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一股強冷空氣正集結南下,預計未來一周將迎來大幅降溫——幾乎和電視臺發布這條消息的同時,嚴開在電話里告訴我他過兩天搬家,問我有沒有空去幫忙。他在電話里有些吞吐,他說話一直是這樣,盡管我認識他那么多年了,有時還是會吃不準他說的事情是不是確定的。但這次搬家不同,我知道這次搬家對于他的意義。我告訴他我會去的。
搬家是一件累人的事,因為我們都不喜歡找搬家公司,所以在臨搬前的幾天里,所有瑣碎的物什都得打包好,以求在搬的時候一氣呵成。冰箱里的食物得先吃空,因為電源要提前一天拔掉,否則搬的時候里面的霜塊化成水流得到處都是。書是最讓人頭疼的,所以往往最早被封在厚皮紙箱里,紙箱是在廢品收購站買的,裝滿書后跟石頭一樣沉,誰也不想去碰它。衣服和被枕有時也用厚皮紙箱裝,有時則用大號編織袋,這樣可以提前拎到新房去,到真正搬的時候東西就減少了。我們可以說經常要搬家,有時是因為換了工作,有時是因為房東漲租,還有的時候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比如溫劍峰有次搬家是因為他覺得那個房子的自來水里有股腥味。那次搬完后我們狠狠地宰了他一頓,因為他的理由過于嬌氣,有點像沒事找事。溫劍峰現在已經不在這座城市了,他被公司派駐到上海,臨走前他把帶不走的家當都送給了我們,現在我屋里放著的微波爐就是他留下的,不過我只在剛拿回來的時候用過兩次。他是個客家人,喜歡自己在家里做菜,所以他對水質有講究是情有可原的。他做的釀豆腐非常好吃,比我在別的所有地方吃過的都好吃。他是個很好的人,總是笑嘻嘻的,別人找他幫忙很少推諉,哪怕是對不熟悉的人,以至于讓人覺得他軟弱、諂媚。但并不是這樣的。讀大二的時候,有一次在學校籃球場,幾個高年級的本校生在欺負兩個初中生:初中生想回家,但他們的球被扣住了,他們不認識那幾個本校生,不愿意把球借給他們。我們帶著球來,看到這情況趕緊把他們勸開,本來這就應該沒事了,但溫劍峰不知為什么跑到那幾個本校生面前,一定要他們給初中生道歉。幾個本校生愕然地聽完他的要求,互相看看然后笑了,我還在心里奇怪為什么他要跑去說那種話,他突然一拳打在了站在他面前的一個本校生的臉上,把對方的鼻子都打破了……他去上海后我們就沒再見過他,他在那邊工作很忙,幾乎天天加班,春節假期又要回老家,沒時間來找我們玩了。我們這邊的情況也差不多。工作了這些年,我們都交了新朋友,也互相介紹認識,一起去旅行或打球,只是除了搬家,我們幾個像是約定過似的(實際上沒有),搬家是我們自己的事,我們從來沒找過別人幫忙。
嚴開搬家的那天早上,我七點一刻到了他家樓下,我先給他撥了個電話,他問我吃早餐了沒有,我說還沒,他說馬上下來和我一起去吃。他住的是一幢有點破舊的單位宿舍樓,六層高,黃灰混色的碎石米外墻因為雨水和青苔的侵蝕已經斑駁不堪,抬頭往上看,首先看到的是住戶晾在欄桿外的衣服和生了銹的分體空調機底部,然后是各種伸出樓體的盆栽和爬墻虎之類的植物。這是一個有圍墻但沒門房的半封閉院子,離馬路有一段距離,所以很安靜。幾輛單車隨意地停在院子里,都是殘破的單車。院子中間的空地上種了幾棵四季常綠的洋紫荊樹,桃心形的紫荊葉幾乎完全遮蔽了樓間的天空,即使在烈日當空的夏天這里也讓人感覺陰涼。忽然一只花斑貓在我眼前沿著墻角竄過,從平地躍上臺階,又躍到一戶人家的鐵皮窗頂雨棚上,然后壓低身體戒備地扭過頭來打量我。它已經占據了一個我碰不到的安全位置,但這仍沒能讓它放松警惕。它的樣子像是我稍有舉動就會立刻逃跑,但我故意一動不動,它看了我一會后拐過墻角跑掉了。
