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報刊上讀到靈焚的名字,眼睛就有被灼痛的感覺,及至讀到他的散文詩,靈魂也燃起了一把通天大火。
散文詩也可以這么寫?也可以說他使散文詩成為了散文詩。
我以前一直認為散文詩是稀釋的詩,靈焚的散文詩糾正了我的偏見。他的詩濃烈、緊密、有爆破力,每一個字詞都承擔角色和意義,對人的經驗、想像、思維造成的挑戰是無限的。
詩與非詩不是以分行和不分行來區分的,就像有的人寫了一輩子詩,卻不是詩人,而有的人不著一字,卻詩意地棲居著,它是一種生活態度和思維方式,真正的詩歌,它是這樣的一種言說,所道超過所言,意義超過表達。
靈焚選擇了散文詩,散文詩也選擇了靈焚。因為靈焚和散文詩原本就是同義詞,他們有著相同的性格和品質。按照海德格爾所說詩歌是真理的言說,而真理是存在物的敞開。通過書寫我認為,散文詩比詩更費經歷和精神,需要更加徹底地暴露、敞開、照亮。靈焚自己也說:“只有散文詩才會把你的情感、思想、審美律動、冥想軌跡全部變成文字,以盡可能準確的文字抵達自己生命的每一次盡頭,讓你虛脫。我的寫作完成后常常有被掏空之感。沒有比這種文體更值得付出生命的長度的?!?/p>
只有強大的民族才敢說出自己的恥辱史,只有強大的人才敢寫出自己的失敗史,詩人的不幸正是詩歌的大幸。靈焚轉身的情人讓他正視了自己的人生和才華,讓《情人》(海峽出版社,1990年)成為散文詩壇的一部里程碑式的標高,并找到救贖的路徑和成神的方向。
落后二十年讀到《情人》,對我造成的沖擊依然是震撼的,新鮮的,先鋒的。僅憑這些作品我就知道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散文詩和詩歌是站在一個高度的,如果靈焚不出國,一以貫之地引領散文詩的隊伍,今天的散文詩就會和詩齊頭并進,尤如鳥兒天生的兩翼,就不需要在今天還要強調、呼吁集結的必要了。
但是靈焚出國了,就如同他的情人走了,這成為也成全了靈焚的宿命——即靈焚的哲學宿命和今天的散文詩創作指向。如同月亮一樣,生活總是有離開我們的一面,但這并不是為了和我們的對立,而是為了我們的完滿,豐富的充實,為了個體與整體間的完成。
1990年初靈焚還沒有選擇柏拉圖哲學之前,他就寫道:“情人是一種不可靠近的終極之美,一種靈魂,一種歸宿性的精神指向?!倍乩瓐D哲學中的“觀照”就出現在人們對美的追求的最高階段,即人們從以肉體的美為對象的追求開始,逐漸拋棄美的肉體因素,最終達到以美的終極——美本身。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暗合,靈焚的生命里充滿了這樣的玄機和暗合。就像如果他沒有寫過詩,就不會選擇和迷戀柏拉圖哲學,反之,如果沒有柏拉圖及其它哲學,他的散文詩也不會從過去的《情人》走向今天的《女神》。
靈焚的名字是屬于散文詩的,就像林美茂的名字屬于柏拉圖哲學,靈焚和林美茂是一個人,所以他的詩歌和哲學也互為因果、互相滲透、互相依存。
無論是散文詩還是哲學,靈焚都有獨創性——靈焚獨創了散文詩句式,用“情感的纖手解開了語言的內衣”,就像獨創了柏拉圖哲學的“第一觀照”(脫離肉體的純粹靈魂的直接觀照)和“第二觀照”(哲人通過邏輯間接觀照真理)劃分方式(參照:《靈肉之境——柏拉圖哲學人論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08年)。
如果說情人印證的是海德格爾“沉淪”的跡象,那么女神閃爍的就是柏拉圖“第二觀照”的結晶。所以“情人”寫得有神性,不可企及,而女神卻充滿了人性,因為他把現實中的每一個女人都當成了活著的女神。從情人到女神,他完成了幻覺的瞬間:“那是男人永不枯竭的精魂哦!/幻覺的瞬間上帝已經失蹤,而人類卻在升華。”(《幻覺的瞬間》)也完成了神圣的祭奠者的確立:“你已經不再模糊而神秘了,情感的殿堂里供奉著我們相互完成的真相?!?《祭奠》)所以他才會在題記中寫道:“神呀!我們是人,就讓我們以人的方式活著吧!人哦!因為我們是人,我們就按人的方式活著吧!”
