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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街上的父親

2012-04-29 00:00:00許仙
文學與人生 2012年5期

遠遠地,我就看見從人民大街上走來一個十分可疑的老頭。那是一個從農村來的老頭,我只刮了一眼就知道他是來干什么的。老實說我的眼睛很刁。我就是靠我很刁的眼睛和很溜的嘴皮子,在這兒混到了十來年的皇糧。他駝著干癟癟的身子,拄著一根拐杖,右腳邁一步,然后用拐杖撐地,將左腳拖向前一步;再右腳邁一步,然后用拐杖撐地,將左腳拖向前一步……他的左腳顯然是有殘疾的。他走得很慢,很吃力,顫顫巍巍的,仿佛隨時隨地都會摔倒在地上,從此就再也爬不起來了。遠遠地,我就感覺到他吭哧吭哧的呼吸聲(像我老家那只破風箱在拼命地抽)。我之所以說感覺到,而不是說聽到,是因為我們之間還有很長一段距離,我還聽不到他急促的呼吸聲。但我能感覺到。我敢肯定,他就是沖我而來的——不!應該說,是沖我身后的人民政府來的。

我開始注意上他了。這是我的職責。我站在這兒,就是要時刻注意這么一些人(這些人唯恐天下不亂,就喜歡到政府大院里來沒事找事,瞎搗亂),把他們的麻煩擋在大門外面,確保大樓里的領導的人身安全,讓他們有一個良好的工作環境,更好地為人民服務。憑我多年的站崗經驗,我猜測這是一個來區政府上訪的農村老頭,他可能剛剛經歷過一次人生的大挫折,有什么天大冤屈,有什么天大困難,需要找上級部門反映、申訴或求助;或者事情發生已經有些時候了,但村里或鄉里卻遲遲不予解決,老頭便斗膽來找區政府了。我想就是這樣的。我瞧著他那頭茅草般四散的白發在午后的陽光下一閃一閃的,我的心中就涌起無限的感慨。說真的,我很同情這些來上訪的老農民,因為我也是農民的兒子;但我決不會因為自己是農民的兒子,就不顧原則地為他們護短的。說實話,現在的農民膽子也太大了,都不知道自己是個農民了,動不動就上訪,一會兒上縣里,一會兒上省里,甚至連北京都敢上了,跟自費旅游似的到處亂跑。有時候屁大的一點事情,也來上訪;他們也不想想,上級部門的領導哪有工夫顧及到這些小事情啊!更可惡的是,你一次次地跟他們解釋,他們就是不聽,還一次次地來上訪,好像除了他的事情,天下就沒有別的事情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這個農村老頭搖搖晃晃地來到我的跟前,急促的呼吸聲蓋過他的說話聲,一頭爛汗噼里啪啦地落在大理石上。我真的不忍心對他吆喝個啥,只做了一個他不能進去的手勢。他卻突然彎下腰來,好像一張拉過頭的弓突然拆斷在我的跟前,你說嚇人不嚇人?我真怕他突然癱倒在人民政府的大門口,跟發羊癲風似的口吐白沫,那影響就大了,我可就要倒霉了。還好,他只是一邊拼命地喘粗氣(身體里的氧氣很不夠用似的)一邊騰出右手來,抖抖索索地在身上摸索著,最后終于摸出一張紙來,切切地遞給我。我還當這是某個領導的批示,或是下面鄉鎮開的介紹信呢。但是都不是。那只是半張從小學生練習簿上撕下來的紙,一面寫著我們政府的地址和名稱:人民大街8號,城北區政府。我又瞧瞧這張紙的另一面。一片空白。我不禁啞然失笑了。什么意思?問路啊?我高聲笑道,大爺,這里就是人民大街8號,城北區政府,您老有什么事嗎?

老頭聽了我的話,天真地笑了。真的,他的笑容特天真。這么大年紀了,還能笑得這么天真,真是少有。滿臉的皺紋你擠我我擠你地打鬧著,特有意思,好像他出門一不小心就撿到了錢包,而且錢包還鼓得很。他將拐杖換到右手上,左手撩起衣袖擦了擦汗,說小同志,你這兒可不好找啊!我被他的笑容感染了,也開懷地笑了。我說大爺,這兒可好找了,就這么一條大路,你想找不到都難。老頭笑微微地朝我搖頭道,找政府可真不容易啊。我懂他的意思,在心里噢了一聲。我說,那要看你是為什么事而來的了。老頭終于緩過氣來,他依舊有些不放心地問,這兒真是城北區政府嗎?我朝大門里面揚了揚手道,大爺您看,這鮮艷的五星紅旗,這毛體的“為人民服務”,這大樓前的政府牌子……您說這里能不是區政府嗎?要不,還要我站在這兒做啥?!

老頭連聲道,那就好那就好。說著他干癟癟的身子就一拱一拱地往大門里挪,像一條橋蟲。

我連忙攔住他,我說大爺,您不能進去。

老頭很是吃驚地望著我,問為什么?人民政府不讓進嗎?

不是的,我笑道,大爺,您誤會了,只是您來得不巧,信訪辦的老楊楊主任生病了,昨天住進了縣人民醫院,這兩天是肯定來不了了,所以非常抱歉,您還是先回家吧,等過個十天半個月您再來碰碰運氣看,或許那時候他已經出院了。

老頭皺著眉頭,想了想,就問我信訪辦的老楊是誰。

我說,信訪辦的老楊就是信訪辦的老楊,他不是誰,他就是他自己,他就是專門接待像您這樣的人的;您有什么事情就跟他說,別的領導概不接待。請原諒。這是區里的規定。

“可我不認識這個老楊啊。”老頭不解地問,“我干嗎要找他?”

我說,這個沒有關系,找他訴苦的人,十有八九都不認識他的;但他是個好人,是個善人,是個秉公辦事的人,誰來了他都一視同仁,而且特別有耐心聽人訴苦,筆記做得那個細啊!到時候他都會如實向上級部門反映您的實際情況和要求的。這個您盡管放心。不過我私下里跟你說說,他能做的也就是這些了,所以你也不要把希望全寄托在老楊身上,因為這種事情的決定權并不在他手上……

“找他訴苦?”老頭搖搖頭說,“小同志,我不訴苦,我有急事。”

我說,對對對,我說的訴苦就是急事。我知道每個來這兒的人都有急事。不急,誰上這兒來啊!

老頭終于恢復了天真的笑容。我喜歡看這天真的笑容。老頭天真地說,那我進去了。

但我還是攔住了他,我說,大爺,您不能進去。

老頭十分狐疑地看看敞開著的政府大門,又十分狐疑地看看我。

這時候有一輛保時捷要進去,我連忙放下老頭,一本兒正經地朝保時捷敬了個禮。保時捷知趣地停了下來,駕駛室的車窗玻璃迅速降了下來,從中探出一張白白胖胖的臉來,滿臉都是卑微中帶點媚態的笑容,和老頭的笑容截然不同。我很不想看這種笑容,可以說打心底里鄙視它。但世上的事情就是這么矛盾,老頭的笑容只會讓我覺得可笑,而白白胖胖的笑容反倒讓人覺得舒服。白白胖胖的臉笑道:我找一下李區長。李區長是區委五個副區長中最具實力的一個,威信比正區長都高,已經有消息在傳了,說他馬上就要取代正區長的位子了,所以外面來找區領導的,十有八九都是來找李區長的。我說好的,請您登個記。白白胖胖的臉從車內遞出一支中華煙來。我很想接,但我不能接。我說謝謝,我不會。其實他媽的抽煙誰不會啊,而且還是支軟中華;但我不能接,萬一讓大樓里的人看到了,又要扣我獎金了,要知道大樓里所有的人都是我的領導,都是我的上司,都有權對我指手畫腳,考核我的工作質量,決定我的收入分配。我從我的亭子間的辦公室桌上,取了來客登記簿和自來水筆,從車窗里遞進去。人倒是白白胖胖的,但那幾個字可不敢恭維,精瘦極細的,跟張天師畫符似的,誰看得懂啊!(是啊,如果你很有錢,你可以把字寫得很爛,因為越爛就越顯得你有錢;就像如果你有權,你可以把人做得很爛,因為越爛就越顯得你官大。)世道就是這么個世道,我可管不了那么多,隨他亂涂好了,有個憑證就行。我看了一下腕表,填了會客的起始時間,然后撕下會客聯那一聯給他。我再次向他敬禮,瀟灑地做了個“請進”的動作。保時捷就嗖地沖了進去,像一頭發情的公牛。

我回過頭來,老頭倒還在,他并沒有趁機溜進大院里去。那些長年累月在外面奔跑的上訪者,都跑成精了;兩腳極細,卻麻利得很,剛剛還在你眼前,一晃就不見了,也不知溜到哪兒去了,偌大的政府大院你找都沒地方找。這種事情過去發生過很多,但好在老頭的左腳不方便,他想溜進去也沒有那么容易。但最主要的是他跟那些精明的上訪者有著明顯的不同,至于怎么個不同法,我一時也說不上來,但感覺就是不一樣。我回到老頭那兒,繼續處理他的事情。但未等我開口,老頭就小心翼翼地問我,他可以進去,我為啥不可以進去呢?