嚴開下來時已過了十幾分鐘,他道歉說剛在整理東西所以拖了時間,我問他弄完了沒有,他說都弄完了,可以一起去吃早餐了。我跟他出了院子,沿著圍墻拐到街上。他套了一件深褐色的運動夾克,兩只袖子是黃色的。北方來的冷空氣已經在前一天抵達,溫度明顯下降了不少,但街上的行人似乎反應遲鈍,有的人還是穿著短袖出來買早餐,也并沒露出哆哆嗦嗦的樣子。穿著校服背著書包去上學的小學生,竟然也是短袖!現在的家長那么粗心嗎,還是孩子太任性?我發現似乎年級越低的學生背的書包越大,這也可能是錯覺,因為高年級學生個子比較高大,同樣大小的書包背在他們身上便顯得小了。不過我還是覺得小學生背著一個巨大的書包走在路上很奇怪。這個時候嚴開的手機響了,他接了這個電話,是呂光明打來的,他也快到了。嚴開告訴他到“興記腸粉”找我們。呂光明知道那個地方,我們在那吃過幾次東西。
坐下不久呂光明就來了。大概因為早起的緣故,他顯得有點萎靡不振,眼睛睜得不開,肩膀也縮在一起,就像從很近的地方剛睡醒趕來這里,身體仍保持著被鬧鐘吵醒的那一刻的狀態。實際上他已經坐了大半個小時的公交。這個城市太大了,人們的時間都浪費在交通上。嚴開已經幫他叫了一碗皮蛋粥和一碟牛肉腸粉,是他剛在電話里吩咐的。
“今天就靠你們倆了啊!”嚴開邊吃邊對我們說。
“黃浩力不來嗎?”呂光明抬起頭問。
“他今天要加班來不了,我這次東西不多,三個人足夠了。”嚴開說。
呂光明聽了搖搖頭:“‘好力’的不來,我們沒力的倒來了。”我們都笑了。嚴開跟著又說:“昨晚我去找車,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廂卡,后來找了輛小車,估計得跑兩趟,我們要抓緊點。”在之前的電話里嚴開已經跟我提過要搬到哪里,那個地方離這不遠,我在心里掂了一下,就算跑兩趟中午前也一定能搬完。
“我們要在十二點前搬好。”嚴開又補充說,“時間肯定來得及的。”我們都明白他的意思。呂光明對他說根本不用弄到十二點,除非我們都只用單手單腳搬。
車來之前,我們跟著嚴開進了他的“老屋”,需要打包捆扎的東西都處理完了,他指著告訴我們哪些要搬,哪些不用,我發現實際上沒多少東西。呂光明笑著對嚴開說,冰箱不是你的,洗衣機不是你的,電視機也不是你的,這真的是你家嗎?——這里當然是嚴開的家,我們曾經有一段時間也常來這里打發時間,不過忽然看到那些熟悉的家具離開了原來的擺放位置,感覺還是有點異樣——那些突兀地多出來的空間、那些原本被家具遮擋因而比周圍更白的墻體,我們從來沒有看到過,就像是被我們遺失的那些時光的碎片。呂光明像開玩笑似的說,等會重東西都讓他來搬,因為他工作太忙,已經好久沒有運動的機會了。動手之后,他果然很賣力,我們很快就裝滿了一車。嚴開找的是一輛單排微卡,后面的貨兜安了全蔽式的帆布雨篷,里面空間并不大,呂光明先鉆了進去,我也跟了上去,找到一個靠邊的空位蹲坐下來。