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上的加依村
生活在指尖上的人
女人像小羊一樣蜷著,享受著窩藏自己的幸福。就算一動不動,也可以感覺到他。這個時候,包著自己的沙發(fā),以越來越陳舊的花紋撫摸她,那陳舊里有她的釀造,一些酒一樣的夢境和生活。她也在陳舊,像那些粗布花紋。不過,因為那些釀造,這緩慢的陳舊反而讓她醉心。是我們的到來打斷了她的享用。她跳下沙發(fā),慌亂地抓起地上的裙子,胡亂地套著。然而,靠一條裙子把自己藏起來,顯然有點徒勞。于是,她就逃之夭夭了。女人叫什么,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搞清楚,不過,我知道她是艾依提?依明的老婆。怎么辦呢?人總該有個名字,她那么美麗,我們就假裝她叫古麗吧,作為一朵花,我覺得她毫不遜色。
艾依提?依明是新和縣依其艾日克鄉(xiāng)加依村的民族樂器手工制作師,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遠(yuǎn)近聞名的“樂器王”了。能被人以“王”敬稱,其內(nèi)涵和外延的分量多少有點闊氣。據(jù)說,他做的樂器根本不用自己去賣。那些慕名而來的人,像蜜蜂一樣會找到花道,敲開綠蔭深處的家門。艾依提?依明對待造訪者像王一樣從容,好像每一個人都是他多年的鄰居,不像年輕的古麗慌亂而害羞。
“樂器王”看來不是一個高產(chǎn)的制琴者,他帶著三個徒弟,一個月最多也就做四把琴。再做多了,琴就糙了。一個好的樂器制作師視琴的音質(zhì)為自己的榮譽。“樂器王”的尊貴首先是內(nèi)心的尊貴。院子里到處堆著木頭和琴的各個部件,它們擠在一處,沉默不語,就好像它們是一堆一堆的土豆。只有艾依提?依明能夠聽懂它們最初的聲音。
人太多了,來不及燒茶。不過,艾依提?依明給了我們更好的享用:音樂。在那個還留著女人體溫的沙發(fā)里,艾依提?依明坐下來。沙發(fā)上陳舊的粗布花紋立即蜷曲起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悄然隱退。沙發(fā)背后的窗口擺著幾盆花,碧綠的葉子從微寒的窗外扯進一抹陽光。斜斜地投射到艾依提?依明藏著白發(fā)的頭頂上。舞臺的搭建居然這么簡單。忽然,艾依提?依明站了起來,仰起頭,伸手從屋頂上拿下一把沙塔爾。我們這才注意到,圓木的屋頂上掛了不少剛漆好的樂器,有沙塔爾、都塔爾、彈撥爾等。艾依提?依明告訴我們,在這個被稱作“樂器村”的地方,所有的樂器制作師都會彈奏樂器,只是每個人偏愛的曲類不同而已。琴做出來,樂器制作師總是第一個彈奏者;琴做得好不好,樂器制作師的指尖輕輕一撥就知道了。琴都是手工制作的,和人一樣,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說著,艾依提?依明拉起了十二木卡姆里的“賽萊姆”,不知為什么,一股蒼涼憂傷的情感攫住了我,我仿佛變成了一個赤足的維吾爾族女子,逆著一條奔涌的大河跑去,又仿佛站在高高的穹頂,茫然四顧,不知該往哪里去?在這個語言不通的村莊里,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他們中的一個,正在慢慢融化……
琴挑一
艾依提?依明給我們講了一個傳說。那是發(fā)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具體到什么時間已無從考證。據(jù)說,國王的地牢里有一天來了兩個新犯人。一個叫玉素甫,一個叫艾合買提。陰冷而昏暗的地牢讓他們沮喪不已。也許是為了驅(qū)散恐懼,玉素甫吹起了口哨,美妙的曲調(diào)撫慰了焦躁的心靈。一曲終了,艾合買提說,如果能有一把琴就好了。原來,玉素甫和艾合買提都是琴師。這時,地牢一角蜷著的一個男人坐起來,嗡嗡地說,我給你們做一把琴吧。我相信這就是命運,一個樂器制作師和兩個琴師在國王的地牢里相遇了。天知道他們從哪里搞到了材料?總之,樂器制作師在地牢里為兩位樂師制作了一把造型獨特、音質(zhì)純凈的樂器。三個人開始在地牢里彈琴唱歌,切磋琴藝。美妙的琴聲穿過地牢窄小的窗口,傳到年輕的公主耳中。琴聲挑動了公主多愁善感的心,她被深深打動了。