我一愣,連忙說,可以啊,當然可以啊!他是人民,您老人家也是人民;而且年紀比他大,當人民的資格比他老,大爺,您你是老人民了,而他不過是個小人民而已,他可以進去,您當然可以進去了。您看見里面那幅橫幅了嗎?上面寫著:人民政府人民愛,人民政府愛人民。什么意思?大爺,愛,您懂嗎?對了,就是這個意思,你愛我我愛你……

老頭二話不說,拔腿又往大門里拱。

那怎么行呢?我一把拉住老頭,我說,大爺您等等,我話還沒有說完呢。

老頭大概被我的態度搞糊涂了,說嘛說是可以進去的,進嘛又不讓他進去,所以他無所適從地愣在那兒了,擦了擦汗,又擦了擦汗,小聲地問我道:小同志,你不是說我可以進去的嗎?

我說是的,但您得像那位同志一樣,辦理登記手續。我拍拍手上的登記簿說,您得在這上頭填上您的姓名、日期,您的詳細地址或工作單位、身份證號碼、電話號碼、因何事何因來區政府、有何公干、找哪位領導,等等,我再給您填上會客的起始時間。這些東西還要一式兩份,一份是會客聯,一份是存根聯,全都填好了,您取了會客聯才能進去;進去之后就是您的自由了,您想上哪個樓就上哪個樓,您想找哪個部門就找哪個部門,您想和哪個領導說話就和哪個領導說話……這些我就管不著嘍。但話又說回來了,理論上是這樣,實際上未必如此,所以我還是要奉勸您一句,進去之后,還是要管住您的腳和嘴,不該去的地方您不要去,不該找的人您不要找,不該說的話您不要說。還是那句話,有事您就老老實實地去找信訪辦的老楊吧。可惜老楊今天不在,而您又說不是找老楊的,那您就去找您要找的領導吧!等您把事情辦好了,您就讓接待您的領導在會客聯上簽上他的大名,再回到我這兒,我再填上會客的終止時間,并收下會客聯,您就可以走了。我呢,將會客聯和存根聯粘在一起。這樣,以后萬一發生什么事情,查起來也很方便,什么時候,誰來過區政府,進去是幾點鐘,出來是幾點鐘,都見過誰,就一目了然了。我很有耐心地向老頭解釋了這么多,我想他應該聽清楚了吧。所以說,大爺您現在還不能進去,等您辦了手續,您就可以進去了;如果您不是找信訪辦有事的話,因為信訪辦的老楊生病住院了,而信訪辦的主任、接待員、記錄員、值勤員全由他一人擔當,他不在,信訪辦就沒有人接待您了。

老頭緊閉的嘴里突然蹦出四個字來,讓我大吃一驚。

他說:我找猿猴。

你說什么?我有些氣急道,再說一遍。

猿猴。

這下我聽得明明白白。我十分嚴肅地告誡老頭道,我說大爺,我們都是文明人,文明人要講文明話,這兒是人民政府,不是什么動物園。您要找猿猴找錯地方了。看在您這么大年紀的分上,過重的話我也就不說了,您趕緊走吧。從人民大街向東大約五百米就是車站,您可以乘7路車或9路車,到楓林路再轉15路車,就可以到動物園了。您到那兒去找猿猴吧。我客氣地向老頭做了一個請他離開的動作。但老頭沒有走。他有些困惑地搔搔頭皮,問我道:猿猴什么時候調去動物園工作了?他不是一直在這兒上班嗎?

您說猿猴一直在這兒上班?我問。

是的。

哪個部門的?

不知道。

猿猴是他的綽號?

是小名。

那大名呢?

馬知遠。

馬知遠?馬知……馬……主任!我頭皮一麻,嚇出一身冷汗。我很是生氣,我想我今天是遇到老刁民了,你別看這老頭一副忠厚相,損起來人倒是不動聲色的,精得很。我說,文明人要講文明話,你怎么可以直呼主任的大名呢?還給他取了這么難聽的綽號!你應該以敬重的口氣,稱呼他馬主任。要知道,馬主任,也算是我們城北區的父母官之一吧,就好比是你的父親。

老頭突然笑了。這種場合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他說:小同志,你說話怎么這么顛三倒四的,我才是他的父親,他才是我的兒子呢。

喂喂,你怎么罵人了!我跳將起來。他媽的,這鄉下老頭是不是神經有問題?居然說這種話。我已經很不耐煩了,我有點用力地將他往外面推了一把,但也不敢太用力,怕他不經推,一個踉蹌就癱倒在地上。我說,去去去,走遠點。文明人要講文明話,這種便宜你也敢討,你找死啊你!

老頭在我的推搡下,七倒八歪地退出去一段路,他苦苦地懇求道,同志哥,同志哥……

誰跟你同志哥啊!我朝他用力揮揮手,便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老頭傻呆呆地站在政府的大門口,又有一輛轎車進來了,他這才艱難地挪到大街邊上,慢慢地坐在人行道上,低著頭,好像在思考什么重大的問題;與此同時,他還時不時地扭頭看看我。也許他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我身后的高樓大院。因為他有急事,他想進去,他要找馬主任;但事情再急,你也不能冒充馬主任的爹啊。馬主任的爹是隨便什么人能冒充的嗎?馬主任的爹可是個老革命,抗過美援過朝,他老人家可不簡單呢。這可是馬主任親口告訴我們的,還能有錯嗎?這老頭好騙不騙,竟然騙到馬主任頭上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他也不撒泡足尿照照自己,自己跟個叫花子似的,也配當馬主任的爹嗎?我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啊!不過,這倒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使得平常在我看來是十分枯燥的工作,現在因為有了這個老頭,而變得生動有意思起來了。我已經在這兒站了十來年的崗了,與多少人打過交道,這樣的上訪者倒還是第一次碰到,我倒要看看他還有什么招數。

在隨后的個把小時里,盡管我沒有正眼看過這個老頭,但我眼角的余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過這個目標。他像抱孩子似的抱著他的拐杖,很是委屈地坐在那兒,嘴巴噘得老高,一刻不離地注視著我這邊,兩道小刀疤似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還時不時地搖搖腦袋瓜子,好像他茅草般四散的白發上沾了什么臟東西,非要搖下來不可。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會有什么急事嗎?你看他笑起來那么天真,他能有什么苦大仇深要向馬主任反映呢?我不禁冥思起來。我甚至有一種沖動,想把他叫到跟前來問個靈清。但我知道我不能這么做,這不是我的事情,更不是我的職責。我的職責是站好我的崗,嚴禁一切社會閑雜人員進入政府大院,確保大樓里的領導們的日常工作不受干擾。只要他安靜地坐在那兒,就沒有我的事情。他不來找我的麻煩,那已經是最好不過了。時間應該過去很久了吧,就在我放松對他的警惕的時候,老頭卻像一只老蝸牛磨磨蹭蹭地“爬”到了我的跟前。

他說,同志哥……

他不再叫我小同志了,而是改叫同志哥了。

他說:同志哥,我登記還不行嗎?我也像那個人,登記還不行嗎?

我想這就是他坐在大街邊苦苦想了個把小時的結果吧。我說行啊,但是我故意看看他。我故意看看他的頭,看看他的腳,看看他的肚子,看看他的手,看得他渾身都像長刺似的,像刺猬一樣拼命地縮攏干癟的身子。我就問,大爺,您識字嗎?老頭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說,我不識得字,只有字識得我。我又明知故問道,那您會寫字嗎?我這是故意難難他,字都不識他還能寫什么字呢。但老頭卻說,會。會?我倒是奇怪了,一個不識得字的老頭居然會寫字,你說稀奇不稀奇?行啊,我興奮地從辦公桌上取了登記簿和自來水筆給他,他倒是吃了一驚,小刀疤似的眼睛里滾過一陣恐慌,好像我塞給他的不是紙筆,而是一包炸藥。我說,您不是要登記進去嗎?他老雞啄米似的點點頭。我說,那您趕緊填啊。他苦笑道:可我不識字啊。我說大爺您真是本事呵,不識字還能寫字,曠世奇才啊。老頭卻把我的諷刺當做補藥吃了,樂呵呵地笑得更加可愛了。他說:真的,我會寫我的名字。那您寫寫看,我連忙將登記簿翻了個面遞過去,并將自來水筆硬塞到他楝樹根一樣粗糙的手中。他就像捏鐮刀一樣死死地捏住筆,又像小學生那樣認真地一筆一畫地畫著,與其說他是在寫字,倒不如說是在涂畫更確切些。他終于在登記簿的反面畫完了三個大字:馬禾燦。我左看右看,筆畫雖然笨拙,但字倒是像個字。我自以為是地說,大爺,您的名字不錯嘛,馬禾燦馬禾燦,取這個名字是指望五谷豐登吧。老頭愣了愣,搔搔頭皮,讓我再看看,是這三個字嗎?我樂了,一個不識字的人居然叫一個識字的人再看看,難道我還會有錯嗎?我說就這三個字啊,難道還會是別的字嗎?老頭抿緊了嘴,頗有學問地朝我搖頭道:不對,我寫的是馬秋山,這三個字,連我們村的馬村長都說我寫得好,他可是讀過好幾年書的。他又樂了,好像又出門撿了個錢包,而且錢包還鼓得很呢。他呵呵呵地笑道:小同志,三個字你就錯了兩個。這話顯得我挺沒有文化似的。我臉一紅,爭辯道:你這個秋字禾與火分得太開了,難怪我看成馬禾燦了,我告訴你說,是人都會這么讀的,除了大爺您。這罵人的話就要說得客氣,可惜老頭壓根兒就沒有理會它的意思,他寫下自以為是自己的名字之后,就又要往大院里拱了。我竟然有些火了,我說我的話你怎么就不聽呢?記還沒登就又想進去了。

