娘,家里說媒的太少,但是于四季是啥人?他的要求稀奇古怪,不是這樣看不中,就是那樣看不中,他這么一個好乖女,要待價而沽。
眼見著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姐妹都有了婆家,都出了門子,金環能不著急嗎,她爹的性子她還不知道?自己再不留心,將來不知道被他爹給弄到什么人家里去。但是金環還真不能著急,是啊,哪有姑娘急著出嫁的啊?
于金環暗自安慰自己不能急,不能急,這一安慰就安慰到了二十歲。
于金環剛到二十歲的時候,于四季織葦席織到了青河莊,織到了村西頭米花郭家。
說來也怪,青河流了那么長一段路,經過那么多村子,不知道為啥,就只有青河莊這個村子依了青河的名字叫了青河莊,別的村要么就是李莊,王莊,南王家,北王家,要么就是于圩子,郭圩子之類的以姓來命名的莊。青河莊叫了青河莊,好像青河就是他們莊的一樣。
要是沿著青河走上一路,也許就明白了,青河莊跟青河的關系確實跟別的莊子不一樣。
這青河從南邊于圩子村頭過來直直地流到青河莊的東頭,再從青河莊整個莊的前頭曲曲折折地流一遍,跨過莊西頭最后一戶人家,才大踏步往北流去了。也許就是青河包裹著青河莊二分之一的周長吧,莊子才叫了青河莊。別的村,青河只是象征性地經過了。
青河莊西頭的最后一戶人家,就是米花郭的家。米花郭真名叫什么估計都沒人知道了,米花郭有一臺爆米花的家伙。農閑時候他就去給人爆米花,這一片的村子爆米花的就只有他一個,生意好。到了一個村,他吆喝幾聲:米花郭哦!米花郭啊!這是他的招牌。吆喝幾聲就裝一鍋自己帶來的玉米,先爆上一聲。響聲震天,沒聽見吆喝的這下也來了,一個村的孩子都帶著自己的東西——玉米啊,蠶豆啊,大青豆啊,大米呀之類的——排隊等著。
于四季到米花郭家織葦席的時候,正好米花郭在家。
這些村子里的人,即使不做個啥小生意,比如織葦席、爆米花之類的,人們也幾乎都認識,更何況他們又都是走街串巷的呢。中午米花郭管飯,老哥倆開了一瓶尖莊,就吆五喝六地喝了起來。
一瓶酒快見底,米花郭筷子往桌上一擱,唉聲嘆氣:于老哥啊(其實,于四季比米花郭還小幾歲),你說我咋辦呢,這前頭兩個孩子都有著落了。眼瞅著俺三孩都二十四了,還沒有對象,愁死我的老命嘍!
正喝到興頭上的于四季,一拍大腿:咱們做親家,你瞅瞅我家金環行不行?
米花郭一聲咋呼:哎呀,于老哥啊,金環好得很好得很。孩他娘,再炒幾個菜。叫六孩再到東頭買兩瓶好酒,我今天要和親家喝個痛快!
三孩說起來真不是什么好家伙,不務正業,又懶,啥活不干,成天里跟著一幫子半大小子瞎胡混,偷雞摸狗帶耍點小賴皮。按說,這樣的人是不好找對象的,農村里,哪個莊子沒有沾親帶故的,七大姑八大姨的,一到閨女找對象,稍稍一打聽,誰家有幾口人,誰家家教如何,誰家老兩口名聲怎樣,什么不是一清二楚!即便是不刻意打聽,平時走街串巷,趕集上店的,還不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要不怎么能拖到了現在!但是借著酒勁,說出來的話也得算數,金環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親事也就這么定下來了。用現在的話來說,三孩這個小混混加剩男,白撿了一個好媳婦!