每天,當(dāng)琴聲想起,她總是倚在窗前屏息靜聽,一任輕紗翻飛纏住自己的長發(fā)。不久,公主就要成親了。于是,公主向國王請求讓地牢里的琴師每天為她演奏,為婚禮上的音樂做準(zhǔn)備。兩位被赦免的琴師來到公主的面前,公主被他們帶來的琴吸引了。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奇怪的一把琴。長長的琴柄,仿佛一根通往上界的手指,水瓢一樣的琴箱,埋藏著心靈深處無邊無際的幻想。而從那指尖弦邊流出的樂曲,輕易就把人的心揉碎。兩位琴師告訴她,琴是地牢里一位叫布爾?彈撥爾的樂器制作師制作的。他不僅會做琴,還會彈許多美妙的樂曲,比他們彈得都好。公主很好奇,叫人帶來了布爾?彈撥爾。英俊的年輕人用自己做的琴為公主彈奏了一曲又一曲,公主再也舍不得叫他離去。四十天后,公主沒有嫁給她的未婚夫,卻嫁給了布爾?彈撥爾。他們和國王一起在皇宮里快快樂樂地過了一輩子。而那把聯(lián)系了他們美滿婚姻的樂器就這樣被命名為“彈撥爾”。
琴師的陷落
路像刀子一樣把加依村切成了兩半。一邊住著鐵匠,一邊住著琴師。這無疑是我的個人印象,也許因為我是個方向感極差的女人。在村子里呆了兩天,走訪的琴師好像都住在路的右邊,這是一件奇怪的事。我把琴的手工藝制作者稱作琴師,是因為他們就是我心目中的琴師。我曾經(jīng)聽到過各種傳聞,在天山以南的綠洲里有一個小小的村莊,里面住著許許多多的琴師,下雨的時候,所有的雨絲像五線譜一樣從村子里向天上升去,不一會兒彩虹就會橫跨在村子的上空。這時候,琴師們放下琴,推開木雕的大門,走到院子里來。玫瑰含露,草尖噙雨,地上卻干干凈凈的。琴師們仰起脖子凝望著那道彩虹,忽然,彩虹扭動起來,琴弦一樣發(fā)出美妙的聲音。樂師的心承接著來自天上的音樂,顫栗不已。這時,村子里的樹葉一片一片立起來,葉尖朝天,葉脈朝上,天籟化絲,沿著葉脈融入樹的年輪。
琴師們制作琴時,尤其鐘愛這些沐浴過天籟的木材。它們大多是桑木和梨木,遍布在村子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河谷地帶。它們的生命飽蘊天籟之音,現(xiàn)在,它們等待,邊等待邊沉睡。沉沉的睡眠將樹的生命和天籟釀造得無比甘醇。樹的夢在酒中回旋,深深的漩渦等待著一位琴師的陷落。是的,陷落,每一把琴的制作都是一種陷落。艾依提?依明的手撫摸著一把琴。這是一把彈撥爾,花費了他一個月的時間。據(jù)說,好的琴是靠感覺、手藝和耐心一點點打磨出來的。艾依提?依明不愿意馬馬虎虎的對待那么好的桑木,他知道,加依村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樂器村”,他的照片先他一步走向遠(yuǎn)方,走進報紙、雜志,其實,是桑樹馥郁的身影走到了遠(yuǎn)方,走進了人心。他珍愛每一根木頭,他知道,別處的木頭做不出這么音質(zhì)優(yōu)美純凈的樂器。他的手撫摸過一根木頭,就能夠感覺到樹的音質(zhì)。天和地的精靈在樹的年輪里舞蹈,他的手樹葉一樣張開,手指葉脈一樣直通內(nèi)心,指尖像一只只打開的雛鳥的口唇,吮吸著那來自樹心深處的天樂。
艾依提?依明向真主祈禱,讓他像樹一樣沐浴天籟的光輝,用琴解讀生命的秘密。日復(fù)一日,命運改變迷霧般的外貌,以琴的拼圖構(gòu)架起生存和精神的家園。在他的生活里,琴成為中心,有人來到,有人離去,有人驚嘆,有人哭泣,一切和琴都有了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他的妻子不是像我猜想的那樣叫古麗,原來她叫孜亞旦木,比艾依提?依明小19歲,是艾依提?依明最得力的助手和最知心的伴侶。這是一位外柔內(nèi)剛的女子,和丈夫一樣恪守著自己的制琴理念。當(dāng)很多年輕的制琴者已經(jīng)開始采用電腦貼紙來裝飾琴體時,他們依然堅持用骨頭等細(xì)小的裝飾物來裝飾琴。打一個比方,一把彈撥爾上有近一萬兩千個細(xì)小的裝飾物,孜亞旦木一點都不會覺得厭煩和瑣碎。在細(xì)碎的樹影和溫暖的火爐前,她會一個一個把它們粘貼到琴體上,仿佛她在制作一個萬花筒,在變一場魔術(shù),在唱一首搖籃曲。寧靜的面容常常吸引住艾依提?依明的目光。讓他想起一些往事。
