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植物

草莓

草莓的味道并不只是單一的甜，放在嘴里，會明顯感覺到甜里面的酸，可是并不是所有吃草莓的人都會有這樣的感受，同一種果實，不同的人可以品嘗出不同的滋味。比如梭羅不僅認為草莓清香甘甜，還覺得它“挨著地皮生長，所以吃起來泥土的香撲鼻而來”。植物學家杰拉爾德的味覺似乎更為復雜，居然吃出“有酒香”。啊，果實的味道雖然摻雜了人類的感受，可是對于或酸或甜或苦澀的滋味，或許可以這樣理解，人類社會以財富劃分階級，植物界以味道表達觀點——葡萄認為浪漫存在于幻想，櫻桃伸過土墻爭辯惟有童年的歡樂最純粹，山楂覺得秋風太硬，蘋果始終代表大眾的意愿。至于草莓，它復雜的味道包含的觀點是，愛情從來不是一種滋味，幸與不幸、痛與快樂，如同毒藥和美酒一起注滿酒杯。我看著剛吃過草莓的手指，手指上還沾著它的馨香與色澤，那么紅，那么艷，好吧好吧，既然草莓這樣強烈地說明自己的觀點，我也同意。可是，正如性格往往決定一個人的命運，草莓的觀點，決定了在一切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命運就已經意味深長。

五六月的伊犁，草莓剛剛上市。在每條街巷的手推車或水果攤上，可以看到一堆一堆令人驚艷的紅。我的眼睛近視，但遠遠的也能知道那邊在賣什么。等到走過去，確定自己判斷的時候，就會感到特別開心，要知道，知曉一片土地上的細節(jié)，對知曉自己在哪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啊，我在伊犁，此處是故鄉(xiāng)。當然，一個地方是不是真的讓人產生根土般的依戀，成為精神意義的故鄉(xiāng)，不是因為它能夠讓人把握和了解，而是這片土地保留著屬于個體的回憶。有回憶的地方，才是故鄉(xiāng)。

我永遠記得陽光下的阿布熱勒山。小時候，我在那片山坡上采過野生草莓。山上的植物很多，苜蓿、酥油草、酸桿子、艾蒿、鴨茅、針茅，牧草混雜，漫無邊際?？墒且吧葺?，我一眼就分辨得出。枝蔓匍匐，白色聚傘花序，撥開一叢帶著鋸齒的卵形葉片，就會看到底下一顆一顆晶瑩剔透的紅。指甲蓋大小，靜謐，鮮亮，如同滾動的血珠。啊，血珠，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想到血珠，可是大地空曠，植物單薄，那些微小而尖銳的痛從來沒有停止過——風沙干燥，蕁麻草暗藏火焰，如果不小心觸到，皮膚即刻會感到灼傷般的疼痛；沙棘不得不將枝條改成又尖又硬的刺，就像清貧家庭的女孩子因為勞動，放棄了曼妙與柔美；爬地松長在山谷的陰面，時光于它而言潮濕又緩慢；風滾草遠離家鄉(xiāng)，像流浪者一樣自由，四海為家，不知方向——因為不具備像動物那樣抵御侵襲的能力。植物生存格外艱難，每一次磨難都將在漫長的時光中轉化成刺、殼或干硬的皮。一點一點，無法言說，無限忍耐，這些隱痛從大地的肌體劃過，血珠源源不斷滲出來……

在山坡上采了一些草莓后，我決定帶給媽媽，就用一個袋子裝著?；丶业穆飞?，怕在車上顛壞了，就用手一直托著?？墒潜M管如此小心，最后還是被擠得稀碎，鮮紅的汁水從袋子里滲出來，一滴一滴，好像誰握著受傷的手指，逶迤而去，冰涼的氣息擴散整個山谷。

我覺得野生草莓不僅作為果實存在，那些被稱為果實的物質，理所當然承擔著人類社會生活的責任——被食用，而野生草莓成為一種象征——大自然暗處的疼痛。同為薔薇科草莓屬，多年生草本，野生草莓與人工種植的草莓卻有著完全不同的生命際遇。當暮歸的牛群從鄉(xiāng)間小路一片野生草莓旁走過時，人工種植的草莓正在俗世戀愛，命運向兩個方向飛奔。啊，俗世里飽滿的戀情，生機勃勃，明媚艷麗，內心強烈的情感使草莓那無遮無攔的紅，仿佛無法掩飾的愛情在空氣里傳播……

可是我要說，只有像草莓這樣豐沛的內心才具備愛的能力，假若沒有愛的能力，我的朋友慧琳怎能把自己設置在一種高難度的戀情中？她愛上一個不那么喜歡她的人。可以想像，在一場無法對等的情感追逐中，戀情自然充滿波折和事故，而且不難猜測，這樣的戀情必定有一方要做出最大的忍耐與妥協。那只能是慧琳。可擔心似乎是我們的，與慧琳無關，她的臉龐光潔紅潤，散發(fā)著和所有戀愛中女人一樣的光澤?！皭矍楸静粚こ?，就像對待一場戰(zhàn)爭，運用全部的智慧、激情與才華才可能贏得……”在慧琳看來，愛情可能是激蕩的傳奇的抑或災難的，但絕不可能是平靜的。平靜的愛情究竟算不算愛情，我也不曉得，但可以肯定，慧琳的觀點，使她遭遇不尋常愛情的幾率無限擴大。

一個女人的愛情觀，往往決定她這一生可能遇到什么樣的人。我的另一個女友開一家很小的裁縫店，嗒嗒嗒的踩線聲平穩(wěn)單調，這樣的聲音對她的人生選擇可能存在潛在的影響與暗示，當她一臉幸福地與一個身材瘦小卻無比體貼的男人站在一起，顯示出一種令人安慰的般配的時候，我覺得，合適她的人不是偶然遇到的，而是她持有的某種觀點使她選擇了這樣一個人。慧琳迎接著她那不尋常的愛情——沒完沒了的事端，沒有答案的爭吵，痛苦中的歡愉，矛盾中的激情。要承認，雖然比尋常愛情經受更多的復雜與多變，可是愛情也因此而刻骨。啊，刻骨，這難道不是真正愛情的要素嗎？

慧琳和男友發(fā)生了爭吵，首先妥協的就是慧琳，男友只需一個電話，她就會忘記所有的不愉快，立即打扮起來，漂亮快活地去同他約會。我覺得有些奇怪，她是如何克服女人的狹隘而忘記爭吵？她是怎樣使自己成為一個大度的女人？或許慧琳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征服——柔軟。柔軟的力量如同沾水的繩索，讓人在不自知中陷入更緊的捆綁?？墒沁@個男人，因為不算平庸，對自身實力有著比他人更充分的估量，對愛情懷抱更高的幻想與期待，即使擁著慧琳，他也目光游移、心意彷徨。不過站在他的角度，如果愛情真的是一場戰(zhàn)爭，尋找一個可以征服自己的人，有什么錯呢？唉，慧琳。慧琳不知道我反對他們交往的原因。她甚至懷疑我對她的幸福產生了無法克制的嫉妒。直到后來，終于與他分手，因為發(fā)現他與另一個女人不同尋常的交往。