他終于明白過來了,忽然有些討好地問我道,你看我大字也不識一個,字也寫不端正,怎么填這個本本呢?要不,你幫我填一下行不?我沒好氣地說不行。老頭問為什么,我說這是規矩,規矩你懂嗎?沒有為什么,外來客人一律都得自己填寫登記簿。老頭想了想說:照你這么說,不識字的人就不用出門了。我說是啊,你連字都不識還出門做什么呢?再說都這把年紀了,安安耽耽在家享享清福不好嗎?這馬路上車來車往的,危險,太危險了!城里又跟迷宮似的,您就不怕回不了家?我真希望我能說服他,能讓他知難而退,這也算是幫老楊解決了一個問題。但老頭并不死心,他瞇著眼睛,沖我搖搖頭道,我就不信,你們這兒就沒有來過一個不識字的?我說有啊。老頭說這不結了。我又說,那都是有人陪他來的,而且陪來的人都很識字的。老頭又問,就沒有像我這樣不識字又一個人來的嗎?我說有啊。老頭說那他是怎么填這本本的?我說是我幫他填的。老頭突然像是抓住了我的把柄,換了一種口氣對我說道:年輕人,你不要這樣欺侮一個老頭子。我說我沒有欺侮你啊,人家帶的證件可齊全了,有第二代身份證,有市民卡,有退休證,有單位過去發的工作證……樣樣都有,足夠證明他是誰了;我幫他填,說白了就好比是他委托我填的,和他自己填是一個意思,你懂嗎?可是你呢?你有身份證嗎?你有工作證嗎?你有退休證嗎?你有市民卡嗎?你什么都沒有,我怎么幫你填寫呢?我跟你說,你沒有證件證明你是誰,我就是想幫你也沒有辦法,這是違規操作,萬一你的名字是假的,地址是假的,身份證號碼是假的,電話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這不是幫你弄虛作假嗎?萬一出個什么事情,你倒是一走了之了,我可得吃不了兜著走,因為登記簿上全是我的筆跡,你懂嗎?我必須為我所寫的一筆一畫負責!這是我的職責。

我繼續說道:只要你拿得出身份證,我就幫你填寫,這樣總好了吧。老頭隨后說了一句話差點把我笑死。他說:我人都來了,還要身份證做什么?那個東西是假的,上面的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脫活像個通緝犯,我都不好意思拿出來給人看。我說我又不光是為了看人,主要是看當地公安局的章子;身份證身份證,它是證明你身份的憑證你懂嗎?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公安局的章子。至于你的相貌好看難看,那有什么關系呢?又不是叫你拍藝術照,要好看做什么?只要是你本人就行了。老頭卻不以為然道:可身份證也有假的啊。對啊,我說,所以要打假嘛!所以在不能確定你的真實身份以前,我就不能幫你填表格啊;填了,那就是造假。老頭萬般無奈地搜起自己身來了。他摸口袋的動作也十分有趣,一只手在衣服的外面亂扣,像農民兄弟在田野上抓田雞,動作特快;好像他身上有只田雞在不停地跳,而他又非得抓住它不可,于是他就猛地這兒一扣,猛地那兒一扣,但每次他的手剛扣下去,那只田雞又跳開了。老頭就這樣上身下身來來回回地扣了N遍后,突然大叫道,有了!有了?我不禁埋怨道,有身份證你干嗎不早點拿出來呢?害得我白費了這么多口舌,我從辦公桌上取了茶杯,小小地喝一口水,又小小地喝一口水;還想再喝時,就不得不克制自己了。工作時間我們是不能離崗如廁的,所以不敢放量喝水。就在我喝水的當兒,老頭一聲不吭地背過身去,有些手忙腳亂地解開褲子。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人民政府門前是決不允許隨地大小便的。這個道理我想他應該懂,而且諒他也沒有膽量這么做。等我急猴猴地回到他跟前時,他一只手提著褲子,另一只手則遞給我他的身份證。身份證上有股子惡心的酸臭味兒,我不說你也應該猜得到,老頭是把它藏在什么地方了。難怪他剛才摸不到了。我像手里捏了泡屎(就像阿Q同志摸過小尼姑頭皮后的手指頭一樣,事后我的手指頭上總有一種滑膩膩的感覺,害得我連茶杯都不敢去碰了,怕弄臟了杯子),連忙把這不同尋常的身份證還給他。我說:你拿好,正面朝上,對,就這樣,讓我看看,馬秋山,不錯,你的名字是叫馬秋山,男,民族漢,出生日期是1933年12月25日,12月25日?哇噻!圣誕節嘛!您是跟上帝一起降生的啊,可了不得了。住址是燕子河鄉馬溝村三組,公民身份號碼是33090……0056。那么說你是個農民?沒有工作單位。家里有電話嗎?沒有。你何事何因來區政府?有何公干?有急事找馬知遠主任,填寫登記簿時我們可以稱他馬知遠主任,但平時在口頭上,我們必須稱馬主任。你說的急事是什么事?什么?家務事,這不行,到政府里來辦的都是公務事,沒有家務事,你懂嗎?行了,家務事也好公務事也好那到底是什么事呢?你不能說,除了猿猴(噢!你是說遠兒?我現在聽懂了。你看你又來了,跟你說了,馬主任不是你的兒子,你才是馬主任的兒子呢!別老是“遠兒遠兒”地叫,我聽了都頭大。文明人要講文明話,你怎么連大小都不分呢?老頭也倔,他突然頭頸一梗道:走到天邊,我也是他爹,他也是我兒!)你誰都不說?那我可幫不了你的忙,既然你說是家務事(鄉下老頭想拿它來忽悠人,誰相信啊!)那是八小時以外的事情,就不能占用馬主任的工作時間了;那你就耐心地等吧,等到馬主任下班了,出了這個大門,你再找他吧。

老頭卻僵在那兒,他說,你不是說填了這本本,我就可以進去了嗎?我說是的。他說那你為什么不讓我進去?我說沒有啊,你不是還沒有填好這張表格嗎?我點點表格上的空格子問道,你來區政府到底有什么事?我來看兒子,老頭說,不,是探親是探親,這樣總行了吧?你……我說了一個你,就沒有再說下去,老頭在這件事情的強硬態度讓我有些恍惚,莫非他真是馬主任的父親?誰說抗過美援過朝的老革命就不能是個農民了?那是英雄本色。說不定他的左腳還是在朝鮮戰場上負的傷呢。即使不是,你看他“遠兒、遠兒”叫得多順溜啊,說不定和馬主任還真有著某種不同尋常的聯系,比如他不是馬主任的親爹,但也可能是他的干爹。至少他們還是鄉親關系嘛。馬主任是燕子河鄉馬溝村人,他也是燕子河鄉馬溝村人。別說同一個鄉,還是同一個村的,說不定還真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呢。我說行啊,那我就給你填探親吧。我說大爺,你到過朝鮮戰場嗎?老頭搖搖頭說:我這輩子啊,最遠就到過縣城。我又問,大爺,那你參過軍當過兵嗎?老頭笑道:我要是當過兵,還至于現在這樣嗎?早成老革命了。老革命?我忙問,你也知道老革命?老頭說我家隔壁就有一個,他只比我大了一歲,打過老蔣打老美,現在人民政府發給他的鈔票多得用都用不完,天天老酒喝到半死,我哪有介好的福氣呵!聽老頭這么一說,我敢肯定他所說的老革命便是馬主任的父親。我告訴老頭,你不是馬主任的父親,你所說的“老革命”才是。老頭傻了,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想不到他枯樹根一般的爪子竟那么有力,抓得我生痛生痛的。他朝我吼道,你胡說!遠兒怎么會是隔壁老光棍的兒子呢?哪個老光棍?我問。老頭說就是那個老革命啊。老革命原來是個光棍?我不敢相信。老頭卻斬釘截鐵道:就是。我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們村里有幾個老革命?就一個,老頭說。就一個?我不相信地問。就一個,老頭沒有改口。我繼續問道,就沒有第二個了嗎?就這么一個。老頭說,還是沒有改口。這么說,這一個老革命只能是馬主任的父親了。于是我嚴肅認真地告誡老頭,我不管你出于什么樣的目的,請不要在這里詆毀馬主任的父親;因為馬主任曾經親口跟我們說,他父親是個老革命,當年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抗過美援過朝,打敗了老美和老蔣。老頭那小刀疤似的眼睛一明一暗的,他問我道,遠兒是這么說的嗎?我說馬主任的話還能有錯嗎?父親又不是別的什么東西,別的東西可能會搞錯,父親怎么會搞錯呢?老頭點點頭,贊同我的話。

老頭倒是個十分頑固的人,我幫他填完表格,他就往大門里拱。

但我還是一把拉住了他,我說大爺你先別忙著進去。老頭的兩道小刀疤頓時變成了大刀疤,反問我道,這表格不是填了嗎?我說是的。他又問,那我為什么還不能進去?我說是這樣的,因為你找的是馬主任,所以我得先聯系一下,問問馬主任,看他有沒有時間接待你。老頭說這就不麻煩我了,他自己去找他就行了。我說這個不行的,馬主任比不得別的什么領導,他特別忙,我不能不請示的。我說大爺,你也別太心急了,饅頭都吃到豆沙邊了,也不在乎這一刻了;反正今天肯定讓你見到馬主任,怎么樣?既然我這么說了,老頭也就安靜了下來,他站在我的亭子間的門口,眼巴巴地望著我打電話。我拎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機,整個大院的電話號碼都在我的心中,不用看電話號碼簿,我信手一撥,就撥到區辦主任那兒。鈴聲響了漫長的一分鐘,沒有人接。我又撥到區辦綜合辦,鈴一響,就有人接了。接電話的是劉秘書。我把老頭的情況告訴了劉秘書,請他立即向馬主任匯報,并將馬主任的指示及時告訴我,以便我處理這個鄉下老頭。