琴挑二
艾依提?依明總是聽到“沙沙沙”的聲音,沒完沒了地回蕩在他的身體里。好像身體變成了一片桑葉,正被一只叫沮喪一只叫痛苦的小白蠶吞噬著。有時候,他對著一截木頭發(fā)瘋一般的用手鋤鑿上一氣,有時候,撂下做了一半的琴離開村子遠(yuǎn)遠(yuǎn)地瞎逛蕩。好像這樣做,那聲音會離他遠(yuǎn)一些。這一生,唯有琴不能割舍,它們是他生命的展開和延伸,它們替他說出了他想說而無法說出的話。六十把好琴才能出一把能發(fā)出銷魂之音的琴。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制琴師,他深諳這種規(guī)律。就像修煉千年才可能遇到一位紅顏知己。艾依提?依明很想打破這個規(guī)律。那時候,他還沒有出名。做好了琴,還要到處奔波去賣琴。對琴毫無興趣的妻子不喜歡他做琴,對他常常出門在外很不高興,矛盾愈演愈烈,終于徹底離開了他。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消弭那來自身體深處的“沙沙”聲。
一天黃昏,他的一位朋友打來電話。艾依提?我想請你幫個忙?
啥事?說吧。艾依提回答。
我搞了個魚塘。可是,一時找不到幫我看魚塘的人。你能不能幫我看一段時間啊?
我得做琴。你知道,我不能不做琴。除非,你給我的琴安置個好地方。
可以,魚塘邊有座房子,你可以在那里一邊做琴,一邊幫我看魚塘。可以嗎?
好的。艾依提這次沒有再說什么。
魚塘的附近住著一戶人家,男主人比他大不了幾歲。沒有幾天就被艾依提?依明的琴聲吸引來了。喝酒、聊天、唱歌、彈琴,不久他成了艾依提?依明的常客。美麗的魚塘,動人的歌聲,醇香的美酒,好像就缺美麗的女人了。有一天,鄰居大哥帶來了自己漂亮的女兒,她叫孜亞旦木。孜亞旦木長著一雙黑色的眼睛,細(xì)細(xì)的腰身。每當(dāng)艾依提的手指掃過琴弦,她那黑色的眼睛就像星星一樣開始閃光,動人的腰身隨著樂曲款款擺動,就像一朵風(fēng)中的扶桑花,搖曳生姿。孜亞旦木的父親沒有想到女兒的舞蹈跳得這么輕盈,仿佛是踩在男人的心尖上舞蹈,仿佛露珠在葉尖上懸顫,他更沒想到女兒愛上了比自己大19歲的朋友。簡直氣死他了。
不行。他說。
可是,他沒能阻止得了。他的女兒在月光下咬著艾依提的指尖說,我也要做你的琴。做你最好的琴。
艾依提?依明掉進了孜亞旦木漩渦一樣深邃的眼睛……
真主說,樂園將被移到敬畏者的附近,離得不遠(yuǎn)。
衛(wèi)士的星宿
肉孜?巴吾敦走出屋子,看了看天空。凍瘡一樣的太陽終于有了一些熱量,天好像變成了亮灰色。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樹好像長在人的夢中,罩著一團團綠色的霧氣。肉孜知道春天已經(jīng)悄悄地來到了。要不了多久,翠綠的嫩葉就會轟地從那團霧氣里爆出來,就像他的琴,一把一把靜默在角落里,可只要遇到一根手指,就會掉出數(shù)不盡的音符,那些音符就像一只只會飛的鳥兒,啄破人們最柔軟的地方。
“安息吧。”肉孜不知為什么咕噥了一句。他的腿不大好,父親曾經(jīng)為此在真主面前不斷地禱告過,害怕兒子在未來里與困頓為伍。不過,作為一個制琴世家,他又隱隱從琴聲中聽到兒子的未來。“我們曾試探天,發(fā)現(xiàn)天上布滿堅強的衛(wèi)士和燦爛的星宿”,父親說,肉孜,不能種地就學(xué)門手藝吧。這可是你爺爺留下來的手藝啊。肉孜從此開始向著那燦爛的星宿之地進發(fā)。他是那么專注,以至于他的雙手替代了身體的其他部位,成為他最可靠的未來。
十六歲,他已經(jīng)出師了。成為加依村靠制琴為生的最年輕的琴師。學(xué)習(xí)制琴,對很多年輕人來說可能是艱難而辛苦的,不是每個人都擁有這樣的天賦和毅力。在加依村這個以制琴為基礎(chǔ)產(chǎn)業(yè)的原始村落,也有不少學(xué)習(xí)制琴的年輕人半途而廢。他自己的徒弟里就有天賦不夠而放棄的。不過,對肉孜來說,似乎血液里天生就流淌著對琴的悟性。他理解那些木頭,了解它們的心思。也許,前生我也是一棵桑樹,或者,是某個琴師手中的一把琴。肉孜在賣琴的時候想。肉孜和別的制琴師似乎有點不一樣,他的自我意識似乎是天生的。當(dāng)村里別的琴師還沒有品牌意識的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在自己制作的琴上貼上自己設(shè)計的logo,標(biāo)明電話和姓名。有一年,他帶著做好的50把都塔爾去克勒瑪依,在餐廳里邊唱邊賣琴,不但一下子賣光了所有的都塔爾,還額外賺取了2000多元的小費。最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從此,訂單不斷。
