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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殺(連載一)

2012-04-29 00:00:00李華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2年5期

第一章

1

苦根死后,成為埋在一杭身邊的一顆炸彈。要再過三個月,一杭才在一張攤開的廢信封背面寫下這句話,并開啟一個關于謀殺的故事。

這家背街小餐館做的兔肉很有名,價格實惠,因藏在一座公廁后,人稱“廁所兔”。酒足飯飽的胖子,側身從兩座串架壁房屋間的縫隙穿過,像幾只圓肚蜘蛛貼墻爬行,擋住了一杭向外張望的目光。

一杭無趣地扭過頭,第一百次掃過臺階兩側濕漉漉的花盆、窗臺上軟體鐘似的桔皮,以及門與窗之間那個缺角的大石缸。缺處反扣著一把底部開裂的木瓢。一杭將一個小紙團扔進石缸,一條紅錦鯉魚受到驚擾,猛地剪動尾巴,在缸底騰云駕霧。被攪亂的細泥,像水下噴泉一樣翻動。

雪螢還沒來。一杭看著餐桌上孤單的兩副碗筷和一碟花生,夾了一粒,剛放到唇邊,花生一滑,掉在左手臂上,他凝視了一眼,迅速抬手,嘴一伸一張,將花生含在了嘴里。

“呵,不等我就開動了?”清脆的聲音從曲曲彎彎的小巷鉆進來,雪螢提著拉桿箱出現在巷口。一杭歉意地笑著,迎上去,幫雪螢把皮箱放好,回頭沖黑洞洞的屋子里喊:“老板,可以上菜了!”

雪螢照例俯身拿食指在椅子上一抹,翻過來看見指肚上橢圓一圈油膩膩的灰塵,皺了皺眉,用餐巾紙仔仔細細地把凳子擦了一遍,說:“以后吃飯換個地方行不?”

一杭趕緊幫忙擦雪螢面前的桌子,說:“這地方雖說環境差了點,但菜的味道不壞。”雪螢撇撇嘴坐下來,顯然餓了,開始夾花生吃。這時服務員端上來一盤兔肉,她剛伸出的筷子又縮回去,偏頭問:“你不是說要去接你媽嗎?”

一杭換了下坐姿,說:“她身體不舒服,臨時改變了主意。也好,這個國慶節就徹底交給你了。”

雪螢不置可否地笑,“越來越油腔滑調了。”邊說邊伸出筷子。一杭正色道:“我是認真的。”說著,把身子平滑過去,拿手去扳她的頭。雪螢讓了讓,沒讓過,便聽任其自然,閉上眼大嚼兔肉。

好事多磨,一杭的山寨手機突然尖叫起來,他皺了一下眉,掐掉電話,繼續把嘴向雪螢傾過去。電話又尖利響起。雪螢咯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扯了張餐巾紙擦擦嘴巴,說:“接吧,說不定有要緊事呢。”一杭不情愿地拿出手機,匆匆看了一眼,粗聲粗氣地說:“喂,你找誰!”

一杭突然語氣軟下來,轉身踱到陰暗的小巷里,急促地低聲解釋著什么。雪螢把筷子搭在碗上,盯著他的背影。只隱約聽到一句:“你想怎樣?我說了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一杭反復地強調這一句。好一陣,垂頭喪氣地走回來,坐在凳子上發呆。

雪螢也沒放在心上,半開玩笑說:“怎么,招惹小流氓了?”一杭沒好氣地說:“沒有。呃,算是吧!吃好了嗎?咱們走吧。”站起來便去買單。雪螢趕緊塞了幾筷兔肉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說:“菜還沒上齊呢!”

2

一杭不是那種喜歡看電視的人,電視卻成天開著。電視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就像一條河流,不管世間發生什么事,每天只顧靜靜地流過去。一杭能感覺到河水的流動,感到這種流動帶給這間冷清的屋子絲絲暖意和生氣。房子是農民自建的,房東在樓下經營快餐,他租了樓上兩間房子,如果不是雪螢經常會來,他寧愿把其中一間轉租給別人。

那天晚上,一杭正在看一部長篇小說,無意中聽到電視里在播放一條短訊:一中年男子今晨在車禍中身亡,肇事司機逃逸。車禍。肇事司機。逃逸。這幾個詞迅速在一杭腦海中發酵成一團面糊。他想起中午那個神秘電話,那個嘎著嗓子的人是誰?他從哪里知道我的電話?他為什么要給我打電話?為什么知道我曾經出現在車禍現場?

起風了,窗簾像舞女的裙裾優雅地飛起又落下。一只漆黑的垃圾袋被風卷到高空,又回落下來,風浪再一推,鵝毛般輕盈地越窗飛來,正好貼在一杭的眼睛上。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一切都改變了,第二天一早下樓時,一杭突然產生了這種感覺。樓下有個賣報紙的老頭兒,一杭總在那里買報紙。時間久了,便談論些天氣之外的事情,漸漸就熟了,每次下樓,老頭兒都要沖一杭點點頭。但那一天,他卻不認識一杭似的,抬了一下頭又低下去翻看手中的報紙。

他在看什么?

