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未知的戀人》這本書為什么要從初戀講起?
蔡:對絕大部分人來講,初戀不僅是甜蜜、辛酸抑或震撼的事情,它很像我寫下這本小說的過程,不寫第一頁,第二頁第三頁就無法存在,沒有初戀,也就沒有第二任第三任。初戀帶來的震撼力在于,你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這件事,但它突然發生了。沒有人可以真切告訴你第一次戀愛時你會遭遇什么,這都是要靠自己去摸索的事情,我想從這里開始探尋。
F:里面一個人物很有意思,“鹿頭上”,以幫人做夢為生。
蔡:我一直有個抽屜,每次想起什么可能用得上的構想我就寫紙條丟進去,有次寫到一個到處流浪、陪人家睡覺、幫人家做夢的人,按當時的構想,他其實就是流落街頭從事性交易的人,但如果在交易的同時也能幫人完成一個美夢,也能從這種邋遢或者齷齪中誕生一點溫情。
后來和別人聊起這個構想,大家都覺得它有點空:幫人家做夢是怎么回事?我們自己就可以做啊!這個構想被潑了涼水,我就把它放在那里沒有動過。寫這段初戀的時候,女主角處境悲慘,我就想派一個人來救她,就想起這個人物,但在小說里,他被寫成了與性交易無關的角色。
F:你說過“鹿頭上”其實蠻像你的。
蔡:我一直都喜歡那種跟社會格格不入的人,我自己也多少有一點這種感覺,倒不是說故意要跟社會格格不入,而是格格不入有時候會帶來一些不錯的結果,太融入很容易失去人本應該有的敏銳。
“鹿頭上”有點像小王子,從外星跑到地球,說辭像個神經病,可是內心我相信他。對他我投入了很多感情,因為我把他設定為在社會上一無所有的人,他不能夠給女生除了包容和寵愛之外別的東西,那他是否一個值得考慮的對象?我想測試一下。
F:現實生活中,這事兒可行嗎?
蔡:如果女主角是我的女兒,我一定不準她和“鹿頭上”在一起,因為不忍心讓自己的孩子去探險;可是如果我是她的同學,一定會鼓勵她和他在一起。
F:那你覺得愛情可以拯救生活嗎?
蔡:愛情可以拯救存在感。就像你養一只寵物,再孤單的人,如果愿意對寵物付出一定心力,寵物回報他的那種需要的感覺會使他充分意識到自己在世界上是有位置有意義的。相對而言,對寵物的愛比較安全,有付出就有回報,戀愛則是要嘗試的,也許再多付出都沒有什么回報,所以愛情未必能拯救生活,有些愛到死去活來的人,愛情是給他帶來巨大災難的。愛情很可能讓你逃課、請假、上班遲到什么都會發生。但你在逃課或是酗酒的時候總是存在感特別強,這是愛情在你生活里狠狠地留下了痕跡。平淡當然是幸福的事,但每個人都應該有足夠的配額讓愛情留下痕跡而后再進入平淡,而非一開始就平淡。如果二十歲就什么都看開,心如止水,那太可憐了。
F:看完這本書,我的感覺是,每個人都是有缺點的,可是都很可愛,充滿善意。
蔡:對,即使被設定為殘忍的男主角,我也不太忍心責備他。男生神經很大條,不太能理解女生這么容易受到傷害;同時他動物性很強,經常依循當下的需求來做決定。我的字典里,大家都在灰色地帶,沒有那么好也沒有那么壞,我猜我去寫瓊瑤的小說,那些把情侶們拆開的惡婆婆,我也會掛念她們守寡二十年的心情。我對自己說要狠一點,但寫來寫去還是沒有寫出一個壞人。
F:但兩個好人處在愛情里也很容易覺得窒息。
蔡:我們常常美化一些純愛狀態,譬如“兩人世界”四個字,是愛情片也是恐怖片。消除窒息感恐怕是人一直要學習的功課。我為什么一直鼓勵閱讀,不是因為那些書寫得多好,而是因為閱讀是一種靈魂運動。旅行也是一樣,不是說在巴黎跟埃菲爾鐵塔和一張影會帶給你什么,而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可能會讓你覺察到在熟悉的環境里覺察不到的事。有人說愛情中最不喜歡的就是忐忑不安,可我覺得那才是愛情的本質,一旦你把對方摸得一清二楚,愛也就消失了。
F:據說你維持感情的方式之一就是常和戀人一起暢想未來,用北方人的話說—這算不算畫大餅?
蔡:“畫大餅”好像有點負面意思,但我認為不畫大餅是更過分的事情,就像你組了一個家庭,難道你永遠不告訴對方要去哪里嗎?過一天算一天,很可怕。你可以說我們三十歲以后要搬去瑞士住,也許最后沒能去瑞士而是去了泰國,大餅得不到得個小餅也可以,或者哪兒也沒有去,起碼你們一起往那個方向走著。大餅一定要畫,如果你對伴侶說,沒戲了,明天這樣后天也這樣,那你身邊一個人都不會有。
F:你愿意寫一個初戀的故事——我很好奇,你的初戀時什么樣的?
蔡:我的初戀發生在中學三年級的時候,那時我是學生會主席、演講比賽冠軍,對我來說這件事很意外:我深刻見識了戀愛的威力,不是靠意志力可以克服的。在這件事中我受到的傷害,花了很久很久才去復原。可是小說里女主角很快就又戀愛了,我總覺得她要用兩年時間修復,可是因為很不甘心在某一章寫上“兩年后”三個字,事情就在兩個月之內發生了。我也跟90后的小朋友聊過,他們對愛的測量單位很短,能夠接受一個禮拜的愛情,我就想,原來我們的時間已經快到了這樣的程度,兩個月已經太久了。
F:可是現實中你要對付的,卻是“長久”這件事。
蔡:我對付的是人生更本質的事情,就是你不管工作多少年戀愛多少年,總得經歷這種平淡的狀況。所以我為什么給自己出了一個難題要寫小說,就是要逼自己做一些不太會做的事情,在克服難關的過程中,身邊人會覺察到你有新的的活力誕生。譬如主持,一個節目不錯就開第三個第五個,觀眾會覺察到你已經不愛這件事了,身邊的人也會覺得你沒有勇敢在做事。我現在很慶幸給自己留下一些想做而沒有做的空間,這樣可以抱著希望看待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