也許,這就是他無數(shù)次仰望的星辰指引給他的方向。歲月像樹葉一樣一年年地飄落,又一年年地長出來。永遠(yuǎn)也不會有盡頭。音樂也沒有窮盡,我能夠做的,就是用琴記錄下歲月的光華和黯淡。肉孜在村東頭的胡楊林轉(zhuǎn)悠時想。希望我制作的每一把琴都把加依村的顏色和味道帶到遠(yuǎn)方。這里是多么美麗啊。聽著樹葉在微風(fēng)中發(fā)出的輕輕低語,肉孜想。遠(yuǎn)處傳來嘩嘩的水流聲,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院子散發(fā)出永恒的草香……肉孜知道,正是這個美麗寧靜的村莊給了他所有的靈感和力量。不知為什么,他感到心中有一股壓抑不住的激情,想要唱出來。他試著彈撥出流淌在內(nèi)心的樂曲:
我的愛人古麗莎丁,
我是那么的喜歡她。
為什么你不多看我一眼,
我要迷戀你到什么時候?
好姑娘你才愿意嫁給我?
從此,肉孜?巴吾敦不但制琴,也開始寫曲做詞。而愛情,是繞不開他那充滿魔幻的手指的。
琴挑三
私奔這件事似乎一直藏在一些古老的愛情故事里。肉孜?巴吾敦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成為這類故事的主角。父親很早就去世了。母親獨自艱辛地帶著他們兄弟倆生活。后來,母親愛上了村里的一個男人。他也愛她。兄弟倆不愿意母親為了他們寂寞地生活。他們鼓勵母親開始新的生活。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隨著母親幸福生活的開始,他的愛情也像一顆小小的種子,破土而生。
那是個美麗的小女孩,繼父和前妻的丫頭。她就像一只怯怯的小兔子。每次去看望母親的時候,他的心兒都會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期盼。他最喜歡繼父說,樂冉木?巴克陪你哥哥們?nèi)ネ嬉粫伞_@時候,他們就會如釋重負(fù)地跑到村子里的河邊去。在那里,他們像所有青梅竹馬的孩子一樣擁有了最快樂最純凈的記憶。河邊的小樹一點點長大了,肉孜和樂冉木也在樹影和水聲中長大了。有一天,樂冉木像往常那樣要肉孜彈唱一曲。肉孜于是輕撥琴弦:
我的情人啊熱娜,
你就住在我的琴弦里。
有什么苦悶請你對我傾訴,
我會靜靜地傾聽你的心聲。
有你的地方我就在天堂,
沒有你的日子是多么無聊……
樂冉木聽著聽著不知不覺把頭擱在了肉孜的肩頭,肉孜卻一轉(zhuǎn)頭吻住了樂冉木露珠般濕潤的嘴唇。沉浸在甜蜜里的戀人無比幸福,忍不住把他們的愛情告訴了父母,以為可以得到老人的祝福。誰知,父母聽了勃然大怒,這怎么可以?你們是兄妹,別人會怎么看?無論兩人怎么哀求,父母都不同意。可是,愛情早已像村口的大樹,深深扎根在兩小無猜的戀人心中,板斧的利刃根本嚇不倒心中的大樹。兩人干脆私奔了。
這就是愛情,當(dāng)它遇到阻力和打擊的時候,只要和你的愛人堅定地共同面對,就會結(jié)出甜美的果子。如今,肉孜和樂冉木擁有一個可愛的女兒,一家人生活得其樂融融。而在天國的父母早就原諒并祝福了他們。
鐵匠和他的鄰居
很久不曾有過這樣的夜晚了,整個村莊安靜的像一床棉被。凝固的夜風(fēng)還能不能叫風(fēng),我不知道,反正雞毛落下來,輕輕浮動在院中的干草堆上,竟沒有一點聲息。加依村的琴師們難道集體吃了安眠藥嗎?只有我一個人還沒有睡。不知為什么,越安靜越睡不著。在這個村子里住了一輩子,也聽了一輩子的琴聲。沒有聲音的時候,那些聽過的琴聲仿佛一下子全醒了,在身體里左沖右突,像春天泥地里的種子,埋都埋不住。不知道老人們是怎樣度過這樣的夜晚的?會不會也聽到身體里的琴聲?還有這些樹,這里的渠水,隱藏在泥縫里的昆蟲,月光下的家畜,它們今夜都怎么了?是不是萬物在傾聽里面的聲音時,表面都如此安靜?就像平靜的大地下,巖漿在深處翻滾?