滿青河織起密密的蘆葦帳子的時候,于金環嫁到了青河莊。
這米花郭,有四個孩子,老大叫大孩,老二叫二孩,老三叫三孩,老四叫六孩。其實六孩也不是老四。只是活著的老四罷了。
六孩上頭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可都沒活成。老四出生剛滿月,他娘郭楊氏回一趟娘家,回來路上就不知怎么受了風,沒兩天,夭折了。過二年,丫頭老五出生,這是個雙瞳孔,說話行事奇奇怪怪的,老是說看見什么東西。米花郭就估摸著不是好兆頭,請北王家的給算算,還花了兩毛錢,可也沒長成大人,七歲上就沒了。三四年,米花郭兩口子都沒敢要孩子。誰想到了1970年,還是生了六孩。
六孩今年四十二,是金環的第二個男人。比金環小五歲。第一個男人,也就是六孩的哥——三孩,比金環大三歲,二十七歲那年被人打死了。
這事說來,還和六孩有關。
那年六孩才剛剛十九歲,米花郭兩口子著急的不行了,要給六孩說媳婦,再拖上個三年二年的,跟三孩學???可哪里能再有一個于金環呢?郭楊氏雖說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潑婦,可是對于金環可真是服服帖帖,從來不挑于金環的毛病,再說,于金環有什么毛病她能挑出來?她自己的三孩那么個人,已經把人金環委屈死了,她還再挑三撿四?
前前后后,六孩也相了好幾個姑娘,但是滿意的只有一個,小李家的,離青河莊約摸有四五十里路。媒婆都領著姑娘來見過了,那姑娘長得好。六孩十分滿意。
姑娘對六孩也滿意,可回去四處一打聽,知道六孩的娘郭楊氏可不是個善茬。這里一說,那里一勸,心思就有點動搖了,怕嫁過去要受氣。
再后來,媒人多方商議,最后提出了要求,親事可以考慮,但是彩禮什么的要多出一些。少了五千不行。另外一條,嫁過去,還得另蓋三間瓦屋,蓋在村東頭,要分家另住,不和郭楊氏他們住在一起。房子什么時候能住人,什么時候結婚。
這條件提得好!哪里有那么多錢?五千塊錢,還得立馬就蓋房子,這不是要了米花郭兩口子的老命嗎?
三孩的一個哥哥入贅出去了,一個姐姐也早出嫁了,日子都過得緊緊巴巴的。雖說三孩娶媳婦也七八年了??蛇@七八年,不是生孩子就是生孩子。已經生了兩個兒子一個閨女,真是越窮越生,越生越窮,人窮就氣短。他娘郭楊氏天天在耳邊絮叨說要替六孩籌錢,籌錢,說媳婦,說媳婦,三孩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了,當哥的也想給弟弟出把力,可媳婦不是光靠嘴說就能說來的,要錢啊,要家底啊。
說到底,三孩雖說有點流氓皮相,但是,擱自己家人面前,還算是不錯的,村里有人不敬父母,有人專欺負老爹老娘,那樣的事,三孩不干!別人吃自己的虧,自己家人還能吃自己的虧不成?
六孩的親事像一塊石頭壓在三孩心里。
村里頭誰家有多少糧食,誰家條件好些,村里人彼此都一清二楚。能問誰借呢?誰能借給他三孩?想來想去,還只有郭新運家有點閑錢,而且也說不定能借到手。
說起來郭新運算不上青河莊的人,郭新運是光棍郭學武收養的,郭新運剛去當兵,郭學武就得病死了。郭新運轉業后念了縣師范,畢業后分配到青河小學教書。郭新運算是青河莊的一個能人,硬是叫一個人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風生水起。家里有郭學武的十來畝地,自己又拿著固定的教師工資,這在鄉下已經算是小康家庭了。年紀一到,人家一點也沒耽誤,自己給自己說了一門親。
