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居于陜西臨潼華清池畔的橫行胭脂是詩壇新秀。中國作家協會《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1年卷)出版了她的《這一刻美而堅韌》的詩集,集中地體現了她的創作風格和美學追求。
一
《這一刻美而堅韌》是一個民間詩人攜裹著草根情結,把野花、小草、荊棘、灌木、沙石、泥土的魂魄,“結成一股美的力量”,在痛感中表達精神不倒的追尋情懷。詩人寫“帶著意識的翅膀飛的那只鳥/有哲學的疼痛/開得懶惰而芬芳的那朵花/有肉體的孤獨”;寫生存疆界上的蒼涼;寫黃昏萬里,從原野上抱回一棵草的艱辛。她以流水落紅、暮風悲秋、滿含凄絕的情感和意緒寫一個不甘沉淪、心性高潔、憤世嫉俗、恃情傲物的青年女子在中國西部小鎮孤寂而重負的生活,思戀南國楚地的故鄉,感嘆落葉滾過長安的潰散,惋惜青春在寒星下流逝的無奈。她寫一個變革的時代,拜金、權力至上、世態炎涼……人的心靈世界的風生水起、波瀾起伏。她一改花前月下、繡樓榭亭、閨怨傷春的小情調,寫平凡人生的大境界、大情感、大主題。她在“自然真實”的有機整體中,尋找具象中蘊含意象的隱喻;在郁結不平的憤懣中,表達憂國憂民的公民意識;在感傷、失落的生活情感中提煉人性在歷史劇變中走向文明的審美情感;在悲劇意識的彌漫中,凸顯靈魂不屈的跳躍;在失落的意緒流露中高揚精神的挺拔;其聲攜淚,其言帶血。“凡心己熾”,“星空存在就是為了俯視我的淚水……”。《地鐵在歲月的賬單上行走》,“無論是京都還是民間/時光都順著時針的心意默默向前/我們終日勞碌,終生勞碌/在大風中看不見彼此漫長的淚水/和瞬間的歡笑”,人與人心靈的隔斷,忙忙碌碌中淡忘了情感,人生長年累月地在地鐵的賬單上行走,不見春花秋月,陽光燦爛,這是怎樣的一種悲傷呀!《蘆花秦嶺》在地老天荒中回蕩著一陣“眾花老去”,“天鵝飛走了,藍歌鴝發出孤獨的叫聲”的凄冷。《哀歌》在民族生存的時代矛盾中,“左躲右躲,風還是要來/摧毀裹著綢緞的壯麗的歲月”。“每一天生活如歷險。我難以想象/再過三十年,我南國之容顏/布滿國民生產的皺紋。親愛的地理/我在這里,待了肉體的一生”。長期生活在小鎮,看慣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她“為明天拿出了黃金”,為的是買“人生不要苦短”。她生活在“低處”,而情志高遠。她感嘆自己的生活里“只留下灰色的花朵”的灰暗。這種靈魂頂著子夜寒冷的孤寂是一種大憂傷。詩人把人生的諸種孤寂、失落、憂傷化為瑰麗多姿、奇幻詭異的詩歌意象和境界,向人們打開了一個生活在社會底層卻向往精神高度的憂傷者的審美情懷。
《在山野》,在自然的贊美中,寓于一種精神的挺拔和超脫。《這叢草里一定有秘密》,“活著不難,活得好一些挺難”,是詩人在歷經生的奔波后的感嘆。這在千百年以來“斷斷續續的槍聲以及四周群風”的背景下,“很多東西都躲藏起來”,“男人走后,女人就在草叢里消失,”這草叢“帶著自己巨大的秘密/在世人眼里/那么平靜地過日子/它內部的動蕩/沒有人能說得清/比如它的苦難、隱私、愛戀,見不得人的黑暗”。《你睡著的夜里》,“長安落雨,夾雪/秦嶺山中,有人死去,有人唱哀歌/我靠著冬天暗淡的爐火,畫幾枝妥協的桃花”。“塵埃里,每天都有個家伙用電鋸把樹木/鋸成:淚水、烈火、鉛筆、時間……”。在這“百年無月夜”的“危險生活中”,詩人告誡我們:“在活著的速度中,互相疼惜”。讀這些詩,我們能感受得到詩人內心深處沉積的那種遮天蔽日的巨大悲愴與憂患。