一個鐵匠生活在加依村也許是一種錯誤。我的父親也是個鐵匠,打鐵的時候觸電死了。死的時候,一點聲音也沒有。如果不是琴師們彈起憂傷的哀樂,他的死根本沒有一點響聲。這讓我想起來很覺委屈。照理說,鐵匠一輩子敲敲打打,整個村子里最讓人縈繞記憶的就是鐵匠鋪子的聲音了。可是,我家祖祖輩輩在加依村都沒有搞出一點響聲。我們舉起的鐵榔頭抵不過一根柔弱的手指彈出的聲音。村子里的老人們聽見鐵擊鐵的聲音,好像什么也沒聽到。可是,當(dāng)琴師們彈起木頭做的都塔爾、熱瓦普等樂器時,他們就會忘了自己佝僂的后背,雪白的胡須,忘情地跳起麥西來普,好像歲月從來沒有欺負(fù)過他們一樣。最讓人羨慕的是,琴師們總是收不完的徒弟,甚至可以挑挑揀揀。這個村子已經(jīng)有350多年的歷史了,現(xiàn)在全村215戶人家,倒有105戶人家都從事樂器制作,而且越來越多的后生開始學(xué)習(xí)樂器制作。樂器不僅使他們面目安詳,目光清澈,還使他們發(fā)家致富。就算不做樂器的那些人家,也有不少在閑暇時光彈彈唱唱,好像生在“樂器村”就活在音樂中。音樂就是他們的魂,就是他們的血肉和骨骼。而我這個鐵匠,卻成了一個無聲的人,連一個徒弟都找不到。就這樣,我成了村里最后一個鐵匠。
不過,我并不討厭那些美妙的音樂。相反,我還很著迷。多少個那樣的時候,我在火爐前敲敲打打,忽然就撂下手中的榔頭,屏息靜聽起來。我甚至能聽出是米吉提?熱西提在彈琴,還是努爾東?司馬義在彈琴?是不是誰又做好了一把怎樣的琴?我還隔著遠(yuǎn)遠(yuǎn)的樂聲和他們一起猜想,這把琴會被怎樣一個人買走?在那遙遠(yuǎn)的地方,這把琴如何通過自己的音樂回到故鄉(xiāng)的陽光中?就像這個安靜的夜晚,我的身體自然而然變成了一個音樂盒,歌唱著那些早已逝去的時光。我想,我早已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鐵匠,而是一個被音樂喂養(yǎng)著的自然人,和村子里的一棵樹、一渠水、一片草灘沒什么不同。多少年后,當(dāng)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會和我的身體一樣一遍一遍在樂聲中撫摸那些逝去的時光,仿佛打鐵的人生火光一樣淬亮在加依村。
來自傳說,走向傳說
我們就是傳說中的那四個人,黃土掩埋了我們的身體,也掩埋了我們的姓名。不過,這個村莊里的舊戶人家,都是我們的后代。顯然他們已經(jīng)忘了我們,或者不相信我們是他們世世代代的祖先。沒有人在春天來到的時候,在我們的墳前拋灑花朵,沒有人在孤獨無助的時候,在我們面前絮叨內(nèi)心的想法,呼喚我們,祈求幫助。他們總是說,這是爺爺?shù)臓敔攺臓敔斈抢锫爜淼墓适拢降姿麄冎杏袔讉€人認(rèn)真對待過這個故事,哪怕相信過那么一回?我們不得而知。有時候,我們聽他們彈琴唱歌,撫摸那些可能做出好琴的木頭,我們恍惚覺得,只有把加依村變成“樂器村”的他們,懂得這個故事無邊無際的內(nèi)涵。可有時候,春泥從我們的墳頭滑落,卻只有小鳥和雨水在我們的四周歌唱時,我們又感到無比的寂寞和惆悵。這時候,我們會懷念那些離我們近一些的子孫。他們說,那是他們的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敗?/p>