一些事情早已注定。正如草莓在電影《苔絲》里的演繹：德伯家的少爺亞力克初次見到苔絲姑娘，立刻被她的美貌迷住。他將一枚紅艷艷的草莓伸到她的唇邊，苔絲猶豫片刻，微微張開嘴，將那紅紅的果子含進嘴里……其實在那一瞬，苔絲的愛情顯而易見：草莓里面雖然有無法描述的甜蜜，但更有短暫與易碎，命運的結局隱秘而鮮明。

既然草莓認為愛情不是一種滋味，那么幸與不幸、痛苦與歡樂彼此包含襯映?；哿詹徽J為自己的情感遭遇挫折，雖然有時痛苦，但帶給她的歡愉也勝于尋常愛情的百倍。苔絲住在引誘她的少爺家里，穿著華麗睡袍的時候，內心也并不只有痛苦，仍然像所有擁有愛情的女孩子一樣，充滿了幻想和喜悅。我覺得對愛情的認識應該是這樣：既然愛情像花兒一樣開放，當然也會凋謝，或許沒有什么幸或不幸，愛情是否降臨，才是最重要的。

伊犁草莓種植面積廣闊，《伊犁風物》上說，早在五十年代伊犁農村家家戶戶的宅院和空地都種植草莓。草莓在此地歷史不算短。可是我覺得被一片地域的人群所接受并不是來得早晚的問題，而是對它品質的贊賞——“益氣輕身，令發(fā)不白，強陰壯陽，悅澤肌膚，安和五臟，溫中益力，益腎臟，縮小便，食之令人好顏色”(《本草綱目》)。令人好顏色。說到底，愛情對女人的影響由內向外，多么巨大。

記得小時候，每年草莓大量成熟在街頭又多又便宜的時候，媽媽就會買很多回來給我們熬草莓醬，屋子里醇香四溢——原來一切精華的凝聚，都要撇去飄浮在時間上的碎沫與經歷。當然，整個夏天不僅僅有草莓醬，隨著不同果實的成熟，我們還會熬杏醬、蘋果醬或海棠果醬。啊，相對于愛情的波折，我覺得人生像果醬一樣濃縮的甜蜜時光，全部集中在童年。

已經很多年沒有去那片山坡了，野生草莓是否還在？人工種植的草莓雖然獲得了更大限度的關照，安逸、舒適，可是在各種養(yǎng)料的關愛里，命運叵測。初春的時候，我看見它們一個個整齊地擺放在盒子里，仍然鮮艷無比，卻像塑料制品那樣令人懷疑，它們好像變得有些虛偽了。草莓放在冰箱里忘了吃，幾天之后想起來，居然沒有變質，堅硬如初，只是顏色開始灰暗。草莓不是易碎的嗎，為什么變得這樣堅強？是不是一些受到傷害的人內心就會變得麻木冷漠？慧琳會從此懷疑愛情嗎？我真擔心這樣啊。塑料一樣的草莓最終還是腐敗了，變成一泡軟稀稀的東西。我看到美麗的生命以這樣的方式腐爛，對草莓，充滿了愛與憐憫。

海娜

院子里的海娜花開了，猶如一只只落在枝葉間的蝴蝶?？墒钦驹诖篼惢?、夾竹桃和刺梅旁邊，海娜花就會陷入它們搖曳多姿的陰影，仿佛成長中的女孩子，在仰望成熟的女人的瞬間，產生一種模糊的艷羨。人們總是以花朵形容女性，可是如果以花朵對應不同年齡段的女性，我覺得玫瑰好比女性的成年，花瓣如同裹在曼妙身體上的絲綢，散發(fā)深處的誘惑與芬芳。而海娜花，是女性的童年，明亮、嬌嫩，如同一個穿著泡泡紗裙，露出胖胳膊的小女孩，周身散發(fā)一種雨后清新的氣息。啊，海娜是一種具有童貞感的植物，它的泡泡紗裙使它永遠沉浸在孩童般純潔的世界里。

可是成長并不是單純的，黃蜂飛來，像小型偵察機不停地在花朵周圍窺探，忽遠忽近，起起落落。它落在一?；ㄈ锷希蝗挥旨话泔w離，莫名其妙的騷擾像個二流子。黃蜂的不檢點是一個方面，海娜是否真的不諳世事，為什么在它純潔的神情里有一絲不易覺察的誘惑？就像在一個女孩子的眉眼中，突然顯現出成年之后的隱隱風情。

小時候，我們家有一個院子，鄰居的女孩子們總喜歡到我家來玩。葡萄架底下陰涼，光影斑斕，蔓藤糾纏，帶有想像中叢林的繁茂與幽靜。我們寫作業(yè)、畫畫、做游戲，午后的葡萄架下傳出女孩子清脆的笑聲。小旭雖然只比我們大兩三歲，可是遇事已顯示出主見與用心。我發(fā)現，她的胸部已有了微微的隆起，和我們并不完全相同。那么，她偶爾眼神的飄忽、笑容背后的秘密，是不是與它有關？在小旭的指導下，我們將紗巾系在腰間，當做飄逸的長裙，蓖麻子穿起來做耳環(huán)或項鏈，裝扮成一個個小仙女。張開雙臂在院子里奔跑，開心的笑聲將葡萄花紛紛震落。但是今天的游戲如此不同——扮新娘。小旭將一塊紅紗巾覆在頭上，讓其他女孩當伴娘。生活中一個特別的場景被模擬，女孩子們興奮、緊張，突然感到這些將與自身產生某種關聯。啊，新娘，童話與現實結合最成功的一個角色，美好得像仙女，卻離生活如此之近，不會太遠，時間就會幫我們實現。可是仙女，如同天上清冷的星星，只有我們對她的想念，仙女卻從未有過降臨人間的舉動。小時候對新娘的理解是——美麗、受寵、幸福，只有成年之后，才能看到眾星捧月背后的真實——濃妝之下面具般的美麗，來自異性做秀般的寵愛，建立在謊言上的幸福。盡管那時誰都不可能知道新娘具體意味著什么，可是游戲已與這些有關——性，繁殖。葡萄架下的小小新娘，是女性成長中最先閱讀的寓言、性別的蘇醒，以及對兩性產生的最初的疑問與興趣。扮新娘，是這個夏天最曖昧的一個事件。葡萄一串串懸掛在半空，散發(fā)青澀的氣息。它真是一種奇妙的果實，那凸起的紅潤無意中模仿著什么，似像非像，欲言又止。

我家的葡萄掛果并不很理想，主要原因是我媽媽剪枝時總是懷著仁愛之心，認為任何一棵枝芽都是經過母體，從苦難中生長出來的，剪掉它們太過殘忍。這使她的剪枝工作充滿猶豫——因為溺愛而無法對一棵果樹的秋天負責。這使我感到愛的非理性。愛是一種異常的情感，處于這一面，愛是犧牲、奉獻、寬容與責任，而處于另一面，愛是狹隘、摧毀、破壞與不負責任。我覺得愛屬于中性詞。葡萄架旁邊是菜園，菜園里果實累累，豇豆角、西紅柿、茄子、紅辣椒，呈現出一派成熟的斑斕光景。在菜地前面，種著幾行極平常的花草，海娜、掃帚苗、大麗花和波斯菊，因為只是點綴，所以我那實用主義的媽對它們并不費太多心思?；ú葑杂缮L，那肆意的姿態(tài)與我們在院子里瘋跑的單薄身影倒是有著貼切的解讀。