郭新運在青河莊的口碑很好,教書先生么,人人都尊敬得很,但話說回來,是人家郭新運首先把青河莊的每個人都尊敬了的,他這個無依無靠的人,想在這郭姓的青河莊站穩腳跟——雖然他爹是郭學武,但他不還是死了嗎?那死人不也沒有兄弟姐妹嗎——他首先就用他的笑臉,他的親切地稱呼成功地打動了青河莊的鄉親,再也沒有誰會意識到他本來并不姓郭。
但是三孩知道,他想這個類似外鄉的郭姓人,應該會很好說話。他又有錢,向他借不會不給吧。
三孩就趁著傍晚吃飯的時候去了郭新運家。但是晚上卻再沒有回來。三孩不回家里睡覺是常有的事,于金環也沒有在意,米花郭得到消息的時候,三孩已經在樹上綁了六七個小時了。
郭新運的門口圍了一大幫人,自從郭新運記事起,他家門口就沒有圍過這么多人,他爹郭學武死了之后,就更沒有人往這來了。郭新運站在大門口,誰也不讓進,看見米花郭來了,他才清清嗓子,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米花郭知道必然是三孩理虧,硬是求著郭新運進了院子,解開了綁在三孩身上的繩子。三孩嘴巴蠕動著,問他爹要水喝。米花郭到了灶房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給三孩喝了。三孩挨了打,又綁在樹上,經了一晚上的涼風,三月底四月初的天啊,竟然沒受得了一瓢涼水。抬回家沒一個鐘頭,人就沒了。
郭新運坐了大牢,他那一家子就再也沒有回過青河莊。
多少年過去,不知為何,于金環還是非常清楚地記得警察來時她在郭新運門口看見的情形:警察要拷走郭新運,郭新運一臉正氣地說,別拷我,我不跑,我是黨員!而關于三孩,于金環只記得他那一張蓬松浮腫的臉,她抱著老三,一只胳膊摟住了老大老二。他們在懷里哭,在她身邊哭,他們怎么知道從今以后就是沒有爹了呢,他們被房子里這沉重的有些可怕的陰森氣氛嚇得直哭,只知道他們的爹躺在那里,沒有給他們的頭上屁股來一巴掌罷了。
三孩死了。六孩的婚事就更沒法提了。
于金環拖著三個孩子,最大的才五歲。日子過得也凄苦得很。
幸好家里還有個男人——六孩。金環和三孩結婚的時候,六孩還算小,初中上了一年,就不想念書了,整天跟一幫同齡的下學的孩子瞎胡混。但是六孩跟三孩又不一樣,他胡混,但是不惹事,做過最多的事不過是摘人家樹上幾個果子,偷幾盤人家玉米地邊上種著的向日葵。這樣的事情算個什么呢?倒不是他膽子小,在他尚未長大的身體里,那顆心隱隱約約覺得,家里有三孩這樣一個哥哥就夠了,自己不能也像他。
三孩死了以后,他心里難過極了,無論是什么樣的哥哥,也是自己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啊,再說了,三孩為啥要去借錢,還不是為了自己娶媳婦嗎?如果自己不娶媳婦,三孩還是好好地想干啥就干啥,怎么會被人打死?
第二年清明上墳剛一到家,婆婆郭楊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跟金環訴苦,金環啊,娘待你咋樣?。磕憧刹荒茏甙?,離了你,這幾個孩子怎么辦呢?金環也哭:對于三孩,她的心是冷了點,可是孩子怎么辦啊。
婆媳兩個坐了一晚上,最后,郭楊氏說:金環,娘有句話要說,你權且一聽,同意就同意,不同意,你當娘啥話都沒有說過,也別惱娘,行不?