那時候,這里還是一片荒涼之地。不過,真主已經(jīng)明確告訴我們,這里是樹的故鄉(xiāng),我們將在樹蔭的庇護下建立美好的家園。我們也曾經(jīng)無比迷茫,在月光被烏云遮蔽的夜晚,爬上高高的樹梢,期待在離真主更近的地方,竊聽到神秘的指引。我們的子孫都是些淳樸善良的人,他們相信這片土地,就像相信挖開的每一條渠道能引來水一樣。感謝真主,他們沒有失望,他們相信自己的力氣和未來,就像相信血液一樣。他們甚至聽到了樹木的歌唱,他們學(xué)會了做琴。是我們恍惚不見,他們已經(jīng)把傳說引到未來,子孫的未來。
經(jīng)上說,“過去,我們?yōu)楦`聽而常常坐在天上可坐的地方。現(xiàn)在誰去竊聽,誰就發(fā)現(xiàn)一顆燦爛的星宿在等著他。”我們的子孫就這樣勇敢的續(xù)寫著我們的傳說。也許,我們根本沒必要讓他們追溯和考證什么?他們過日子,做琴,彈琴唱歌。有時候,也會擱下琴,給陌生的外鄉(xiāng)人講一個這樣的傳說。
很久很久以前,有四個好朋友一起向真主祈禱,祈求真主指引無家可歸者的安息之所。真主說,不要被你們眼前的荒漠所迷惑,在你們所走過的地方,如果手杖發(fā)芽,那里就是你們的安息地。真主的話鼓舞了迷茫中的人。于是,他們越過了大片大片的荒灘戈壁。一天,四個人來到一個地方,感到非常疲憊,就把手杖插在地上睡著了。等到醒來的時候,看到插在土里的手杖兩棵長成了高高的楊樹,枝梢直指天際;兩棵長成了婆娑的柳樹,每一根樹梢都親吻著土地。第一個醒來的人禁不住大叫道:就是這個地方,這里就叫加依。
搬到斯大林街去
父親用一個闊氣的動作把鑰匙擺在八仙桌上,我們立時被點燃了。除了愛情,后來,幾乎再也沒有什么重新點燃過我。
父親說,我們的新家在斯大林街。好像那是伊寧市第一棟家屬樓。對于長期住在土屋中的我們來說,那里簡直就是一座城堡。
也許,那里藏著某種魔法,在提心吊膽地從書包里拿出試卷之前,所有的紅×?xí)嬲钩善G麗的√,69這兩個數(shù)字會換個位子。或者,城堡里有一個小小的空間,可以“獨自學(xué)習(xí)”而不必在“關(guān)注的目光中”一次次被呵斥,如果再擁有一個帶鎖的抽屜,可以安放不想被偷看的東西,那簡直就是天堂城堡。
在父親單位的分房小組第三次派人來查看我家的危房后,我的各種隱秘愿望就一次次從我尺寸有限的腦袋中,飛往那個神秘的地方。再也管不住。
后來,當(dāng)我經(jīng)歷了一切,又回來看見它時。只覺得它像一摞被煙鬼用舊的火柴盒遺忘在歲月的風(fēng)口。
可是,當(dāng)初,它是多么清新神秘,一天又一天,我們用各種聲音、各種味道、各種姿勢侵掠了它,用舊了它,拋棄了它。我們根本不知道,它消解掉的一切根本不是什么鎖鏈,只是一顆顆忘恩負(fù)義的心。
其實,那天父親比我們更迫不及待,他一拿到鑰匙就竄到街上,把碰到的第一個拉手推車的人,帶到家里,把家里的沙發(fā)和零零碎碎的東西拉到新房里去了。所以我們一回家就發(fā)現(xiàn)了變化。于是,就出現(xiàn)了剛開始的那一幕。
你簡直無法想象,一旦孩子和女人的激情被點燃,會發(fā)生什么樣的熱爆場面。時至今日,我仍然聽到我們的尖叫聲,震蕩著木漆斑駁的窗戶,碎玻璃像眾多的小流星“嘩”地跟隨著它,劃開凍得瓷瓷實實的空氣,撂下我們兀自沖破黑夜到新房激動去了。縱然我想它能拐個彎立即捎回城堡的味道,然而,對于幸福感覺的占有就像賭徒一樣貪婪,聲音也不例外,它走了,就不回來。