從此,女神不再是不可觸及的,而是可以一起委身的,像流水一樣低,可以貼地而行。是第一個女人也是最后一個女人:“一種神圣的委身讓我與你一同沉下,裸泳在比純粹還要空白的深淵。/我只能相信一萬年以前,水邊站著的那人就是你。/那個看月亮的人頭發很長,很長…… ……很長,/長得像低處的河床,可以讓巖石的平靜把流水磨得薄薄的。/然后,那顆心緊貼著地面遠行?!?《另一種戀愛方式:入夢的路徑》)
承認人的神性后,反而更能獲得充足的人性,就像確認自己的理性后,反而更能獲得感性的富有:“在那些雙手捂不住水聲的夜晚,我們也許可以用理性為上漲的水位截流。/然而,我們懷疑理性屬于自己的意志,寧可相信水是自己的本源;寧可讓月光在水里獲得細膩的質感,舒展溫潤的波濤,洶涌的波濤。/萬籟已經揭穿了每一個夜晚的漏洞。/情感暴露了每一種意志的縫隙?!薄冻ァ呦蛩叀?/p>
這是一種回歸,而回歸在靈焚的散文詩中不是原始的硬性的回歸,不是簡單地人們所思考的那種回到自然狀態,不是的。人們所渴望的那種早已失去的自然、那座由神所創造讓人類居住的伊甸園不是靈焚所尋求的去處,他認為那些失去的已經失去了,甚至覺得那是一種慶幸,是人類獲得真正自立的開始:“蛇們是無罪的,上帝。/我們飽嘗擁抱中的迷醉。我們再也不是兩只羔羊吻著你冰涼的指尖。我們不再走失”(《飄移》)。
而靈焚所尋求的回歸是人作為人的回歸,回到人的自足、自立狀態,在人的存在中把握神性的意義。所以,他的回歸路徑與至今為止人們的思考都不同,他要回歸到一種柔軟的心態,生態,他的姿態因此更鎮靜、成熟、從容:“此后,誰還能隨心所欲地帶走,那些大地回春后從我們的枝頭上站起的斑斕?/你讓我明白:/江河為什么會在大地上行走萬年。/大海為什么總在尋找被貝殼藏起的那顆晶瑩的淚。/究竟還有多少路途才能抵達你那敞開在世俗之上的心靈洞口?/粼粼的意識之中,/一種神圣的委身讓我與你一同沉下,裸泳在比純粹還要空白的深淵?!?《另一種戀愛方式:入夢的路徑》)
之所以這樣,那是他明白,人在現實生存中的境遇、局限,人不可能超越作為人的現實生存而奢談逃離,抵達自然的回歸:“然后,再回到哪里呢?/母親的子宮?蛋殼里完整的天空?/也許那才是生命最自然的生態。/然而割斷臍帶與啄破蛋殼屬于生命的必然過程,從洞穴走進村莊,從村莊走向都市難道不是人類生命的路途?/拓荒者的篝火不僅僅為了取暖而點燃,他們相信,那些篝火將使子孫們的夜色不再因為禽獸的饑餓而顫栗。/城市,曾經是祖先們夢境抵達過的家園呀!”(《誰能回到一株植物》),而那些企望達到的超越現實生存的追求又是怎樣的呢?“如果某一天,我們在茶樓已經整整坐了一個下午,那也絕對不能逃離煩躁的日常。我們一定是在那里等人,縱然在觀賞茶色的舞蹈中似乎擁有了靜靜的時光。然而,在時間的末梢上,往事早已踮起了腳尖,昂起了不平靜的某種期待?!?《誰能回到一株植物》)
就這樣,由于人的現實存在僅能處于第二觀照的狀態,人只有通過第二觀照的命運自覺,在理性精神上發現人的神性而接近第一觀照,讓生命走向澄明之境:“也許凈界在我們走向她的時候就已經敞開,讓我們每一步踩在自己的往事上,一切的恐懼與留戀都順著垂下的手臂,滴落滿地的影子。當我們走進凈界的那一剎那,她將完美無痕?!保ā蹲呦騼艚纭罚?/p>
靈焚的這些關乎人的神性思維形成過程,在他的創作談中有了比較明確的自覺闡述。最讓我驚異和感動的是這一段話:“我嘗試著通過自己的作品,讓現實中所有的異性從‘情人’的層面上升到我生命中的‘女神’,讓我以景仰與膜拜的心情,神圣地面對男女生命經營過程中應該賦予女性的審美地位。我始終認為,作為男人,面對女人首先應該作為其情人的角色出現,與其一起完成每一次生命的神圣經營。其次,還必須作為她的父親,承擔起一切應該承擔的責任,讓其在孕育生命過程中獲得現實與精神上的安全感。然后,更進一步,男人還要作為女人的孩子,激發女人最大限度地釋放出無限的母性之愛,讓她的力量得到光芒四射的綻放。”
這段話讓我想起《這里的黎明靜悄悄》中,當一個女兵被德國兵殺死后,男上尉摟著女兵的尸體說的話——“瞧瞧他們干了什么?他們殺死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人類,如果這個女人不死,會結婚生子,成為繁衍人類的一個鏈條,可是他們卻把這個鏈條切斷了?!?/p>
讓女人成為女人,供奉她的神性,男人才能成為真正的男人,人類才能得到終極的美、和諧和幸福,這應該是靈焚所思考的人的神性的來源,也是一種回歸的路徑。
海德格爾認為:人的居住在于人作為短暫者向往神圣者,他等待神性,承受神性,用神性的尺量度量自己。詩作為一種特殊而崇高的度量,其尺量即神性。
柏拉圖也說:“從事哲學的人的靈魂,就應該使避開情感暴風雨的平靜成為自己的東西,按照純粹思維的引導并恒常在其中駐留,觀照真實的東西、神圣的東西、僅憑臆想無法領會的東西而受到其養育,在有生之年,就必須堅持這種生存方式。”
靈焚堅持了這種生存方式,所以他才能用詩歌的度量,哲學的觀照——照亮了他從情人到女神,從沉淪到超越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