我就是院子里的掃帚苗或者別的什么花草，在一個安穩(wěn)的環(huán)境里生長，但不能說受到關注。骨骼開始漸漸抻展，從小腿的關節(jié)就可以看出未來身形的修長。臉上絨毛越來越少，皮膚像樹上的桃子一樣一天天光亮起來?？墒俏业哪赣H沒有留意這些，她從一群孩童身邊走過，聽到耳邊一片小動物制造出來的吵鬧聲，不由加快腳步。唉，一個人成年之后，就會忘記小時候的事情。

不過這些花草是和父親一起種植的。春日的某一天，當父親開始在菜園播種的時候，我們就開始在旁邊種花。那時候父親還很年輕。他用棉線拉出一條筆直的田埂，陽光溫暖，過了一會兒，他就將紫紅毛背心脫下來搭在籬笆上。啊，春天因為父親而散發(fā)一種清朗的男性氣息。童年的印象，使我一直認為春天不是軟綿綿的，而是如同勞作的男子額上細密的汗珠，有著內在的力量。女孩子們撒下海娜黑色的種子，埋下一個秘密計劃。

海娜屬一年生直立肉質草本，花莖短粗多汁。開花的時候，顏色有粉紅、白、紫、淡黃多種，花瓣輕巧翹立，仿若停在枝上的一只只蝴蝶?；蛟S它們正是植物界的蝴蝶，從毛毛蟲到羽化飛翔，完成生命不可思議的巨大蛻變——海娜容易發(fā)生基因變異，在一株海娜的葉片下，常?？梢跃`放幾種不同顏色的花朵。海娜的變異，使我懷疑神可以聽到植物的祈禱，甚至偏愛它們，使人類對生命所有的奢望都在植物身上實現，比如種子之復活、樹木之青春永駐、花朵之風情萬種。不過在那時候，海娜的美在我們眼里并不因為展示了神跡，而是因為——好吧，現在我要公布這個秘密——用海娜花來染指甲。

先將海娜花采下來，在碗里搗碎，加明礬，然后準備棉線，在菜地里摘一些豆角葉。晚上睡覺前，將花泥放在指甲上，再用豆角葉將手指頭一一包裹起來。睡一覺起來，解除這些因追求美而產生的禁錮后，就會看到閃著桔紅色光澤的手指甲。紅艷艷的十指。女孩子們興奮不已，比較誰的顏色更漂亮。紅色的指甲，是未來生活向童年世界打開的一條縫，在女孩子還沒有長大的時候，突然嗅到一種果實成熟般酸甜的隱約氣息。海娜使女性愛美的天性本能地暴露出來，可是在對美的追求里，為什么首先是染指甲？對身體細節(jié)的裝飾意味著什么？花園里花朵盛開，色彩與芬芳意味著什么？啊，就像孔雀打開大大的尾屏，欲望在深處，它以身體的美吸引異性的目光。紅色指甲，暗示一種誘惑正在形成，我看見海娜穿著泡泡紗的可愛外表下，一顆女人心暗懷期待。

成長是一個多么不平靜的過程。在對身體、性、繁殖逐漸了解的過程中，內心常常會受到不同程度的震動。就像面對初潮，許多女孩子都以為自己會死。內心波瀾起伏，神情卻平靜自若，屬于那個年代的傳統與自尊，使我們在黑暗中獨自承受。一切都秘而不宣。此時，海娜花染出的指甲與我們的心緒契合，微暗，悄悄滲入皮膚，有一種不甚明晰的喜悅。

可是我們再怎么用心染指甲，海娜花的汁液都會從旁邊溢出來，形成不規(guī)整的邊緣。只有阿娜爾染得最準確。她的指甲上點點紅蔻，像水面飄浮的蓮花，小巧而精美。可是她并不滿足于染指甲，常常將整個手掌都染成暗紅色。我每次看到這樣的手掌，都會感到驚異，不知道用什么來解釋紅手掌的隱喻。我只能說，信任是沒有理由的，因為信任，便將整個生活交給它——維吾爾女人用海娜染發(fā)，染出來的頭發(fā)深棕色，光亮自然。年輕人如果忘記不該忘的事情，就吞服海娜籽，用以治療輕浮導致的遺忘癥?；ǘ淇芍委熼]經、跌打損傷、風濕性關節(jié)炎。海娜的根可祛風止痛、活血消腫。將全草搗爛外敷，還可治瘡癤腫疼、毒蟲咬傷。

阿娜爾是個美人，但我們與她似乎總隔著一層，無法親密?；蛟S是因為她的境界與我們不同——已經十六歲，是一個懷有心事的少女。阿娜爾不僅染指甲，還會將院子里的玫瑰采下來別在頭發(fā)上，玫瑰仿佛她嫵媚的靈魂，散發(fā)戀愛的香氣和光澤。我們有時候也學她的樣子，將院子里的玫瑰采下來，但玫瑰是玫瑰，人是人，沒有彼此的理解和演繹。這個民族具有一種風情，男人幽默風趣，女人嫵媚多情，從日常生活細節(jié)到一場場歌舞驚艷的亮相，風情，早在他們幼年時期就開始培養(yǎng)。我看見，連眉的阿娜爾，女人的風情已初露端倪。

其實海娜在新疆女人開始使用之前，已在世界民間秘密流傳——據說這種最早在埃及使用的美容植物，阿拉伯女人喜歡將它的汁液涂在手心、手背、胳膊和腿部，以展示別具一格的美。印度和巴基斯坦等國家的女人還用它文身，畫上樹葉、貝殼、蝸牛等圖案。我覺得，植物的美容功能一定是女人發(fā)現的——既然植物與女人有著同樣的色彩與氣味、生殖與欲望，彼此心領神會，植物當然會將一些秘方透露給她們。

可是現在很少有人愿意傾聽植物的建議了，許多庭院都不再種植海娜。或許是現在的女孩子不需要了吧，她們無比熟悉口紅、眼影和唇彩，在稚氣未退的臉上涂抹放縱和勇氣，然后挽著男友天真而去。她們并不想了解海娜，了解在那個物質還較為貧乏的年代，海娜，使懵懂的少女心有了最為含蓄的表達。

再沒有阿娜爾的消息，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嫁給一個什么樣的人。我不記得什么時候可以采集海娜的種子，好像是秋天剛剛來臨的時候，我只知道，每年六月花朵被采摘后，一株海娜可能經歷的事情就此中斷。可是圍繞海娜竊竊私語的女孩子還會繼續(xù)長大，直到命運的軌跡漸漸清晰——和我一起染指甲的夏天早早就結婚了，但離婚更早，我還沒有結的時候她就離了。而喜歡用海娜汁畫畫的希雁，一直獨身，她可能在那時漸漸褪色的指甲上，看到愛終將凋謝，人生注定孤獨?？偸菗屜劝缧履锏男⌒瘢蔀橐粋€強悍的中年女人，我在菜市場遇到她，她正大聲斥責抱著孩子的丈夫，完全不顧路人的側目和男人的臉面。我從另一邊繞過去。啊，一切都已經遙遠。

成長中的許多感受沒有辦法說出來。就像海娜，當它在枝頭綻放美麗的時候，困惑也包含其中。我們在院子里嬉戲瘋跑，仰著可愛的小臉，可是誰在此時想到，那些小小的身體里，早已埋下未知命運的種子。一切，充滿懸念和想像。

