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如花的長街

2012-04-29 00:00:00向本貴
文學與人生 2012年11期

平原縣縣城的名氣不在這座城市,而在這座城市的一條街,叫長寧街。長寧街是平原縣城的一條老街,它的歷史可以跟這座小城相提并論,人們說,因為有了這條街,才慢慢有了這座城市。

長寧街長不足千米,寬不過五丈,卻是非同一般的熱鬧和繁榮。除了一家緊挨一家的商家店鋪,街兩旁還生出了多少條小巷,這些小巷也是一家緊挨一家的商家店鋪。如果把長寧街比作一條血管,這些小巷就是這條血管上的小毛細血管,生意人和往來的行人顧客就是血管里暢流不息的血液。

金香是長寧街上一家花店的主人。長寧街的人們都說,金香是為花而生,為花而活著。一些老人甚至說,金香就是一個花精,一個花仙子。金香的花店在長寧街的最東頭。店子不大,金香常常把做好的花籃擺在店子外面的人行道上,往來的人們大老遠就能聞到沁人心脾的花香,抬起頭,看見擺在街口的花籃在剛剛升起的太陽光的撫摸下,那樣的鮮艷奪目,那樣的芳香四溢,原本很好的心情更是心花怒放了。走近,花店里會傳出一聲問候,問候之聲如珠落玉盤,甜脆而悅耳。金香一邊忙碌,一邊不忘跟過往的街坊鄰居打聲招呼。那些來長寧街逛商店的情侶則會在花店前駐足,男士會選上一朵妖艷欲滴的玫瑰花,很虔誠地獻給他的女伴。

花店的生意特別的好,金香就特別的忙碌,沒有一刻的停歇,如花店里一朵搖曳的鮮花。金香花店生意特別好是有原因的。原因之一是金香長得特別的漂亮。現如今的人們都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男人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女人自己也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哪家商店有幾個漂亮的姑娘站在柜臺前,那店子的生意肯定比別的店子生意好。不然,各商家賓館的招聘廣告為什么第一條都要寫上“面目清秀端莊”,面目清秀端莊當然就是漂亮嘛。原因之二是金香的技藝好,做出的花籃那是上好的藝術品,生動,鮮活,艷麗,而且保鮮時間長。原因之三是縣委、縣政府及賓館的用花都由她供應,據說她跟縣長程啟的夫人鄭秀敏的關系特別的好,有了這層關系,縣委縣政府用花能不照顧她么。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長寧街的人們都喜歡金香。長寧街從東頭到西頭,從主街道到偏僻小巷,大小店家商鋪幾百家,坐在店鋪里的人各色各樣,要想沒一個人說不是處卻很難,即便是十全十美的人,也難得讓眾口都說一個好字。金香卻是個例外,就連長寧街幾家同樣開花店的老板說起金香也會豎起大拇指。

金香能得到長寧街人們說好,有一千個一萬個理由,但少不了一個理由,金香對長寧街有貢獻。人們說,沒有金香,長寧街就不復存在了,長寧街的人們就會作鳥獸散,不知道到哪里討吃去了。守著祖宗留下的基業,品味著平靜而宜適的春來冬去,有滋有味地打發著日出日落,能不感謝金香么。

金香當然是不敢接受這份感謝的。長寧街能夠保存下來,長寧街的人們照常做生意買賣,照常把日子過得滋潤富足,美食巷的美食照樣香飄四溢,發廊巷的姑娘照樣如花影搖曳,家電巷的歌聲照樣悅耳動聽,進士坊同樣那么靜寂地待在長寧街,接受著過往人們敬慕的目光,娘娘巷同樣充滿著神秘的芳香,讓姑娘們景仰和向往,實在說,這都是金香的功勞,但并不是人們所說的由于她有求于鄭秀敏,鄭秀敏再跟她男人程啟吹枕頭風所致。什么緣由,金香卻不能說,她只能把這個秘密深深地藏在心底。

往上溯源,金香的祖宗來到長寧街已經有十幾代了,到了她的曾祖父那一輩,在長寧街還有了些名望。只是,金香長大的時候,卻只有她和她的母親相依為命。從母親的嘮叨中,金香知道她的爺爺的父親是做桐油生意的,生意做到了長沙和漢口,他也成了長寧街商會的副會長。只是,金香的爺爺卻沒有保住他父親的那種勢頭。怪不得他,只因為那時世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到了父親這一輩就更不用說了,被掃地出門,父親帶著母親到平原縣一個偏遠的農村做了十多年農民,金香就是在那個沒有一腳好路,更沒有街巷,只有幾間破茅屋的小山村出生的,金香記得她的童年是伴著饑餓、伴著疾病過來的。原本可以是小家碧玉的金香,卻成了一個兩眼迷惘、面黃肌瘦的野孩子。

當金香一家再次返回長寧街的時候,金香的父親已經病得奄奄一息,不久便帶著無盡的遺憾,拋下嬌弱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兒,撒手人寰。

金香在母親的呵護下長大成人。金香讀完大學之后在深圳做了四年白領,還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只因母親年老多病,無人照顧,金香舍下白領的體面和殷實,帶著女兒復又回到平原來了。她的男人卻沒有婦行夫隨,他不愿意離開現代城市的燈紅酒綠、鶯歌燕舞,來這偏遠落后的山區小城吃苦受累。

金香回到平原的第二年母親病故,金香沒有再回深圳去,她得看護著祖宗留下來的這棟二層樓的小磚房。這棟二層樓的小磚房有她祖宗的印記,有她祖宗的心血,有她祖宗的榮耀和夢想。她在一樓開了一個花店,她的美麗的身影整日地與花為伴,與花相映成輝,人們無從得知,沁人心脾的芳香是從鮮花叢中散發出來的,還是從她嬌好的身段飄蕩出來的。

花店開張不久,金香便認識了鄭秀敏。那時鄭秀敏還只是縣地稅局的一個收稅員,鄭秀敏的男人程啟也只是平原縣的副縣長。鄭秀敏每次來長寧街收稅,總要跟那些開店子的大小主人好話說上一籮筐,才能把稅收上來。大多的時候還不能全收,那些開店子的總要瞞報一些,偷漏一些。金香卻不,鄭秀敏每次在花店門前一站,金香就把稅款給她了,而且是全額,一文不欠,一文不少。金香不但積極繳稅,還會說一些“納稅光榮,納稅是每一個公民的職責”之類的話,這些話原本是鄭秀敏教育那些不愿意繳稅的人說的,卻從繳稅人自己的口里說出來,就讓鄭秀敏特別的感動了。再說,金香長得那么漂亮,金香的花店又是那樣的賞心悅目,有時,金香的女兒金嬡從幼兒園回來,甜甜地叫一聲阿姨,鄭秀敏的心里真的就覺得甜絲絲的了。

或許是鄭秀敏為了讓長寧街別的店子納稅積極一些,或許是她知道要投桃報李,她不但讓金香當上了縣納稅模范,花店的當眼處掛上一塊象征著光榮和信譽的鍍金牌匾,她還要男人程啟把縣政府大小會議用花都讓金香來做。鄭秀敏還把一些零星的生意往金香的店子里介紹。鄭秀敏的業務廣,認得的人多,加上她后面有個做副縣長的男人,說話人家愿意聽。幾年時間金香就發了,請了兩個姑娘在店子里打工,她也就堂皇地步入老板的行列了。

那天,金香正在店子里忙碌,這個時候,鄒杰從那邊街口走過來。鄒杰原本是不準備跟金香打招呼的,雖是從小一條街長大,現在又在同一條街上做生意,鄒杰卻是擔心跟人家打招呼人家心里不高興。只是,鄒杰走過去了卻又踅轉身子,站在花店旁邊對著墻上看了一陣,過后問金香說:“你看過這個布告了么?”

金香說:“哪有時間看什么布告啊,忙都忙不過來。”

金香并沒有像長寧街別的人那樣,跟鄒杰說話的時候,總是站得遠遠的,生怕鄒杰身上有什么不吉利會被沾染上。金香卻是走過來幾步,跟他并排站著,抬頭看墻壁上的布告。

在長寧街,有兩個人在金香的心目中占有一定的位置,一個是鄒杰,一個是劉松。鄒杰比金香大三歲,劉松比金香小三歲。鄒杰在金香的心目中是保護神,是大哥哥。金香小的時候像一棵孱弱的小草,加上她剛從農村來,長寧街的孩子欺生,不把她當長寧街的孩子看,欺負她,這個時候,鄒杰就會站出來保護她,即便自己被打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金香就像個跟屁蟲,直到鄒杰到市里去讀技校,金香才從鄒杰的保護傘下走出來。

劉松則是因為能讀書。那時,長寧街能讀書的孩子并不多,大人們也不要求自己的孩子讀多少書,大人們對孩子的要求是能找個好的工作,能養家糊口。長寧街的孩子讀中專和中技的比較多。鄒杰就是初中畢業讀了兩年技校回家自己開店子討吃了。劉松卻不一樣,劉松說他要跟金香姐一樣讀大學,而且要讀名牌大學。果然,后來他就考上了名牌大學。上大學之后,他還給正在大學讀書的金香寫了一封信,說他能考上名牌大學,金香姐是他的榜樣。這讓金香特別高興,寒暑假回到長寧街的時候,兩人都有說不完的話。

布告是昨天晚上才貼上的,布告四角的膠水還沒有干,只有縣法院的大紅印章和布告上面那兩個紅紅的叉格外的惹人目光。

金香吃驚地說:“這么快呀。”

鄒杰說:“槍斃他們兩個,還要耽擱我們半天活,去陪他們,真倒霉。”

“你去?”