是那條關于車禍的消息嗎?

報紙上說什么了?

一杭有一種沖動,想上前一把抓了老頭兒手中的報紙就跑。但他不能。盡管他巴不得馬上看到報紙,馬上找到那條新聞,但他卻不能表現出來,他甚至不能就近買一份報紙。他下樓往左拐——小區大門口也有一個報攤。他猶豫了一下,徑直出了小區門,朝一條小巷走去,他感覺自己是個木偶,目不斜視。

巷口有一個報攤,因為周圍人來人往,一杭便沒有停下來。后來,他向右拐進了僻靜的一條小路,他平時很少經過這里,那么,就應該是安全的。在一家小區門口,一位老太婆肩上挎著一個印有《成都早報》字樣的藍布包,正在清理報紙。

一杭的心“砰砰”跳著。他走上去,說:“拿一份早報。”一杭偶爾給早報副刊寫點小文章,對早報有感情,一般而言,他會選擇買早報。他幾乎是從老太婆手中搶過報紙,轉身急匆匆地走了。

他實在想找個僻靜的地方打開報紙,但又擔心被人發現。他把報紙折起來,緊緊地夾在腋下,回頭偷偷看了一眼那個老太婆。想著盡快消失在這條街上。

一杭不時回頭,看是否被跟蹤。回到家,立即把門窗關得嚴嚴的,開了燈,快速地翻閱早報。從第一版翻到最后一版,甚至連中縫也看了,卻沒有關于那起車禍的報道,又翻了一遍,還是沒有。看來,出場車禍死個人,已經吸引不了記者的注意力了。

這個時候,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通知他去拿一份快遞。從投遞員手中接過快遞,他狐疑地沿虛線撕開厚厚的快遞信封,劣制的信封上有細小的白灰掉下來。一同掉下來的,是一份《成都市民報》的剪報和一張照片。

照片有點模糊,但看得出來,是一處偏僻的街道。凹凸不平的地上濕漉漉的,向不同的方向反射著微弱的街燈。一個血肉模糊的男子躺在地上,旁邊是一個碰翻的鑌鐵水桶,已經嚴重變形。一個人蹲在地上拿手去試男子的鼻息,一輛摩托車停在旁邊。一杭只看了一眼,登時血液就凝固了。他像被烙鐵灼傷了一樣,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照片翻卷著,從指縫間跌落,帶著與沙粒磨擦的聲音在地板上滑行,最終被一只毛茸茸的拖鞋阻住了去路,像一只被壓扁的蛇,頭鉆到拖鞋下,整個身體露在外面。一杭內心深處那條禁錮的毒蛇,不幸醒過來了,整個世界成了一個深不可測的地獄。

3

這是一個法律的時代,而不是道德的時代。有些人為了錢,才不管你道德不道德呢,你把他釘在道德的恥辱柱上,等你一轉身,他就笑瞇瞇地跑開了。一杭遇到了這樣一個人。而他并不知道這個人是誰。

電話里,那個人的聲音有點熟悉,應該就是之前打匿名電話那個人。那人故意壓著嗓子,像一只公鴨在叫。公鴨說:“我寄給你的剪報和照片你收到了吧?”一杭的血都沖到腦門上了,他拿著手機,全身顫抖。公鴨說:“你聽著,我需要一萬塊錢,你把它用黑色垃圾袋包好,今天下午三點,在思念茶樓見面,我把所有的照片給你。記住,不準報警,否則,嘿嘿嘿……”嘶啞的笑聲像帶缺口的刀一樣,一下一下地扎進一杭的心窩。

一杭的第一反應是報警。但是,在他無法合理解釋那張照片的情況下,這就等于自投羅網。不能報警。他找出那張照片看了看,又把市民報的剪報翻開,是關于車禍的短訊。他從報道中得知,死者系外來打工者,在康平街理發和擦皮鞋,好像有一個妹妹也在成都打工,但附近居民在最近一年一直沒見過她。事發當天早上,死者橫穿公路到對面的廁所里提水,被一輛摩托車當場撞死。看守公廁的老人介紹說,摩托車司機還下車看了傷情才逃離現場。

一杭把報紙揉成一團,心說,如果我告訴大家,我到車禍現場時那人已經死了,有人愿意相信嗎?哦,不,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他坐在床沿發了好一陣呆,才從床下一雙長霉的長筒靴里掏出一個塑料袋,就像圣誕老人從口袋里掏禮物,把一摞鈔票攤在床上。

一杭開始蘸著唾液一張一張地數錢,一萬塊錢,數了一上午,仔細地清點了幾遍,又撫摸幾回。那差不多是他全部積蓄了,這錢要是給母親,或者給雪螢,她們該有多高興啊,可是,卻要送給一個陌生人。一杭想到平時自己一分錢掰成兩半花,每次請雪螢吃蒼蠅館子,就心疼得要哭了。