劉秘書似乎猶豫了一下,悄悄地問我,你看他像不像是馬主任的父親?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說是,他要是不是呢?我說不是,他要是是呢?這個責任也太大了,我可擔當不起。于是我十分為難地告訴劉秘書,好像是又好像不是,看他的樣子,好像是;但問他的經歷,又好像不是,這個……我也吃不準。說老實話,我覺得劉秘書純屬多此一舉,這個老頭是不是馬主任的父親,他有弄清楚的必要嗎?他只要去找一下馬主任,把這個皮球直接踢給馬主任就行了,難道馬主任還會連自己的父親都弄不清楚嗎?所以在電話里我就將這個意思暗示給了他(我和劉秘書雖然很熟,業余時間里,我們是稱兄道弟的麻友,而且他還欠我一筆賭債呢。但現在是工作時間,有些話我還是不能說得太直接,畢竟他是區辦的大秘書,而我只是一個小小的門衛罷了。在很多方面我都應該比他顯得愚笨、感覺遲鈍,尤其不能顯得比他智商高)。但劉秘書有劉秘書的想法,很顯然他覺得有必要在向領導匯報之前把事情搞清楚。這是秘書們的一貫作風。因為他們知道,在領導眼里,沒有搞不清楚的問題,只有搞不清楚問題的人。于是他就問了我很多問題,我也告訴了他很多話,比如老頭的姓名、家庭地址、身體狀況,以及與老革命的鄰里關系,等等。劉秘書對于我反映的情況非常重視,隨后他在電話里又向我——確切地說——是向老頭提了好幾個比較尖銳的問題,比如:馬主任住在什么地方?馬夫人叫什么名字?哪兒人?是胖是瘦?在哪兒上班?馬主任有幾個孩子?是太子還是公主?現在多大了?在讀大學還是上班了?等等。上述許多問題,老頭有回答得了的,也有回答不了的。我不知道電話測試的結果怎么樣,就問劉秘書,但劉秘書還是無法確定老頭是不是馬主任的父親,他說應該比較近了吧。這是什么話?父親難道也有遠近之分嗎?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比較近了?我就自作聰明地提醒劉秘書,你去問一下馬主任,馬秋山是不是他的父親,標準答案不就到手了嗎?好在劉秘書并不認為我聰明,他吃驚道:飯桶,你不要命了,這種事情能問領導嗎?我說,那你問一下區檔案館好了,馬主任的檔案里肯定有他父親的名字。劉秘書卻冷笑道,說你是飯桶,你還真是個飯桶!你想砸我的飯碗是不是?領導的檔案是你能查的嗎?第一你憑什么查領導的檔案?第二人家檔案館憑什么給你查?第三……我聽劉秘書分析得頭頭是道,但這家伙就是不知道變通,便再次提醒他道,那你打個電話到燕子河鄉馬溝村村委嘛,就說現在有一個叫馬秋山的老人在我們這兒,而馬主任又不在家,為了安全起見,所以打個電話詢問一下,你們那兒有沒有這個人,他是不是馬知遠馬主任的父親。這樣總可以了吧。劉秘書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三分鐘,只嗯了一聲,就把電話擱了。這會兒他不吭聲了,我知道他認為這個辦法切實可行,正忙著往馬溝村打電話呢。

沒過多久,劉秘書就跑來了,像一只春天里的燕子,見了人就喳喳地尖叫。我看到劉秘書滿臉的紅光,像火燒云一樣從里面翻出來,老遠就感覺得到那份熱度,我就知道有標準答案了,我對老頭說,大爺有人來接你了。我撕下會客聯,叫他收好。劉秘書始終朝老頭微笑著,他頭也不回地問我道,這位就是馬大爺吧?我說是的,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劉秘書說馬大爺,請您跟我走吧。老頭不知是沒有聽到劉秘書的話,還是聽不懂劉秘書上海口音的普通話,他只顧自己往大門里拱。劉秘書一把攙住老頭,在原地拐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彎,又把老頭帶出來了。老頭別轉頭,朝身后的高樓大院大叫道,遠兒遠兒……劉秘書問我他在叫什么,我說他在叫他兒子。劉秘書突然神秘兮兮地告訴我,人我帶走了,這事你不許告訴任何人。說完,他還是不放心,又告誡我道,這是馬主任的意思。在等級森嚴的政府大院里,官大一級壓死人;在這兒只有一個真理:誰大聽誰的。接著劉秘書就把老頭帶走了,我不知道他會把老頭帶到哪里去,雖然這不是我該關心的事,只要他把人帶走了就好。但我唯一感到不爽的是,老頭最終還是沒有走進政府大院,卻把會客聯帶走了;為此我不得不在存根聯的背面,注上“作廢”二字,并簡單地記錄了缺少會客聯的具體原因。

第二天,還是午后,還是那個時候,還是我值班,我竟意外地看到了馬秋山馬大爺。他行走時那特有的姿勢,以及滿頭冬日蘆花般的白發,在春天的人民大街上,很有些招搖過市;這讓我老遠就認出他來。他還是那副老農民的樣子,根本不像是有個主任兒子的父親。馬主任真是他的兒子嗎?我到現在都表示懷疑。我微笑著,喊馬大爺,您來了,早。馬大爺干癟的身子弓在我面前,只顧自己拼命地抽破風箱。他沒有工夫理睬我,但我卻不能冷落了他老人家。我微笑道,大爺,你住在城里還習慣嗎?馬主任給你買什么好吃的了?馬大爺本來撐著拐杖左右搖晃的身子,從底下慢慢地直了起來,尤其是那長滿蘆花的腦袋,昂得還很挺的,兩道小刀疤似的眼睛卻像小刀似的針對著我的嘴,似乎很奇怪我的兩張嘴皮子,翻上翻下能發出如此好聽的聲音,笑聲啊,問候啊,關心和體貼啊。但是,我卻從他的眼里讀到了不解和困惑。這些東西自然瞞不過靠眼睛吃飯的我,我只是納悶它們的由來,難道是我說錯什么了?還是問錯什么了?這老頭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我小心翼翼地問道,馬大爺,您這是……

老頭說:我來找遠兒,有急事。

我腦子一抽,頓時蹦出一個問號來,老頭不是住在馬主任家里嗎?他還用得著來這兒找他嗎?肯定是馬主任工作太忙了,就跟大禹治水似的,三過家門而不入,昨晚壓根兒就沒有回家;要不,就是回家太遲了,老頭已經睡下了,而今天一大早,老頭還沒有起床,馬主任就出門了。現在的領導不好當啊,整天就跟救火兵似的,哪兒有情況就往哪兒沖,哪有時間顧家啊;所以老頭見不到馬主任就又跑來了。肯定是這樣的。于是我探索性地詢問老頭道,大爺,馬主任昨晚沒有回家嗎?(按理領導的私生活歷來是個敏感的話題,下級過問上級的私生活是犯大忌的,但我之所以敢問老頭,是因為像他這樣的老農民,根本就不懂其中的利弊。)老頭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我說,你不是住在他家里嗎?怎么會不知道呢?老頭說,我是從家里來的。我聽他的意思,他是說從馬溝村過來的?老頭說:是的,我是從馬溝村過來的。這我就不懂了,昨天劉秘書興沖沖地跑出來,在人民大街上攔了輛出租車,不是親自把你送到馬主任家里去了嗎?老頭說不是的,那個人啊,是送他回家的。

那又是為什么呢?我忽然想到昨天傍晚,下班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馬主任才從大樓里出來,他拎著一只鼓鼓囊囊的、非常沉重的黑色真皮包。這只包里據說裝著馬主任永遠也干不完的工作。他走到哪兒,工作包就拎到哪兒,白天也工作,晚上也工作,隨時隨地都工作。馬主任是區政府里公認的第一大忙人。我遠遠地看到他鉆進早已等候在大樓門口的轎車里,能夠想象得到他疲憊地靠在椅子背上,懷里還抱著那只沉重的皮包,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然后閉上澀巴巴的眼睛,開始閉目養神。但馬主任就是馬主任,他完全不同于別的領導,就是每天工作得最苦最累甚至是病得很嚴重,他的車子經過大門口時,他都會讓司機停一停,搖下車窗玻璃,向我們點個頭,或揮個手,或說句什么,表示他對我們門衛工作的重視。這在區政府那么多的領導中間,是絕無僅有的。昨天傍晚,我對自己一開始就懷疑馬主任的父親是個普通的上訪者,因而做了過多的解釋和說服工作深感不安,所以我想在馬主任回家之前,在他見到他父親之前,有必要向馬主任解釋一二,以免馬主任見到父親后,聽到有關我的負面反映,對我作出負面的判斷。其實不是我不想讓他進去,實在是他長得太不像馬主任的父親了,而且和老革命毫不搭界。再說平常來這兒的上訪者,也都是這個樣子的;習慣成自然,難免要看走眼了。但我剛要張嘴,馬主任好像知道我下面要說什么似的,就用力揮了一下手,有一團東西便破空而來,塞住了我的嘴巴。馬主任今天破例說了一句話,他說小范啊,你辛苦了。我兩腳一并,啪嗒!一個敬禮,首長辛苦了。馬主任微微一笑,轎車緩緩地離開了區政府。事后,我想馬主任會體諒我們的工作的,因為工作的性質決定了我們必須這么做,或許他還能從中看出我的責任心和工作熱情,說不定還會表揚我呢。這樣一想,我便從最初的不安中解脫出來,最后還感覺美美的呢。