坐穩后我回過頭,看著司機冷漠地把煙甩到地上,走過來把車尾的擋板打上,左右扣牢。他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沒有說話,然后走到前面拉門進了駕駛室。嚴開已經坐在副駕駛座上了,透過駕駛室后面的密封玻璃窗,我看到他給司機敬煙,但被拒絕了,司機對他說了句什么,我在后面完全聽不到。然后司機拉了一下波棍,車就動起來了,在駛過院子外拐彎處的斜坡時,車子經歷了一次劇烈的震動,我擔心沒放穩的東西會摔下來,但是并沒有,很快車就駛進了平穩的馬路。
呂光明和我聊起他公司里的女孩來,他可以把每個女孩都說得妙趣橫生,把上班說得像演肥皂劇一樣有趣,但我知道他的工作其實很枯燥,我見過那些女孩,實際上平淡無奇,并且她們也從呂光明口中聽了不少關于我的段子,誤以為我有什么過人之處或最起碼是個特別的人。這讓我對她們有了懼意,我想我一定會讓她們失望的。有一次我們去近郊遠足,呂光明叫上了她們,同行的還有幾個在戶外論壇認識的驢友。我們一大早在龍洞森林公園正門集合,這里是我們的出發點。幾個女孩都沒有徒步經驗,也沒穿登山鞋(估計她們是沒有),但看起來興致很高。她們的樣子我都記不得了。我們三三兩兩地走著,分得很散,我始終走在前面。中午我們在一個抗戰時期留下的簡陋碉堡里吃午飯和稍作休息,我們每次走這條線都在這個地方午休。碉堡是石砌的,建在一個視線開闊的山頭上,前后有上下山的路,左右是被灌木覆蓋的陡峭山坡,而今堡體已坍塌,沒了頂蓋,只余斷壁殘垣,因為旁邊的樹木茂密,里面還算陰涼。我們上來的時候發現周圍最粗的一棵樹上新固定了一塊木牌,出于好奇我們圍上去看了看,上面用紅漆寫著:“愛護環境,人人有責。請勿把垃圾丟棄在山上。”碉堡外面的一側有幾塊黑灰色的大石頭,從黃色的泥土地里伸出來,每塊露出地面的部分都有小轎車般大小,人站在上面可以把周圍起伏綿延的山體盡收眼底。這天天朗氣清,能見度很好,極目遠眺甚至依稀可見鄰市的建筑群,那是個我沒去過的城市。假如這里是個風景區的話,這個地方——巨大的石頭和碉堡——應該會成為一個景點,可惜(或可幸)這里只是城郊的一片普通山林。于是大家在碉堡里攤開了各自帶來的面包、餅干、水果、鹵雞蛋和雙匯香腸等便攜食物,堆在一起共同分享。這些食物雖然并不精致,但對初次參加遠途徒步的女孩來說,能從喘息和肌肉酸軟中暫時解脫出來似乎已經值得開心。人都圍在一起后,呂光明又講起了故事,這次他說了一段他小時候的真實經歷——最起碼他自己這樣認為——這個故事我們讀大學的時候聽他說過,但他只說過一次,可以猜想這并不是他常掛在嘴邊的段子。他說小時候生活在農村,那時他還沒念小學,對門一戶宗親有個老長輩死了,就在頭七那天,有一個住在十幾公里外另一個村子的小孩來拜訪這戶人家,這個小孩也是他們的一個遠親,他自稱是那個去世的老長輩,并且以老長輩的口吻跟那些穿著喪服的兒孫們交代了些事情,這些事情有的只有那個老長輩本人知道,而且他說話的口音、語氣和那個老長輩一模一樣。他說完就走了,當時沒有人敢留住他,但事后那戶人再去鄰村找那個小孩,他卻已經不記得這件事了,而且口音也變回了自己原本的。這就像一個老套的靈異故事,想必那幾個女孩和驢友會這樣認為,不過呂光明在講述時氣氛營造得好,他們仍然很配合地表現出一副被嚇到的樣子。