金環點頭。
郭楊氏說:你跟我們六子一起過成不?不等金環搭腔,郭楊氏又說,金環,你別慌給娘回話,你自己琢磨琢磨,想想孩子,你還年輕來。
第二天一早起,和郭楊氏一起做飯的時候,金環說:娘,按你說的來。
郭楊氏哭了一天。
照這個家境,六孩再過幾年也是娶不到媳婦,一起過就一起過吧,郭楊氏這么“安排”,也不是突然的。最近一年來,六孩是什么樣的表現,金環又不是不知道。
幾個孩子都愛跟在小叔叔的屁股后面。六孩給他們買玩具,買零食,有時候不知從什么人的地里折幾根甘蔗,看著他們吃。三孩在的時候也沒有這么和孩子一起玩過,看得出來六孩喜歡孩子。
不過于金環開始是有點不想的。說不想,又說不上什么理由,只是覺得還挺別扭的,但是在農村,這樣也不算個啥大事。再說了,不想這么樣,自己也決不能再走一家了,幾個孩子總歸是老郭家的血脈,和六孩一起過,就算是為了孩子吧。
只是家里的親戚在一起吃了頓飯,六孩和于金環就過到了一起。
不承想,跟了六孩,于金環的日子漸漸地好過起來,之后的生活,比于金環想象的好得多。六孩比三孩正派,又比金環小幾歲,對金環體貼,知冷知熱的,哪里像他死去的哥哥,一天到晚不歸家,歸家也不給好臉色。青河里的蘆葦長了又割,割了又長,日子波瀾不驚地過去,于金環的日子卻在波瀾不驚中漸漸地好轉起來,一個孩子接著一個的都上了學。偶爾的時候,看著生龍活虎的幾個孩子,也會想起死去的三孩,一邊想,一邊暗自在心里說:三孩啊,你都看見了,孩子們長大了。下地干活的時候,到了埋著三孩的那塊田里,累了,她就一個人坐在墳前,歇上一會,跟三孩嘮嗑一樣,問他,要是六孩是三孩,孩子們和自己如今會怎么樣。她問過了,又會覺得殘忍:下意識里是不滿意三孩的,但是卻又當著三孩的“面”說了出來。一邊這樣想,一邊又在心里暗自慶幸,倒不是慶幸三孩在某一年死去,而是慶幸在丈夫死了之后,沒有走到別人家里去。
于金環和六孩打算要孩子的時候,計劃生育抓得也緊了。前頭于金環是有三個孩子,但是,郭楊氏說,這是三孩的,跟六孩有啥關系,憑啥不讓我六孩生?她又有理,又撒潑地說:我三孩沒了,孩子都留給我了,媳婦一個人嫁了。我六孩娶媳婦了,不給生?
搞計劃生育的干部一聽,真是很對啊,郭楊氏這腦袋轉的倒是快。于金環跟六孩的頭一胎是兒子,本來是不能再生的了,可六孩不同意,什么叫好,一男一女才叫好,要生,還得生個女兒!
于金環的肚子倒也真爭氣,六孩說要女兒,就真的生了個女兒。不過家里也罰了不少錢。村里打工的漸漸多了起來,六孩外出打工的時候,大約剛三十歲。
六孩剛開始在在工地上干活,當小工,學了些技術,混了十來年,到現在已經當了小工頭。這不,前兩年,竟也買起了汽車。一開始叫李黑開,不知道什么時候六孩也慢慢學會了,一天駕校都沒有去上,叫人去把錢交了,直接把證拿來了。但是六孩開車,你還別說,比正經從駕校出來的人技術還好。一則他膽大,二則,他有車,隨時可練。
日子就像流水一樣,緩緩地向前進行,三孩留下的三個孩子,老大老二都結婚生孩子了,老三跟著六孩出門打工,他自己的兩個孩子還在念書。孩子多,壓力大,總算已經熬出了頭,這些年多虧了六孩在外頭,不然,哪個孩子能想成家就成家,想念書就念書?