昨晚馬主任應該是沒有應酬的(或許有,但他也可以推辭的嘛)。他應該有時間來接待自己的父親啊(盡管劉秘書沒有明說馬秋山就是馬主任的父親,但劉秘書的言行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他就是沒有時間也應該擠出時間來接待啊,因為那畢竟是他的父親嘛。為什么連個面都不讓見,馬主任就叫劉秘書直接送他回家了呢?這不像是馬主任的風格。再說老頭口口聲聲說有急事,馬主任就更沒有不見父親一面的理由了。難道馬主任不肯見父親是跟急事有關?因為急事比較棘手,都是老家那些烏七八糟的事情,老頭子又不懂法,又愛管閑事,什么麻煩事都喜歡往自己身上攬(因為他有一個在區政府當主任的兒子),但法律是公正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許多事情馬主任也無能為力,就算是老頭子來求他。現在是法治社會,馬主任怎么會濫用職權呢?而這一次馬主任早知道事情的嚴重性,所以他始終不肯見父親。這是我設想的結果之一。我設想的結果之二,是馬主任和他父親關系惡劣,很可能已經斷絕了父子關系。在這件事情上,總之是父親不成其為父親,兒子又不成其為兒子,才會造成這樣的結果。老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父子之間的是非問題,就不是我們這些外人能夠理論的了。我設想的結果之三,馬秋山不是馬主任的親生父親,而是養父,他或許是路邊草叢里撿來的,或許就是隔壁老革命的,而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為馬主任的母親結婚多年,一直沒有身孕,這事不光馬秋山著急,隔壁的老革命也著急,后來就有了馬主任。馬主任得知其中的隱情,就一直把老革命視作自己的父親,而不是馬秋山。老革命之所以是老光棍,原因也就在這兒。就像林徽因家隔壁的那個哲學家,守著別人的老婆打了一輩子的光棍。我的設想結果之四就不說了,那樣會顯得我非常小人,把馬主任想得那么齷齪……但不管怎么說,由此我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馬主任不想見到這個父親。

老頭將一張紙條伸到我的眼前,用力晃了一下,然后又迅速收了回去。我刮了一眼,那是他昨天帶走的那張會客聯,想不到他居然還沒有搞丟,還跟寶貝似的攥在手上。我說那就還給我吧。老頭卻不肯,他說他還要用呢。我說,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這張東西已經沒有用了。老頭說不可能,昨天他又沒有用過,今天怎么就不能用了呢?我說這個道理很簡單,大爺你應該最清楚了,過去什么都憑票的年代,每年的糧票、布票和油票不都是有期限的嗎?今年的票子明年就不能用了。老頭說是啊,但是可以用一年呢,難道這張票子再用一天都不行了嗎?我說這個和那個不一樣,它更像一張電影票,電影票你懂嗎?這一場的電影票只能這一場用,到了下一場就作廢了。老頭搖搖說,他沒有看過要票子的電影,不知道。我說大爺,你要它做什么呢?你要進去,現在不用憑票也可以進去的。老頭聽了很吃驚,問我道,是嗎?那昨天你怎么就……我又說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老頭不解地問道:今天和昨天有什么兩樣嗎?難道我昨天是馬秋山,今天就不是馬秋山了?他低頭看看自己說,但我還是我啊!我說大爺此話差矣,一個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這是劉秘書跟我說的,什么意思呢?就是說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完全不同了。昨天誰知道你是誰啊,而今天我們不但知道你是誰,而且還知道你是誰的父親呢。老頭說,可昨天我也是這么說來著,你就是不信啊。我說這個你說了不算,要劉秘書、馬主任說了才算。他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把會客聯還給我。他慢慢地伸出那張紙條,并試探性地向前挪了一小步,說:那我進去了?我說你能不能進去,決定權不在我這兒,那是要問劉秘書的。為什么?老頭說:我可不要見那個人,他只會送我回家的。我無可奈何地笑笑,我心想這又不是劉秘書要送你回去,而是你的寶貝兒子要送你回去。但我什么也沒有說,我只做了一個請老頭留步的動作,便到亭子間給劉秘書打電話了。劉秘書聽完我的匯報,非常吃驚,問我他怎么又來了,好像老頭很不應該來似的。好像我要對他的到來負全責似的。劉秘書在電話那頭愣了愣,命令我在門口攔住他,他馬上就出來。

老頭見到匆匆趕來的劉秘書臉就黑了,他那小刀疤似的雙眼狠狠地挖了我一眼,好像是我把他出賣了似的。在老頭眼里,我一下子從朋友變成了叛徒,我就朝邊上站了站,讓過劉秘書。老頭對劉秘書說:我不跟你走,我要進去找遠兒。我看看劉秘書。既然劉秘書來了,那一切問題就由他負責解答了。劉秘書就問老頭,馬大爺,你要進去做什么?老頭說:我要進去見遠兒,我有急事找他。劉秘書說,可是馬主任不在家啊,他今天一早就去市里開會了。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是關于全市落實禽流感預防措施的會議,據說城南城北都已發生了雞瘟現象;馬主任從市里開完會回來后就要在全區展開禽流感預防工作,要層層抓層層落實。所以最近這段時間他會很忙很忙,很有可能要一個鄉一個鄉地去蹲點,真正做到寧可錯殺一萬,也決不放過一個,要把禽流感消滅在萌芽狀態。馬大爺,我這么說你懂嗎?我希望你能理解馬主任的工作,盡可能地不要去打擾他。您有什么意見和要求,可以跟我們講,我們會盡可能地給予滿足的。老頭看看劉秘書,又看看我;他被劉秘書的話搞亂了心思,張了張嘴,最后還是說了一句,我要進去,我要見遠兒。

老頭有著老農民的固執,因為他就是老農民。

這是不可能的!劉秘書對他的固執很是生氣。

我看看劉秘書,我覺得老頭的話,不僅僅只是要見一下馬主任那么簡單。

劉秘書說,馬大爺,你進去也沒有用啊,馬主任不在,你有辦法變一個出來嗎?

老頭搖搖頭說,你騙我的,昨天他不是在嗎?你為什么不讓我見他?

昨天?劉秘書朝我擠擠眼道,誰說馬主任昨天在了?范桶,你這兩天看到馬主任了嗎?

我拼命地搖搖頭,說,沒有。

劉秘書朝老頭笑道,聽見了吧,馬主任真的不在;這大院里進進出出的每一個人,他都清清楚楚的,他說不在那就肯定不在了。

老頭終于被劉秘書忽悠了,他便問他道,那遠兒幾時在家?

劉秘書說,這個就說不準了,少則三五天,多則十天半個月,這要看大家下鄉滅雞滅鴨的進度而定了。你知道有些老百姓的覺悟哪有馬大爺這么高啊,每只雞雖然當場都賠了錢,但他們非要吃那些死雞不可。你活埋了,他們偷偷地挖出來;你一把火燒了,他們從火堆里搶出來……這給禽流感的預防工作帶來很大困難,也極有可能造成人民群眾生命危險和財產損失,所以哪里都少不了馬主任。

瞧劉秘書能的,忽悠得人一愣一愣的,好像馬主任去了月球,地球就不轉了。

我冷眼看著劉秘書和老頭。

劉秘書說馬大爺,您還是先回去吧。

老頭說:我不回去,遠兒幾時回來,我就等到幾時;不然我還有什么臉面回去見人啊!劉秘書說:那行,我這就帶你去區政府招待所。老頭說他不去。劉秘書說,那你想去哪兒?去街頭嗎?老頭小心翼翼地詢問我們道,你們知道遠兒家在哪兒嗎?劉秘書抿緊了嘴,朝老頭很嚴肅地搖搖頭,最后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能住在馬主任的家里。為什么?老頭問。劉秘書說:第一,馬主任不在家,你住在他家里恐怕不方便。第二,馬夫人是個科研人員,也很少在家(她常常是在實驗室里度過的),這也就是說馬主任家經常沒有人,你怎么住呢?第三,即使馬夫人在家里,她又不會做家務,又不會買菜燒飯,你去了不是給馬夫人添亂嗎?第四,當然,馬主任和馬夫人都不在家,你也是可以住進去的,但都市人家的那些門啊鎖啊電器啊開關啊可復雜了,任何一個小小的錯誤都會導致一場大大的災難,你說誰放心讓你一個人住在馬主任家里呢?總之一句話,你不能住在馬主任家里。