玫瑰

已經很久沒有澆水，花圃里土壤干燥，玫瑰花垂下它那古建筑般繁復、沉重的頭，花莖細長，花朵就像長脖子少女黯然神傷的側面。此刻，玫瑰花的女主人躺在屋子的大床上，雙目緊閉，仿佛在生命還沒有逝去以前外面的世界已被她主動關閉。啊，這是遲早的事情。她的身體正像腐敗的菜葉一樣塌陷、潰爛，時不時地，還會因為劇痛和藥物反應而在寂如深淵的黑暗中扭曲、面目猙獰。前來探望的人局促不安，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死神已經叩門，任何安慰的話語都變成虛偽的謊言。就連陽光到達這里也感到虛弱，光線越來越暗，越來越暗……我逃也似的跑出去，無法相信，她就是那個身材健壯、比我媽媽大一號的阿姨？就是那個頭發(fā)自來卷、會做玫瑰醬的阿姨？我家的女鄰居，乳腺癌已到了晚期。我清楚地記得三個月前她隔著柵欄告訴我母親腋下長了一個小疙瘩的情景。那時候，誰也不知道厄運如蟄伏在陰影里的蜥蜴，等待進行致命的襲擊。兩個女人的談話在黃昏中斷斷續(xù)續(xù)。我媽媽叮囑她去醫(yī)院看一看，順手在菜地里摘好了做晚飯的茄子、絲瓜和西紅柿。而女鄰居一邊說著話，一邊修剪種在窗戶底下的一片玫瑰。其中三株開著明黃色花朵的玫瑰今年才扦插成活，她的應答漫不經心，腋下那個摸起來雖然有些突兀卻并不覺疼痛的小東西，完全影響不了玫瑰成活帶給她的好心情。不久，女鄰居去醫(yī)院檢查。再不久，她被長久地留在醫(yī)院接受化療，我去看她的時候，周圍充斥著各種醫(yī)療儀器、盛納血和尿的試管、切片、病理報告……來蘇水的氣味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墒怯幸惶炫従踊貋砹?，據說她決意要回家，放棄治療。我覺得不是她放棄治療，而是醫(yī)療放棄了她，面對故障重重的肌體，無所不能的科學顯示出可憐的軟弱，對她的放棄沒有進行絲毫挽留，醫(yī)學科技比一個人的意志更早失去了信心。肉身腐敗、臟器衰竭，在昏暗的房間里，只有癌細胞是健康的，它們旺盛成長，一天天侵占肉體的陣地，在看不見的地方快活地繁殖與擴散。

玫瑰最先覺察生活發(fā)生了變化。這種在西域歷史久遠的植物，南疆數萬畝大面積栽種，北疆普遍種植于庭院，它們因具有漫長介入生活的經歷而格外需要情感的澆灌，撫摸，親吻，傾訴，來自養(yǎng)花人的情意仿佛另一種空氣，使玫瑰備受滋潤而枝葉茂盛。玫瑰不像波斯菊、大麗花，好多天不理也沒事，開起來照樣活潑燦爛，它們有著自己的樂趣與獨立。鄰居院子里孤獨的玫瑰，花瓣愈加深暗，邊緣像燒焦了一樣卷起來，仿佛死亡的火焰正將它逐漸毀滅。

我家和鄰居的分界只是一道柵欄，不像大多數人家那樣以土墻相隔，形成單獨的院落。兩家院子幾乎連成一片，乍一看，不知道的人會驚訝這戶人家居然如此闊綽。挨得這樣近，兩家處得好是一個方面，事實上沒有圍墻的真正原因是——我的父親和小潔的父親都是散漫之人，一個情感豐富，一個思維理性，雖然志趣不同，卻在圍墻問題上達成驚人的一致：打一道墻，為什么？現在這樣有什么不好嗎？女人們想想，似乎也沒什么不好。就這樣，一道木柵欄使用十多年，直到兩家因生活變動而相繼離開，柵欄仍在。夏天，柵欄被兩邊生長的蔓藤植物全部覆蓋，牽?；◤泥従幽沁吪肋^來，而我家的扁豆則藤蔓纏繞回旋往復，百折不撓，為的是將一掛掛鑲著紫紅邊的果實送過去。柵欄上開滿白色或紫色的花。站在自家院子，可以隔著柵欄看見女鄰居進進出出的忙碌身影。更多時候，她站在黃昏的玫瑰叢里，手拿一把大剪刀修理枝條或除去枯萎的葉片，陽光斜照，光與塵土籠罩在她彎著腰的身體上……庭院構成了我認識世界以來第一個印象與定義——黃昏就該是這個樣子：彩霞滿天，玫瑰盛開，蜻蜓一撥一撥飛過柵欄。無數個黃昏仿佛只是一個，而記憶中的某一個黃昏便是所有的黃昏……啊，讀到這里，不要以為后面的段落屬于抒情。我雖然認為抒情不是什么羞恥的事，往往是因為感受到了美好，可那個時候，我還不懂得什么是美好，不過對于人的天性來講，無論懂還是不懂，美好到來的時候心靈都會感到愉快。是的，我感到了愉快。我看到，玫瑰和我家的女鄰居相互映襯，光芒中，分不清誰是誰的喜悅，誰是誰的風華。

女鄰居頭發(fā)卷曲，裙邊蕾絲柔軟，腳下玫瑰環(huán)繞，我感到一股異域之風突然掠過。淺栗色的頭發(fā)，自來卷，這是她的俄羅斯族母親賦予她外形最明顯的特征。一個混血的女人。俄羅斯族雖是最后一個移居伊犁的外來民族，現在人數極少，但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也達到數萬人?！岸砹_斯文化曾風靡伊犁，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電影院里放映著俄語電影，書店里出售俄文書籍，街道上使用俄文路牌(與維文并列)，俄式建筑成為伊犁民居最特別的風景，大量俄語借詞引入后在民眾間廣泛使用”(賴洪波《伊犁史地文集》)……在這樣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里，一個民族與另一個民族之間的通婚是很正常的事情。嗯，愛情沒有國界，當然也不分民族?；煅呐従泳瓦@樣頂著一頭漂亮的自來卷來來去去。她的卷發(fā)即使在那個年代也沒有引起非議，多民族聚居，一片可以容納多種信仰的地方，自由意識深入人心，民眾看待事物心態(tài)自然——天生的嘛，拿什么反對？就是這樣，我們經?？匆姡阂粋€高個子阿姨騎著自行車遠遠飛馳而來，淺栗色的卷發(fā)匯入“漢家”庭院的人群……

雖然外貌上與我們稍有不同，但她家(她的丈夫是漢族)的生活方式和我們是一樣的?？墒怯^察之后，我覺得她的行為仍有異常——每年春天，她都會像本地少數民族一樣粉刷房屋，將外墻刷成藍色，石灰干燥的氣息彌漫整個庭院；她家的白茶壺上印著玫瑰花圖案，具有俄羅斯風格；她做的羊肉湯面片味道格外沖——我是這樣理解的，她的血液因攜帶其他民族的記憶而在現實生活中無意識地發(fā)作。就是這樣，相同而又不同。后來我發(fā)現伊犁這樣的人太多了，不是血液上的融合，而是一種文化上的混血，那種多民族共同生活相互滲透、影響而形成的特征，總會在一些人身上明顯地體現。