“不去行么,一會兒要來人挨家挨戶清點人數的。”

鄒杰說著匆匆走了。

金香回到花店之后,再沒有心思做活,坐在那里發起呆來。

布告上寫的那個名叫韋眾的人就住在長寧街美食巷,開一家米粉館,韋眾的米粉在平原縣城很有名,色香味俱佳。特別是那一碗湯,喝下去順腸暢腑,口留余香。人們說,來平原沒有到韋眾的米粉館吃米粉,等于沒有來平原。韋眾開的米粉館紅火,米粉館當然就忙,韋眾和他老婆伍倩忙不過來,就請了幾個姑娘在米粉館里打工。打工的姑娘都是從農村來,十八九歲,如花似玉的年紀,長的模樣卻是對不住來吃米粉的客人,臉面帶著灰蒙蒙總是洗不干凈的泥土顏色,腰身該細,她們卻粗,胸口該凸,她們卻只是顯出那么一點點微波,怎么著都沒有讓男人心動的那種秀色與韻味,哪有城里姑娘那么養眼,那么靈動與招搖。人們背后說,這是韋眾的女人伍倩有意挑選來的,擔心挑了漂亮姑娘會招惹她的男人。

卻不知道韋眾吃錯了什么藥,連這樣的狗尾巴花也讓他心旌搖曳,硬是跟這幾個姑娘中的一個搞上了。搞上就搞上吧,現如今這樣的事情也不少,一個愿意脫褲,一個愿意爬上身子,穿針引線的當然是錢。做這種事天下人知道都沒關系,只要瞞著當事人就行,這個當事人當然就是往野女人身子上面爬的男人的老婆了。韋眾的老婆伍倩是不差的,除了年紀比那個名叫劉瑩的女孩大一點,別的什么都比劉瑩強,四十歲了,還有那樣的身段,還有那樣的胸口,還有那樣的臉面,人們說那個名叫劉瑩的姑娘到了四十歲,只怕就成歪脖子絲瓜了。

韋眾跟劉瑩什么時候搞上的,就連跟劉瑩一塊來店子打工的幾個姑娘都不知道,說明他們那個事的確做得十分隱蔽。這樣下去,大家也都相安無事,劉瑩用身子換得了錢,韋眾用錢換得了老婆之外的女人身子,打了野食,嘗了鮮,也就罷了。可他們倆都不想這樣長期偷偷摸摸,韋眾想要在他的高級席夢思床上隨心所欲地顛簸劉瑩,劉瑩想要升級做老板娘,堂堂正正地坐在米粉館前面的收銀臺收銀子。他們便把一包老鼠藥放在了伍倩的米粉碗里。

伍倩平時吃慣了自己做的米粉,自已做的米粉饞死了一平原縣的人,她自己當然也是最喜歡吃的。那天她端著那碗還冒著熱氣的米粉,十分愜意地吃了下去。她哪里知道,這碗米粉里面居然有取她命的毒藥。

那天晚上,韋眾說是出門會會朋友,晚上不回來了,伍倩卻是一個心眼要把男人懷揣在自己的溫柔鄉里,再三交代要注意安全,要少喝酒,不要打牌熬夜,最好是夜里回來睡覺。

韋眾第二天早晨回來的時候,伍倩已經死在床上了。臉面青紫,七孔流血,眼睛卻是睜著的。伍倩臨死的時候也許覺出了什么地方不對,才這樣圓瞪雙眼,像是要跟誰討個說法。

這是韋眾和他的那個名叫劉瑩的情婦不曾料想到的。伍倩的娘家人一紙訴狀,把韋眾和那個做著老板娘美夢的劉瑩送上了斷頭臺。

韋眾和劉瑩干的男盜女猖的事情,在長寧街理所當然要遭到強烈的遣責,提起這事,長寧街的人們就會吐口水,就會罵娘,就會感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這才幾天,就要槍斃呀。”金香的腦殼里面想的事情有些稀奇古怪。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想。

公判大會是在縣城郊區一片荒坡上開的,金香不敢看站在臨時搭起的主席臺下的韋眾和那個從農村來的滿身土氣的劉瑩,也不敢看黑壓壓站在荒坡上的人群,兩聲刺耳的槍聲傳進她的耳朵,差點讓她昏倒。

公判大會開過,回到花店之后,金香就病倒了,頭痛,胸悶,閉上眼睛就做噩夢。

吃了藥,休息兩天,才稍稍好了些。金香從二樓下來,兩個在店子里打工的姑娘都吃驚地說道:“金老板你瘦得不成形了。”

金香強打起精神笑笑。就在這時,金香的手機響了,金香看見手機屏幕上顯示出的程啟的名字,心就像是被烙鐵重重地燙了一下,手機卻不知道她的心思,仍然在不停地唱著歡快的歌。

程啟說的話千遍篇一律:“我在三樓八號房等,快來。”

這是他們平時見面的房間。這個房間在縣城的榮府賓館,程啟是一縣之長,包下賓館的一間房算得什么,他不想要賓館老板還要強給哩。

可是,今天金香不想去,金香的耳邊還回響著那兩聲槍聲。但程啟從來就是這樣,說一不二,你不去,他就要發脾氣。金香在花店坐了一陣,還是去了。去之前,她還淡淡地描了描眉,化了化妝,這是程啟最喜歡的,程啟曾經多次對她說,他就喜歡看她淡淡打扮的樣子,“高雅,文靜,賞心悅目”。

實在說,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在她心底最隱秘的地方,便有了那么一絲欲望,她是盼望著去那個八號房間的,她是擔心自己什么時候把持不住,會出事的。如今,縣城郊區的那兩聲剌耳的槍聲,仿佛又在警示著她。

金香推開八號房門的時候,程啟跟往常一樣,欣賞的目光就像一只溫柔的手,撫摸著她的臉面,甚至她的全身,但除了那種目光,他再沒有別的什么舉動。

金香知道,八號房間不僅僅她常來,還有別的年輕漂亮女人也常來,也許,別的女人來這里,就不僅僅只是坐一坐,說說話了。

只有金香是個例外。她第一次來這里的時候,程啟也有動作,但她拒絕了。后來,程啟就再沒有提出那個要求了。

金香想跟他說說韋眾和劉瑩的事情,可是程啟不讓她說,他說現在不是說別的事情的時候。

金香說:“我們說什么呢?”

“什么都可以說,就是不能說韋眾和劉瑩。” 程啟就是這樣,說一不二。

只是,金香張口還是說了韋眾和劉瑩:“想起前天的情景,我就特別害怕。”

程啟以為她說別的什么事,問:“前天什么事情啊?”

“槍斃韋眾和他的那個野女人劉瑩。”

程啟有些不悅,一陣,他說:“那天我也坐在主席臺上的,你沒看見?”

“我哪敢朝主席臺上看。我是想,我們這樣下去出事了怎么辦?”

“我們這樣坐一坐,說說話,能出什么事。”

金香說:“可我總是提心吊膽的。”

程啟看著她,說:“你怎么說這樣的話?”頓了頓,程啟笑著說,“我可不敢動你,不然我就是狗和豬了。”

金香的眼淚就出來了,連她自己也說不清,自己怎么莫名其妙地流眼淚,她說:“可我總是有些害怕。”

程啟真的不怎么高興了,說:“害怕你就走吧,什么時候有時間了我再給你打電話。”

金香真的就走了,像平時那樣,不坐電梯,而是沿著八號房間旁邊的樓梯走下去,下面二樓和一樓的八號房都不是客房,她是不會碰上人的。

金香清楚地記得她跟程啟第一次在榮府賓館三樓八號房間見面的情景,那次他們上了床,但誰都不會相信,那次上床他們卻沒有做那個事。是她不讓他做。

那時程啟還是副縣長,分管城市建設。有一天,長寧街的人們早晨起來發現滿街上到處張貼著通告,通告跟布告有些不一樣,沒有縣法院的大紅印章,中間也沒有打紅叉叉的地方。通告的下面蓋的是城建局的公章。肯定沒有縣政府的公章那么權威,也沒有縣法院的公章那么有威懾力,但長寧街的人們還是被這個通告弄得人心惶惶、坐臥不安,說得嚴重一點,只差雞飛狗跳了。

這些年,到處興起大拆之風,開始是拆農村的房子,大房子也拆,小房子也拆,舊房子也拆,新房子也拆,沒有了房子的農民都被弄到集鎮上去住樓房。按一些人的想法,這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幸福啊。他們卻不知道,農民就像小樹小草,把根深深地扎進泥土之中,才活得鮮嫩,才過得滋潤,沒有了地氣,不死掉也是蔫頭蔫腦的了。

后來,這股大拆之風就刮進了城里,拆街,拆巷,甚至拆城。只要領導來了興致,一條街道一條街道會在一夜之間消失,不管這條街怎么漂亮,文化底蘊怎么厚實,也不管這條街道是新的還是舊的,新的要它短命,舊的要它壽終正寢。

平原縣的主要領導神經也發熱了,一紙通告貼滿了長寧街的大小店家商鋪的門前:四個月之內長寧街的各店家商鋪要登記造冊,進行財產評估,一年之內要搬遷完畢,三年之內長寧街要變成一條高樓林立的新街。

這就是說,長寧街的美食巷將不復存在,長寧街的發廊巷將再無花影搖曳,長寧街的家電巷再無歌聲蕩漾,進士坊也將被夷為平地,娘娘巷再無芳跡可覓。一條能尋覓千年蹤跡的古街道將從此消失,祖祖輩輩生活在長寧街的人們將要離開,另尋別處安身立命。人們這一走,也就帶走了一個存留千年的夢,一份難以割舍的脈絡和情愫。

首先站出來反對拆掉長寧街的人是劉松,他還給省里有關領導寫了信,從歷史的角度分析長寧街存在的意義。普通群眾沒有劉松那么高的文化引經數典論證長寧街不能拆的因由,他們只有不停地往縣政府跑,有人哭泣,有人罵娘,有人把墻壁上的通告偷偷撕毀丟進垃圾箱去。

更多的人卻是來到金香的花店找金香。說金香你跟程副縣長的女人鄭秀敏關系不是很好的么,對她說說,要她跟她男人說,請他手下留情,讓大家平平靜靜在這里過日子,長寧街的群眾就給他磕頭燒高香了。

金香還真對鄭秀敏說了。金香心里有個小九九,長寧街不復存在,祖宗留給她的二層小磚樓也就不復存在,那是她賴以生存的根本。只要有一線希望,她就得做一百倍的努力。

鄭秀敏不像平時那樣,金香說個什么事,她都會大包大攬說沒問題。今天金香說這事她卻說只怕難,他只是一個分管城市建設的副縣長,定奪還在縣長哩。不過,她還是沒有拒絕,答應回家說說看。

鄭秀敏走之后,金香就坐在花店發起呆來了。過后,她掏出手機,在里面查找號碼,她想給鄭秀敏她男人程啟打個電話。程啟的手機號碼她有,大前年鄭秀敏過四十歲生日的時候,她給鄭秀敏送了一個生日花籃,曾在他們家里坐了一會兒,程啟和鄭秀敏要留她吃了飯再走,她沒有,她不好意思在縣長大人家里吃飯。程啟便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給了她,說有什么事可以直接給他打電話。但她從來沒有動過這個號碼,人家是領導,說個口不空你就當真了么。倒是程啟不知道來長寧街做什么,曾到她的花店喝過幾次茶。

金香今天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了,要把長寧街人們心里的想法、心里的抱怨,全都告訴程副縣長。長寧街,不就是長久的安寧與和諧么,如果縣里要強把長寧街拆掉,那就不會安寧和諧了啊。

手機一撥就通了,程啟顯然不知道這個陌生的手機號碼是誰,說話的口氣不但冷,還有些沖。金香擔心他把手機掛掉,連忙說:“我是長寧街開花店的金香,程縣長,我想對你說點事情。”

程啟一定還記得她金香的,口氣馬上就變得柔和多了,似乎還有一點驚喜,問她有什么事,怎么想起給他打電話了。她說是拆長寧街的事。程啟說那個事啊,電話里面說不清楚的。

金香有點得寸進尺,說:“你有時間讓我當面對你說么?”