跑不掉的動作在屋內(nèi)扭動,我和弟弟們在搶奪中,扯松了鑰匙環(huán),叮呤當(dāng)啷,它們鋼镚兒一樣跑掉了。然而,父親沒有抽出皮帶,也沒有顯出冷色調(diào)。他久違的興奮早已被我們的激奮點著了,在狹小的空間里像那種叫地老虎的煙花一樣“呲呲”噴著火花……我們鉆到桌底、床下,撿回通往新生活的鑰匙。我們甚至從地上撬掉了好幾塊磚頭,終于在一個縫隙里找到了最后一把鑰匙。要知道在往常,如果把泥巴帶進屋里的磚地上,也會被父親來來回回呵斥好幾遍。我們絕等不到明天!在我們熱烈的懇求下,父親也壓抑不住了,他說,你們快快做完作業(yè),吃完晚飯,我就帶你們?nèi)ァ?墒牵腋嬖V你們,天很冷,你們不許喊凍。鬼才會喊凍呢。外面就是北極,我們的熱望也會把它融化。
可是,漆黑的夜似乎真的和北極一樣冷。在黑黑的十二點鐘,我們終于武裝完畢。父親母親穿著他們驕傲的毛領(lǐng)子軍大衣,我們?nèi)齻€小鬼則跟傷病員一樣被各色棉布裹得只露出兩只眼睛。父親把自行車從小院的窩棚里推出來——永久牌啊,相當(dāng)于今天的寶馬。他最后往煤桶里壓了幾塊煤,就把燒得旺旺的煤桶掛在車把上,帶著他的蝦兵蟹將出發(fā)了。
夜黑得像黑洞一樣,凍住的星星像陳舊的水果糖。我們還沒有跨出三所的院門,睫毛已經(jīng)被霜花墜得耷拉下來。但這是不會傷害我們的霜花,感覺它和我們心中萬花筒般美麗的城堡圖案是一致的。到斯大林街去,到我們美麗的城堡去。這幾乎變成了和太陽一樣明確光亮的信念。要知道在北方寒冷的三九天,鬧不好是會凍掉耳朵的。
我們像在冰河底部慢慢移動的魚拐出花城,笨拙地穿過長長地阿合買提江街向斯大林街走去。手和腳好像是為了凝固住某種愿望,慢慢變麻了。但裹在圍巾下的小嘴卻不拾閑,不住地絮絮叨叨,惹得蒙頭走路的父親母親時不時爆出幾聲含著笑意的呵斥和催促。但這呵斥和催促聲并沒有涌進我們的耳朵,而是挾著父親車把上煤火的溫暖,拐過我們耳朵上的帽檐,直直地撞到阿合買提江街高高的白楊梢頭,每當(dāng)此時,感到溫暖的楊樹就會打一個激靈,抖一樹白雪塌到父親母親縮著的脖子上,引得我們樂不可支。
白楊們喜歡我們這支小小的隊伍,它們替我們把路縮短,派烏鴉到前面的路上為我們的通過傳信。我們也友好地請它們的影子來煤火上烤火。
許多年后,我對于寒冷的認(rèn)識始終和那個夜晚的爐火交融在一起,以至于在遙遠(yuǎn)異鄉(xiāng)和人生寒季我都能學(xué)著楊樹的樣子,毫無障礙地把長長的影子伸到那桶煤火上去烤一烤,讓冰冷打一個激靈,把它縮短。
就是從那一晚起,斯大林街給我留下了雙截棍的印象,因為我用我小小的腳走了一個“Z”型路線,來到了我們的城堡面前。它在黑夜中顯得肅穆寧靜,簡直就是黑夜的一部分。可在我們仰起的眼神里,它就像一塊巨大的黑森林蛋糕,而我們住的四樓的家就好像蛋糕上的奶油,充滿甜蜜的誘惑。如果我知道后來……我還會那樣夢想嗎?
二十年后,當(dāng)我乘著電梯向二十五樓的家中攀升時,我卻渴望一個小院,幾間磚房,一個雞窩。院子里種滿了夾竹桃和辮辮花。一根拴在樹上的鐵絲可以每天曬被子。而當(dāng)年究竟是什么讓我們向往著高高的水泥樓房,以至于那種熱望無邊蔓延,燒進房屋、蔬菜、水果、禽肉、化妝品……在我們根本來不及了解的時候就迅速消化了它。是被貧窮和饑餓追趕的嗎?