小巷許多人家的庭院里都種著玫瑰。玫瑰花盛開，女人們都會采摘幾枝，要么隨意插在窗臺上，要么別在自己星期天的鬢角上，而最重要的內容是——將它吃掉。呵呵，當然是做成玫瑰醬之后。玫瑰醬是這樣做的：在花朵完全盛開時采下來，去蒂，然后將大量花瓣絞碎，按比例加白砂糖，然后密封起來，經過一段時間發(fā)酵就可以食用。啊，將玫瑰醬抹在馕上，我覺得，無論玫瑰的外表多么美麗，它都有一顆現實主義的心，關心生活與存在。在我了解到一些知識以前，從不知道玫瑰還有其他經歷，從沒有聽周圍的人說過：“第一束紅玫瑰從阿多尼斯的鮮血中長出來”，是希臘神話中愛情與復活的象征；古羅馬對玫瑰的需求達到令人驚訝的程度，他們從埃及、西西里島整船整船地運來玫瑰，只是為了節(jié)日狂歡；從沒聽說過英格蘭的蘭開斯特家族與約克家族之間的玫瑰戰(zhàn)爭；更沒聽說拿破侖的妻子約瑟芬離開他后，在遠離巴黎的鄉(xiāng)間種植了200多種3萬多株玫瑰，那宏偉而繁榮的玫瑰園成為植物學家的實驗基地和畫家無窮的畫室，花卉畫家皮埃爾?約瑟夫?雷杜德歷時二十年手繪《玫瑰圖譜》，使園子里的法國玫瑰、麝香玫瑰、大馬士革玫瑰、波蘭特玫瑰、白玫瑰、月季斯蘭特深紅薔薇……在他的圖譜中永不凋謝。玫瑰從歐洲花園中提煉出來，成為西方最復雜的符號象征系統之一，既表達愛情與死亡，象征基督之血、上帝之愛，也成為墮落之花與色情之花……玫瑰的意義泛濫成災。意大利人昂貝爾托?埃斯不禁慨嘆：要去阻止玫瑰一詞所引發(fā)的無窮無盡的聯想是多么困難《關于〈玫瑰之名〉的思考》……這樣的玫瑰，不是我了解的玫瑰。當我面對經歷紛繁的玫瑰，我只能說，它們與我認識的不是同一種玫瑰。多么幸運，我不知道。因為不知道，我才能在一開始就知道玫瑰就是玫瑰，不表達任何意義，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啊，如果一定要深究，我只好照著詞典來念——玫瑰又名刺玫花、徘徊花、穿心玫瑰，薔薇科薔薇屬灌木，作為農作物，其花朵主要用于食品及提煉香精玫瑰油……海明威曾經聲明：海就是海，鯊魚全都是鯊魚，孩子是不折不扣的孩子。那么我也聲明：玫瑰就是玫瑰，不是來自另一個國度的文化植物，而是生長在庭院，開放于邊疆塵土中的花朵。我常常在喝完奶茶后去寫作，如果寫到童年，玫瑰就是我的母語和家園。

“名字有什么關系，把玫瑰花叫做別的名稱，它還是照樣芳香?！蔽蚁嘈胚@是朱麗葉的真心話，即使羅密歐換了別的名字，他的可愛與完美也不會受到絲毫影響。那么，只要玫瑰仍然是這副模樣，仍然具有《維吾爾藥志》上記載的功能：理氣解郁、鎮(zhèn)靜安神、和血養(yǎng)血，調經?？捎糜谛募職舛?、神志不安、陰虛體弱、婦女月經不調、脾胃不和、惡心嘔吐、口舌生瘡……我們就不在意它是否叫玫瑰，我們就認為它具有意義。不過現在，我需要了解的是：伊犁民間的玫瑰醬是不是普遍采用維吾爾醫(yī)的觀點——傳統中醫(yī)使用玫瑰花蕾，而維吾爾醫(yī)則使用盛開的玫瑰——我只記得，那時候只要院子里的玫瑰花完全開放，我就和女鄰居一起采集。啊，太熟悉了，閉上眼睛我也能將籃子采滿，抬起頭，就能看見其他院子里的事情——此刻，小旭一定在梳理她那溪水般的兩條發(fā)辮，希雁在她家的葡萄架下練習素描，阿娜爾在院子里灑水掃地，腳下趿著永遠趿不破的拖鞋，夜不歸宿的兩只貓悄悄溜回來，它們在墻根下分手，然后裝得跟沒事一樣回家。

只有阿娜爾的奶奶什么也不做。她已經很老很老，衣裙上花朵素靜，她一生經歷坎坷，卻對塵世滿懷依戀與好感，因為天天坐在院門口看人來人往，從不覺厭煩，而且面露微笑。啊，是這樣，最平常的一天也有我們的追求——但愿空氣每天都像水洗過一樣，但愿葡萄樹下的午睡短暫而甜蜜，但愿院子里的四季就是我的春華秋實，但愿可以不慌不忙活到死亡來臨的那一天。

有一天中午放學回家，院子里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玫瑰沉默，煎煮中藥的爐火早已熄滅，天空靜止，就連菜地里昆蟲們每天歌唱與爭論的聲音也消失了，一切就像被一個突發(fā)事件打斷，剎那間全體噤聲。這天，女鄰居死了，左鄰右舍的大人們把她送到另一個地方，進行最后的告別。從那以后，院子里的玫瑰再無人打理。再以后，其他院子的三兩個女人突然不請自來，她們推開院門，在無人的午后悄悄來到花叢，挑揀、議論，一個沒有女主人的院子，總會使一些人一些事毫無顧忌地闖進來，比如小潔后來的早戀，比如家庭財產的糾紛，比如女鄰居丈夫的再婚等等，都在院子里一件一件發(fā)生。

那些女人拿著剪刀剪去一些玫瑰枝，說是拿回去扦枝。就這樣剪來剪去，直到有一天院子里的玫瑰全部消失。

葡萄

葡萄懸掛在午后的光影里，陽光熾熱，水汽蒸騰，植物的氣息若有若無。葡萄有的被光線鑲上一輪金邊，散發(fā)玉石般的光芒，有的一半明亮一半黑暗，像油畫里的靜物那樣陷入時間的深處。啊，陷入時間深處的不是葡萄，而是整個庭院——黃蜂在葡萄架下飛舞，發(fā)出嗡鳴之聲，聲音像漣漪一樣在空間不斷產生，同時不斷消失；葡萄枝葉密集，陽光艱難穿過，不禁微微顫抖。在一片寂靜的喧囂聲中，院子里的自行車、水桶、板凳、布滿裂縫的木桌、木桌上剛剛放下的茶碗、雨傘、晾衣繩，一切因陳舊、庸常而顯示出溫暖，以及平平常常的地久與天長。米勒、高更曾畫出日常生活的美，那些于灰塵和黑暗中呈現的場景，實質上是生活最本質的面目，樸素之美在民間廣闊無邊。