程啟在那邊稍稍頓了頓,說:“那你現在就來吧,我在榮府賓館三樓八號房間等你。”

金香就去了。金香開始還以為程副縣長在賓館開會,當程啟打開門把她讓進房間的時候,才知道這里不是會議室,是一間套房,一邊是會客室,一邊是臥室,會客室的茶幾上居然還擺著從她的花店買來的花籃。

程啟好像是喝了點酒,說話有些氣促,他說:“因為你要來,我把別的客人推掉了。”

金香很是感動,說:“感謝程縣長啊。”

程啟笑著說:“感謝可不是僅僅只說一句話的。”程啟這樣說的時候眼睛盯著金香就不松開。

金香說:“那要怎么感謝啊,你說出來,我回去對長寧街的人們說,一定會按你說的辦。”

程啟說:“我可不敢驚動那么多的人。我只要你一個人感謝我。”

金香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一股火在燃燒。

就在這時,程啟抓住了金香的手,把她拖到那邊臥室的床上去了。

這是金香萬萬沒有想到的,剛才還是一副縣領導的架子,怎么突然就動手動腳要上床了,連一點過渡都沒有。金香極力地抗拒著他的攻擊,嘴里說:“我們是狗呢,還是豬啊?”

程啟說:“我們不是狗,也不是豬,我們是人。”

金香說:“我們這樣就不是人了。只有狗和豬才會沒有感情交流,沒有親親相愛,碰一塊就往身子上爬,發泄完,就又成了陌路的動物。我是人,我要的是感情,有感情了,我甘心情愿敞開身子接納你,相悅相融,那才是最美妙的,刻骨銘心的,無與倫比的。”

程啟卻是不愿意聽她說這些,動作越來越大,攻擊越來越厲害。只是,他沒有料到金香會用那么大的力氣,一下把他推到床下面去了,剛才還楚楚動人秀色可餐的美貌,一下變得橫眉冷對,“我說了,我不會跟你做只有豬狗才干的事情。”

程啟有些惱羞成怒了,不過,只一會兒,臉上的惱怒就平和下來,說:“還真沒有碰到你這樣的女人,上床之前還有這樣一些奇談怪論。”

金香說:“怎么是奇談怪論呢。這樣只要女人的肉體,只要發泄和滿足,我真的看不起的。”

程啟還真的吃驚了,眼睛盯著這個讓他捉摸不透的漂亮女人。

金香說:“女人其實都一樣。不一樣的是她們的言談舉止,是她們的氣質和品位。就是說,有了這些,人才能成為人。今天我要是讓你睡了,在你的心中,只是多了一個拈花的數字而已,除此之外,決不會給你留下別的什么。”

程啟的臉面有些發紅,他真的有些無以言對了。

不知道怎么的,這時金香的眼里卻溢出了兩行清亮的淚水。算一算,金香回到平原這個小縣城已經幾年了,幾年來沒少有男人追她,也沒少有有錢人想跟她搭上一腳。但金香都不為所動,幾年來沒有男人能近她的身子,就更沒有男人敢這樣對她無禮。

程啟說:“我沒有動你,你哭什么。”

金香說:“我原本是來向你反映情況,請你解決問題的,被你這一弄,我的心情已經變得很糟了。”

程啟復又端起了架子,說:“這樣說,倒是我有問題了啰。”

金香說:“你沒問題,莫非是我有問題了?”

程啟冷冷地道:“有事你就說。”

金香說:“你得把那個拆長寧街的通告收回去。長寧街有兩千年的歷史了,國家級保護文物有一處,省級保護文物有三處,縣級保護文物有五處,長寧街的每一片磚瓦都印記著深厚的歷史文化,真要拆掉,平原縣城的歷史印記也就消失殆盡了。誰指示拆掉長寧街,誰就是平原縣的歷史罪人。這些話不是我說的,這些話是劉松說的。你不把拆長寧街的決定收回去,別的不說,劉松是會在縣志上給你寫下一筆的。”

程啟的眉頭不由得緊鎖起來。

金香又道:“還有實際問題呢。長寧街的兩千多戶居民,大都是祖祖輩輩住在長寧街,祖宗留下來的房子,一輩一輩積攢下來的財產,都在長寧街上。拆掉長寧街,把他們弄到哪里去安身?會不會弄出影響安定團結的問題來呢?縣里說拆掉長寧街的目的,是要重建一條新的商業街。長寧街自古以來就是一條商業街,即便是今天,還支撐著平原縣經濟的大半個天地啊。縣里投點錢,改造改造,不就成了么,為什么要拆了重建呢?人們說,小拆當官的口袋里少來錢,大拆當官的口袋里多來錢。這話不中聽的呀。人們說的這些話就像是一把火,燒旺了是會燒著身子的。”

程啟不但眉頭緊鎖起來,臉面也僵硬得十分難看了。

金香說:“我說錯了?”

程啟還是不作聲。

金香說:“這么說,長寧街硬是保不住的啰。長寧街保不住,劉松寫的文章會滿天飛的。還有長寧街的一萬多居民,三天兩天都要到縣政府去的,你們也就別指望有安寧的日子過了。”

程啟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說:“你回去對大家透個話,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把這個事情處理好的。”頓了頓,程啟又說道,“往后,你還愿意來這里么?”

金香笑說:“想來,卻是擔心做豬做狗。”

程啟嘆道:“跟你這樣的女人待一塊,卻是不一樣的感覺啊。”

金香從賓館出來之后,她去了一趟縣地稅局。這時鄭秀敏已經做上縣地稅局的副局長了。金香人還沒有進門,聲音早就飄進了鄭秀敏的辦公室:“秀敏姐,我找你有事來了,不影響你的工作吧?”

鄭秀敏笑笑地迎了出來:“金香怎么說這樣的話,平時就想你來說說話,又擔心影響你賺錢。”鄭秀敏拉著金香的手,親熱得真像親姐妹一樣了。

金香臉上綻著笑,自己守住了身子,她就得感謝我。不過,金香的心里還是有些發虛,自己畢竟跟她的男人關著房門待了那么久,談的一部分內容還是有關男女之間的事情。她說:“秀敏姐你不知道長寧街可是炸鍋了,大家都要到縣政府去找程副縣長。”

“還是拆遷的事?”

“長寧街的一萬多居民往哪里搬?搬到新的地方有沒有長寧街好啊?你對程副縣長說說,給長寧街一點錢,我們自己再出一點錢,把街面整理好,把舊房子整修好,再引進一些商家來,長寧街不就變成新街了么,為什么硬要拆了重修呢。”

鄭秀敏說:“你對我說的話我都對他說過了,這才幾天,你又催我來了呀。”

金香有些尷尬,說:“我都急得六神無主了,長寧街的群眾一吵一鬧,我就又來找你來了。長寧街的人們都說,要是保住了長寧街,大家都會感謝你和程副縣長的。”

讓金香和長寧街的群眾都沒有想到的是,兩個月之后,平原縣的縣長調到別的縣做書記去了,程啟升任平原縣縣長。程啟上任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帶著一群人到長寧街現場辦公,看看長寧街是拆了好呢,還是投點錢改造好。長寧街的群眾那個感動啊,真沒有想到這個程啟做副縣長分管城市建設的時候,一紙通告弄得長寧街雞犬不寧,做了縣長之后,卻親自來到長寧街聽取群眾的意見。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一打聽,才知道是枕頭風吹的。金香三番兩次地求助程縣長的女人鄭副局長了。大家都向程縣長訴說如果拆掉長寧街將給平原縣帶來的種種損失,拆遷時給長寧街的居民帶來的種種困難,怎么說改造都比拆掉重建要劃算。一些長寧街的老人還具體地提出了改造長寧街的意見。人們都說,改造長寧街,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一定配合縣里把長寧街弄出一個新的面貌來。程啟也被感動了,當著長寧街的群眾拍板,拆掉長寧街的方案取消,重新規劃改造長寧街。

程啟說到做到,他從外地引來兩家連鎖大商場的老板,在長寧街的當街處免費給他們各自劃撥一片土地,兩位老板的任務就是把長寧街的一千米長的街道拓寬并鋪上水泥路面,還要協助長寧街的群眾,把街道兩旁的破舊店面和幾條小街巷的房子整修一新,把幾處文物古跡整舊如舊,整條街道還要搞好綠化,栽上花草。兩位老板扳著指頭算下來,覺得是吃小虧占了大便宜,日后兩家商場在這里只會日進萬金,賺大錢。他們立即動手,只用了短短一年多時間,長寧街就煥然一新了。

當然,金香的代價就是隔那么一些日子就得到榮府賓館的三樓八號房間去一次,不過,她去八號房間不是陪程啟睡覺。現在她才知道,做領導的也有苦惱,也有煩悶,也有空虛,也想跟人掏掏心窩,說說話兒。

長寧街煥然一新,長寧街各商家店鋪的老板笑逐顏開,與過去相比,他們的生意買賣好多了,口袋里的票子也是日漸地多起來了。只有鄒杰的店子與這無關,鄒杰店子生意的好與不好,只有老人的生命與之緊密相聯。

鄒杰做的生意也沾著一個花字,但鄒杰的花跟金香的花卻大不一樣。金香做的是花籃,用鮮活的花朵做成,鄒杰做的是花圈,是用沒有生命的紙花做成。金香的花店在長寧街的東頭街口,鄒杰的花圈店在長寧街西頭的街口。人們說,太陽升起的時候,就能看到金香花店姹紫嫣紅的鮮花,就如人的生命,朝氣蓬勃,欣欣向榮,充滿著芬芳,看那花籃,看那花朵,精神也會抖擻三分。去鄒杰的花圈店卻是另外的感覺了,人的生命如火焰一般熄滅了啊,太陽下山了啊,從他的店子里扛一個花圈出來,就說明又一個生命已經悄然離去了。

實在說,人們的生活需要鮮花,但也還是離不得鄒杰這個工作的,人生一輩子不可能只有送花籃而沒有送花圈的時候。可是,人們卻總是十分忌諱鄒杰扎的花圈,沒事的時候,是決不會有人走進他的花圈店子的。