分家另住了,幾個孩子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回家,前幾天打電話給老大,問端午節回不回來,老大說車票不好買,假又少,不回的可能性很大;打電話給老二,老二也說車票不好買。這眼下,兩個孩子的莊稼都請人收光了,還回來干什么?一準是不回來了。金環想他們,想叫他們回來卻又說不出口,心里也知道,回來一趟不容易,農忙時節,來回的人多,車票難買不說,大人孩子擠火車也累得很。在家忙上幾天,又吃不好又睡不好,何苦呢。金環心疼孩子們,有時候,老大說,想回家,她還會交待他:回來做什么啊,孩子舅舅都把莊稼替你收了,端午節放兩天假好好歇著吧,別來回跑了,又省力又省錢。金環知道,出門打工有出門打工的難,雖說城里頭這樣那樣的說法多,農民工保障也漸漸好起來了,但是,一說到實際,就又不行了。中國什么最多?人!你要這樣那樣地折騰,好呀,你折騰,明天就卷鋪蓋走人吧,人不多得是!金環深深知道這一點,于是她有事無事總是跟兩個兒子說,在外頭,那是人家的地盤,人家說得只要不太過分,就好好應著,年輕人,哪有那么多講究,能多干就多干,力氣不用也是浪費。
于金環反應過來時,天已經黑透了。六孩不在家,車也不在。倒是在鎮上上高中的老四——六孩的老大,毛毛——從學?;貋砹?。
毛毛說,娘(村里像毛毛這么大的孩子,都管娘叫媽了,可是幾個孩子都隨著老大的口,叫娘,一點也改不過來,于是在學校,他一說起他媽,就是俺娘怎么怎么樣),我爸今天去學??次伊?,叫我回家來看看你。你咋了,沒有啥事吧。
于金環從床上緩緩地坐起來,說,毛毛,你去給我端杯水來,對了,鍋里還有晌午燒的稀飯,你給我盛一碗。不要稠的。
毛毛從廚房端了一小盆稀飯,金環咕嘟咕嘟喝了個底朝天,然后,盯著毛毛說,你爸要跟我離婚。但言語中一點難過的味道也沒有了,就好像她在某個晌午吃好飯,給六孩打電話時通報莊稼的情況時一樣:六子,天旱了,我找人幫忙澆地了;六子,這龍卷風刮得呀,咱河西的那一塊玉米全倒了;六子……
毛毛卻“嚯”地站了起來:說啥?
于金環就很平靜地又說了一遍:你爸要跟我離婚。
毛毛說:他敢!我找我哥我姐去。
金環咋乎一聲:敢去!
毛毛說,他憑啥要跟你離婚?
金環沒有說話。她在雪白的燈光下看著她這個孩子,今年才十六歲,卻已經長出了一米七八的個子,猛地一看,比六孩還要高一些。此時,這個大個子小兒直愣愣地站在燈光下,嘴角的細細絨毛泛著溫柔的光。一眨眼,和六孩都過了這么多年了啊。如今他要離婚了。為了啥呢?
其實金環也是清楚的,男人么,有了幾個錢,又在大城市里,花花腸子就多了起來了。肯定是有了別的女人了。但是,無所謂,金環想,只要逢年過節的還回家,無論你在外頭咋折騰都行,這么多年,我什么時候管過你的事?為什么都到了一把年紀了還要離婚???
金環不能說給兒子聽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但是慢慢地想一想,金環明白過來,就知道這婚是非離不可了,六孩決定的事,還沒有誰能扳過來。只是離了婚,金環怎么辦呢?這么多年,六孩在外頭打工,這家里家外,大事小事,都是金環張羅,間或打個電話給六孩,什么事該怎么辦,于金環心里都有一本帳,但是,她做事之前總要說給六孩聽聽,說了之后,金環的心里才會踏實,才覺得自己辦的每一件事都有禮有節,合情合理。說到底,六孩是個男人,是這家里的主心骨,頂梁柱,關鍵時候,他總還是在場的,逢年過節,他回來;農忙秋收他也回來;金環爹去世的時候,也是六孩一手操辦起來的。這要離婚了,橋歸橋,路歸路,他再不能算這個家里的一份子了啊,不,實際上,離婚了,于金環再也不能算這個家的一份子了。青河莊永遠都是六孩的,都是郭家的,她于金環算什么呢。
她曾經做過的一個夢突然浮現出來了。那是十年前了,毛毛還沒有上小學,也是這樣的時節,她午睡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里青河里到處都是綠蔥蔥的蘆葦,甚至村南頭那一段沒有蘆葦的地方,也長滿了蘆葦,她看著河對岸的成熟的麥子,被大風吹得東倒西歪,心里十分著急,她到處找六孩要一起去割麥子,可是遍尋不著,最后,她終于在青河的蘆葦叢里看見了六孩,他正和一個美人魚一樣的人兒在一起,他看著她著急的雙眼,笑意盈盈地說,嫂子我要結婚了。他用他年輕的手指向水中的那個女人說,和她。她瞬時忘記了六孩是她的丈夫,還當他是丈夫的弟弟,于是笑著說好呀,我和你哥要給你準備一份大禮。六孩對著她很是微笑,和那女人轉眼就游進了深深的茂密的蘆葦叢,風吹葦葉沙沙作響,水鳥的叫聲咕嘰咕嘰,夢里的那個世界一片靜謐。
起初的時候她一直惦記著這個夢,她覺得這夢的預兆不好,開玩笑的時候還跟六孩提起過,六孩還說她整天亂七八糟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隨著年紀的增長,這樣的事情,她也覺得怎么樣也不可能發生了。
可如今,那美人魚,就要帶著她的六孩游向遠方了。
毛毛第二天一大早就不見了影兒,到晌午的時候他回來了。
娘,我爸帶了個小騷貨!
