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上西苑

據(jù)信，昭覺本就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城鎮(zhèn)，這一點，可以從原有的兩段厚厚的城墻擁著的圓拱城門洞得到印證。傳說昭覺古城小巧玲瓏，一桿煙的功夫就能把街逛完。平時里，誰家要有個炒菜燉肉什么的，一準就能香飄全城。

昭覺后來的旺盛的人氣，想必是始于上世紀50年代初涼山建州昭覺成為州府的時候吧。南下的解放軍官兵、民改工作隊的干部、支邊的教師、支前的民工、商賈小販、廚子裁縫，挑夫走卒凡此種種這些來自五湖四海南腔北調(diào)人群中，不乏能工巧匠，正所謂風云際會，臥虎藏龍。當年的他們，給昭覺的天地增添的是何其斑斕光鮮的色彩，給昭覺的社會傾注的是何其磅礴強勁的血脈，給昭覺的人們帶來的是何其多的美德、美屋、美衣、美食。

對于我們每一個人來說，這一生就如同一場夢，一場醒著的夢；就如同一場戲劇，一場沒有彩排但必須上演的戲劇。在這場夢幻戲劇中，會有無數(shù)驚奇、驚喜、驚異撲面而來；會有無數(shù)稀奇古怪的事物接踵而至；會有無數(shù)個第一次、頭一遭要來沖撞你一個初來乍到者的空白神經(jīng)。無論經(jīng)歷怎樣，無論結(jié)局如何，我們都是形形色色的“主角”，只是個中況味冷暖自知。這里，我要講述的就是少小時節(jié)在昭覺的一回“第一次”的經(jīng)歷。

本來，對于這個大千世界，人們不免會有這樣或那樣的判斷與標準，也許，只一句“民以食為天”的至理名言，便成就了這許多與此相關(guān)的，不再旁依，不再搖擺的觀念。“民以食為天”出自《漢書酈食其傳》：“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而現(xiàn)代學術(shù)界卻有這樣的斷言：“達到一個文化核心的最佳途徑之一，就是通過它的肚子”。吃，這一最為生物化、物質(zhì)化的層面，可能是理解一個民族精神氣質(zhì)和思想內(nèi)核最重要的切入點。但這些都是名言經(jīng)典，高深理論，姑且聽之任之，重要的是自己的認知和感覺。我以為，身為高級動物，擁有并保持生命，食品當是最美好的事物之一，品食當是最美妙的事情之一。長久以來，我一直在內(nèi)心驚嘆造物者的神奇，驚嘆一個人何以有如此紛繁的辨色能力，何以有如此細微靈敏的嗅覺器官，何以有如此精密復雜的味覺系統(tǒng)。古往今來，此三者的結(jié)合，便有了食的天地傳奇的色、香、味；便有了吃的世界無極的喜、樂、歡。

我屬猴，不知是否與此有關(guān)，反正從小到大，我都算得上超級饞鬼。天知道哪來的那么多清口水，遇上有好吃的，看見人吃好的，就很不爭氣的一個勁地往外冒，怎么忍都忍不住，

一聽說哪里有吃的，跑得比誰都快，設法弄到吃的，鬼點子比誰都多。困難年代，迫于強烈的饑餓感，我們一幫野小子都是些“瞎膽大”，不分動物植物，凡是人說或感覺能吃的，不管三七二十一，都要往嘴里放，往肚里填，大有比超“神農(nóng)嘗百草”的氣勢，無形中應驗了民間流傳的“一動便是肉，一綠便是菜”的說法。那時節(jié)，雖是物質(zhì)嚴重匱乏，但給人的感覺是美味特別美，美食特別多，是什么都想吃，是什么都好吃。雖是“計劃經(jīng)濟”，但小吃總是有的，飯館總是有的，而且傳進耳朵的都是館子里的炒菜是如何如何好，館子里小吃是如何如何的絕，來自川西平原天府之國，成都、樂山的大師傅的手藝是如何如何的高超。于是，“上館子”就成了當時的一種奢侈行為，一種我等平民百姓常常的期待久久的向往。