鄭秀敏卻是個例外。以前鄭秀敏每個月要進一次鄒杰的花圈店,收稅啊,不進他的店子不行。現在她就可以不進了,她現在是縣地稅局的副局長了,走街串巷的已經換成她的手下人員了。只是,最近鄒杰有幾個月沒有繳稅了。縣地稅局的稅務員只得把這個情況說給鄭秀敏聽,鄭秀敏分管這一地段的稅費收繳工作。鄭秀敏是知道鄒杰這個人的,對鄒杰的印象也不是很差。再說了,長寧街的人都說她鄭秀敏有恩于他們,都說要感她的恩,鄒杰怎么突然就不肯繳稅了呢?稅務員說,鄒杰說他家里有困難。鄭秀敏說家里有困難跟繳稅是兩碼事吧,皇糧國稅,古已有之,“我去看看吧”。

鄭秀敏去了長寧街西頭鄒杰的花圈店。鄒杰不在店子里,店子里一個打工的中年人說鄒老板到醫院去了。

鄭秀敏問鄒杰到醫院去做什么,中年人說鄒老板的老婆病了,是癌癥,只怕沒有多久時間了。鄭秀敏聽他這樣說,就把眉頭皺了起來,嘀咕道:“原來這樣啊。”

就在這時,鄒杰回來了,一副困頓的樣子,困頓中還顯出無限的焦慮和憂愁。看見鄭秀敏坐在店子里,臉面就變得十分難看起來。鄭秀敏已經知道了鄒杰不繳稅的原因了,她思考,這個問題該怎么解決才好。不過,她還是想在鄒杰的面前端端架子,別看鄭秀敏平時跟金香稱姐稱妹,在一般人面前還是有架子的,不說她是個副局長,單是縣長大人的老婆,她就有架子可端。心想,就是給你解決這個問題,也得你自己先開口求我吧。她說:“鄒杰,你知道我今天來是做什么的么?”鄭秀敏說話的口氣不但很冷,還帶著一種威嚴。

沒有想到,鄒杰不但沒有開口求她,居然還說了這樣一句話:“你們又來催命了呀。”

鄒杰雖是中技畢業,卻沒有讀過幾天書,算得一個粗人,又長得高大威猛,說話大聲大氣,為人處世也不講究細節,但鄒杰跟老婆的感情卻是格外的溫柔細膩,老婆生病幾個月,大醫院小醫院地跑,把家里的積蓄全都花光了,老婆的病卻是日漸加重,最后只得又回到平原縣的醫院來了。

鄭秀敏的口氣也就更冷了,架子也端得更大了,說:“納稅是每個公民的職責,態度要端正。”

鄭秀敏一步緊似一步,目的就是要鄒杰求求她。她是有這個權力的,不但能把那幾百塊錢免掉,她還可以從別的地方給他一些幫助。沒料到鄒杰的態度卻是十分的不像話,他說了八個字:“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鄭秀敏那張保養得很好的臉面一下變得鐵青,她真的是生氣了,說:“都要像你,國家這臺大的機器還能運轉?”

鄒杰道:“我現在想的是怎么挽留我老婆的命,別的什么都進不了我心里去。”

鄭秀敏一直認為,別的地方的人納稅不積極、態度不夠端正還說得過去,怎么說繳稅是要從口袋里掏錢出來,長寧街的人一定是會給她面子的。在她看來,要不是自己對丈夫吹枕頭風,長寧街現在就不存在了,長寧街的一萬多居民現在到什么地方討吃也未可知。如今長寧街不但存在,比過去還漂亮了許多,長寧街的群眾把日子過得有如剛剛升起的太陽,那個熱乎啊,那個安逸啊。這才多久,就把她的恩情給忘了啊。鄭秀敏有些下不了臺,怎么走出這條平坦而潔凈的長街啊。

于是,她的口氣又強硬了許多,說:“鄒杰,你有三個月沒有繳稅了,我們有規定,三個月不繳稅,要罰款。”頓了頓,她又加了一句,“繳稅與你老婆的命沒有關系,即便是你老婆死了,稅還是要繳的。”

鄒杰那張四方臉立馬就變了顏色,兩個拳頭緊緊地捏著,大聲吼道:“你咒我老婆快死呀!”可是,他沒有時間跟她計較,他還得往醫院趕,女人躺在醫院里沒有多少日子了,他早就急得六神無主,拿了些女人日用的東西揚長而去。

這下可真氣壞了鄭秀敏,她讓隨她一塊來的稅務員開了一張罰單,交給店子里那個打工的中年人,然后帶著稅務員走了。

第二天晚上,鄒杰回到花圈店的時候,他已經泣不成聲,他的女人已經死了,他是回來告訴那個在花圈店打工的中年人,要他趕做一個大花圈,他要送給他的女人。那個打工的中年人沒敢把那張罰單拿給他看,只是安慰了他幾句。

直到鄒杰把他老婆送上山,回到花圈店的時候,那個打工的中年人才把罰單拿出來交給他,還把鄭秀敏的話對他學說一遍,說是過期不交,還得加罰。鄒杰看了看罰單上的日子,離加罰的日期只差一天了,就是說,明天不把稅款和罰款交清,還要在原來罰款的基礎上再追加罰款。實在說,為了給老婆治病,家中已經一貧如洗,上個月給在外地讀書的女兒的生活費都是借的。但要交這點錢,還是有辦法可想,對隔壁鄰居說一聲,都會借錢給他。誰沒有為難的時候啊。鄒杰是覺得這些做領導的心肝上沒有血,自己家遭災,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還要做出那樣一副冷酷無情的面孔,甚至還說出那樣不中聽的話來。可是,胳膊扭不過大腿,他只得帶著一腔的怨氣把錢乖乖地送了去。

繳了稅和罰款,這件事情原本也就過去了,只是冤家路窄,鄒杰從地稅局出來的時候,正好在大門口碰上鄭秀敏,鄭秀敏可能是從外面開會回來,坐的小車咝溜一聲在他面前停下,鄭秀敏走下車來,臉面冷冷地說:“鄒杰你的稅款和罰款繳了沒有?”

鄭秀敏要是先問一聲鄒杰,你愛人的病好了沒有啊,一切就向著另一個方向發展了。可是,鄭秀敏平時做慣了這樣的臉面,端慣了這樣的架子,說慣了這樣的官話,當然,心里也少了點對群眾的體恤。鄒杰氣得不行。他沒有回她的話,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就匆匆走了。

幾天之后,平原縣城傳出一件蹊蹺事,誰在程啟家的門口放了一個花圈。人們把這件事說得有鼻子有眼睛,說那天清晨程啟出門晨練,開門的時候看見自家的門前擺著一把花傘。實在說,程啟早晨起來開門的時候,不是沒有碰到過有人把高檔煙酒之類的東西擺在他家的門口。他以前是副縣長,如今是縣長,副縣長也好,縣長也好,都是有人求的人,想求他的人就會用這種手段開路。辦公室人多眼睛多,口也雜,他們就把東西往他家門口送。

縣長和縣委書記住一個小院落,各人半個小院子,背靠背,寧靜,安全,也就給那些想走路子的人提供了方便。

程啟心想這是什么東西啊,就叫鄭秀敏出來看看。鄭秀敏也覺得奇怪,把那個花傘一樣的東西拿起來,撐開,兩人的臉不由就黃了,那是一個傘狀的花圈,做得特別精致,中間那個大大的“悼”字像一張猙獰的臉。

程啟氣極敗壞地說:“這是誰呀,心肝這么歹毒,咒我死呀。”

鄭秀敏在第一時間就知道這花圈是誰送來的了,她真的只差氣瘋了,心想這不是給程啟送的,這是給自己送的。看看男人氣成那個樣子,就又把心里的氣憤強壓下來,勸道:“不要計較這些事情,送個花圈在門口,我們家就有什么事了?不可能的嘛。”

程啟跟鄭秀敏說話的時候,縣委書記從小院的那邊走過來,他要跟程啟商量工作。平原縣的許多大事就是兩位縣領導在這樣的環境和氛圍中動議和決定的。

縣委書記看見鄭秀敏手里拿著一把花傘,笑著道:“準備到哪里去啊,還帶著傘。”

縣委書記這話也說得有點那個,讓人聯想到拿這花傘的人是要去閻羅殿。縣委書記見兩人的臉色特別難看,伸手拿過那花傘,撐開,臉色大變,罵道:“門衛干什么去了,這樣的人也放進來了。”

縣委書記發怒,當事人又是縣長,事情就鬧大了,縣公安局不得不出面弄這個事情。這個事情一點都不難弄,很快就把鄒杰弄了來。

鄒杰說:“我老婆還沒死,她就咒我老婆死了,我就不能給她送花圈了?”

可是,怎么說鄒杰都是錯的。人家那是工作,即便說了那話也是氣話。你卻這樣,拘留十五天。

鄒杰還在痛失愛妻的悲痛之中,這時又要走進公安局專門為那些刑事拘留的人設置的那種逼窄而黑暗的小房間里去,他的臉上除了悲痛和哀傷,還有一種仇恨也顯露無遺。

金香是在鄒杰被拘留的第二天才知道這件事情的。那天,金香的心情特別的好,心情好的原因不是花店的生意好,她的花店生意本來就好;也不是因為程啟又給她打了電話,約她去八號房間,而是她的女兒期末考試考得第一名。金香的女兒今年八歲,上二年級。金香說她自己雖是大學畢業,卻是大河中漂流的陰沉木,眼看著走進了繁華的都市,卻只是打了個轉又回來了。她希望女兒日后能考上名牌大學,學個好專業,走出平原這偏僻的小縣城再不要回來。

這個時候,一個眉目清秀的年輕人來到她的花店,這個年輕人就是劉松,住在長寧街西頭的沿河巷。劉松的祖父是一個練船匠,幾十年前長寧河里跑的大小船只大都記印著他祖父的練船工藝。劉松的父親沒有繼承父業,據說他吃不了那個苦。練船的確很苦的,七八月酷暑時節,正是練船的好時節,打個赤膊站在河灘上,手里拿把鐵錘,叮叮當當地敲打個不停,頭上是毒太陽烤,腳下是熱烘烘的河灘,汗如雨滴一般掉下來,在炙烈的卵石上化作一縷白煙,要多苦有多苦。劉松的父親靠拾破爛為生。但劉松的父親卻是個有點眼光的人,他說要想兒子不練船,也不拾破爛,就得像金香那樣,讀書,考上大學,走出平原。

劉松的父親硬是用礦泉水瓶子和塑料袋紙屑之類的東西讓劉松過了長江,過了黃河,進了京城一所名牌大學的校門,別說不會回到平原來,只怕連自己的省城也不在眼里了。劉松學的是歷史,按他自己的說法,是長寧街悠久的歷史文化影響了他,他的志向,就是認真地研究中國久遠而深厚的歷史文化傳承,過細地探討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印跡的人和事,做一個歷史學家。