《六點零八分的西安火車站》,從一次日常生活的出行與歸來中、概括出一種人生普遍的審美體驗:“去的列車是豐滿的/回來的列車是清瘦的/我與所愛的事物/必須隔著痛心的美”。這種詩化生活的本領和才華、是她心中充盈著對人生美好情思的追求,對社會公平、正義、和諧、文明的想往,對自由、平等、仁愛、尊嚴的期盼。當生活中的種種矛盾和事物進入她的視野、與她內心的期冀和愿望發生沖突的時候,出現了創作靈感。橫行胭脂的悲劇意識是在生活的漂泊、流動、遷徙、奔波中,對人生苦難和滄桑的深切體驗;是心性的高遠與生存的低下,理想的美好與現實的阻塞沖突中的疼痛表達。她的這種切膚的個人體驗之所以能成為一種詩性的審美情感,是她在“小我”之中容進“大我”,把一種時代的精神、社會的情緒、人民大眾的愿望融在自我生活體驗和感受之中。
二
她在表現歷史的社會情緒中,把人的日常生活中的煩惱、失落、苦悶與人類文明進步的律動融合起來。她在表現現代人的孤獨感、疲倦感、悲劇感和悲劇性時,強調人類歷史進步的價值投向,強調社會文明發展的必然趨勢,強調精神的挺拔,理想的高揚。 《我的生活需要一千位建筑師》,是一篇唯美主義的理想詩篇。它集中地體現了詩人期盼的美學境界。這里表面上談的是詞匯,實際談的是生活、是情感、是社會、是人生。這里的閣樓是人類社會的閣樓,是民族生存的閣樓。她要求“每一塊磚要互生愛慕之情/要有刻骨銘心的小細節/比如房梁上的花紋/要能雕飾出形而上的誓言/比如一只郵筒/要能朗讀甜蜜的信件/這間閣樓/要有坦誠、執著、自識的品質”,“給積雨、雜草留出容身之地/讓它們和白露、霜降能打上招呼/這間閣樓/要能聽到生活的章節在里面流動/每一根椽柱與群蟻的爭鳴從不間斷/要凸顯民間主旨——/質地是硬的,觸摸是軟的/偶有晃動,而重心穩定”。這是一個充滿民主與博愛,自然與社會高度和諧的理想王國。是詩人面對人類社會帶有終極性關懷的價值觀。《我的理想》,在超凡脫俗的呼風喚雨,救贖與擔當中,“喚醒一朵憂郁的云”和云下的小鎮。用啟蒙“喚醒一場大雨應該叫秋雨/我喜歡看秋雨中/野鴿子不屈服地在天上飛/乾佑鎮的蘋果樹一副休閑的姿態/清流鎮的秋水攜著一群魚親友/浪漫地尋找歸屬地……/我的理想就是這祥/一個人帶著好名聲/走遍秋雨中的鳳凰鎮、劍門鎮、小瓢溝鎮/青岔鎮、鸚鵡鎮、無為鎮/與一串手機號碼失去了聯系/坐在溝溝壑壑里/給草木、昆蟲發發信息……”。這里有對緩步生活的詩人鐵肩擔道義的自慰、自樂、自娛,也有對這種苦行僧式的、精神殉道者的憐恤與同情。這是一首表現理想而又審視理想者的詩。這里有世人皆醉,唯我獨醒的孤高,更有“遇見懷孕的禽獸/就給它讓路”的大愛。“無論潮水向著哪個方向/我的心有遠方”。這個遠方是精神自由、社會民主、人民幸福、人的個性得到充分的張揚、即使是任何一個普通勞動者也有尊嚴的活著的地方。詩人是一個堅持本色生存態度的人,是一個具有現代意識的知識女性。她與傳統觀念格格不入。她不愿意輕易改變自己的生存態度和生活方式。即使是在愛的追求中,她有時為了讓愛人愛自己,《希望一些紅濺落到我的身上》。然而這種希望也是滿懷重重重壓,“我改掉了我卑微的史書/我徹底染上了最深厚的紅/你看我紅得多么熱烈!像一個紅顏!/——愛人,這些憂傷的紅啊/染紅了我的青春,之后/還要頑固地把我未來的歲月染下去……”詩人為紅“還要頑固地把我未來的歲月染下去”而痛心。她痛惜自己失去了生命、生活、生存的自我本真。橫行胭脂的詩更多的是關注人的生存狀況,關注人的精神覺醒。她不滿于人在世俗的、傳統的、保守的、陳腐的生話觀念和生活方式的統攝下麻木而無知的老死。她的詩,猶如秋霜后的山菊花,散發著襲人的芬芳,給人以神清氣爽的感覺;猶如長安古城歷史上的晨鐘暮鼓,給人的生存方式和生命意義在生活時間里思考的警示;猶如恬淡、清澈、寧靜的湖水,倒映出社會、人生的山林飛鳥。讀她的詩,我們能感到一顆不甘平庸、不甘沉淪的心在劇烈地跳動。