我想大概只有我意識到呂光明是在說真的吧,雖然我第一次聽他說這個故事時也認為他是隨便編的,但和他相處幾年后,我對他說話時習慣的表情和語氣更有了了解,我察覺他兩次說這件事的時候都不像在開玩笑,我幾乎肯定他自己信這件事。仔細想想,這真的很不可思議啊,一個我那么熟悉和親切的朋友,和我有那么多共同的喜惡和觀念,竟同時還篤信著鬼神一類的東西……伴隨著咣咣當當的物件碰撞聲,呂光明在車上說個不停,我只偶爾應一聲,并非是我對他說的不感興趣,我只是不太習慣把自己心里的喜惡表達出來而已。
說起來大學畢業后我和呂光明還同住過一陣。當時我還沒找到正式工作,而他剛去上班沒多久的那家網游公司突然倒閉了。按照他的說法,那家公司的老板是個香港人,平常除了發不出工資以外,待員工還算不錯。但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了。所有人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又照常工作了一個多星期,才意識到他不會回來了。于是大家聚在辦公室里開了一個簡短的聲討會,共同決定瓜分掉所有的辦公用品。呂光明因為剛進公司,所以只分到一個落滿灰塵的路由器。事情的真實經過是不是這么戲劇化,我保留懷疑,不過我確實看到他帶著的那個路由器。香港人的公司原本是管住的,工作沒了之后,呂光明只好到我這來蹭住,準備等找到新工作后再租房子。在他的鼓動下,我們像比賽一樣拼命地發簡歷,但面試的機會和我們發出去的簡歷數量相比少得可憐。盡管如此,我們平均每天花在找工作上的時間也還不到一半。我們都不是對待人生很積極的人,當時還不是。那段時間我們喜歡到住處附近的好又多超市里聊些縹緲的話題,因為當時是夏天,超市里涼快,而我們的住處卻熱得要命,白天根本待不住,因為我圖便宜租了一間建在樓頂上的私建房,雖然房頂也是用隔熱板材搭的,但就像站在瀑布下面打一把雨傘,完全不頂用。呂光明快人快語,搬來的第一天就叫它作“蒸籠”,后來又叫它“桑拿房”。
有時我和呂光明也會去不遠的干休所球場打籃球。我發現每天在那打球的都是同一撥人,估計都是在附近住的。當時我們并不知道干休所是做什么的,只是猜測它是個和軍隊有關的部門。如果人不多,我們就隨便扔一扔,等人來得差不多后自會有人提出分組打半邊場的“街球”,一般是三對三,人多的話就四對四。這個時候就會有人喊著“組隊!組隊!”找隊友。我和呂光明自然在一起,然后還得找一兩個落單的加入我們。分好組后有人會從大家帶來的球里挑一個不錯的用來比賽,猜拳贏的兩隊先上場。我和呂光明在學校時都不是打球特別好的人,因為沒有系統地練過投籃,中距離在無人盯防的情況下也沒有一半的命中率,所以我們總是喜歡往籃底下沖。后來來了幾個軍人,比我們大幾歲的樣子,球打得很好,而且也高壯,都有一米八、一米九的個頭。他們打起球來時上半身動作特別大,尤其在投籃時有吼一聲的習慣,頗有些威懾力。他們在的話幾乎都能霸占球場,別的組都贏不了他們,輪流上場就像陪他們練似的。他們在身高方面太有優勢了,像我和呂光明這種身高不夠又喜歡沖到內線的,遇到他們簡直是找死,他們蓋我們帽不是把球蓋到我們身后去,而是一巴掌從上到下直接把球蓋在我們面前的地板上,這樣的情形發生過幾次后我們就不那么想去打球了。