他說,你知道嗎?當(dāng)年在我們的心目中,那里可是伊犁的中南海。說起南院誰不知道啊?然而我真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比喻,在父親的教育體系里,是沒有炫耀和驕傲的。
父親總是說,驕傲使人落后。
母親總是說,我們誰都靠不上,只有靠自己。
今天,在電梯上行中,我同樣在忐忑不安中幻想著一種魔法,希望回到家中取出袋中的蔬菜禽肉時,那些隱藏在其中的農(nóng)藥殘毒、激素、硫磺會像星云一樣飛到宇宙中去,離我遠(yuǎn)遠(yuǎn)的。當(dāng)年,幼小的我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住到更高的樓上,而且喪失了興奮的能力。
可是,那天晚上,灰色改變了它本來的面目,向我們呈現(xiàn)出熱烈的暖色調(diào)來。樓梯里還沒有安電燈泡,安了也沒有用,因為還沒有供電。我們借著煤桶微弱的火光開始向我們的天堂摸索,四樓,最高一層,像空中樓閣一樣,像理想一樣,都在高處。
如果我知道,有一天我會為了高處付出代價,我當(dāng)初的熱望和興奮會略有削弱嗎?聲音在黑洞洞的走廊里回蕩,像在海螺里嗡鳴。我細(xì)細(xì)的腿使勁頂著身上蓋著的棉衣棉褲一大堆布的重量,嘴里費力喘出的氣從這一刻迷漫了我的未來。當(dāng)我們這一小隊人馬臃腫地擠在四樓的樓梯里時,當(dāng)父親把鑰匙借著火光捅進鎖眼時,我的心開始噗通噗通狂跳起來,我聽見鑰匙在鎖眼里轉(zhuǎn)動,就像穿著鎧甲的中世紀(jì)的戰(zhàn)士齊步慢慢走來的聲音。
門打開了。房間里是比黑還要黑的黑。明知沒有電,父親還是像每次回家一樣,先鄭重其事地拉了一下燈繩,聽到那嶄新的咔嚓聲后,我們隨后摸進屋子。
父親摸出備好的蠟燭,現(xiàn)在他就要點燃它了,我們的新家將被照亮。我將變成公主,接受精靈和天使的護佑和喜愛。火柴被劃亮的那一刻,房間被劃開神秘的一坨,我們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來自黑暗王國的鬼魅巨人,我忍不住驚叫了一聲。一如我有一天高興地逃離它時,發(fā)出的那一聲驚叫。那時候我并不了解,在我正在發(fā)育的年齡段,生活中的一切都會重重地夸張地印在成長的心上,像那聲尖叫回蕩在空房間一如回蕩在山谷,成長的惶恐和無助也化作交織著光亮的黑影,回蕩在人生中一如回蕩在性格中。
反正,我們說啥也不回去了。大弟干脆躺在平整的水泥地上耍賴,我們姐弟三人也只有他敢這樣。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父親半推半就地算答應(yīng)了。
母親歡天喜地地把廚房里的爐灶加上火。赭紅色大花的沙發(fā)被放下靠背變成床死死地堵滿了廚房小小的空間。父親現(xiàn)在更加得意了,不住地向母親炫耀沙發(fā)的實用和結(jié)實。這是用我家的一張單人床改做的沙發(fā),里面裝著許多彈簧。這是我們最早跳過的蹦蹦床,如果被父親看見,就倒霉了。
父親在我們更小的時候,還用這種木頭單人床做過一個超大的木爬犁。那是我們在霍城住的時候,據(jù)說,蘇聯(lián)人要打過來了,到處都在備戰(zhàn)。父親說,如果仗打起來,就讓媽媽抱著我們坐上爬犁,他拉上爬犁跑到紅旗公社那邊的山里去,把我們藏在山洞里。
現(xiàn)在想起來,很覺得好笑,如果真打起仗來,爬犁能跑過子彈嗎?再往深里想,又很感動,面對一場即將面臨的戰(zhàn)爭,一個中年男人怎么可能不知道爬犁跑不過子彈呢?可是,眼前是纖弱的妻子,天真可愛的孩子,就算只有一線希望,拼了性命也要帶著他們逃命啊。
仗沒有打起來,對老百姓來說,是虛驚一場。不過,這個和床差不多大的爬犁最后被父親當(dāng)成樓下煤房的擱架,擔(dān)在半空中,放雜物。在后來的日子里,每當(dāng)我受了委屈,在去樓下煤房提煤時,我都會仰頭看著那個大爬犁,我想,父親是愛我的吧?雖然他們重男輕女,可他們只是重男輕女而已。
這一夜,我們姐弟三人就擠在廚房的沙發(fā)床上。然后,我們慢慢在這條街上長大了,在這里我沒有成為公主,倒成了灰姑娘。不過,我已經(jīng)掌握了生活中的各項技能。不久,我拐上了另一條路,一輛南瓜馬車在那里等待著我,我被帶進一個全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