昭覺那時已有大大小小的不少館子，分散在不多的幾條街道上。寬暢的新街上有兩家館子印象最深，一家是油餅店，一家就叫西苑食堂。油餅店賣油餅、油條、麻花。油餅又分糖心餅和純面餅，但無論是哪種油餅還有油條都是外酥里泡，口感極好；麻花呢，則是香噴噴脆嘣嘣的。一般來說，普通家庭是不會經(jīng)常光顧的，但也會在來客的時候或某個星期天的早晨派合適的人去排隊購回后，一大家子樂融融的品食。西苑食堂與油餅店離得不遠，相隔有幾個雜貨店。總的來講，兩店的鋪面都不算大，只是油餅店僅有底層，而西苑食堂卻分樓上樓下兩層。西苑食堂是一家典型的川味小吃，有小炒、腌鹵、涼菜；蒸米飯、面條、抄手，還賣帶殼的炒花生和散裝白酒。油餅店我是去排過隊的，油餅、油條、麻花我也吃過。而西苑食堂就不一樣了，雖店門洞開，身為年少學子，生存在困難年代，囊中羞澀，就沒有了進館子的必備條件、充分理由和基本底氣。

小時候，家住昭覺州人委大院。大院在縣城的上半部，而下半部有穿城而過的宜賓至西昌公路。公路的上方是有名的革命烈士紀念塔，下方則是當年新落成的涼山州規(guī)模最大的百貨公司大樓，大樓的一側(cè)是人氣旺盛熱熱鬧鬧的自由市場。那時，只要一有閑暇時間，“街”是非逛不可的，逛的過程中，新華書店要去瀏覽，自由市場要去溜達，最有逛頭，最引人入勝的要數(shù)百貨大樓。這百貨大樓里，小到針頭線腦，大到縫紉機、自行車，幾乎所有的日常生活用品都能看到。分門別類的貨柜鱗次櫛比，五花八門的商品琳瑯滿目，只要有“票”。只要有錢，就沒有買不到的東西。而逛一回百貨大樓就像是參觀一次賞心悅目的博覽會，甚至可以將逛百貨大樓與逛街等同起來。巧的是，油餅店和西苑食堂就在那條南北走向連接上下半城的新街中間地段，剛好成了家在上半城的我等去逛街的必經(jīng)之地。這隔三岔五的一來二往過上過下，人就成了兩家館子的過路常客，兩家館子就成了我時常順便窺探視察之地，久而久之，館子的基本情況也就熟在眼里，了然于心。有時逛街途經(jīng)西苑食堂，遇到大師傅正在小炒，再加上有食客正開懷痛飲，那一陣陣誘人的混合香氣飄來闖入鼻息，你是離開也不是，停下更不是。特別是遇到有熟識的人坐在館子里，又因為種種原委不便與你招呼時，你更是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受，直讓人窘態(tài)百出，尷尬至極。終于在經(jīng)歷了一回上述情形之后，我在心里暗自決定，要積攢一筆錢，沖上一回這著實讓人心癢、心酸、心碎、心不甘的館子。