后來我和呂光明還經歷了一次入屋盜竊。有一天早上我們起來發現窗戶的防盜網被剪開了一個能鉆進人來的洞,我們睡前放在桌上充電的兩個手機和抽屜里的一些零錢不見了。雖然那兩個手機都不貴,但再買新的也得花一筆錢,沒了手機又沒法找工作,這讓我們又急又氣。呂光明當即認為我們喝的自來水里被人下了迷藥,因為他向來睡得不死,一點聲響都會驚醒他,但那晚屋子被人進來搜索了一遍,而且還剪了防盜網,他卻一點都不知道。我覺得他這種想法有點匪夷所思,后來在山上聽他講那個靈異故事時我聯想到了這件事,他似乎比較愿意相信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不過他接著說要找房東負責,這我倒很感激他,換我自己遇到這種事我肯定不會去找房東。當時我們的社會閱歷還是太淺,不懂得該慶幸自己平安,我是很久之后回過頭來才想到的,一般入屋行竊的賊人身上都帶了兇器,如果屋主醒來反抗的話,往往反倒遭遇不測。
呂光明聽從了我的建議(因為我態度強硬),沒有在房東面前提迷藥的事,房東開始時還算同情我們的遭遇,甚至有了一點愧疚的神色,不過當說到要她賠償我們的部分損失時,她就拉下臉來了。圍繞著失竊是我們自己不夠警惕還是她的房子建得不牢靠的問題,我們展開了一場辯論。到這時我才發現,這個房東雖然文化水平不高,卻是個斯文人,喜歡講道理。我其實也覺得講道理很好,但我不善言辭。呂光明倒不在乎,該說和不該說的他都說了,有好幾次我都擔心他說的話會把房東惹火——幸好沒有。最后也是呂光明解決了問題,因為房東在樓頂上建的房間屬于違章搭建,如果我們報警的話違建房子的事有可能被連帶查處。這種威脅的話我可說不出來,而且當呂光明這樣說的時候我還緊張得頭皮發麻……似乎魯莽的人更有運氣,最后房東答應免掉我們那個月的租金三百五十塊,作為失竊的補償,并且找人加固那個防盜網。
可是我們的錢還是在找到工作前花光了。呂光明好像從不關心自己的銀行卡里還剩多少錢,我倒是心里有數,但也無可奈何。畢業以后我做過幾份兼職,那些收入根本應付不了這城市的物價,所以我還是羞愧交加地找我媽救了兩次急。只是這次我真的沒有勇氣再向她開口了。就是呂光明在好又多里聽我說了這些的那天,他問我身上有多少錢,我當時有十幾塊,他全借去了,然后他跑進超市里買來兩瓶喜力,他說他從來沒有喝過喜力,一直想知道是什么味道,要和我干一瓶,說完他就把其中一瓶遞給了我。我覺得有點心疼,畢竟這種小瓶裝的喜力也要賣七八塊,幾口就能喝完,感覺不太劃算,所以我說:“你還有很多錢嗎,可以這樣揮霍?”
他對著我聳聳肩。“我也沒錢了,和你一樣,否則干嗎找你借?”他說。
“我不是說你身上,我問你銀行卡里。”
“銀行卡里也沒錢了,我昨天在柜員機上查過,”他說,“余額不滿一百塊,提不出來了。”“沒錢了你還喝喜力?”我簡直震驚了,開始生他的氣,“你有病啊!我們都要沒錢吃飯了,你還買這么貴的啤酒,接下來我們要怎么辦?”
“接下來你打電話回家要錢,我也打電話回家要錢,我們都有了錢,不就都解決了嗎?然后我們趕緊找工作,沒什么大不了的。”他說。
“我操!”我對他瞪著眼,我不知道這時候還能說些什么。我手里還握著他遞過來的那瓶喜力!
