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第一件事,是確認自己從哪醒來的,經常如此;有時醒得不徹底,還會迷糊一下,自我意識陌生或者淡漠。
這種感覺會傳染到清醒狀態中,以為自己是客人、局外人,形跡可恥。一只蜘蛛在自己的地盤上失神,失足,難以啟齒,然后慢慢爬回自己的地盤。去年夏天,我在浙江東南部海邊的一個崖石間尋找小生物。崖石間的攀爬過程中,我老擔心會跌倒或摔下去。注意力高度集中時,通常不會出事,當然也不會有什么收獲。收獲,是堅持和意外之子。在北京某編輯部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我坐在臨時添加的一把椅子上不知所措,失手把一摞稿子碰倒了,散落一地。那一刻,驚馬奔逃,瓦片墜落,我感覺頭皮上有一茬東西破土而出,麻酥酥的。那天下班后,我在茶水間的水龍頭前洗澡,又失神,腳下一滑,摔成左肘骨傷,隱隱痛了好幾年。北京留給我的后遺癥,不是骨傷或其他,是發呆,像一個身子和神魂失散在道德框架內外的人。
其實這跟骨傷之類沒有關系,受傷的是其他更脆弱的部位。日子反而變得容易過了,一轉眼十年已逝,其間懵懵懂懂,優游卒歲。別人問我最近在干嗎,我總是答:發呆。我沒有撒謊。過日子的態度一旦仔細起來,反而會心痛,甚至絕望;換一個截面說,暴風驟雨之后才能換得風和日麗的心境。我以往做過的所有事,寫過的所有文字,大約正好是我不在場的證明吧。
上月,意外迷戀上了跟陌生人說話,真的是迷戀。最近在網上常跟一位大學生聊天,大學生會問我很多關于我的問題。每回答一次,我會認真想一想自己答得是否正確。比如大學生問:你多大了?我答:二十九。我知道這是一個錯誤答案;可能的話,我會答:二十。果然,聊天聊到后來,大學生開始懷疑了,說:你騙我吧,你最多也就二十來歲吧,說不定還是未成年人呢。
我承認自己很幼稚;不幼稚的話,對方不會放心跟我說話的。在網上,我虛構了一個自己。后來跟一位美容師網上交往上了。我很想跟美容師見面,想好好傾聽不同職業者的經歷和了解職業內情,甚至想讓自己做一回美容。美容師比較內向,不擅表達,還有點警惕,搞得我也不敢貿然開口。我們常在午夜前聊幾句,全是無關緊要的話。美容師問我年齡,我還是說“二十九”。美容師沒有懷疑,或者是不想懷疑。有一點可以肯定,美容師比我孤單,他背負著職業帶來的歧視。
美容師和大學生,都是男的。他們似乎像我一樣,對自己淡漠、陌生。美容師長得很美,他的顧客大多是女性,人人愛他,直接向他表達愛意的女性不少。美容師說,甚至男人也愛上過他。后來美容師給我看過他的照片。我覺得他不是美,是驚艷。一個男人可以長成一種奇跡,讓我碰上了。我更加覺得他有很多故事。
跟我聊過天的,還有司機、失業者、高中生、公務員等。所有這些人給我一個共同印象,就是他們活得不專注,浮躁,又板刻,表情像文森特·凡高的一幅幅自畫像(盡管絕大多數只是網上聊天,看不到他們的表情)。跟別人說話時,我注意力很集中;跟自己說話時,容易走神。
白天坐在偌大的客廳里,我很難集中注意力,好像跟自己格格不入。有時去洗漱間洗個手,抬頭在鏡子里一眼看到自己,感覺極為生疏。
寫字時,我經常去茶室,那里會有幾個客人在聊天,有背景音樂。在不能完全成為自己的情況下,似乎更愿意把自己作為客人。我寫出來的一堆堆文字,很像一場偏遠地區的交通事故,當事人走了,破敗的汽車零件和旅客行李,零星散落,還有血跡的日漸衰老。
近年愛讀那些不明不白的、不講文理的、自由散漫的外國書,其實也不能說“愛讀”,只是這類書形式上像我一樣隨意,我的閱讀方式也是毫無紀律和組織可言,有時打開書籍,僅僅看幾個字或者只是掃視幾眼。順便說一句,我差不多十年沒讀現當代漢語作家的書了,職業性閱讀除外。書對我來說,最初是知識;接著是信息和借鑒;后來是翻閱和批解;再后來是極少知音間的對話,和發呆。讀書變成了一件不靠譜的事,像一種自我失散。漢語古籍,現在不去細究和愛戀,那將是我老無所依時的伴侶。