卻是人算不如天算,這位沉迷于歷史塵封中的高材生,居然也經不起世風時俗的招惹,跟班上一位女同學有了花前月下的浪漫。只是,這位女同學跟他交往一些日子之后,便離他而去,原因是嫌棄他出身貧寒卑微,窮酸氣沖天,跟他交往門不當戶不對,這讓他怒不可遏,居然對那位女同學動起手來。那個女同學是有背景的金枝玉葉,她的父親聲言非要把他開除方能解心頭之恨。不過,學校還是頂住了壓力,沒有開除他,而是勸退,也算是給他的人生路途留了一條出路。

畢竟那所大學的名氣太大,畢竟劉松是平原縣第一個考上那所大學的高材生,縣里給劉松安排了一個工作,在縣志辦編寫縣志,也算是學有所用了。

劉松去縣志辦工作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長寧街寫進縣志,這無可非議,但劉松的許多觀點和做法卻讓縣志辦的領導十分惱火,按劉松的說法,修志就是用一雙有色的眼睛,梳理已經流逝的歲月,審視當下這紛紛擾擾的世界,給后人留下一份清明、公正的史料。能入志者便入,不能入志者堅決不入。不然,怎么有以史為鑒這樣的說法呢。縣志辦的領導對他是又恨又愛,愛的是他的才華和淵博的知識,進縣志辦不到一年,他就寫了一篇學術論文《長寧街存在辯》發表在中國的核心學術期刊上,引起學術權威的一片贊賞之聲,省里還組織一批專家學者來平原縣召開過學術研討會,給平原縣爭了臉面;恨的是由于劉松的阻止,縣里領導的許多構想和建議被擋在那本厚厚的志書之外,掃了縣領導的面子,讓縣志辦的領導難以開展工作。

當然,劉松也有不愉快的事情,就是他的愛情問題。回到平原之后,在他母親的督促下,他跟一家企業的一個女工結了婚,只是結婚才半年,他就跟那個女人辦了離婚手續,女人說他無錢無權,還迂腐。劉松卻說她跟企業的老板有一腿。作為一個女人,你連起碼的道德準則都不要了啊。韋眾和劉瑩出事之后,劉松一個人在一家小飯館里喝得酩酊大醉,他說他慶賀自己有先見之明,早早在那份離婚協議上簽了字,不然他的下場跟伍倩比不會好到哪里去。

劉松來到金香的花店,買了一束紅玫瑰。金香笑說:“有女朋友了?”

劉松說:“八字還沒一撇呢,試試,看看愿不愿意接下我的紅玫瑰。”

金香笑道:“到時候喝喜酒一定要叫金香姐一聲啊。”

劉松說:“肯定,要是能成,到時候請金香姐做伴娘。”劉松頓了頓,又說,“在我的心里,金香姐是一個至善至美的女人,是一塊無瑕的玉,是當下世俗的女人不能比的。”

俗話說,物以類聚,人與群分。長寧街的兩個名牌大學的高材生,被長寧街人看好要飛出小縣城,程鵬萬里,卻是命運不濟,又回到長寧街來了,怎么說都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今天,劉松說出這樣一連串的好來,讓金香十分的高興,笑著說:“劉松也會這樣夸人的啊。”

劉松說:“長寧街的人都這么說呢。”劉松原本已經走出店子了,可他復又踅過身來,說,“鄒杰被公安局抓去了你知道么?”

金香吃了一驚,居然莫名其妙地想起前幾個月公安局槍斃韋眾和劉瑩的情景,問道:“什么事啊?”

劉松說:“他把花圈送到人家縣長的家門口去了。”

金香又不由吃了一驚,說:“他把花圈送到哪個縣長家門口去了?”

“我們縣有幾個縣長,不就是程縣長么!他在程縣長的家門口擺了一個花圈,被縣公安局查出來了,拘留十五天。”

金香道:“他怎么能這樣呢?”

“你沒聽說這回事么?欠稅三個月,稅務員要他繳稅他不繳,程縣長的老婆只得親自上門催他繳稅,他還是不肯繳,理由是他家老婆生病住醫院,沒錢繳稅。鄭副局長說三個月不繳稅要罰款,開了一張罰單給他,限期不繳再加罰。他不服氣,就把花圈送到鄭副局長家門口去了。”

金香說:“這是鄒杰的錯。”

劉松說:“鄭副局長有一句話也沒說好,她說就是你老婆死了,稅還是要繳的。那天公安局把他弄去之后,他仍然不服氣,說她咒他老婆死,他就給她送花圈。”頓了頓,劉松又說,“怕只怕他還在悲痛之中,又被弄去拘留十五天,想不通了,出來之后還會弄出事來。”

劉松走后,金香一個人在店子里發了許久的呆,過后她還是給程啟打了一個電話。

程啟說:“難得金香給我打電話啊,不是有事情要對我說吧?”

金香連忙說:“沒有什么事。多久沒在一起說話了啊。”

程啟說:“晚上我沒事,你到八號房間去吧。”

“幾點?”

“八點吧。”

吃過晚飯之后,金香就開始化妝打扮起來,但金香從來不濃妝艷抹,她只是淡淡地化妝描眉,她知道程啟特別喜歡她這樣,程啟曾經多次說,這叫高雅,這才體現出文化素質。

晚上八點的時候,金香準時來到榮府賓館三樓八號房間。

跟往常一樣,程啟把她迎進房間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給她倒上一杯茶,然后問她的花店生意情況。過后,兩人就說一些別的事情。不設置主題,也不預訂目標,想到哪說到哪。平原縣的發展,縣城的建設,群眾的日子,物價的起落,有時,兩人還說到女人,說到性。這個時候,金香的心就會有些顫抖,她就想起第一次走進這間房子的情景。有時她甚至想,要是現在程啟張開雙臂把她抱上床,她會拒絕他么?可是,程啟再沒有出現那樣的舉動,雖然,從她走進房間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她的身子,雖然,他的目光里仍然還有那一種火焰,但他就是沒有動作,他似乎是在欣賞一件上佳的藝術品,或是在憐憫一朵嬌艷的花兒。也許,他是不愿意在她面前再失掉顏面,等著她自己把身子敞開也未可知。

隱蔽在內心深處的潮汐漸漸淡去,她開始想另外的事情。這時,程啟開口說話了,他說:“你知道什么叫作一不做,二不休么?”

金香的眼里有幾分迷惘,說:“不知道。”

程啟說:“我把一個段子轉發給你,你就知道了。”

程啟就給她的手機里轉發了一個段子,金香看見段子是這么說的,現如今四十多歲的領導干部跟自己的老婆基本上不做那個事情,也不離婚,這就叫作“一不做,二不休”。

金香自言自語道:“難怪啊。”

程啟說:“難怪什么?”

“難怪你在這里長期包了一間房。”

程啟說:“你說對了一半,還有一半是錯的。”

金香又有些迷惘了,看著他。程啟說:“以前,的確是這樣的。工作累了,或是心里煩了,就不回家去,在這里休息。安靜。有時,的確也有女人來這里。只是,后來除了你金香,再沒有別的女人來這里了。你的一句話,讓我有了大徹大悟的感覺。”頓了頓,程啟說,“你還記得你說的那句話么,你說你每次來這里,總要把自己打扮一番,把最美的一面給我看。對于我,則要把最好的一面給平原的群眾看。這話說得多好。你說說,這幾年,我是不是竭盡全力在為平原工作啊。”

金香對他說的話十分的感動,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話,居然讓他的心靈有所觸動,并且付諸行動之中。

一陣,程啟說:“你一定有什么事吧,這么幾年來,你從沒有主動給我打過電話啊。”

金香說:“我真的不好意思開口說。”

“你說吧。對于我,有權不用,過期作廢。”

金香就把鄒杰的事情說了。金香的話沒有說完,程啟就把臉板起來了。金香說:“我原本不想說的,你卻要我說,我說了,你又不高興了。”

程啟說:“這個鄒杰真的可惡。”

金香說:“平民百姓跟領導干部的區別在哪里?就在境界和素質上。他鄒杰是個粗人,境界和素質當然就上不去。”

金香后面還有話沒有說完,程啟就把她的話打斷了。程啟的臉面這時已經慢慢地平和下來,說:“過兩天我給他們打個電話,把他放出來算了。不是你說,我真要讓他在里面待半個月的。”

果然,鄒杰只在拘留所待了七天就出來了。金香原本是要去看看他的。可是,想一想她還是沒有去,去跟他說什么呢,說自己在程啟面前求情才把他提前放出來的么,說公安局拘留得不該么,或者說當時鄭秀敏就不該罰款么,這些好像都是不該說的。因為他女人去世,她去看看他,好像也不妥。算了,還是不去的好。

只是,她不去鄒杰的花圈店,鄒杰卻到她的花店來了。他是來買花籃的,他說他女人過三七,他要去看看他的女人。這次他不給他的女人送他自己扎的紙花,他要買個花籃送給他的女人。這樣說的時候,鄒杰的眼圈就紅了,有淚花在眼眶里晃動。

金香也被感動了,難得他有這樣一顆戀妻之心,抬起頭來,她更加驚怵了,鄒杰已經瘦得不成形了。說起來,鄒杰也算得一個標致的男人。高高的個子,四方臉,身體健壯結實,如今卻是臉面黃瘦,眼眶深眍,背還有些駝。金香說:“鄒杰哥,你要節哀,一些事情要往開處想。”

金香這話原本是勸鄒杰不要因為妻子去世太過悲痛了,要注意身體。鄒杰卻把這話理會到別的事情上面去了,臉面一下布滿了慍怒,咆哮起來:“那個鄭秀敏不得好死,仗勢欺人,那個姓程的也不是個好東西,仗著手中的權力,讓公安局把我往拘留所送。”

金香本來想勸勸他,與人以和為貴。一些事情不能僅僅只想自己,還得回過頭來對別人考慮一下才是,不然就鉆進死胡同去了。可是,她不敢,說不定她一開口,鄒杰還會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來。