“你別老是在那瞎緊張,我們床底下不是還有一箱康師傅嗎?”他不滿地對我說,“你覺得把這十幾塊錢省下來就能解決問題了?我只是在幫你面對現實。”他刻意換上語重心長的語氣,“現實就是從我們現在的處境看來,我們非得找家里幫忙不可了。你緊張也沒用,慪氣也沒用,唉聲嘆氣更沒用。”
我震怒地看著他,不知該拿他怎么辦,也想不出怎么反駁,而且我心里也漸漸意識到:沒準他說得對,我只是不愿意承認而已。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又急又怒的表情一定很好笑。他看我不說話,便用自己手里的瓶子碰了碰我手上的瓶子。“面對現實,”他咧嘴對我說,“你要相信我,我們干了這一瓶,以后所有事情都會變好的!”
呂光明是對的。那次之后沒多久,我們就先后找到了工作,他先搬了出去,租了個離公司近的房子。不久后我也換了住處。那個免過我一個月租金的房東我再也沒有見過,有時候我在翻手機里的電話本時會看到她的名字劃過,我總是提醒自己這個號碼已經沒用了,回頭得把它刪掉,但每次過后卻又忘記,直到現在她的號碼還存在我的手機里。
嚴開的新家在一條嘈雜的小路上,房子在三樓,上了樓梯后我們先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然后他拉開了一道生了銹的鐵柵門,把我們放了進去,里面還有兩扇木門,他用鑰匙打開了其中的一扇。里面是一個一室一廳的套間,面積比他原來住的房子小,看樣子他已經提前來打掃過一次,但墻上還遺留著半脫落的球星海報;房間里有一張舊木床,膠合床板的木皮已部分受潮鼓起,我猜嚴開得仔細刷洗一遍才敢睡上去。衛生間里比較臟,這似乎在所難免,我看到地上有一圈點完了的蚊香灰,應該是嚴開上次來時燒的。在屋里能清楚地聽到樓下生意人的叫賣聲,我推開客廳的窗往下看,我們的車就停在路的斜對面,司機正面朝我這邊的方向站在車旁,用略帶厭惡的眼神看著路邊的小販。
中午嚴開請客,我們在路口拐彎處的一家小店里點了酸菜魚和兩個小炒,還有三瓶金威。啤酒端上來時已經掀了蓋,瓶嘴上各扣著一只透明、軟綿綿的一次性塑料杯。服務員把瓶子放在桌上就走了,并沒有幫我們斟酒。這家店的酸菜魚做得還不錯,魚肉很鮮美,酸菜也新鮮……說新鮮好像不大貼切,總之看起來很飽滿,咬下去是脆的,后來我們還來吃過幾次。酒足飯飽后呂光明要回公司先走了,我去幫嚴開整理東西。
回到嚴開的新屋,我們先擺正了一張工作桌,他拿出筆記本電腦準備放點音樂,忽然發現變壓電源漏帶了。“我的筆記本電源漏在那邊了!”他震驚地看著我說,好像我做了什么出乎他意料的過分的事。
“怎么會這樣啊?”我懶洋洋地問。聽不聽音樂對我來說無所謂。
“我晚上還要用電腦,電池已經快沒電了,你幫我去拿過來吧!”
“為什么要我去?”我停下手里的事說。
“我不方便回去,現在已經過了中午十二點,”嚴開焦急地看著我,“她已經在家里了。”
“那又怎么樣,你又不是去偷東西。”
“她現在對一個偷東西的比對我還和氣!”