《誰在關中平原的落日下等待時間》,在“落日熔金/落日在百姓的門檻上過/時間熔金/云朵慢慢爬過歷史的山坡”中,悲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養喪葬/盡人世之事/依自然之命”的平庸、麻木、自足、自滿、無為的人生態度和生存方式。她是一個對生活充滿信心的人。她是堅韌中追求美的人。當夜“把黑暗潑給我/每當看不見星星的時候/我都說:忍住!那些奇跡就在背后”。盡管“燦爛一分鐘/孤獨一輩子”。橫行胭脂的這種帶著生活的重壓奔向理想的詩意,是一種現代人的新詩學觀。她寫悲劇中的抗爭,哀傷中的堅毅,失落中的進取。
三
橫行胭脂寫詩,是把自己的靈魂掛在民族精神的高枝上,在時代的陽光下晾曬。她面對鋼筋、水泥、樓林、垃圾,現代人都有的生存境遇和生活體驗,真誠而坦蕩地表達了自己獨有的詩意。她面對古老的哨子,“寫下一只大鳥,不倦地飛,飛暈了/靈魂死在天空后,身體才落下來”的悲壯;她“寫下一個看墓人,情緒飽滿地/終生和一只烏鴉待在一起”的忠誠與堅守。她說她寫詩的時侯是靈魂出竅,思想站立在肉體之上,“一顆輕微的靈魂在飛行”。她不寫詩的時侯,“我住在我厚厚的軀殼里/吃飯,睡覺,做常人的事情/向活著屈服,甚至有些/貪生怕死”。她寫自我的精神分裂,強調一種人格的完善,靈肉的統一,言行的一致。不寫詩是安全的,寫詩是危險的。然而,詩人“總喜歡危險地寫詩”。她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這悲憫情感在現實生活的矛盾和沖突中,把善的仁愛和溫暖的同情投向正義和弱者。
她是一個自我靈魂的審視和解剖者。她在自己的詩中寫到:“我們一生都住在顯微鏡里/抓自己身上的敵人/然后不停地向自己開槍/糾正過大的胃口/舍棄多余的愛情”。她面對充滿“銹跡、隕落、丟失”的現實生活,驚悚自己精神的斷裂和自我的消失。在夜燈下,她發出了“結著厚殼的岸/那么熟悉那么陌生/名字長滿灰塵/叫出去沒一丁點回聲/十首古詩踞守的原野/不可居。不可居/我抓著門楣的手/就要脫落……/施救者遠在天邊/喝著小酒,唱著民歌”。這里有失落、郁悶、壓抑、困惑、迷茫、無奈、期盼,也有對陳舊落后的生存環境、生存方式、活著觀念的批判和揚棄。
四
《豳地行》(《綠風》2012年1月)是一篇二百多行的宏篇大作,詩人豐富的歷史知識,深切的人生體驗,縱橫馳騁的廣闊視野,穿越歷史的博大襟懷,天上人間的瑰麗想象,崇祖與審父的雙重表達,信手拈來皆成佳句的妙想偶得,顯示出詩人不同凡響、大氣恢宏的手筆和駕馭史詩的才華和能力。《向鄉村投降》是一篇表達失去生活信心的祭文,還是鞭笞世俗生活的因循守舊、麻木不仁;是一首政治抒情的子民問天,還是對田園牧歌式的審美情趣和生活方式的鄉戀;是自我悲傷心靈的內心獨白,還是對“糊里糊涂就幸福起來”的人們的喚醒…是,又不是;不是,又是,在這似與不似,不是又是之間,詩人創造了廣闊、博大、深蘊的閱讀審美空間。這里有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清高,更有壯志未酬身先死,空抱補天一片心的悲愴。她在《我的四口之家》中,寫天倫之樂中的緩慢,天長地久的遙遠;落花流水的無為,其中世俗的溫情與超越世俗溫情的悲傷同居于詩境之中。意味深長,含蓄而蘊藉。其中用渭河象征生活的情感,用涇河象征審美的情感,用黑夜中的月亮象征世俗社會中天倫之樂中那一丁點兒的溫馨情感享受,很富有詩意的表達。簡約中寓豐富,直白中藏深意,大樸中求大雅
橫行胭脂既是口語化詩歌的提升者,又是古典詩的革新者。她的詩,較之當下的散文詩,詩情更濃,詩意更深,詩境更開闊。她寫出了一個時代的情感意緒,一個歷史階段的心靈疼痛,一代新人的審美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