鄒杰端著一個大花籃走了,金香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鄒杰的脾氣倔,但鄒杰的聰明在長寧街是有名的。跟金香一樣,鄒杰家也是祖宗幾代前就到長寧街落腳討吃來了。聽長寧街的老人說,鄒杰的祖父七歲的時候給一家雜貨鋪當小伙計,年齡是慢慢地長大了,當伙計的身份卻沒有改變,只是從小伙計變成老伙計罷了,鄒杰的父親趕上了新時代,在長寧街小五金廠當了一名工人。鄒杰還在十來歲的時候,長寧街的小五金廠已經不復存在了,但鄒杰卻是受到了父親的熏陶,讀書沒有多少長進,對家用電器卻是無師自通,后來讀中等技術專業學校的時候學的又是家用電器修理,對聲屏電波之類的東西就更加的喜愛。那時電視機沒有普及,收音機卻正當時,長寧街許多人家都有一臺收音機,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長寧街一片歡歌笑語之聲。鄒杰中技畢業之后,也不出去找工作,也不出去打工,在自己家里開了一個收音機修理店,生意還真不錯。只是,后來生意就慢慢差了起來,人們的日子過好了,腳步也就要跟著時代走,開始人們買的黑白電視機,后來又把黑白電視機換成彩色電視機了,收音機慢慢地被冷落。鄒杰就不開收音機修理店了,他開了一個花圈店。日子好過,過日子就講究起來,老人去世,也講究起排場來了。城里的排場跟鄉下不一樣,鄉下老人去世,請道士做幾天道場,燒些紙錢,女人們再悲悲凄凄地哭幾場。城里卻是開追悼會,開追悼會就得要花圈,花圈的多少,彰顯著這家人的人脈、地位和富裕程度。花圈店的生意當然就十分的紅火起來。

鄒杰的聰明與智慧就又派上了用場,他做的花圈格外的好看,價錢也比較便宜,生意就格外的好。以前平原縣城有十多家花圈店,鄒杰的花圈店開張不久,縣城里的十幾家花圈店就一家一家地出局,最后只剩下五家了,那四家在縣城的東南西北方向,遠遠地離開鄒杰的花圈店,不然也只有出局的命運。

雖然,長寧街的人跟鄒杰總是有那么一點距離,心存著對那個悼字的恐懼,但鄒杰的聰明與智慧卻是人們一致公認的。

從公安局出來之后的許多日子,人們只看見那兩個農民工在花圈店里忙碌,卻從沒有見過鄒杰的身影,問那兩個農民工,他們只是對樓上看了一眼,口里卻說不知道。

一個月之后,鄒杰終于現身了。他的眉宇間仍然透著對老婆去世的悲傷,仔細看,那種悲傷之后還潛藏著一種別樣的東西。

那些日子,鄒杰每天早早就出門去了,天黑一陣才回來,有人說在政府大院里看見了鄒杰,有人說在縣城旁邊的廣場上看見了鄒杰,還有人說在縣城最大的酒樓看見了鄒杰,但人們說看見鄒杰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榮府賓館。也不知道他是在干什么,聽說他老婆生病用去了幾十萬塊錢,把家里的存款全都用完了,如今老婆死了,他連活兒都不做了,就不想好好過日子了?自己不想好好過日子,女兒在外面讀書也要錢的啊。

那天吃過晚飯之后,鄒杰從他的花圈店走出來,他穿戴得十分講究,手里還提著一個真皮提包。人們這時才發現,鄒杰認真打扮打扮,還是很標致的,身材挺拔,濃眉大眼,四方臉有棱有角。只是,那雙大眼睛里仍然還潛藏著一種怨恨。

鄒杰提著真皮皮包從長寧街西頭的街口走出去了,人們這時才有所悟,鄒杰的女人去世兩個多月了,鄒杰已經從悲傷和思念中走了出來,在考慮后面的日子該怎么過了。

鄒杰在長寧街西頭街口消失之后,人們不由得又感嘆人世間的炎涼冷暖,逝者已逝,生者還得過下去,那棟二層樓的房子里的事情,將會由另一個女人來主宰了。

鄒杰走出長寧街之后,從一條小巷穿過新街,然后沿著新街一直往前走,直到新街盡頭,有一棟五層樓房,樓房修得十分的氣派,夜里,樓房頂上還有霓虹燈閃爍著曖昧的光暈。這就是榮府賓館,平原縣最豪華的賓館,省市來的領導,外面來的貴客,或是有錢有身份的人來平原,都是要住在這家賓館里的。

鄒杰來到賓館服務臺,說是要住宿。服務員沒抬頭,正在忙她的事情,口里說:“墻上有住宿標準,有空著的房間牌號,要住什么房子,自己挑吧,現在是旅游旺季,房間不打折的。”

鄒杰說:“三樓的七號、九號房間都行。”

服務員這才抬起頭來,眼里帶著一種驚詫,說:“這幾天上面沒來人,縣里也沒把房間號下來,那兩套房子都沒有人住,不過那兩套房子是標準套房,很貴的。”

“墻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的么,三百八十八元一晚。”

“是的。這樣的價錢在我們這樣的小縣城,一般人是承受不起的。”

“給我開一間吧,三個晚上。”

“要哪一間?”

“七號吧。”

交了錢,拿了房卡,服務員要帶鄒杰去七號房間,鄒杰謝絕了。

把房門關好,再把“請勿打擾”的燈開著,那點暗淡的光暈就像一個忠于職守的門崗,勤勉地把房門把守起來。鄒杰這才放下手里的提包,仔細地打量起這套房子來。尤其與八號房間相隔的那層墻壁,鄒杰打量得十分仔細,還不時地用指頭敲一敲。

直到半夜,鄒杰才躺倒在高級席夢思床上。只是,他怎么也睡不著,后來,眼淚就出來了。他是想起他死去的妻子來了。實在說,鄒杰跟他的妻子付卉算得是一對恩愛夫妻,他們的結合,還充滿著傳奇色彩。

鄒杰從小只喜歡兩個女孩,一個是金香,一個是付卉。嚴格地說,對金香不是喜歡,是同情,是仗義,是抱不平。跟付卉卻不同,算得上青梅竹馬。付卉就住在鄒杰家的隔壁。付卉的父親死得早,付卉的母親沒有工作,靠賣鞋墊做針線活討吃。付卉從小吃苦受累,卻是聰明伶俐,乖巧溫順,十分惹人喜歡。

那時鄒杰算得長寧街的孩子王,誰家的孩子欺負金香和付卉,他會跟誰拼命。當然,鄒杰的好心也會有回報,他腳上穿的布鞋都是出自付卉母女之手。付卉小的時候,鄒杰穿的布鞋是她母親做,付卉長大之后,鄒杰穿的布鞋就是付卉做了。長寧街的人們說,鄒杰和付卉,真是天生的一對。

只是,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付卉卻跟城東一個父親在外地工作的小伙談上了,談了兩年,日子看好了,嫁妝也準備好了,眼看付卉就要出嫁了,這時,鄒杰的母親哭著告訴別人,鄒杰有三天沒有吃飯了。問他什么原因,他說他舍不得付卉走出長寧街。這話傳到付卉耳朵里,付卉找上門來,說你舍不得我離開長寧街,我不可能在長寧街做老女啊。

鄒杰說:“你不愿意嫁給我?”

付卉說:“你沒說要我嫁給你啊。”

鄒杰一拍腦殼:“看我,怎么不把這話說給你聽呢。”

就那樣,付卉退掉城東那個小伙的彩禮,穿上鄒杰給她做的嫁衣,成了鄒杰的新娘。

結婚幾年之后,他們有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女兒,不久,鄒杰的父母相繼去世,付卉的母親也離他們而去,小兩口守著個小家電修理店,錢掙得不多,日子卻過得踏實。

后來,他們在家里開起了花圈店。付卉賢慧就賢慧在什么事都聽鄒杰的,什么事都認認真真地幫著男人。那幾年他們家可賺錢了,幾年時間,把祖宗留下來的舊房子拆掉,修了一棟二層樓的磚房,日子過得如芝麻開花節節高。

只是,付卉卻沒有享福的命,三十多歲就早早地拋下丈夫和女兒,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鄒杰流了一陣眼淚,又把付卉的種種賢慧和恩愛回味了一番,天就亮了,鄒杰洗漱之后,從提包里拿出一塊面包,就著開水吃了,之后,就又靜靜地躺在床上了。

第二天,第三天,鄒杰沒有離開房間半步,直到第四天的早上,他才走出房間,回到長寧街去了。

從那以后,鄒杰重又開始經營他的花圈店。讓長寧街的人們沒有想到的,稅務員上門來收稅的時候,他不再跟稅務員吵架了,也不要稅務員開口,主動把稅款拿出來,一文不少,一文不欠。稅務員除了高興,又有些驚詫,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

金香和她招來的兩個打工的姑娘,就是花店里三朵活動著的花兒,與花店里的鮮花相映相隨,芳香迷人,生動而美麗。來花店的人當然就多,有的人是來買花的,有的人是來賞花的。

一些日子了,金香才注意到,劉松這段時間經常到她的花店里來,來了也不走。如果金香在店子里忙碌,他的眼睛就隨著金香忙碌的身影轉動,如果金香不在店子里,他會問兩個打工的姑娘,金香去哪里了。知道金香在二樓,他就站在店子的門口,把頭抬起,眼睛盯著二樓不松開,直到金香從二樓下來。如果聽說金香出去了,他也不走,眼睛盯著街口,直到金香回來。

金香感覺出有些不對,要說他是來買花的,他又沒有買,要說他是有事,他在店子里站一陣,什么都沒說又走了,要說他是來賞花的……這樣想的時候,金香的臉就有些發紅,她覺得要是那樣,那劉松的腦殼就有些問題了。

那天,劉松又來了,金香終于忍不住,問道:“劉松你沒上班?”

“上班啊。”劉松這么答的時候,眼睛仍然盯著金香不松開。

“上班你怎么常來這里?”

“中午了啊。”

“中午了怎么不回家吃中午飯?”

“沒餓。”

“來店子有什么事啊?”

劉松不說話了,在那一大束鮮艷的紅玫瑰里面精心挑選起紅玫瑰來。許久,他終于挑選出了九朵紅玫瑰。從口袋掏出錢,遞給金香。金香一邊接過他遞來的錢,一邊笑說:“又相中女朋友了?”金香頓了頓,又說,“這次能成的吧,我記得你今年三十二歲了,趕快找個女孩成家吧,你媽盼著抱孫子啊。”

讓金香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劉松突然一只腳跪地,兩手把紅玫瑰捧向頭頂,口里說:“金香,我向你求婚,請你答應我。”

金香開始還覺得好笑,說:“劉松,你搞的什么鬼。”

劉松說:“我是認真的,我對你的愛是十分忠誠的。”

金香發現,劉松那樣子的確不是在搞惡作劇,驚道:“你神經病呀,我是你姐哩。”

劉松說:“過去我叫你姐,現在我不叫你姐了。”

金香的臉早就羞得通紅,說:“這怎么可能。”

劉松說:“沒有什么不可能的,當下,姐弟戀不是沒有,有的還戀得轟轟烈烈。”

金香說:“平原好姑娘多的是,你怎么就找不到一個好女孩。”

“怎么說也得找一個稱心如意的吧。”

金香有些心亂如麻,說:“劉松,你要是說別的什么,我都會答應你的,唯獨這事,我不能答應你。我比你年長三歲,還有一個女兒,怎么說你都可以找一個比我條件好的姑娘的。”說著,伸手去拖他,“快起來,別人看見了會怎么說。”

劉松說:“滴水能穿石,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兩個打工的姑娘早就被劉松的舉動驚呆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金香說:“你們忙你們的去,別站在這里。”

一個姑娘說:“把店子的門關上算了,不然,等會兒來人看見了會笑話的。”

劉松說:“不能關門,我就是要讓別人看見,我雖是人微身卑,可我的情感卻是真誠和熱切的。”

金香說:“劉松,你起來,我們到樓上去說。”

“你答應我了?”