真相也分階級。并不是所有蜘蛛會織網,也不是所有雌蜘蛛受精后會吃掉雄蜘蛛。我的第一個真相是老了,知道天高地厚了,早就沒有了征服的念頭;第二個真相是少年時代到現在還沒有結束,它似乎無條件地一直延伸著,總期待未知的新奇。“階級”之間的斗爭也可能是永無止境的。這個“階級”就像列寧所說的,也是一個個集團,一個集團能夠占有另一個集團的勞動。階級有差,量才而列,可是它們之間大多時候是勢均力敵的,像一個等腰三角形、等邊三角形或者多邊形。
人都活在一個框架之中(譬如蜘蛛的那張網),有時框架斷開了一個口子,里面的人會無所適從。人無法想象沒有框架的生活狀態。事物也有框架,事物的框架比人的框架更堅固和耐磨,幾個世紀也很難改變它的結構。藝術家是改造人與事物固有框架的人,但他們首先要解除自己的框架,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藝術家的日常,通常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他們要在傳統的框架(道德)之外不斷游走,通過極端狀態去探討美與道德之間的張力。普魯斯特在交際場合喜歡諷刺別人,然后在病床上諷刺自己;他高雅而前衛,兩種藝術算計著“時間”,在社會框架內外詭異出沒。普魯斯特去世后,安德列·紀德對好友讓·科克托說:“我只剩一尊上半身像了。”我為此失神。
在我心里,普魯斯特和讓·科克托都有塑像,紀德沒有。
我懷疑人在成年之前,有好多能力沒有被開采,一路上全是被撫養和疼愛,被指導和規范,不容許犯錯,孩子被釘在家庭和學校的榮譽榜周圍。成年人的框架幾乎是定型的,打不破。經歷的人和事就是那一枚枚固定意義的釘子。解放一個人的本性的最佳路徑,可能直接跟身體有關,跟失去有關,跟性有關。閱讀和思考只是表面上的獲得和拓展,它們只是帶給人概念和認識這個概念而已;把概念種下去、讓它發芽生長,那才可能成為自己的東西——也只是可能。比如優雅。人人想活得優雅,又總把優雅跟物質和狀態緊密聯系在一起。人的優雅跟服裝沒有直接關系;這跟寫文章一樣,文字的優雅是看不出來的,看得出來的那種配不上——最多是美麗的蝴蝶標本。
每位寫作者都有自己的立場,我說出的所有話,全是站在一個失敗者的階級立場上。談什么,其實就是在出賣什么。對于失敗者來說,更多是為了自我激發和并不存在的體面。
讓·科克托在《鴉片》中說,某天他去拉彼俄提路拜訪畢加索,他們談到了奇跡。畢加索說,一切都是奇跡,就連人泡在澡盆里沒有化掉都是個奇跡。框架里的人從來不會去想這個問題的,對吧。我也沒有想過,我只會對開始寫小說的人說,要把你們習慣的認知倒過來想想,把審美建立在道德之上,試一下手法左右內容;我甚至讓他們設法證明自己是殺人犯、變態狂。如果他們不從框架里走出來,還搞什么創作呢?
我以為,端著一碗滿滿的湯走路時,人才會很專注。心理學家說,人在做愛時,才是唯一專注的時候。“唯一”這類詞,可能搞科學搞政治的人才會說吧,搞藝術性創造的人對類似詞語會很警覺,否則很容易成為一個笑話。反正當代漢語作家經常會帶著輔政者的口氣提倡寫作風氣的。
曾經在浙江作家網的論壇上,針對一篇寫得專注而乏味的來稿說過一句話。我說:“藝術源于走神。”有些網友笑了,以為我在耍貧嘴。在網上我是夠貧的,貧嘴饒舌也是生產力啊。不貧嘴的時候我是無趣的,也呆板;貧嘴的時候,其實已經在走神了。走神,就是愛麗絲掉進了“兔子洞”……在神境與世俗交匯地帶,才是藝術的出發地。
走神是一種獨自的享受,思想在別處;對于大腦皮層來說是個劇烈的新陳代謝過程,會產生大量的熱量。約瑟夫·布羅茨基將走神的歷程描述為“心靈的撒哈拉”。哈佛大學的兩位心理學家在《科學》雜志上發表論文稱,人清醒的時候,有接近一半的時間處于走神狀態。這個說法我相信。我相信自己超過一半時間處于走神狀態中。也許將來我還可以立言:走神是健康長壽的良藥,生命生于走神,等等。
今年夏天我只身去南部走了一圈,歷時一月有余。除拍了些照片,沒有其他收獲。熟人死活不信,似乎我隱瞞了重點。如果我說自己只是出去松散而已,更沒人信了。有據可考的真相是,出去一月多,我重了幾斤。
無論片段性的,還是長篇幅性的,在走神方面我非常看好自己。我走神的方式很像一只百無聊賴的蜘蛛,在自己的絲盤上散步、吐絲、收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