“你不方便我更不方便啊,東西又不是我的,她怎么會給我?”我推托說。
“哎呀,你別開玩笑啦,這個時候,你又不是不認得她!”嚴開是真有點急了,曲膝做出要跺腳的姿勢,但雙腳并有沒真的離地——我確實認識她,而且是在嚴開之前認識她的。“怎么會不給你呢?”他又接著說,“我去找她要她反而有可能不給我,但你去就不同了,她不好意思為難你的啊,對吧?你又沒跟她翻臉,而且你幫過她那么多忙,她怎么會那樣對你,你想想看是不是?”說到這他換了一副哀求的口吻,“沒了這電源我晚上就沒法工作了,我還有個文件要改的,明天就要用!現在我去電腦城買也來不及了,而且也未必找得到這個型號。你幫幫忙啊,以后你碰上這樣的事我一定幫回你!哎喲,謝謝你,謝謝啊……”
我曾經遇過一個瘋女人,我是說真正精神失常的。我當時的女友小倩在城北的一個商業廣場里開了爿小店賣女裝,有時她忙不過來我會去幫她看店。我并不喜歡那個地方,原因之一是封閉的商場里空氣不太流通,我的身體對這比較敏感,主要是肺部,我會覺得胸悶,而且我討厭人多的地方。那里一家店挨著一家店,密密麻麻,走道只有三米多寬,每到晚上和節假日客流增大的時候便會覺得擁擠。此外接待顧客對我來說也是件煩心事。我比較喜歡那些冷冰冰的顧客,她們進店后帶著戒備心似的自己挑衣服,拿到鏡子前比在身上看,甚至到試衣室里試穿都不需要我招待。我喜歡這樣,反正我就是招呼她們她們也未必搭理我,這種客人讓我感覺安全,甚至親切。我會在旁邊觀察她們,比如說當她們的手在撥著衣架,突然翻到一件上眼的衣服時,或者當她們在兩件衣服間猶豫的片刻,每個人臉上的細部表情都有所不同,舉手投足皆有性情。而那些初次見面就把我當老朋友似的顧客最讓我頭疼。我害怕對我熱情的陌生人,但在商場里我無法躲避,那是我女友開的店,我不能耍性子,我只能硬著頭皮以同樣親切的態度招呼回去,就像我和對方真是認識了很久的老朋友似的。這讓我感覺無地自容。
那個瘋女人來的那天恰好只有我在店里,她肯定來過這個商場,因為當她出現在遠處,還沒走到我這邊的時候,附近的店主就已經在交頭接耳了。“瘋女人”三個字就是這時候從她們嘴里聽到的,我還看到她們遠遠地看著她偷笑,但我并沒有預料到這會和我有什么關系。小倩沒有和我提過這個人,她確實叮囑過我很多要注意的事情,比如她叫我千萬別跟對面兩家店里的女人說話,要找人幫忙就找挨著我們的美甲店里的小妹。她跟我解釋過原因,但聽起來就像是她的主觀臆想,她常常這樣,所以我聽過就忘了,實際上我對這些不太感興趣。不過我知道她在我面前用“女人”來稱呼的那些人,要不就是她不喜歡的,要不就是跟她有過節的,我知道這就夠了。但她顯然沒料到我會遇上一個瘋女人。當這個瘋女人走進店里的時候,我從眼角瞅到對面的兩個“女人”正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我心煩意亂地想象如果小倩在的話會怎樣接待這個棘手的客人,但我想象不出來,我發覺自己并不是很了解她。但那種幸災樂禍的表情我也在小倩身上看見過……這個瘋女人其實長得并不難看,她應該不到三十歲,臉甚至稱得上漂亮,但毫無輕重分寸的化妝掩損了她的容貌,同時暴露了她的精神問題。此外,她向上曲起的手臂上掛著一只土黃色的大號挎包,當她走動的時候,這只挎包擺動的幅度已經明顯地影響到了她的步伐和重心,使她的舉止更顯得神經質。我以盡量若無其事的語氣說了聲“歡迎隨便看看”——我當然很緊張,倒不是我害怕她,但外面聚攏過來的視線和我根本無法不去想象的旁人在此刻對我的竊議使我……不過我憑直覺判斷她不是那種會搗亂的瘋子,我只能這樣相信,否則我能怎么樣?