金香說:“談情說愛不能剃頭挑子一頭熱吧。你多久有這個想法我不知道,可我今天才知道你要向我求愛啊,我得有個思想準備吧,我得想一想我是不是能接受你吧。你說愛我,我就答應你,那是愛情么。”

“我們同住一條街,從小一塊長大,你不了解我?”

“當然了解啊,但了解不一定能生出愛情是吧。”

劉松說:“心心相印,日久生情。”

金香的心不由一陣顫抖,嘴里說:“你再怎么說,我今天是不能答應你的。”

劉松說:“我說了,你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不知道怎么的,金香的眼里有淚水在晃動,她不想讓劉松看見自己眼里的淚水,扭頭做她的事情去了。

劉松什么時候走的金香沒有注意,她只在心里想,這個劉松,什么時候有了這個想法的呢?說起來,除了家境貧寒了些,別的條件都是無可挑剔的啊,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人也長得不錯,學歷也高,怎么在情感上就屢屢受到挫折呢。

第二天中午,劉松又來了,跟昨天一樣,精心挑選了九朵紅玫瑰,然后把錢遞給金香,金香不接,他又把錢遞給那兩個在店子里打工的姑娘,兩個姑娘也不接,他就把錢直接放進柜臺的抽屜里去了,然后面對金香,一只腳跪地,口中念念有詞。

劉松買紅玫瑰跪倒在金香面前求婚的情景,經過一夜的流傳,一條長寧街就家喻戶曉了。劉松走進金香花店的時候,就有一些人跟了來,果然看見昨天人們傳說的那一幕,有的人唏噓不已,有的人則是嘻嘻地發笑,一些年紀大的人則說劉松的神經只怕是受到剌激了,就有人去劉松家告訴了他的老母親。

劉松的父親多年前就去世了,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聽到人們說,淚水染濕了溝壑密布的臉面,道:“金香要是點頭,那是我們劉家的福,就怕我兒沒有那個命啊。”

劉松長跪不起,金香萬般無奈,只得交代兩個打工妹一聲,上樓去了,再不下樓來。

直到下午上班的時候,劉松才怏怏離去。過后的許多日子,不管金香在不在店子,理不理他,中午的時候,他照樣要來店子買一束紅玫瑰,在店子里跪一陣子的。

那天,鄭秀敏來到金香的花店。金香笑迎道:“秀敏姐多久沒看見你了,我還想到你那里去玩呢。”

鄭秀敏說:“平原縣城流傳著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我今天來,要親眼看看這個浪漫故事中的兩個主人公把這個浪漫故事演繹得怎樣的纏綿悱惻。”之后,鄭秀敏就到處找劉松,口里道,“人呢,怎么不見那個跪地求愛的白馬王子。”

旁邊一個打工妹說:“還沒到時間。每天中午十二點,他就來了。”

這時,金香已經把眉頭擰了起來,她看見劉松從那邊街口走了過來。

跟往常一樣,劉松在那一大束玫瑰花中選出九朵紅玫瑰,從口袋掏出錢,放進收銀臺的屜子里。店子里坐著鄭秀敏,店子外邊還站著幾個買花的人,他都視而不見,來到金香的面前,一只腳跪地,兩手把玫瑰花高高舉起,還真的有那么一種神圣和虔誠。

金香的臉面早就羞得如一朵紅玫瑰了,卻又無可奈何,轉過身忙她的去了。

鄭秀敏道:“看著這情這景,真讓人感動。金香,你為什么視而不見。”

金香紅著臉道:“與我不相干的。”

“人家是來向你求愛,怎么說與你不相干呢。”

“我比他年長三歲,我身邊還有一個女兒。”

“只要兩人心心相印,年齡和孩子都不是問題。”

金香有些心亂如麻,說:“我不能答應他的。”

“你心里有人了?”鄭秀敏眼睛盯著金香,像要從她的眼里探尋出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來。

金香的目光不敢跟鄭秀敏的目光對視,她心里有些發虛。

鄭秀敏說:“你怎么不敢看我,你怎么臉紅了,你心里一定有見不得人的秘密。”

金香說:“沒有。我是說,劉松能找一個比我條件更好一些的女孩子。”

不管鄭秀敏和金香說什么,也不管店子外面的人越來越多,劉松卻是如入無人之境,仍然一只腳跪地,虔誠地將玫瑰花高高舉起,像是向神明宣誓。

鄭秀敏問金香:“他這樣有多久了?”

“誰記得啊。”

“你不答應,他就這樣跪下去怎么辦?”

“他媽都管不了,我管得了么?”

“你得認真考慮這個問題。”頓了頓,鄭秀敏又道,“屬于自己的,要努力爭取,不屬于自己的,就是非分之念。”

鄭秀敏這么說著,就走了,走幾步,她又回過頭來,說:“金香,你要認真想一想自己的事情,不切實際的想法都是不現實的,都不會有好結果的。”

金香沒有認真聽鄭秀敏說什么,定定地站在那里,像在想什么心事。

金香想的當然是程啟。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的心里居然有程啟的影子了。有時,她捫心自問,我為什么要在意他呢,是他愿意聽自己說的話?是他為長寧街甚至為平原縣辦了許多的好事?還是……她不敢再往下想了,這時她想起了鄭秀敏說的話,想起了韋眾和劉瑩。男人和女人,可以成為朋友,甚至可以成為紅顏知己,但是不能超越那條底線的,超越了那條底線,下場就只能是遭到萬人唾罵了。

不過,程啟交代她的事情,她是一定要做好的。十天前,縣政府辦公室打電話告訴金香,要她準備三十個花籃和八十缽鮮花。縣里要召開全市城市建設現場會議。市里的主要領導和全市十五個縣區的縣區長要來開會,有三十位客人要住在榮府賓館,每位客人的房間要擺一個花籃。八十缽鮮花是布置會場用的。縣政府辦公室給她打過電話之后,程啟又當面對她說了一遍。程啟當然是在榮府賓館三樓八號房間對她說的。程啟說:“市領導說我們平原縣這幾年的城市建設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不但搞得好,品位也高,要召開一個現場會。金香,能在我們縣開這樣的會議,我還得感謝你啊。”

金香說:“怎么要感謝我呢,我又沒替你們出力。”

程啟說:“如果那時你不對我說不能拆長寧街,長寧街現如今就不存在了。說不定現在的長寧街就是一個坑坑洼洼的施工工地,整個平原縣城垃圾遍地、塵土飛揚哩。說不定長寧街的群眾三天兩天坐在縣政府大院門前要求賠償,要求安置,要求工作,平原縣哪有現在這樣祥和平安的景象。長寧街是平原縣的一張名片,透著生動,透著繁華,張揚著厚實的歷史文化。知道么,這次的現場會有兩個方面的條件,這兩個方面做得好,才有資格參與評比,評比上了,才有資格召開現場會的。”程啟頓了頓,說,“這兩個方面的條件一個是城市建設要做得好,這里也有幾個方面的要求,一是要布局好,二是要綠化好,三是要干凈整潔,四是要有文化氣息。第二個條件就是當下提倡的和睦社會,沒有矛盾和糾紛,人們安居樂業,平安幸福。你想啊,我們平原縣在這方面是很可以的吧。”

金香當然高興,準備的花缽花籃也就特別的精心,從大會和賓館反饋的信息看,外面來的客人都是十分滿意的。

那天,大會與會人員參觀長寧街的時候,程啟還帶著市領導和各縣的客人來到金香的花店看了看,一位副市長握著金香的手說:“好啊,我們的城市建設像花兒一樣美麗,我們的生活像花兒一樣充滿著芳香,我們的群眾臉上像花兒一樣燦爛。”

大會是第三天上午散的。金香知道中午縣里一定要設宴招待大家。宴會上,程啟肯定又要喝酒的。程啟百樣都好,就是喝酒經不起勸,一勸就喝,一喝就醉。他自己曾經也說,他喝酒就如寡婦的褲子,經不起那個。因為這話,金香還跟他噘過嘴,斗過氣,使得他連連賠不是,說唯獨金香是個例外。

這天下午,金香一直等著程啟的電話。程啟說,散會之后他們在八號房間見面。金香知道程啟很在意這次市里在平原縣召開的現場會,也很在意領導的表揚,他是要把市領導的表揚和對平原縣工作的肯定說給她聽聽吧。

可是,兩點多鐘了,還不見程啟打電話過來,金香只得給程啟打了個電話。程啟的手機開著,卻沒人接。金香就有些著急,交代兩個打工的姑娘一聲,匆匆去了榮府賓館。

只是,敲了許久的門,八號房也沒有響動,金香又打程啟的手機,手機仍然開著,還是沒人接。金香只得找來服務員,讓她把房門打開。

程啟蹲在衛生間里,他的確喝醉了。金香將他扶起來,說:“我說過多次了,要少喝酒,你就是不聽。”

程啟說:“高興啊。”

“高興就不要命了?”

金香用毛巾把他身上的穢物揩抹干凈,又用水沖了沖衛生間,說:“我就擔心你喝醉酒,才趕來看看你。我給秀敏姐打個電話,讓她來伺候你吧。”

程啟擺手說:“別叫她,你來了,我就高興。”

金香說:“我是不能代替秀敏姐的。”

程啟瞪著一雙醉眼,說:“你是什么?”

金香說:“我不知道。”頓了頓,又道,“你說我是什么?”