先說明一下，我描述的不是鄉(xiāng)村庭院。西域土地遼闊，物質經濟與文化雖然被地圖上所呈現的那一大片令人窒息的褐色荒漠所阻隔，閉塞滯后，可是在一片片綠洲，那些由天山雪水灌溉的土地上建立起來的城市，擁有鄉(xiāng)村般的奢侈與自在——天空高遠，居住寬敞。小時候，許多人家都有自己的院子，院子雖然簡陋，但拾掇得干凈整齊，蔬菜、花草、黃泥地面、果樹枝椏伸過土墻——清貧生活里的慷慨與豐盛如同四季的果實，掛滿民間的庭院。庭院是孩子們的樂園。特別是放暑假時候，前后鄰居以及每一個小伙伴家的院子沒有我們不跑到的地方。大人們很忙，不大清楚孩子們的游戲與歡樂，偶爾關注一下，就會看見他們貓一樣從眼前躥過去的身影，過一會兒，聽見院子大門傳來空曠的“咣當”聲，好像一個驚訝的下巴終于合上……對于成人來講，微觀世界是個陌生領域，高興的時候昂首闊步，對擦著衣襟閃過的小花毫無察覺，沮喪時候腳步沉重，恰恰踩住地下小昆蟲的世界，葡萄花么，誰曉得什么時候開放？直到孩子們興奮地跑來宣布——葡萄花開啦。淡黃色的花朵呈圓錐花序，比米粒更小，細碎，仿佛嬰兒剛冒出頭的乳牙?；ɡ倬o密排列，一串串完整的葡萄雛形已經顯現……微觀世界，孩子們看見的不止這些：蚯蚓神秘的盲眼與再生，植物藤蔓像小手一樣緊緊抓住周圍的攀緣物，雨后的蜘蛛網上掛滿碎鉆，從屋檐掉下來赤裸的、支楞著翅膀的雛鳥……所有微小的動靜，都能引起我們更大的興趣。在某個恍惚時刻，我甚至可以聽到葡萄生長的聲音，滋啦滋啦，它吸取空氣和地下水分的聲音迫切而響亮，像一個口渴的人，喝水，日夜不停。我是多么喜愛葡萄——啊，真羞愧，我對果園里的任何一種果實都說過愛——常常懷著思念般的期盼觀察它：細小的青果看起來稚嫩、羞怯，可是仍然充滿意味，一種無形的豐滿與充盈占據了整個葡萄架下的天空。陽光斜照，一串串葡萄透亮，青翠欲滴。欲滴，就是內部的水滿得幾乎要溢出來，它是情感多么豐沛的生命啊，讓人一眼就看到內在的愛與多情。不過，那時候我還沒學會怎樣了解其他生命，我只是這樣思念：它們什么時候才能成熟？什么時候才能吃到那如一潭潭清泉的果實？

我在葡萄樹下畫畫。荷花，一種屬于南方的、西域沒有的水生植物常常被我莫名其妙地畫出來。在此以前，我沒有見過真正的荷花，只是在一些圖畫書上看到，但是不知為什么，當我無意識地在地面、玻璃或紙上隨意畫些什么的時候，那一定是荷花。闊大如裙邊的葉片，葉柄上微小的刺，花朵半圓，蓮蓬飽滿。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為什么不是沙棗花或紅柳？或許可以這樣解釋，荷，一個在中國文字中具有某種含義的詞，一種在古典文學中表達民族品質與審美的植物，即使與它相距遙遠，也很容易滲入傳統的血液而得以認知。有一天，畫著畫著，突然感到從身體最深的地方開始，一股暖流緩慢而清晰地穿過，隱痛、舒暢，如同春天的泥濘與明亮。

五角葡萄葉片如同一張張伸開的小手，將我的身體覆蓋。果實正在生長，每天都有新變化，細胞在陽光中一點點膨脹，身體里最小的水系正在形成。它變得越來越透明，表皮布滿絲絲紅暈，青澀的氣息雖然還很濃郁，但一種成熟的肉體的芬芳也越來越清晰。我覺得那突起的形態(tài)似乎很熟悉，但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我想起生理衛(wèi)生課上的一些內容：月經、卵巢、雌激素，以及對偶然懷著必然決心的卵子與精子……基礎生理衛(wèi)生知識是男女生分別在幻燈教室里觀看的，黑暗中，我感覺一切復雜而混亂，完全不能理解。不能理解的知識只能在考試之前生硬背誦，對學生來說，考試及格比是否理解更有實際意義。生物考試前，我一大早在院子里背誦：植物的有性生殖是指開花、傳粉、受精、結果的過程，無性生殖是指由母體產生新個體，比如馬鈴薯的出芽生殖、椒草的葉片生殖等……旁邊的父親笑出聲來：這需要背啊?；蛟S就是這樣，世界上總有一些事情一直隱蔽在黑暗中，無須查找，總會有那么一天，腦子里突然“轟”地響一下，巨石搬開，一扇神秘古老之門轟隆隆開啟，答案自己現身。現在我無師自通，知道了春天里那些昆蟲為什么匆匆飛來……一種莫名的慌亂，使我劃破了面前空白的圖畫紙。

住在后一排院子的阿娜爾和我的看法顯然不同：昆蟲當然會來，因為它們也愛吃葡萄嘛。葡萄并不屬于個人，啊，如果一定要劃分，葡萄應當屬于家園。阿娜爾家的葡萄樹是她祖父年輕時栽種的，到她這里已是三代，阿娜爾的父親無比自豪地回憶：看到沒有，房子上橫著的那根大梁是在唐布拉山上砍的，木頭又長又重，無法搬運，只好放入喀什河讓它順水流到伊犁河，葡萄樹就是那年蓋房子時候栽種的……算一算，樹和房子已有百年。我覺得，樹和房屋肯定長在了一起，就像小巷盡頭那兩棵挨得太近的樹，長著長著，就連成一體，彼此融合、包容，以至血脈相連。葡萄樹根在地底延伸漫游，我懷疑，阿娜爾家百年老屋的地底下也長出了像葡萄樹一樣的根須，否則，解釋不了為什么房屋歷經百年而堅固溫暖?？墒前⒛葼柤业钠咸褬洳⒉皇俏┮坏模谶@個城市小巷里，這樣的老樹這樣的老房子太多了，如果所有的樹和老房子底下都布滿根莖，那么，整個城市的地底都將是這種植物的根莖，或許不僅僅有植物的根莖，還有動物的根莖、骨殖的根莖、河流的根莖……人們的腳底下也長出了根莖，根莖與根莖連接纏繞，使人與人之間產生某種關聯，這種關聯秘而不宣，只是聽到一些人說話帶著的那種腔調，我們可以一下子判斷出來：這是一個土著。

許多事情我不了解。多民族聚居，歷史交錯重疊，地名生澀，不同的文化、信仰與血脈存在于同一片地域，一切如繁星燦爛、繚亂。我們身處其中，不僅陷入對歷史追溯的迷惘中，即使面對另一個民族的日常情景，也常常不能做出準確的解讀。而且，聚居生活的相互影響與滲透又形成新的文化結晶……一些遷移者盡管在這里居住數年或者數十年，但對它的了解永遠隔著一層淡淡的霧。清晰，不過是一種相對的認識。

一切如葡萄蔓藤糾纏繁雜。

正如愛情的發(fā)生常常來自錯覺，我覺得，適當的距離可維護友誼的長久。阿娜爾和我們在一起游戲，但是，不能否認，我們之間有距離。只要阿娜爾在，我們就盡量不使用她忌諱的用詞或習慣。禁忌使我們之間產生尊重，但禁忌也使我感到一個群體與另一個群體存在無法認同的觀點，總有一些東西不是敞開的。而這些禁忌使阿娜爾不能走到太遠的地方，她的未來不像我們有多種可能，它保留傳統與訓誡，但同時也成了牽絆……只有成長的身體是一樣的。她的眉毛用奧斯曼汁液連起來，一直到眉心。在這個民族特別的審美里，包含著她們母親的心愿：女孩子的眉距決定日后婆家的遠近，用生眉的奧斯曼汁液涂雙眉，不僅可以使眉毛長得又黑又長，時間久了，兩道眉毛就會緊緊相靠，這樣將來可以嫁到附近的好人家——阿娜爾開始發(fā)育的時候，她母親也開始著手她的婚姻，我覺得，她們的美容比我們的美容有著更多的含義。啊，我看到，連眉的阿娜爾抱起她那每天嘴里嗍著奶嘴的弟弟，特別像那么回事，小婦人的風情隱隱顯現。阿娜爾一經長大，未來的命運也隨之顯現。