她在掛牛仔短褲的貨架前一件件地翻看著,仿佛為了讓氣氛變得更凝重,她看得非常慢,有幾次她拎起一件來盯著思考好一陣,然后搖搖頭,又掛回貨架上。我盼望她趕緊走,不過,我絕不會驅趕她,我知道有人這樣干過。忽然她拿起一條短褲問我可不可以試穿,我愣了一下后說可以,那一瞬間我發現她竟然比我還要緊張!當我還沒有回答她的時候,她臉上倏然出現一種像是自知做錯事的孩子眼看要被家長懲罰時露出的將哭未哭的表情。她連鞋子都沒脫,也沒進試衣室,就在原地套上了褲子。她原本穿了一條短裙和深色的貼身打底褲,這樣她只要撩起短裙就能拉上短褲,但她并沒走去照鏡子,而是彎下腰低頭看,這樣是看不到褲子的上身效果的,我提醒她里面有鏡子,她就像沒聽到我的話。過了一會,她又拿起另一條短褲直接就往腿上套,可她并沒有脫下剛才的那條短褲,兩條短褲疊套在一起,第二條就拉不上去了,她也不介意,照樣低下頭來看了一陣,接著,她又往腿上套第三條短褲!這太讓我難堪了,我仿佛聽到了外面的竊笑聲,而且我也不知道她還會這樣做多少次。從讓她試穿第一條褲子開始,我就清楚如果小倩知道這事一定得教訓我。我覺得我該打斷她了,但我不知道怎樣開口,憋了片刻我才說:“你別這樣試,褲子會被撐壞的。”(雖然我沒有看鏡子,但我覺得自己一定臉紅了。)可她像沒聽到我說話,或者,她不以為我是在和她說話。于是我硬著頭皮走到她身邊,伸手把她提著褲頭的手往下壓,我并沒有用力,只是做一個姿勢而已。她猛地抬起頭,驚恐地看向我,我也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她忽然痛苦地搖起頭,五官皺在一起像馬上要哭出來似的,嘴里發出一些沒有意義的音節,她的樣子就像在對我進行的緩慢的侵犯做出無力的抵抗。我沒法堅持下去了,我能理解她的難過,而且我自己的眼眶也快濕了,一種痛苦的感同身受使我退縮——我看不得無辜的人難堪!我放開她的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決定隨她怎樣都行,我決不會偽善地認為自己尊重她,我只是自憐而已。但經過了這一下波折,她似乎受到了驚嚇,她把外面的兩條短褲褪了下來,我看到她的手在微微地抖。當她身上只剩下最初穿上去的那條短褲后,她問我多少錢,我告訴她六十,這是小倩給我的底價。她聽了之后猶豫了一下,我立即擔心起她會講價來,這不是錢的問題,這關乎無法避免的更多交流和更多傷害,無論我們是否有意。出乎我意料的是她接受了這個價錢,她顯得有點茫然地拉開那只大挎包,里面很空蕩,她的錢就直接放在包里,沒有用錢包裝起來。她一張張地把錢數給我,都是五元、十元和二十元面額的鈔票,有些卷折了的她會先用手捋平了再遞過來。我希望這一幕盡快結束。最后她沒有把短褲脫下來就走了——她就在自己的短裙下面套著剛買的牛仔短褲走出了我的店門。
我獨自回到了嚴開的老屋,我發現里面的木門已打開,而外面的防盜鋼柵欄門鎖著,她果然回來了。四周很安靜,我終于感覺到冷,是北方來的風。我有點緊張,門里邊一點聲音都沒有,我也看不到她。在坐車來的路上,我回想了很多事情,也包括我認識她的經過和對她的第一印象,那時候她還不認得嚴開……我喊了她一聲,聲音很輕,但我覺得她能聽到。住在這種安靜的宿舍里是什么感覺?很快屋子里傳出一陣輕微的聲響,我的心立刻懸了起來,我害怕遇到自己應付不了的局面——是秦紅,她從房間里轉了出來,邁著鎮定的步子朝我走過來了。我把雙手在大腿外側的褲子上蹭了蹭,手心是濕的。我靜靜地等著她給我開門,當我看清楚她的樣子后,我懸著的心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