我的計劃開始在我莫約九歲上小學三年級時的那年秋天。當時，春節(jié)父母發(fā)的兩元壓歲錢早已花完。那時人們的工資很低，物價普遍也低，錢就很值錢。但無論錢再怎么值錢，手頭再怎么拮據(jù)，我個人的私房錢時不時還是有那么點角角分分，不過，來源渠道比較復雜。有巧立名目向父母要的；有從姐姐那里索取的，甚至也有偶然在馬路邊撿到的，但更多的相對穩(wěn)定的收入是靠賣廢品破爛得來。這些廢品包括：廢書廢報、破銅爛鐵、舊棉布、廢塑料、雞內(nèi)金、鵝鴨絨，公雞三把毛、牙膏皮、桔子皮、子彈殼、豬、羊、牛骨頭等等。因為攢錢，垃圾堆沒少刨過；因為攢錢，家中的中華牙膏、四新牙膏用得奇快；因為攢錢，嫌家中的廢衣物不多；因為攢錢，怨雞、鵝、鴨毛又少又輕；因為攢錢，怪鐵絲變不成銅絲；因為攢錢，恨廣柑皮替代不了桔子皮；因為攢錢，埋怨很難找到豬、羊、牛骨頭。俗話說，功夫不負有心人，終于，在我的想方設法和多重努力下，經(jīng)過一番快速的巧取豪奪東拼西湊，我宏偉計劃的項目款額，在一個較短的時間里便達到了我日常流動資金值的一個空前高度，六角七分錢。自打有了這筆錢后，我再從西苑食堂門前過就不像之前那樣心虛了。由過去的探頭探腦畏畏縮縮一下子變得堂堂正正甚至于有點趾高氣揚。那段時間，我開始頻繁光顧西苑食堂，去了也不買什么、點什么，就站在門廳一側(cè)高高的柜臺前昂起頭使勁兒地看墻上張掛的價目表，強忍垂涎順便偷窺近旁就餐的食客們在吃些什么，然后綜合多方面的情況，低下頭快速地在腦子里盤算著怎樣用那筆攢好的錢，買自己認為最好吃、最想吃、又最劃算的食品。盤算過去，盤算過來，一會兒昂頭，一會兒低頭，很長一陣都拿不定主意，那過程簡直比艱難地攢錢過程還要艱難。我三天兩頭地出現(xiàn)和顯得有些怪異的行為舉止，早就引起了柜臺服務員的警覺注意，終于有一天忍不住喝問道：“嘿，這個小娃兒，你到底想整啥子?”還真有點怪，她這一問讓一直在猶豫不決中煩惱的我不再猶豫，在轉(zhuǎn)身快步走出店門后，扭過頭對著那服務員在心里說了一句：整啥子?哼，等哪天你就知道了。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天高云淡、秋高氣爽。那時只有星期天放一天假，飯呢只吃早晚兩頓。我早早地起來吃過早飯便找了個借口去逛街了。當時的心情可好呢，眼中的景物包括一草一木都脈脈含情，連平日里鬧喳喳的麻雀叫聲也成了一曲曲動聽的歌。見到熟人都是甜甜的笑，美美的招呼，真是身輕如燕，心花怒放。手放在褲兜里，手心緊緊地攥著那筆攢好的錢。那筆錢，已經(jīng)過很多次清點，就在頭天晚上，還躲開家人數(shù)了好幾道，這會兒，靜靜地呆在褲兜里的手心中，沾上了手心里冒出的汗水。我東逛逛西看看，既顯得興致勃勃，又有些急不可耐，直到時間消磨到接近中午的時候，我才直奔西苑食堂而去。

來到西苑食堂，不知何故，心突然怦怦直跳，人一下子變得有些緊張起來。柜臺服務員和我的目光瞬間碰在了一起，我不由自主地冷不丁冒出一句話：“我有錢和糧票。”那位服務員稍一愣后，朝我會心地一笑。我想，一定是她一段時間以來的疑問就此打消了。她輕快而熟練地問我要點啥子。我很快地掏出一把散錢，并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張二兩的四川糧票脫口而出道：“二兩紅油抄手，半斤炒花生。”二兩紅油抄手，半斤炒花生，這可是我在心里盤算再三，默認已久的話，這一經(jīng)出口，感覺如釋重負，人一下子輕松了許多。這會兒，館子里已開始熱鬧起來，底樓廳堂的每張桌子邊都坐有人。服務員遞過餐票說道：“樓上請，花生馬上到。”我那時的個頭很小，小得來按常理不該單獨一人出入此等場合。當我疾步穿過廳堂時，分明感覺到了不少食客疑惑的目光。我蹭蹭地順著筆陡的木樓梯拾級而上，一閃身進了樓廂。樓廂不大，有五張小八仙桌分兩邊靠墻而設，我進去時只有一張桌子坐了一位先到的中年男子，他抬起頭看了我兩眼，又埋下頭吃他的東西去了。我選了一張靠窗的桌子，坐在了長條櫈上，由于櫈子高，兩腿腳尖擦地懸在了空中。剛一坐定，樓梯響了，只見店小二一手握稱桿，一手端著裝滿花生的秤盤，直接快步向我走來。隨著他的腳步，整個樓板都在上下閃動晃悠，仿佛再一使勁就有塌陷的可能。他遞過秤桿亮出稱星在我面前一稱并說道：“半斤。”然后，很熟練靈巧地將秤盤一旋，花生就一點也不散亂地堆在了桌子上。很快，樓梯又響了。這回，他手里托著一張托盤，盤里放著一個二碗，也叫土巴碗。這碗為何這樣稱呼，我猜是不是剛好能裝二兩連湯帶水東西的泥巴燒制的碗呢。這回他連唱帶吆喝：“來了，二兩紅油抄手。”放下碗后，口音一換：“票。”我將餐票遞上后，他又補上一句：“請慢用。”便一路閃悠悠地飄下了樓。

