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談談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社會建設的基本背景是什么,可能會遇到的最主要障礙究竟在什么地方;第二個是社會建設究竟應當建設一些什么東西,應該是什么樣的內容。
轉型陷阱可能引發社會問題
現在社會建設要面臨的最基本背景是什么。我想講的概念是“轉型陷阱”。現在人們談論得比較多的一個詞叫“中等收入陷阱”,這是世界銀行在2007年提出的概念,指一些國家在經濟發展到了人均GDP3000-5000美元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檻過不去了,比如拉美國家、亞洲的馬來西亞、菲律賓等等。大家擔心中國的國民收入到了4000美元左右時,是不是也要遇到這個問題。我個人覺得,中國不是拉美、不是菲律賓、不是馬來西亞,中國面臨的是很獨特的狀況,中國會面臨的可能不是中等收入陷阱,而是轉型陷阱。
那轉型陷阱指的是什么?過去我們總是假定說改革或社會轉型有一個起點、有一個終點,起點就是過去的計劃經濟,終點就是市場經濟,擴展一點說就是民主政治、法治社會等等。改革和轉型的過程就是從起點走向終點的過程,但是在這個過程當中,人們忽略了一種可能性,當我們從一個起點在往終點走的時候,中間每一個點上都有可能停下來,在改革和轉型的過程中,會逐步形成一種既得利益格局,尤其是像我們這樣漸進式的改革,就更容易形成既得利益格局。這樣的基本利益格局形成后就要求不要往前走了,要維持現狀,然后希望把我們認為所謂過渡型的體制因素定型化,形成一種相對穩定的體制,這個體制是最有利于利益最大化的混合型體制。我們假定一個房地產商,對他來說什么樣的情形是最好的?當然是能夠用行政的方式廉價拿到土地,然后蓋成房子,在市場化中把房子賣出去。現在情況對既得利益者來說是最有利的,這樣就有可能把這些東西定型下來,形成混合型體制。
這種情況下會導致經濟社會發展的畸形化和經濟社會問題的不斷積累,現在我們可能會遇到的問題可能不是中等收入陷阱,而是這樣一個轉型陷阱,這個轉型陷阱的種種跡象已經很明顯了。有一次我去某地,晚上區長請我吃飯,就兩個人,他說你知道我今年最難的是什么嗎?今年最難的拆遷任務100萬平米,這和我的烏紗帽連在一起,拆完了還當區長,拆不完區長別當了。我說拆哪,他說拆哪都行,只要拆出一百萬平米。我們現在不是經濟停滯的問題,而是走火入魔,陷入畸形發展,而這與轉型陷阱有著密切關系。
轉型陷阱的概念有利于澄清籠罩在左與右爭論上的迷霧。在轉型陷阱的背景下,中國的問題已經不是改革與保守,前進與倒退的問題,甚至也不是一個簡單的左與右的問題,轉型陷阱形成了混合型體制,這個體制最大的特征是權力和市場結合在一起。
改變社會力量對比打破僵局
在轉型陷阱的背景之下,一個非常重要的意義就是打破轉型陷阱當中的僵局。從這點來說,最近剛剛發生的占領華爾街運動有非常重要的啟示。我個人覺得,這是美國社會運行中機制在發揮作用,他們正處于打破社會僵局的過程中。這些年可以看到,美國社會出了嚴重問題,表現在金融資本和產業資本的失衡。這些年金融資本不斷擴大,已經成為了吸收社會財富的黑洞,并且社會已經無可奈何,傳統的監管措施無能為力。美國財政部長講了一句話,“法律賦予政府的權力,我們已經基本用盡,但是不起作用。”但我們可以看到美國社會當中還是有一種機制在起作用,這個機制是什么,就是社會,就是民眾。美國社會的民眾開始介入這個過程,表達他們的不滿和抗議,對于打破原來的僵局,改變社會力量的對比,起到很重要的作用。這個事情如果利用得好,可能會形成一種變革,通過這場變革改革既得利益格局。
中國其實也面臨著類似的問題。大家知道現在都在講“溫州危機”,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是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也有美國的一個類似因素,金融資本和產業資本的失衡。過去一年,我們的產業經濟、實體經濟可以說是非常艱難,但前些天某銀行行長講了一句話,他說今年的業績之好,讓我們都不好意思公布了。一個老板講,我手下1000人的工廠,一年的利潤是100萬,他說我老婆在上海買了八套房,掙了3000萬,老婆這八套房子夠我這間工廠1000人干30年。可我們要打破這樣的僵局,機制在哪?只有社會力量的發育,我們才會有一個正常的社會。
建利益均衡機制和基礎秩序
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的社會建設帶有根本性的問題,但是這個社會建設最主要的是要解決一些什么樣的問題,我覺得有六大問題:
問題一:要建立市場經濟條件下利益均衡機制。這是我在2005年提出的。我們到了市場經濟的時候,整個社會的利益能不能有一個相對的均衡,關鍵在于有沒有一套利益均衡機制。我們現在經常在講這個問題,講現代利益關系的時候就說,吃虧的永遠吃虧,占便宜的永遠占便宜,背后的問題是什么,是一個社會力量的失衡,導致了利益關系的失衡,如果沒有這樣一套新的機制來解決這個問題,我們的利益關系很難平衡。
問題二:要有一個好的社會結構,優化社會結構。我們前段時間講得比較多的,是以中產階層、中產收入為主的社會結構,但是我覺得還應該加上一條,就是結構要具有流動性,能夠給人們提供希望。在這樣一個轉型陷阱的背景下,實際上不僅僅結構是不合理的,更重要的是社會的定型化,定型后人們的機會越來越少,在這種情況下,如何建立社會流動正常的渠道,我覺得這又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通過這個渠道提供希望,沒有希望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情。
問題三:促進公民意識和社會組織的發育。
問題四:要形成解決社會矛盾和沖突的制度化方式。現在人們都在強調社會矛盾多,社會矛盾尖銳,我個人認為這不是中最主要的問題,問題是缺少制度化的辦法來化解社會矛盾。
問題五:促進社會保障和公共服務體制的建立與完善。
問題六:重建社會的基礎秩序。這是我十年前提出的概念,要把社會中和城市基礎設施具有同樣意義的最基礎的制度建立起來。我們現在很多的問題為什么解決不好,跟我們缺少最基礎的制度是有關的。
(作者系清華大學社會系教授,本文節選自中山大學中國公共管理研究中心社會建設論壇上孫立平教授的講話,題目系編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