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一些被陽光直接照射的葡萄先成熟了，表皮酡紅，汁液甜蜜，散發(fā)酒的醇厚與芬芳。當然啦，葡萄本身就是酒，不需要經過復雜的工藝流程，汁液發(fā)酵之后直接成為葡萄酒。王蒙先生的小說《葡萄的精靈》中穆敏老爹一語中的：好葡萄掛在藤上自己就會變成酒。啊，掛在藤上的葡萄酒，早在11世紀，《突厥語大詞典》就記載了西域民間暢飲葡萄酒的歡樂：讓我們吆喝著各飲三十杯。/讓我們歡樂蹦跳，/讓我們如獅子一樣吼叫，/讓憂愁散去，讓我們盡情歡笑?！梢娨了固m教傳入西域之前，中亞土地上葡萄酒的狂歡就已經開始?？墒菬o論什么年代，對于女孩子來說，葡萄酒的滋味究竟是什么，要到長大以后才知道。長大后……那紅寶石般的液體散發(fā)幽暗的光澤，仿佛披在愛情身上的錦緞，外表燦爛，內里孤獨。無法排解的醉，使我夜夜從黑暗中坐起來，愛是人生的一場劫難……我不知道這種醉有什么意義，我只知道，當我經歷之后就不愿再經歷，但若將這樣的經歷從我的記憶中抹去，我至死都會抱緊它……已經成年的阿娜爾聽得滿面狐疑，不知道我在說什么，她終于不耐煩，提出另一個看法：好啦好啦，我不知道葡萄酒里面有沒有愛情，但或許有世界觀，因為天天喝酒、搖搖晃晃回家的老爹還像年輕時那樣發(fā)問，為什么天空是傾斜的？為什么大地動蕩不安？

就在我和阿娜爾說話的時候，天上流云翻滾，我看見了數十年前的那個黃昏。還是在這樣的葡萄樹下，還是這樣的微風，我覺得來自身體深處那種異常的感覺越來越明顯，跑回房間關門查看，啊，血，一條細細的血線順著大腿內側緩緩流下來，模糊、暗紅。我雖然已經從理論上了解了一些事情，但當它以具體形式出現的時候，還是感到惶惑和緊張。童年假期徹底結束了。窗外，葡萄已然成熟，在重重疊疊發(fā)黃的葉片中顯示出驚人的美，如同一串串水晶，晶瑩剔透，通體光芒。從青澀到馥郁，曲折而平常。

甜瓜

即使處于炎炎盛夏，我也從不抱怨它的熱。既然每個季節(jié)都有不同的風景，夏天當然是熱的，冬天自然是冷的。四季輪回，不僅展現大自然最美妙的景象，而且其中的萌發(fā)與凋謝、生長與孕育，更是包含生命的奇跡與啟示……這樣的認識是不是有一點深刻呢？啊，還是不要假裝啦，喜歡夏天，其實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每天都可以吃到香甜的瓜果。

伊犁的夏天，仿佛神的果園在午睡時被人打開，酣暢的氣息撲面而來——草木葳蕤，各種瓜果沉甸甸垂掛在枝頭或藤蔓上，生機勃勃，鮮艷而旺盛，有一種被光芒籠罩著的明亮。即使?jié)L落在草叢靜靜腐爛的果實，也是明亮的，它們因極度旺盛而走向毀滅。整個夏天，香氣絲絲縷縷，綿延不絕，我常常覺得，或許伊犁的遙遠并不是一種地理距離，而是香氣導致的偏遠。香氣使這個城市形成一種氛圍，無法與其他城市達成一致，如同一個氣質獨特的人，即使行走在人群中，氣質也會像一輪光芒，將他與庸俗隔開。香氣，使這片土地獨立而寂靜，與世隔絕。

回家的路上，道路兩旁的手推車、水果攤總是會隨季節(jié)出現各種瓜果。杏是春天第一個出現的水果，清甜多汁，使熬過了漫長冬季的嘴巴迫不及待，一個接一個往嘴里塞，完全陷入沒有思想的肉體的歡暢中?？墒敲爸勾汉娘L險提早到來，杏并不是為了滿足人類的嘴巴，誰能想到，它幼小的身軀里，隱藏如此宏大的理想——成為一個季節(jié)的開篇。春天泥濘雜亂，在杏珠圓玉潤的誦讀聲中，氣溫漸漸上升，陽光發(fā)出銅鈸的脆響，桑葚、蟠桃、李子、蘋果、甜瓜、葡萄紛紛涌上季節(jié)的舞臺，逐一亮相。

我覺得任何一種果實都有著驚人的美貌。表皮的紅暈，是天邊晚霞最后一抹燦爛；一道道疤紋，是閃電留下的吻痕；果肉的汁液，是諸神藏于田野的蜜罐。而像梨子那樣布滿全身的小麻點，則是繁密的星子在夜晚降落人間。瓜果成熟，將季節(jié)分成一小堆一小堆，人們停下來挑選，內心的愉快像手中的果實一樣芬芳四溢。咦，內心的愉悅居然與物質有關，為什么我不覺得庸俗？精神的愉快建立在物質生活上，現實與精神并沒有明顯的矛盾。啊，對我這樣一個追求精神而輕視物質的人來說，此時的開心真讓人感到難堪。我只好似是而非地解釋一下：蘇東坡在宦海沉浮中仍然文火煨肉，“竹林七賢”在美酒中放浪，釋迦牟尼撥開肉欲美色走向遠方，或許精神世界的高度，正是穿越世俗的繁華與誘惑，從現實生活中領悟。

在眾多瓜果里，我最喜歡甜瓜。伊犁甜瓜自古就很有名。元朝劉郁在《西使記》里說：伊犁有諸果，惟瓜最佳。清代洪亮吉有詩云：“買得塔園瓜五色，溫都斯坦玉盤承?！眲⒂粝瓤隙斯?，洪亮吉又記載了用盤子托瓜待客的傳統，兩件事說明一件事：瓜好?？梢韵胂瘢斠槐P流著蜜汁的甜瓜端上來，劉郁悶頭啃完，擦擦嘴角發(fā)出贊嘆時的滿足?？墒撬粫氲?，千年之后，會有一個女人站在時光的另一端認同它的觀點。

每次路過瓜果攤，都會感覺口腔開始充溢渴望的口水。我知道這是想像伸出了手——已經喜滋滋地將一只帶有美麗網紋的甜瓜抱在懷里，并且品嘗到了它的甘甜。甜瓜拿回家洗凈，用刀一剖兩半，去籽，切成一牙一牙，當它們放在玻璃盤中排列整齊的時候，就像清朗的彎月在水面重重疊疊的倒映。如果我想表現得好一點，就會給切成牙的瓜再加一道工序：去皮，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插上水果簽，然后如蓮花般溫柔的侍女端到他面前……呵呵，這不是真的，通常都是他還沒來得及吃，我自己就將整個甜瓜慢慢吃完。香味還在飄蕩，咬著手指頭，這時候一個重大問題出現在腦海：既然愛是認真的，為什么等他一起吃一只瓜都做不到？