我迅速拿起筷子夾住抄手送到嘴邊胡亂吹了吹氣便往口中放，這一放不打緊，舌頭挨了燙不說，連味道都沒搞清楚就下肚了。我放下筷子心頭嘀咕道：“慌啥子嘛，又沒有哪個和你搶，還有十九個抄手，夠你吃的。”那時候，一兩抄手要一兩糧票、一毛錢，一兩有十個抄手，每個抄手所包的姜末肉餡就有老拇指大小，吃起來可真帶勁過癮。我又拿起花生剝了起來。那炒花生看去有點黑糊，但花生仁的那層薄薄的紅衣，經(jīng)手輕輕一捻就脫掉了，放在嘴里一嚼，脆生生，香酥酥的，一句話，好吃得不得了。

真是上天美意。沒過一會兒，先來的那位中年男子吃完東西也下樓去了，整個樓廂就只有我這一個獨上西苑沖館子的小小食客。剎那間本就寬松的環(huán)境徹底寬松了，心情也隨之更加平和舒坦。說來也巧，自從我上得樓廂直到我離開，就再也沒有上來別的顧客。我趁機溜下長條櫈，來到用木條撐起的窗戶前，俯瞰平日里來來去去不知多少回的街道。突然間，我的心底涌起一股暖流，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特而復雜的感受猛地來襲。快慰而興奮，美妙而甜蜜，滿足而狂喜的情緒油然而生相互交織，正所謂百感交集，喜不自勝。這情緒又讓人產(chǎn)生了一種騰云駕霧般輕飄飄的感覺，一種恍若隔世，渾然忘我，不知今夕何夕的況味。那一刻，我呆在那里，陷入了冥思，一任聯(lián)翩浮想把我?guī)硐胪鯂㈠\繡天地、夢幻世界。

待我回過神來時，滾燙的抄手已微涼了下來，正好順吞爽口。我回位坐定，擺開架勢大吃大喝起來。這抄手，這西苑食堂的抄手，這被北方稱之為餛飩的抄手，終于在我一一數(shù)著吃的過程中，向我充分展示出它那不可比擬，無以取代的鮮美，它那肉面絕配、湯面合一、多味俱佳、細膩柔和、老少咸宜的獨到神韻。

吃晚抄手，喝完了湯，意猶未盡的我有些依依不舍地下得樓廂，離開了西苑食堂。我把那堆沒吃完的炒花生，鼓鼓囊囊地分裝在我打著補丁的藍色卡其布學生服口袋里。回到家，我將炒花生分發(fā)給了家人和最要好的同學朋友。

這是我一個小小少年第一回沖館子——獨上西苑帶回來的食物，我把它視為西苑食堂饋贈的禮品。這禮品是蒼天之賦，是大地之賦，是歲月之賦，是人倫之賦。你說，那抄手還僅僅是抄手嗎?那花生還僅僅是花生嗎?西苑食堂，你那催生我瀟灑風骨、浪漫情懷的抄手、花生，難道不是博大精深薪火相傳的飲食文化之展現(xiàn)?難道不是美輪美奐古老文明的悠久歷史之寫照?我以為，如果“李白斗酒詩百篇”之說不無道理的話，那人間恒河沙數(shù)美不勝收的食物所衍生的，又將是何其壯麗、何其不朽的錦繡華章呢。

我永遠的西苑食堂，我難忘的獨上西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