老頭的牛脾氣上來了,他瞪了劉秘書一眼,吼道:不住就不住,我還不稀罕呢!老頭轉身就走了。他右腳邁一步,然后用拐杖撐地,將左腳拖向前一步……急匆匆地向人民大街走去。

馬大爺,馬大爺……劉秘書在一旁拼命地喊。

但老頭就是不理他。

劉秘書看了我一眼,向我發出求助的信號。我叫了聲大爺,老頭倒是站住了。他比較信任地看著我,我急中生智地指指他手中的會客聯,笑了笑。他突然也笑了,笑起來還是那么天真。他將紙兒還給我。我說大爺,你這是要去哪兒?老頭又像賭氣又十分認真地說,我到大街上待著去。劉秘書這時候也湊過來了,他說:這怎么行呢?馬大爺,你還是跟我去招待所吧。老頭又犟了,他說我不去。劉秘書不無懊惱道,又不要你錢你還……老頭很不相信地看了劉秘書一眼,然后轉過頭來看我,他說不要錢是什么意思?我說大爺,那就是說不用你掏錢。老頭說,那不是白吃白住嗎?劉秘書點點頭。老頭搖頭道:你們當我是誰了?我說馬主任的父親啊。老頭說主任的父親就可以白吃白住了嗎?劉秘書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他說,這也不能叫白吃白住,錢到時候還是要付的,不過是誰付的問題。老頭忙問,那誰付啊?劉秘書說,當然是主任付了。老頭說那我不住了。我懂老頭的意思,便悄悄地提醒老頭道,說是這么說,但主任并不代表他個人,而是代表政府,所以你老放一百個心吧。再說了,這招待所是誰開的,還不是區政府自己開的,那還有什么不好說的?既然劉秘書叫你去,大爺你就去吧。老頭說:范同志,那你帶我去吧。我笑著搖搖頭,我說我在站崗,是不能走開的。老頭指指劉秘書,叫他替你一會兒好了。我說不行,他是大秘書,怎么能叫他站崗呢?再說我去了也沒有用啊,人家招待所只認識秘書,不認識我;大爺,你還是跟他走吧;劉秘書是我朋友,不會調排你的。老頭看看我,他真是你朋友?我說是的,你放心去吧。劉秘書感激地朝我點點頭,就把老頭帶走了。

劉秘書他們剛走,我就接到一項特殊命令。下命令的人就像站在我們的亭子間里,一直默默地窺視著我們,對我們這兒的情況了如指掌;現在他看到劉秘書他們的離去,就對我說,是小范嗎?我是馬知遠,我聽說有一個自稱是我父親的老人,一直來找你們的麻煩,真是給你們添麻煩了;這些情況我都知道了,過去你們做得很好,我相信今后你們會做得更好。請你通知保衛科的其他同志,繼續努力,把這件事情做好。馬主任的話我好像聽明白了,又好像沒聽明白。我小心翼翼地問道,馬主任,他不是你的……馬主任說,具體情況你就不用問了,你只要知道怎么去做就行了。馬主任這么說是怪我多嘴了,我連忙向馬主任道歉,并表示會全心全意按照他的指示把工作做好。馬主任這才滿意地把電話掛了。但我還站在大門口東張西望,總感覺到馬主任就在大樓的每一扇窗戶背后默默地窺視著我,而我像是赤條條地站在午后陽光燦爛的大街上,羞愧得無地自容。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子,像根電線桿似的站在亭子間前;樣子像木頭,但我不是木頭,我的腦子在飛速地旋轉,馬主任這么說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什么叫“一個自稱是我父親的老人”?難道他不是馬主任的父親嗎?那為什么劉秘書對他又這么熱心呢?如果他是馬主任的父親,那又為什么不讓他進去呢?

第二天早晨我去上班的路上,我還在想今天老頭會不會來,因為招待所離區政府很近,走大街也就十來分鐘,如果穿小巷三五分鐘就到了,他不來大門口候著馬主任那才怪呢。其實,這事壓根兒不用我想,我還沒有騎到區政府門口,遠遠地就看到老頭了。他就像一株爬地木那樣扎根在區政府的大門口。夜班值勤的是操包,他像趕鴨子一樣趕著老頭,不讓他待在大門口。這時候時間尚早,離領導們上班的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大門口冷冷清清的,操包閑著也是閑著,便跟老頭鬧著玩兒,賽過早鍛煉。他早鍛煉不打緊,但老頭卻被他害苦了。他本來腳就不好,操包又趕得急,害得老頭像老牛拖破車似的直喘粗氣。這要是給馬主任或劉秘書看見了那還得了啊!我從自行車上跳下來,連忙阻止操包過激的行為,我有些生氣地責問他道,你這是在干什么?難道你不知道他是誰嗎?操包說:我太知道啊,不就是馬主任所說的“一個自稱是我父親的老人”嗎!馬主任既然這么說,便是和這個鄉下老頭劃清界限,毫無瓜葛了;再說馬主任表揚我們過去做得好,那我們過去做什么了?不就是不讓這個老頭進去嗎?這就是說,馬主任所表揚的是我們不讓老頭進去這件事。現在,我就在做這件事,難道還會有錯嗎?我想不到操包一夜不睡,精神還這么好,嘴皮子還這么溜,我朝他揮揮手,意思他可以換崗了,接下來有我站崗,我會處理這兒的事務的。

我這才問候老頭。我說馬大爺,你這么早就來了,你早飯吃了嗎?老頭一臉苦笑地搖搖頭。我趁操包還沒有走,就去隔壁沙縣小吃店里買了兩只肉包子給他。老頭堅決不肯要,我一定要給他,兩人推來搡去的,最后老頭終于收下了,但那小刀疤似的眼睛都紅了,看上去像兩處鮮艷的新疤似的。都說現在很難感動一個人了,但是兩個肉包子才一塊錢,卻讓這個老頭感動了。我沒話找話地問他道,大爺你不在招待所里待著,這么早跑到這兒來做什么?老頭說:我哪有心思待在招待所里啊?再說我也不待在招待所里。怎么啦?我問。老頭猶豫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說:她們不讓我待在那兒。我又問為什么?不是劉秘書把你帶去的嗎?怎么會不讓你住呢?老頭突然小聲地對我說,你那個朋友是個騙子,你要小心提防著點呵!昨天他把我帶到那兒,交給兩個漂亮的閨女,說是要去接一個電話,結果一轉身就不見了。那兩個漂亮的閨女就問我要這個證要那個證的,后來還問我要錢,我說我沒有錢,她們就笑我沒有錢也敢來住賓館,我說不是我要住賓館,是那個戴眼鏡的叫我來住賓館的。她們說,那你就等那個戴眼鏡的來吧。我先是在賓館的大廳里待著的,但不久就有個穿制服的男人來請我出去,我就只好出去了。我在賓館的外面等了一夜,也沒有等到你那個朋友。怎么會這樣呢?我說,劉秘書他不是這樣的人啊。老頭說,知人知面難知心啊。他偷偷地聞著熱包子透出來的香氣。我說大爺你趕緊趁熱吃吧,這時候吃才香呢。老頭幸福地笑了,他背過身去,像一只年邁的老鼠那么仔細地啃吃著手中的食物。他低著頭蒼老的背影讓我想到自己的父親,但我不敢那樣想,畢竟他是馬主任的父親,豈能和我的父親相提并論呢。我只是默默地望著他的背影。老頭轉過身,見到我的神色,有些吃驚地問我,你怎么啦?我突然從沉思中清醒過來,朝他笑笑,他也如釋重負地朝我笑笑,依舊笑得那么天真。我說大爺你這是何苦呢?你還是回家去吧。老頭用手抹了一下流油的嘴巴,說他不回去。大概感到手心里油滋滋的,老頭將手心湊到鼻尖上聞聞,香香的。要是我不在他跟前的話,他會不會伸出舌頭來舔舔手心呢?就像我的父親一樣。見鬼,我怎么老是想到父親呢?他已經過世了,如今我想什么都沒有用了。老頭固執地搖著頭,再次強調道,我不回去。我說你在這兒也是無益的。老頭問為什么?我說你想想看,你待在這大門口,你能見到誰呢?老頭自信地說,和你一樣,我誰都能見到啊。我說理論上是如此,但實際上則不然;就說這個為你十二分敞開著的大門,理論上你完全可以進去,但實際上你進去過了嗎?沒有!你昨天進不去,今天也進不去,明天同樣進不去。換句明確一點的話說,這扇敞開著的大門,實際上對你是緊閉著的,是銅墻鐵壁,你根本就不可能進去,你明白嗎?老頭蘆花一般的白發拼命地搖晃著,他不明白,他說這怎么可能呢?遠兒回來了,我不就可以進去見他了嗎?我小聲地問,那你的遠兒要是不回來呢?老頭說他今天不回來,明天總要回來的。那要是明天也不回來呢?我又問。明天不回來,后天啊,遠兒總有一天回來的。老頭說。那他從此不回來了呢?我繼續問。老頭說這更不可能了,難道他不在這兒上班了嗎?我說馬主任是在這兒上班,但馬主任是馬主任,你的遠兒是你的遠兒,在這件事上他們是兩個人,而且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你明白嗎?不明白。那我再打個比方跟你說吧,擺在你面前的事實是:你的遠兒已經出遠門去了,而我們的馬主任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這兒,所以你等待的遠兒不可能再回來了,而我們的馬主任則天天在這兒上班。是嗎?老頭似乎明白了,他說:原來遠兒天天在上班啊。我要進去找他,你讓我進去找他好不好?我說馬大爺你冷靜一下,我不是明確告訴過你了嗎?你是不能進去的。我為什么不能進去?我是城北區的人民,我怎么就不能進自己的人民政府了呢!我笑道:大爺,你這么說就太上綱上線了,不許你進去的并不是人民政府,而是馬主任。你說是遠兒?老頭疑問道:他為什么不讓我進去見他?我說這個問題要問你自己才對啊。我繼續說道,所以也請你不要再難為我們了,說實話我們無權放你進去。照你這么說,我是永遠不能進去了?老頭又問。我想了想說,這倒也不是絕對的,如果馬主任通知我們放人,你馬上就可以進去了;但馬主任還是現在這個態度,那你就是化作一只小鳥也別想飛進去,你明白嗎?關鍵不在我們這兒,而在馬主任那兒。老頭皺著眉頭道:噯,你倒給我分析分析看,遠兒他為什么要這么做?我說你都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呢?