這個，我無法回答，我只知道，甜瓜的甜是世界上最難拒絕的味道，那令人沉醉的芬芳與口感，使內心感到無比慰藉。輕輕合上雙眼，在甜的回味中，往昔的好時光就會重現：燭光搖曳的晚餐、樹林里的擁吻、灼人的情話與凝視，啊，一切具有甜的品質，纏綿、灼熱，令人陷入沼澤一樣無法自拔。在甜的誘惑里，一切表面的物質都會被忽略，即使得到世界上最小最纖弱的禮物，也會認為別有情意。再沒有比女人更迷戀甜的動物，暈眩、失去理性，甜讓人——女人——深陷其中而不自知，在蜜糖般的氛圍里，交出愛情與身體。

小美過早品嘗到了甜。小學三年級，小美就知道自己的美，她朗讀課文的時候嗲聲嗲氣，周圍人群對漂亮小女孩的關注與寵愛，使她不由自主地做作起來。高中時候，女生們直筒筒的白襯衫，穿在小美身上卻顯示出風情，靜雅如一支百合花。男生們向她獻殷勤：小美還沒有來，值日就有人做好了。課桌每天都會有人擦。功課不好也不要緊，考試的時候自會有男生悄悄遞紙條。她甚至吸引了校外的男青年。小美比我們更早體會到愛情的甜。我們和小美同齡，為什么她這樣早熟？我覺得早熟或許并不是生理上的原因，而是美貌，美貌使她如一只懸掛在高處的果實，最早接受陽光的撫摸，身體漸漸膨脹、蘇醒。

校園旁邊有一個果園，我們在樹陰下溫習功課。果實青澀，在一切尚未成熟的季節(jié)，果園外攔起的鐵絲網顯示出特別的意味——禁區(qū)。誰都不能進入園內，我看見，一些蘋果未經采摘就已墜落，它們零亂地滾落在草叢——因為過早成熟而開始悄悄腐爛。小美和一個男生戀愛了，她似乎更加漂亮，臉龐充滿了水生植物的水汽與光澤?？墒歉呷詈笠粋€學期開學，我們沒有見到小美，聽說退學了，因為身體發(fā)生了異常的變化——懷孕。再后來，聽說她腹中的孩子是她姐夫的。啊，不是那個騎自行車載著她在校園里飛馳的男生？那么，她的姐夫近水樓臺先得月時，她的姐姐在哪里？她有一個怎樣的家庭？小美遭遇了什么？小美的經歷使我感到生活里有一團迷霧，令人恐懼和迷惑，如同深淵。我不知道小美后來的生活，但可以肯定，即使她后來的生活得以糾正，少女時光對她來說都是殘酷而短暫的。我總會想起小美，她一笑起來，牙齒潔白，好像一束光線突然涌進房間。小美曾告訴我，因為愛吃糖，右邊下排牙齒里面隱藏著一顆蛀牙，蛀牙痛得厲害的時候，右邊臉部還會腫起來。一顆蛀牙，是甜在她身體里最先呈現的一個隱喻。

伊犁甜瓜品種雖然多，紅心脆、蜜極甘、網紋香、炮臺紅，可是我永遠分不清拿在手中的屬于哪一種。我只知道，世界上的甜瓜分為兩種，東方甜瓜(薄皮甜瓜)和西方甜瓜(厚皮甜瓜)，新疆種植的屬西方甜瓜。學會辨認甜瓜的品種有什么意義呢？對我來說，任何一種都覺得好，喜歡到極致，以致失去了辨別力——不管外表金黃、青白、網紋，還是瓜瓤綿甜、清脆、多汁，全部毫無原則地喜歡。只是在挑選的時候，我會感到來自女性本身的盲目——根本不能區(qū)分哪一個會更甜，哪一種會更好，猶豫不決，滿心歡喜，產生甜蜜的困惑和煩惱。

對于甜瓜的警惕，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早說過：“性寒滑，有小毒?！碧鸸媳M管好吃，卻并不能多吃，否則容易導致腹瀉、身體虛弱和反胃?；剂四_氣的人更不能多吃，否則“病患永不能除”。雖然甜里面的微毒造成了一些后果，但李時珍自然有辦法：“以食鹽可化解”。可是我覺得，甜如果出自男人的禮物，李時珍就不一定有辦法，要比微毒嚴重一千倍吶。

可是小美，到了我們現在這個年齡，如果你遇到一個人，多年過去仍在身邊，似乎也說過像葉芝《當你老了》那樣的情話：當你老了，白發(fā)蒼蒼，睡意昏沉，在爐前打盹，請取下這部詩集慢慢吟誦?；叵肽氵^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昔日清幽的暈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光，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者真心，惟獨有一人愛你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就不要錯過，因為情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不是甜與肉體的糾結，而是深處的諒解與愛。這里面的甜，已經沉淀為有用的物質：舊毛毯、夜歸的燈光、熱水袋，打盹時不知不覺靠上去的肩膀。

不過有一點要承認，現在的甜瓜吃起來不如從前那么甜了。小時候，吃完甜瓜一定要記得洗手，否則滯留的糖分會將小指頭粘起來。那時候，最高興的事情就是和爸爸一起去買瓜。拿一條麻袋，要么直接去瓜地，要么去街道旁邊林帶里那個維吾爾人的瓜攤，一買就是一麻袋?；丶液?，爸爸打開口袋，將它們一個個滾到床底下。這好像有一點游戲的成分，仿佛一群小孩子躲在床底下捉迷藏，我總在這時聽到小伙伴被發(fā)現時那興奮的尖叫聲。我們玩得太火熱，午飯也不好好吃，餓了，以馕就著甜瓜或西瓜吃。半塊馕半只瓜，簡單樸素的氣息彌漫在整個童年。我至今保留著童年午餐給我的提示——即使有一天回到生活的最低處也沒什么，內心的安然，便是高處。

我不能不說，大棚是個怪物。去年冬天，有人送來一只大棚里的甜瓜，圓潤的青皮、細密的網紋，還用泡沫網兜包裝起來，看起來就像一個穿著蓬松紗裙的公主。當我滿懷希望切開的時候，發(fā)現里面的瓜籽干癟幼稚——原來是發(fā)育不全的公主啊。可是它的外表看起來又成熟又豐潤。咬一口到嘴里，味道寡淡，幾乎沒感覺到甜。它的甜哪里去了？空氣里明明還有絲絲清甜的味道在飄蕩啊。困惑與恍惚之間，幾乎要鉆到桌子底下去找，以為被自己弄丟了——現實里的失望，是因為欲望太多，如果我們不認為自己有超越自然的能力，以為不受季節(jié)影響就能栽種出任何瓜果，而是順應自然讓甜瓜自由生長——陽光傾瀉，熱烈而干爽，夜晚的銀河嘩嘩流淌，它們對面，遼闊田野里的甜瓜舒展身體，躺在晚風的中央，整個心曠神怡的夏天啊……甜瓜，一肚子的柔情蜜意，它怎么可能忍住不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