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人對中國的誤解由來已久,并且根深蒂固,其中,缺乏差異性是他們對中國最牢固的印象之一。在他們眼中,所有的中國人都差不多,或者只能被分為兩類——一個趨同的大群體和另一個趨異的小群體。然而,這與事實相差甚遠。
把中國看做一個同質化國家的錯誤觀點可追溯至數百年前。從馬可·波羅時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幾乎所有西方人接觸到的書籍和影像資料都把中國描述為一個險惡之地,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毫無個性,且對外國人抱有敵意。后來,這樣的形象產生了一個稍微正面的變體——電影 《大地》(The Good Earth)中刻畫的中國農村形象長久地留在了幾代歐洲和美國觀眾的心中。在影片中,中國大地上村莊挨著村莊,家家戶戶雖然努力耕作,但仍生活在饑寒交迫之中(這些家庭也大都千篇一律)。
冷戰的頭十年,美國人關于中國的刻板印象有了全新的改變。二戰時期,美國把日本視作軍國主義泛濫的土壤,國民無不服從于統治者的狂人意志,二戰結束后,日本成了美國的盟友,忽然間,日本人就變得不僅富于差異性而且熱愛和平,而曾經的日本人形象便被無縫嫁接到了當時的中國人身上。西方媒體對朝鮮戰爭以及文化大革命的報道,強化了這樣的刻板印象,“中國人”一詞在很多西方人腦海里幾乎就等同于:統一身著藍色中山裝,一心一意跟隨中國政府的男男女女。這種刻板印象的形成,一方面是中國政府努力的結果,另一方面是拜類似于《毛澤東:藍蟻帝王》(Mao Tse-tung: Emperor of the Blue Ants)這樣的書籍所賜。
最近幾年,媒體將報道重心放在了中國內部的差異性上,同質化的觀點因此受到挑戰。然而,這類報道只是一些有益但并不充分的嘗試。它們不再簡單地將全體中國人歸入一個陣營,轉而認為他們分屬兩個群體(例如,知識分子被歸為“異議者”和“忠誠者”兩類,而很多人兩類都不是)。不過,“藍蟻帝王”仍然生命力頑強,1999年,北京和成都等地的學生走上街頭,表達他們對北約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的憤怒。有西方評論員將其稱為新“義和團主義”(Boxerism),而美國一家雜志則將抗議者比喻為《星際迷航》中的博格人(該劇中最大的反派,由半生物半機械的生化人組成)。
事實上,人們參加示威游行的原因五花八門。他們表達憤怒的方式既有政府贊成的,也有政府反對的,舉個例子,雖然政府發言人強調不應抵制美國貨,但仍然有人起來號召。
美國忽視中國內部差異性的原因之一在于,在有關美國同質異質性的討論中,種族往往占了很大分量,而中國人口的90%是漢族。然而,這個廣為引用的數字在人們對中國差異性的理解上產生了誤導作用。
誠然,比起其他大國,討論中國的同質化更站得住腳。它不像印度有那么多眼花繚亂的宗教,不像印度尼西亞有復雜的語言變體,也不像美國是個大熔爐似的移民國家。盡管在多樣性的某些具體方面上,中國比不上其他國家,然而,這絕不等于中國人大多千篇一律。雖然漢族人占到中國人的90%(這種說法本身就有問題,因為根本無法明確界定),但是這個龐大的族群里存在著很多不同的分支。他們操著互相聽不懂的方言,遵循著各不相同的風俗習慣。僅舉一個客家族(Hakka)的例子——客家族零散分布于中國各地,普遍被認為是漢族人,但在某些特定情境下,他們很容易展露出與眾不同的民族特質。歷史表明,在客家族和非客家族之間,存在著典型的種族間的暴力沖突。客家族在許多方面都不同于相鄰種族,從未有過纏足的傳統(這一傳統也并沒有外界傳言的那般普世流行)。
問題還有更為復雜的一面,即中國人經常視與他們地區不同的人為異類。北京人不喜歡上海人,認為他們低人一等,而上海人眼中的北京人同樣如此。有些城市人瞧不起農村人,用各種隱晦的或者直接的方式羞辱農村人,這跟美國人基于膚色差別的種族主義相差無幾。所以,居住地和出生地成為當今中國差異性的主要因素,除了地理因素外,還有出生時間的差別。
代溝全世界都有,但在中國尤其明顯。過去幾十年間中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導致老年人和年輕人之間出現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2007年,有超過40%的中國公民年齡在30歲以下,超過20%的在15歲或以下,這意味著當今有近一半的中國人出生時,毛澤東已經去世,而大約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出生時,柏林墻已經倒塌。除了政治方面,社會問題也十分明顯,有超過五分之一的中國人經歷過社會的大分流時期(在該時期,中國人分化成了兩類,一類在改革浪潮中賺得盤滿缽滿,另一類則被遠遠地甩在了后面)。如今,年齡在30到65歲的人都有過大鍋飯時期均貧的記憶,65歲以上的人則可能將當今巨大的貧富差距看作他們童年時期熟知的經濟不平等的回歸。
文化方面,如今那些中年且生活在城市里的父母們大部分在30歲之前都沒有用過手機,也沒坐過小汽車,因為當年電話還是街坊鄰里共用,市內的交通工具主要是自行車和公交車。然而,他們的孩子都有了手機,打車對孩子們來說也司空見慣。
這樣的代溝在很多方面都產生了影響,人們對現代生活節奏所持的態度不一(有人心神不寧,有人歡呼雀躍),為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高低爭論不休。比如,從中國人對社會和諧等儒家思想的態度轉變就很好地說明了代溝的影響。共和國最年長的人出生之時,國家還未實行共產體制,他們崇尚儒家思想,極力遵循孔子的道德教誨,而那些出生于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和60年代早期的中國人,眼見當年批孔的轟轟烈烈到當下擁孔的全民參與,或許會對這樣的轉變感到奇怪。然而,對近期出生的中國人而言,他們不熟悉這段歷史(教科書已將其刪除或美化,其父母有時也不愿提及),因此對孔子熱并不覺得訝異。
低估中國的差異性的另一個原因與宗教有關。中國官方上是無神論國家,但各類宗教派系發展迅速,包括基督教(中國信奉各類形式的新教的人數難以估算,但至少數以千萬計),以及融合了當地教派和信仰體系的各種混合教派,比如佛教就融合了當地的祭拜方式。中國穆斯林教徒的數量相當可觀,他們中有一部分居住在新疆,其余零散分布于中國各地。中國差異性的另一個表現在于,中國的基督教也是有區別的,可分為官方支持的基督教和非官方支持的基督教。舉個例子,在中國由來已久并將一直存在下去的天主教集會,其合法性已經被中國政府承認(但不被羅馬教堂承認),因為負責管理教徒的牧師及主教不承認教皇的權威,但如今也有一些中國天主教徒開始用傳統的觀點看待教皇權力。西藏自治區和青海、四川等周邊省份的人們推崇藏傳佛教。此外,很多中國人歷來就信仰宗教,包括歷史悠久的道教,也有最近發展起來的氣功,并且中國信奉宗教的人數正在增加。
中國內部在民族、文化和宗教上的差異性雖然不為外國人理解,但卻實實在在塑造了這個在世界上人口總數第一、經濟總量第二、面積第三的國家。近年來,中國政府熱衷于在重塑自己的國家形象,包括建立孔子學院推廣漢語、制作國家形象宣傳片等。但是,刻板印象似乎有著自我強化性,未來中國能否擺脫單面人的尷尬處境,還需要中國政府、民眾和國際社會共同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