我和老頭都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才斗膽問他,我說大爺,你真的是馬主任的父親嗎?馬主任真的是你的兒子嗎?老頭點點頭。我說那你找馬主任要辦的急事,肯定讓他很為難對不對?老頭搔搔頭皮說,這事雖然很急,但也不難辦。是政策外的急事?我問。老頭不知道什么是政策外的急事,我告訴他說,就是國家政策不允許的事情。老頭聽了就急了:那怎么可能呢?你看我像是個違法亂紀的人嗎?那你和馬主任之間有什么解不開的矛盾嗎?我最后問道。老頭搖搖頭,他說沒有的事。我苦笑道,那我就想不出馬主任不見你的理由了,我想他不見你肯定有不見你的道理,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老頭就問道:這么說我是絕對進不去了。我說絕對。唉!那我是見不到遠兒了,老頭感嘆道。他的神情不能不讓我聯想自己的父親,我十分同情地說,所以我勸你還是趁早回家吧。老頭苦笑道:可是我既然出來了,見不到遠兒就再也回不去了。有這種事情?我問為什么?難道你沒有家了嗎?老頭說,也可以這么說,這事不解決,我便是無家可歸了。我又問,這么說急事是關于你的家啰?老頭說是的。我想老頭所想、急老頭所急,我說大爺你在里面見不到馬主任,可以在外面見啊。外面?老頭疑惑不解道,里面都見不到他了,外面還怎么見得到他啊?我說這個你就不懂了,里面有里面的壞處,外面有外面的好處。里面約束太多,你根本進不去,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見不到你的遠兒啊;外面就不同了,外面是大街,是一片自由的天空,誰敢來管你啊(只要你不做違法亂紀的事情),你大可以在街上候到馬主任嘛!老頭聽我這么一說就來精神了,他急切地問我道:那我怎么才能見到遠兒呢?這件事真的非找他不可。我說領導又不是天使,他難道還有翅膀不成?既然沒有,那他進進出出總得在地面上進行吧,總得走大街吧,你在大街上候著他不就得了。所以我說,你在大門口待著是不合適的,你明白嗎?你得在馬主任必經的大街上,找一個合適的地方,你還怕逮不到他嗎?自古以來,但凡成功者的成功經驗,便是一個合適的人,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和地點,做了一件合適的事情。你明白嗎?不過,你可不能對任何人說,尤其不能讓大樓里的人知道是我給你老人家出的主意,那我的飯碗就保不住了,就得卷鋪蓋回老家了,大爺你明白嗎?老頭十分感激地點點頭,他說不會的,他決不會說出去的。他用商量的口吻問我道:那你看我候在什么地方好呢?我想了想,告訴老頭道,這區政府面前就一條人民大街,馬主任進進出出必走這條道,你要么在東邊的十字路口,要么在西邊的十字路口,那兒有紅綠燈,馬主任的車子過來時,車速會減慢,甚至會停在那兒,你一眼看到他時,你就過去攔住他的車子,還怕見不到你的遠兒嗎?聽我這么說,馬主任賽過是手到擒來,是一件十分輕松愉快的事情,老頭就高高興興地走了。

這個早晨,我比以往任何一個早晨都集中精力,我注視著每一位進大門的領導,因為我迫切想知道其中兩位領導的情況。我首先看到的是劉秘書。他是區政府里唯一一位騎自行車上下班的領導。盡管全國人民都赤著腳在拼命地奔小康,但先大富起來的畢竟還是少數人,這一部分人中自然包括大樓里的領導們,他們十之八九都有私家車了,能享受專車接送的自然好,享受不到的便開私家車;只有離家實在太近的領導,才步行上班。除了高級轎車,大家連摩托車都不屑騎,更不要說自行車了,那是很丟領導身價的,但劉秘書卻騎得不亦樂乎!由此可見,劉秘書做人當官都很低調,因為像劉秘書這樣的秘書一旦下放到鄉鎮去鍛煉,少說也混個副鄉長干干;等他們鍛煉兩年再調上來,便是獨擋一面的某個部門領導了。如果這個主兒走狗屎運的話,沒幾年他就是區長,甚至上縣里市里去任職了。所以在官場上有這么一個潛規則:你可以看不起某個副區長區長,但你絕對不能小看每個小秘書,因為副區長區長的官銜可能已經到頭了,但這些小秘書們正前途無量呢。信不信隨你,我們的領導十之八九都來自秘書,就因為秘書的特殊性,你想他們成天侍候著大領導,還能不洞察為官之道嗎!這秘書賽過皇帝老兒跟前的太監,翻開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所謂的官場文化不正是太監文化嗎?好了,閑話少說,我在沒有見到劉秘書前,很想搞清楚昨天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他那么熱情地將老頭帶去招待所,卻把他撇在那兒,只管自己走掉了,害得老頭在招待所外面守了他一夜?如果他有什么事,有什么情況,即使上級有指示不讓老頭住招待所,他也應該跟老頭打聲招呼再走嘛,這是做人起碼的道理,劉秘書不可能不懂的。老實說,在為人處事方面,劉秘書的老到是無與倫比的,我根本不及他的一只小手指頭。但是他為什么會這么做呢?這是一團謎,搞得我心里癢兮兮的難受,而我不及劉秘書就不及在沉不住氣上,一有謎語就想馬上揭曉謎底。所以勸走老頭后,我就急切地盼著劉秘書的到來,想問個清楚。但奇怪的是,當我看到劉秘書時,看到他城府很深的臉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其實劉秘書的臉跟平常也沒有什么兩樣,他臉上自然也沒有寫著標準答案,但我覺得已經沒有詢問他的必要了;我只是畢恭畢敬地站在崗亭前,滿臉微笑地迎接領導們的到來。我只是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劉秘書早”。我只是畢恭畢敬地目送劉秘書并沒有按照區里的要求(自行車出入大門時,必須下車推車而行),騎著一輛山地車大搖大擺地沖進了政府大院。

隨后馬主任坐著專車也來了,和他以往到單位的時間不差分毫。這就是說,在來的路上路況是好的,馬主任沒有遇到堵車或別的突發事件,沒有在路上浪費時間。這也就是說,老頭并沒有在路上見到馬主任,并沒有攔下他來解決什么急事。這正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結果:老頭能夠按照老頭的意愿,在大街上攔截馬主任(至于攔不攔得馬主任另當別論);馬主任也能夠按照馬主任的意愿,順利地避過老頭,來到大樓里安心地工作。這是一件好事(一件雙方都滿意的好事)。這也是我想周旋得到的結果(一個令人可喜可賀的結果)。我興奮地雙腳一并,在馬主任的專車經過大門口時,向他敬了一個禮(一個崇高的革命敬禮)。我不知道馬主任有沒有注意到我的舉動。他注意到了自然好,沒有注意到也無所謂,反正通過老頭這件事情,我和馬主任的關系變得緊密了。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老頭就是我范桶的福星,我的命運將由此而得以改變。