金環心里一陣難受:毛毛你咋知道來?
毛毛這才說他今天上午的事。一大早他就到街上去了,他打電話給他爸,說學校要交試卷費,問他要錢。他爸就叫他在鎮招待所門口等著,給他送錢。
拿了錢,毛毛說,爸我去你住的地方尿尿去,憋不住了。
六孩說,去,我那兒沒有廁所。招待所公共廁所在那邊,說著用手一指。然后就回去了。毛毛趁勢往著廁所的方向走,看見他爸沒有回頭,就悄悄給跟著。
眼看六孩進了房間,掩了門,毛毛才到了門口,里頭有女人說話:又要錢??!六孩笑笑,狗日的,上學還可以。
那女人的口音明顯地和六孩是一樣的。毛毛一腳踹開了本來就沒關嚴的門,揪著六孩就打,邊打邊說,我還叫你爸,叫你爸。這個賤女人是誰?你還要跟俺娘離婚?
屋里的兩個人顯然沒有防著有這一出,六孩連還手招架的功夫都沒有。毛毛胡亂打了六孩幾下,便瞪著那女人,咬牙切齒地說:賤貨!說著又抬手給了那女人一巴掌,十分響亮清脆。女人哇的一聲哭了:你看你養的貨!
六孩踢了毛毛一腳。毛毛轉身走了,走到門口說:你想離婚,沒門!我大哥二哥知道非揍死你!
金環又欣慰,又心酸,孩子都這么大了,孩子的爹倒要離婚了。中午的時候,隨便給毛毛做了點吃的,就打發毛毛去上學了。誰知道半下午的時候他又回來了,后頭跟著他姐,兩人的手里都拎著一大包酒菜,進門就喊:娘,快收拾做飯。大哥二哥快回來了。
金環這才知道,昨天毛毛回家前就給老大老二打電話了,院子里的雞撲棱著翅膀,“咯咯”地叫,金環看著嫁出去的這個閨女,看著比她個子還要高的三兒子,眼里潮潮的。平時都嫌路遠,麻煩,回來一趟嘰嘰喳喳的,過不到三五天又都出去了,這下可好,小毛毛一個電話就都來了。金環一瞬間就忘了離婚的事。院子的樹影漸漸地長了起來,風吹過帶來滿院子蘆葦的清香,她忽然想起來家里還有些糯米,趕緊喊著兩個孩子去采葦葉,剛喊好,就突然想起來,這個時候的葦葉哪里好用,還是明兒一早趁著水汽再采的好。她對著閨女喊毛毛,毛毛在一邊笑個不停,她招呼他們殺雞,說不知道他們的嫂子和侄子回不回來,不管回不回都要準備好菜。
金環站在灶房門口,看著幾只雞在兩個孩子的圍追下胡亂奔跑,高聲尖叫,她的心里忽然敞亮了許多。一陣風吹過來,鬢角的頭發飛到眼前,她用手輕輕地理順,又挽到耳朵后面去,她想起來后園里的豌豆,幾個孩子從小到大一直都喜歡吃煮豌豆,金環大聲說話:毛毛,你倆別鬧了,趕緊把雞給綁好,又對著閨女說:大妮,去廂房把籃子拿來,咱娘倆摘豌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