程啟盯著她,說:“在我的心里,你是我最喜歡的女人。”

金香的眼里就有眼淚流出來,一陣,她說:“我做你的妹吧。”

程啟眼里的那一種光亮有了些許的暗淡,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

就在這時,金香聞到一種剌鼻的臭味,抬起頭,她看見窗外有一縷一縷黑色的煙霧飄起來,嘀咕道:“又是誰在外面燒垃圾了。現場會才剛剛散啊。”

程啟說:“等會我對賓館的負責人說,太不像話了。”

金香站起身,伸手把開著的那扇窗戶關緊,說:“許多的習慣要想一下改掉還真的不容易。”

程啟沒有答她的話,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他好像還有什么話要對她說。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叫喊聲,叫喊聲十分的急迫。金香想聽聽叫喊的什么,不料程啟卻哇的一聲又嘔吐起來了。

金香著急地說:“怎么又吐了?”

程啟有氣無力地說:“可能是煙霧的臭味從窗子的縫隙中擠進來了。”

金香給他泡了一杯茶,茶葉放得特多,她說:“把這杯濃茶喝下,濃茶也能解酒的。”

這時,樓下的叫喊聲更加的急迫了。抬起頭,金香看到的再不是一團一團冒上來的黑煙,而是竄上來的紅紅的火苗,不由大驚,說:“樓下起火了。”

程啟抬頭看見火苗像紅紅的舌頭舔噬著窗子,也不由大驚:“我們趕快走。”說著從沙發上彈跳起來,拖著金香就往門口沖去。

只是,當他們把門打開,一股熱浪撲過來,直往房間里鉆。門外的過道已被濃煙和火光填滿,兩人只得復又把門關上。

程啟的酒已經被嚇醒了大半,他說:“別急,我給消防中隊打個電話,讓他們趕快來救火。”

程啟掏出手機。消防中隊說他們已經接到了火警,消防車馬上就到了。

這時,窗戶玻璃已經被燒壞,火焰裹挾著濃煙直往房里撲來。金香開始的時候還嚇得一個勁地哭,后來就不哭了,倒在地上動彈不得了。程啟也覺得胸口悶得透不過氣,四肢乏力,頭昏眼花,不過,他的意識還比較清醒,知道自己和金香由于呼吸有毒的濃煙,都已經中毒,再在這里等下去,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程啟掙扎著站起身,抱著金香來到窗前。這時,程啟居然認真地看了一眼金香那化著淡妝的臉面,過后,又勾頭嗅了嗅她身上的那種如花的芬芳。

程啟的心里有一種深深的悸動,使盡全身的力氣,把金香從窗口拋了下去。只是,程啟自己再沒有力氣爬上窗臺往下跳了……

大火是從二樓的八號房間燒起來的,二樓的八號房間不是客房,是貯藏室,后來查明,火災是由于電線短路引起的。縣消防中隊來得及時,才沒有造成重大的損失,只是,人們在三樓的八號房間發現了程啟,他已經死了。他是被有毒的濃煙熏死的。人們還在一樓外面的停車場上發現了金香,金香沒有死,但她已經昏迷不醒。她的頭上有一個洞,流血不止。有人就想起二樓的火剛剛燒起不久,從三樓八號房間掉下一個人來,這個人不是自己跳下來的,是被人從房間里面推下來的。人們猜測,被推下來的這個人就是金香,推她的那個人一定就是程啟了。從現場推測,金香沒有摔死的原因是她被推下來的時候,掉在一樓停車場的雨棚上,減緩了沖力,救了她一條性命。

那么,在長寧街開花店的金香怎么會到三樓八號房間去呢?上午剛剛開過全市城市建設現場會議,程啟為什么不回家,而要跟金香在一起呢?只是,人們的疑團還是不能解開,要說他們有什么事,八號房里的被子卻是照樣平整地折貼著,被子上面的那一片綠色的塑料葉片還靜靜地擺在那里,它是在示意賓館的服務員,這里的被子沒有動過。金香從三樓摔下來,卻是衣冠整潔,眉眼清淅,程啟躺在窗臺下面,也是面目從容,身形端莊。只有擺在茶幾上的鮮花,略顯幾分枯萎。

一時間,整個縣城流言四起,猜測紛紜。

這些猜測和流言,使得程啟的追悼會變得十分清冷。只有鄒杰一反常態,在程啟追悼會的那天,他扎了一個十分精致的花圈,給程啟送了去,他還在程啟的靈堂前深深地鞠了三個躬,神色凝重而肅穆。

過后,鄒杰就匆匆趕到醫院去了。

金香的命是保住了,卻摔成了嚴重腦震蕩,讓她失去了記憶,整天除了哭,還是哭。醫生說,要想恢復記憶,只怕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調理才行。鄒杰心想,讓劉松來伺候她吧,這個時候,她身邊最需要的人只有劉松了。

只是,劉松卻像變了個人一樣,金香住在醫院的那些日子,他沒有去醫院看望過金香,就更別說給金香獻花求愛了。

鄒杰說:“劉松你不是在追金香么,金香需要照顧的時候,正是你好好表現自己的時候啊。”

劉松卻是答非所問:“金香怎么會那樣呢,她不應該那樣的啊。”

鄒杰道:“她什么那樣了?”

“平原縣的人都在說,莫非你沒有聽見?”

“說什么了,我真的不知道。”

“她跟程啟有一腿。”

鄒杰聽他這么說,十分氣憤,道:“別的人怎么說金香,我們管不了,但我們長寧街的人不能用有一腿這個詞來說金香的。這是對她的玷污。”

“一男一女躲在房間里能有什么好事情。要不是一場大火,他們的下場肯定就跟韋眾和劉瑩一樣了。”

“你是混蛋。”鄒杰兩眼圓瞪,雙手緊握拳頭,那樣子只差要揍劉松了。

劉松說:“你不要做出那么個樣子,我是想,長寧街現當代人物志,金香是沒有資格進去了。”

鄒杰不跟他說這些,從口袋掏出一個巴掌大的錄音機,讓劉松聽聽里面的聲音。劉松聽著聽著,臉上開始是驚詫,后來,就有淚水流淌出來,問道:“你這是從哪里弄來的?”

“你不要問從哪里弄來的,我只問你,里面是不是金香和程啟的對話?”

“是的。”

“金香是你想象的那樣么?”

劉松嘴里還是那樣一句話:“怎么會是這樣呢,一男一女待在一個房間,怎么就只說這些與長寧街、與平原縣有關的事情呢。”

鄒杰說:“長寧街能出進士,能出舉人,能出你劉松這樣的高材生,怎么就不能出金香這樣與眾不同的女人?”

劉松說:“讓我想一想,這樣的事情,是沒有先例的。從歷史的角度看,也是很難定位的。”

“你真的是個混蛋。”鄒杰罵過,站起身就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說,“想好了就伺候金香去。”

劉松說:“其實你跟金香也很般配的,金香一直就很喜歡你。”

鄒杰這次是真的發怒了,揚起手狠狠地給了劉松一個耳光,吼道:“你簡直是在放屁,我一個大老粗,配得上金香么。”說著,揚長而去。

金香在醫院待了一些日子之后,醫院要她出院回家療養,說她這傷得慢慢療養才行。

可是,人們卻是為金香的生活料理為難了,除了一個九歲多的女兒,金香再無別的親人了。

鄒杰說:“把金香交給我吧。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從那以后,人們常常看到金香呆呆地坐在花店的門前。鄒杰和兩個打工的姑娘在花店里忙碌著。鄒杰真的很聰明,無師自通,做的花籃居然不比金香做的花籃差。

每天,鄒杰都要用紅玫瑰做一個花籃獻給金香,花籃上面還掛著兩片紅色緞帶,緞帶上寫著:祝你早日康復。劉松贈。鄒杰說:“劉松出差去了,過一些日子才能回來。他要我代替他每天給你送一個花籃,而不是像過去那樣送九朵玫瑰花了。他說了,只有送花籃才能表達他對你的愛。”

金香看著花籃上那兩片紅色的緞帶,臉上就露出了一絲笑容。慢慢地,她還能幫著鄒杰插花呢。人們發現,金香笑起來,又像過去那樣漂亮、那樣嫵媚、那樣迷人了。

向本貴:男,苗族,湖南沅陵人,1947年4月出生,做過農民和鄉鎮干部,中國作協第六屆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協少數民族文學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協第十屆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評委,湖南省文聯名譽副主席,懷化學院中文系兼職教授,國家一級作家。已出版發表文學作品700萬字。兩次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兩次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另獲省級獎多項。有四部小說被改編拍攝成電影或電視連續劇。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蒼山如海》、《鳳凰臺》、《遍地黃金》、《盤龍埠》、《鄉村檔案》等。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欧美成人综合| 日韩欧美高清视频| 全午夜免费一级毛片| 国产成人a毛片在线| 日韩精品毛片| 亚洲天堂视频在线观看| 91麻豆精品视频| 国产区网址| 国产激爽大片在线播放| 亚洲人成影院午夜网站| 欧美性猛交一区二区三区| 成人午夜视频网站| 欧美一级99在线观看国产| 无码综合天天久久综合网| 亚洲第一精品福利| 久久久久久久久亚洲精品| 欧美亚洲欧美| 综合社区亚洲熟妇p| 狠狠亚洲五月天| 国产爽妇精品| 日韩福利视频导航| 57pao国产成视频免费播放| 国产视频一二三区| 国产欧美日韩另类精彩视频| 亚洲日本中文字幕乱码中文| 日韩精品视频久久| 久久先锋资源| 亚洲欧美成人影院| 亚洲日韩高清无码| 國產尤物AV尤物在線觀看| 天天摸夜夜操| 国产欧美高清| 亚洲av色吊丝无码| 日本www色视频| 中文字幕日韩视频欧美一区| 黄色网站不卡无码| 欧美精品黑人粗大| 亚洲精品桃花岛av在线| 999国产精品| 国产综合网站| 国产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精品|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不卡的视频| 国产成人高清在线精品| h视频在线播放| 亚洲bt欧美bt精品| 天天做天天爱夜夜爽毛片毛片| 欧美日韩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福利一区二区久久| 综合色在线| 91久久精品国产| 日本欧美视频在线观看| 粗大猛烈进出高潮视频无码| 天堂中文在线资源| 四虎影视国产精品| 欧美成人综合视频| 午夜毛片免费观看视频 | 欧洲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美乳| 欧美在线一二区| 亚洲浓毛av| 97青草最新免费精品视频| 九九线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欧美日韩资源| 狠狠色成人综合首页| 国产日本欧美亚洲精品视| 中文无码精品A∨在线观看不卡| 996免费视频国产在线播放| 欧美一级视频免费| 欧美笫一页| 又爽又大又光又色的午夜视频| 国产精品开放后亚洲| 青青操国产| 天天综合天天综合| a级毛片毛片免费观看久潮| 综合亚洲色图| 日韩精品成人在线| 色爽网免费视频| 九色在线观看视频| 在线无码私拍| 小13箩利洗澡无码视频免费网站| 无码一区二区三区视频在线播放| 成年A级毛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