從此,每天早晨(只要是我值勤),老頭都會到區政府的大門口來轉轉,每天告訴我一個相同的消息:昨天他又沒有碰見他的遠兒。與此同時,老頭對他今天的蹲點地方征詢我的意見或建議。于是,我就會詢問他,昨天你是蹲在東邊還是西邊?他說東邊。我假裝思考片刻,故作神秘地說,那你今天就蹲西邊吧。他很聽我的話,我說西邊他就蹲在西邊。我想我已經成了老頭的巫師了。有時候我會連續三五天都叫老頭蹲在東邊(或西邊),有時候我會叫他東邊蹲一天西邊蹲一天,有時候我會叫他上午蹲在東邊下午蹲在西邊……而且故意搞得非常神秘,老頭問起來,我還能說得頭頭是道呢。其實我都是胡扯,這些都是我隨心所欲的結果。人世間的許多事情就是這樣,你越是裝神弄鬼,別人就越是信以為真。老頭有時候來找我時,還會意味深長地朝大院里張張,還會張大了嘴想說句什么;但我趕緊否定了他的想法,我說到現在你還想進去啊?別做夢了!現在老頭已經死心了,就連急事之類的話也只字不提了。他現在最重要的事情,除了在人民大街上等待馬主任外,就是自己的生存問題了。他如何讓自己在城里活下來?這個問題不但我關心,馬主任也非常關心;老頭在人民大街上蹲點不久,馬主任就偷偷地給我下了一道命令,而且是只對我一個人下的“密旨”,要我每天傍晚都去大街上看一下老頭,看他有沒有回家。看他有沒有餓死。如果他還在大街上,而且又餓了一整天,那我就給他買兩個肉包吃吃,順便勸勸他,叫他趕緊回去吧;但絕對不能給他錢,一分錢也不能給。這是一個原則問題。說實話我很理解馬主任的這種矛盾心理,他既希望老頭受不了這份苦,自覺地回鄉下去,又怕他固執地待在城里,最后暴死在街頭。其實一個人只要對活著沒有什么要求的話,要活下來還是比較容易的。那天我給了老頭一瓶礦泉水,老頭喝剩下一個底頭時,有一個撿破爛的中年人就跟上他了,直到老頭將空瓶給了他,他才離去。但老頭將空瓶給了他之后,反過來跟上這個中年人了;兩人走過二三站路,中年人站住了,轉身問老頭什么意思。老頭說,一個好好的瓶你踩得那么扁,那還有什么用呢?他就想知道這個事兒。中年人樂了,夸老頭真可愛,他說賣錢啊。賣錢?老頭問,到哪兒賣錢?中年人說,收破爛的地方。就這樣,老頭學會了在城里撿破爛,但范圍局限于人民大街上的幾只垃圾桶。我將每天傍晚所獲得的情況,在第一時間如數地向馬主任匯報,包括我給老頭買的肉包子。不知你們注意到了沒有,現在我和馬主任通話,已經不用通過劉秘書這一關了,這是個好兆頭,不久的將來我說不定就成了領導身邊的范秘書或范司機了。到那時候我就和劉秘書平起平坐了,我看他還還不還我的錢。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從初夏到深秋,每天傍晚的匯報工作成了我的頭等大事,這也是頗叫人頭痛的事情;好在這些日子以來,老頭的變化還是比較大的,這才讓我的匯報沒有千篇一律,時有新意。自從五月份我們認識以來,到了這年的十一月份,深秋季節,我所認識的老頭早已今非昔比了。過去他還撿過可樂瓶易拉罐之類的破爛度日,現在他早就不撿了。這是因為老頭成了素食主義者,他不但不吃我買給他的肉包子,甚至連菜包子也不吃了。他只吃人民大街的綠化帶上的那些花草葉子,或者新鮮花朵。并沒有老道教他,他竟無師自通地練起辟谷來了,他不是每天都吃花草,只是餓了的時候,他就去采摘兩片葉子或一朵鮮花;他吃得很少,而且越來越少了。老頭的左腳現在已經徹底壞死了,左腳的病開始傳染給了右腳,右腳也不行了;行走對于他來說,是一樁非常困難的事情,所以他選擇在我們大門斜對面的街上,那個東興巷口的一只垃圾桶的墻邊上,作為他觀察和攔截馬主任的據點,他就成天盤腿坐守在那兒。累了他就靠在圍墻上睡一會兒,醒了就瞇著一雙老花眼睛,注視著大街上來來去去的車輛和人流,注視著斜對面的區政府大院。因為半年多來沒有洗澡換衣的緣故,老頭身上的氣味越來越濃厚,遠遠地就能聞到那股子異味了。大家早已把他當叫花子看待了,但老頭卻不這么看待自己;那些好心的過路人擲在他跟前的硬幣,最后還是讓幾個頑皮的小叫花子搶走了。入秋以來,我發覺老頭身上有了非常明顯的變化,他的頭發越來越白、越來越長了,遠遠望過去已經看不到他的臉了,唯有那亂糟糟的隨風飛舞的白頭發。人們都說他是個野人,民政局的同志幾次來找老頭談話,希望能夠征得他的同意,要么將他遣送回家,要么請他到收容所去,但老頭都拒絕了。

這天傍晚,馬主任聽取我的匯報后,決定親自來探望老頭,他叮嚀我不要走開,也不要出聲,更不要告訴老頭。我懂馬主任的意思,我自然不敢聲張,只是站在老頭跟前,有些焦急也有些緊張地注視著大街斜對面的政府大院。從這邊斜望過去,政府大院的形象和我以往所看到的形象有著很大的不同;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就像中國人以中國版圖為中心看地球儀,與美國人以美國版圖為中心看地球儀那樣,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一邊比較著,一邊等待著馬主任;我猜馬主任肯定是步行過來的,因為從區政府到這兒才一炮仗路程,沒有坐車的必要。但出乎我意料的是,馬主任是坐著他的寶馬過來的,專車司機吳舌頭替他開了門,馬主任這才從高級轎車里緩緩地鉆出來。我剛想開口喊他,馬主任就很優雅地朝我打了一個手勢,叫我保持沉默。我不得不將沖到喉嚨口的聲音像一口痰那樣很惡心地咽了下去,并保持應有的沉默。馬主任踱到老頭跟前,確切地說是踱到一個白發遮住了全身的怪物跟前,馬主任除了看到一堆拖地的白發外,并沒有看到什么。他覺得不可思議地扭頭看我,目光中發出如此的疑問,你有沒有搞錯?這是一個人嗎?馬主任打了一個手勢,讓我將老頭前面的白發撩開,露出老頭的真實面目來。但連我也意想不到的是,老頭的眉毛也是白的,而且掛到胸前了,我又將他的眉毛與白發一起撩開。馬主任緊盯著老頭的臉,眉頭越皺越深,他喂喂地喊了好幾聲,對老頭說有人來看你了,但老頭依舊緊閉著那雙小刀疤似的老眼,好像因為馬主任先前對他不理不睬,他現在賭氣似的緊閉著雙眼,決不再看他一眼了。我替老頭感到十分可惜,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拼命地喊大爺,你看誰來了!你看誰來了!但老頭就是不睜一下眼睛。我嘴上不能說,但在心里卻拼命地喊,馬大爺,馬主任來看你了!你的遠兒來看你了!馬主任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叫我去給老頭買幾個包子來。我說他已經不吃包子了。馬主任有些生氣道,叫你去你就去。誰大聽誰的。這是大院里面唯一的真理,我乖乖地走了。等我買了四個肉包子回來,馬主任和他的專車已經走了。我之所以買了四個肉包子,就是想在馬主任面前好好表現一下,現在馬主任已經走了,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我問老頭你吃肉包子嗎?老頭沒有吭聲。我就替他回答道,不吃。我又問,那我吃了?老頭還是沒有吭聲,還是我替他回答,你自己吃了吧。于是我就告別老頭回家去了,一路上我狼吞虎咽地把四個肉包子裝進了肚子,因為這時候已經到吃晚飯的時間,我簡直餓壞了。

老頭有些與眾不同的相貌,也曾經引起過媒體記者們的注意,但好在老頭腳不能動,眼不會睜,嘴也不說話了,所以記者啊媒體啊并沒有得到更多的信息,他們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年齡、籍貫、家庭地址、是誰的父親,等等。他們什么都不知道。他們只是對老頭有兩米長的白發、半米長的白眉毛、三四十厘米長的白汗毛,感到非常好奇。因為連老頭的汗毛也是白色的,有好事之徒為了拍到他一身濃密的白汗毛,竟然用剪刀將他的衣服全部剪開、剪破,然后扯得一干二凈。于是,在第二天的報紙和電視新聞上,大家都看到了老頭的“尊容”,他全身赤裸著,像一位圓寂的高僧那樣盤坐在街頭,但好在他有發達的毛發遮住了一切。大家都說他是個野人,但不久就有專家站出來說,老頭的這一現象并不奇怪,這只是個返祖現象而已。老頭的新聞熱鬧不了幾天,便很快就安靜了下來;當初聲稱要對此作追蹤報道的媒體,也因為他缺乏新聞價值而放棄了報道。我猜想老頭在鄉下的家人,看到這則新聞后,一定會尋到城里來的,但是很多日子過去了,并沒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老頭還是老樣子,他一動不動地踞守在斜對面的大街上。

日子又過去了很久,老頭還是老樣子,我也還是每天傍晚過去探望他一下;因為是馬主任交代我做的,我便將它作為一項政治任務來完成。天氣已經變得非常寒冷了,我里面穿了羊絨衫、外面穿了皮衣,走在大街上還是感到寒冷,還是不停地顫抖,卻不知赤身裸體的老頭是怎么過的。北風像鋒利的刀子割在他的肌膚上,難道不痛嗎?夜里的溫度都接近零度了,難道感覺不到冷嗎?難道他是冷血動物嗎?我真怕他會凍死在某個寒冷的夜里,所以每次過去就先探一下他的鼻息,他的鼻息雖然非常微弱,但還是有的。我想老頭已經成精了吧,就像在大街上流浪的貓狗一樣凍不死他了。我們之間早已無話可說了,我測過鼻息之后,在他跟前象征性地站上一站,便很快地離去了。

這年冬天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大雪連續下了三天三夜,街道上的積雪有一米多深了,圍墻邊上的積雪竟高達兩米,老城區的不少房屋被壓塌了,不少地方停電停水了,全城的交通則完全癱瘓了。到了第四天上午大雪終于停了,天空放晴了,紅紅的太陽出來了,全城人們自發地傾城而出,從積雪中鏟出一條條道來。下午,主要街道已經可以行走(也僅限于步行)了,馬主任就向我下達了一項特殊的任務,于是我背了一把洋鎬,來到了人民大街的斜對面,找到了老頭的據點。我從積雪中挖出一個雪球似的巨型“蠶繭”來,老頭就沉睡在這堅硬無比、又溫暖無比的巨繭中。他大概開始冬眠了吧。我趕緊向馬主任匯報這一新發現,馬主任就叫我先不要去動他,趕緊撤回來。我便將巨繭重又深埋在雪堆中,悄悄地撤了回來。

這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老頭破繭而出,化作一只巨大的白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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