下午三點,一杭準時出現在思念茶樓,目光向樓房大廳里的每一個人掃去,但都不像在等他的樣子。正不知如何進退,手機響了。那個沙啞的聲音說:“下樓,出門左拐,在那條小街的路邊有一棵大樹,你把錢放在樹洞里。”“那,那照……”一杭感到嗓子發干,話沒說完電話已掛斷了。

一杭拐進一條幽靜的小巷,果見一棵碗口粗的樹,斜斜地一腳踩進了鄰街青紅相雜的圍墻。圍墻外的部分被扭曲成弓形,脫水后的樹干呈現涼拌雞肉似的紋路。長滿了潰爛傷口狀的樹瘤,暴露其生存的隱忍與頑強。樹頂端有向下生長的痕跡,近前端是密匝匝的梅花鹿鹿角狀的細枝,已經風干了,樹身定格成一只蓄力沖鋒垂死掙扎的斗牛。牛肚上有一深黑色胎記,細看卻是一個黑黝黝的空洞,洞周有一圈綠苔,邊沿上兩枚細弱的嫩草,像營養不良的衛兵。一杭站在樹下左顧右盼,四下無人,轉身迅速將錢放到洞里,一只黑色甲蟲拖著長長的花翎出洞巡邏,“啪”地摔了個仰天跤。

一杭轉身離去,卻一直沒有等來那個人的電話。

第二章

1

夏冰的周六基本上陷在單位。因為老板范堅強有事沒事,都習慣在周六到單位看看。這就意味著,公司的其他員工,也都將休息日奉獻了出來。有人說,是雪螢到公司后才出現這種情況的。但夏冰不相信這個說法,印象中,范堅強總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畫畫,一副不近女色的樣子。此人畢業于美術學院,卻陰差陽錯做起了文化商人。

夏冰八點半到了單位。經過編輯部時,伸過指頭夾起一份《成都市民報》進了辦公室,“砰”地把門關上。泡杯茶,仰躺在圈椅里,雙腿交叉放在辦公桌上,開始翻看報紙。周六的報紙縮水,版面只有平時的三分之一。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在三版下方那則關于車禍的報道上。

夏冰臉上有黃昏時分燈盞般的笑容次第亮起,雙腳擺出勝利的“V”字,叉在辦公桌上,從報紙上撕下一縷,玩味似的捻成小紙團,猛地往對面的墻上擲去。那里有一幅臨摹油畫,一只巨大的鵝以右翅護住一個裸體女人。女人的左手輕輕勾著一束野花,搭在鵝的頸部,她的右手,握著粗壯的鵝頸,閉著眼睛一臉沉醉。背景是深藍的天空、潔白的雪山、零落的村莊和寧靜的小河,前景是滿地鮮花,以及四個破殼而出的半人半神的孩子。紙團正中女人斑駁的乳房,落地后,在地板上跳了幾跳,滾到了推門進來的范堅強腳下。

夏冰趕緊把腿從辦公桌上拿下來。范堅強扭頭看了看墻上的畫,說:“小夏,你都干些什么啊?”夏冰嬉皮笑臉地說:“范總,這是藝術,不是色情。”范堅強搖搖頭,“搞不懂你們年輕人的腦子里想些什么。”剛要轉身出去,突然回頭問:“昨天我打電話讓你來公司,結果我臨時有事走了,這次出去收款情況如何?”

夏冰起身把地上散落的紙團掃進垃圾堆,回道:“還不錯,并且預訂了一批新貨。我準備一下,改天給你看數據。”范堅強點點頭,滿意地走了。不一會兒就聽到“乒乒乓乓”的聲音,夏冰知道范堅強已經回家,辦公室的人正收拾物品。夏冰也準備下班。因望見辦公室角落一堆新印的宣傳單,便提了兩捆下樓。出電梯時,遇到有事返回的范堅強。范堅強看定夏冰的手。

夏冰怔了一下,主動解釋說:“我準備……把這些資料多寄些出去,廣種薄收吧。”范堅強的臉舒展開來,愛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說:“這些事,交給辦公室的人做就可以了。”

“沒事,我力大,活動一下身體也好。”電梯合上了,范堅強向夏冰揮手道了再見。

夏冰把兩捆資料提到公司樓下一僻靜的小巷,一個騎三輪車的老頭兒坐依在一棵老槐樹下抽旱煙。夏冰說:“老吳,來,幫一把。”叫老吳的老頭拍拍屁股站起來,笑著說:“喲,夏銷售,今天又有什么好東西?”

“一些作廢的宣傳冊。秤一下,有多重。把手都給我勒疼了。”說完,把手放在嘴上吹了吹。

老吳說:“夏銷售,宣傳冊價錢比廢書要便宜點哦,下次,你還是給我搞點書來吧,字典、詞典更好。”

“好好好,快秤吧。”夏冰催促著。老吳把旱煙在樹干上敲滅,把煙桿插在樹洞里,提起了地上的鐵秤,用鐵鉤鉤住捆宣傳冊的繩子。頭往后仰,皺著眉說:“三十一斤半,另外那包就不用秤了吧,一共六十三斤。四六二十四,四三一塊二。就二十五塊錢吧,整數。”

“每次你都少給幾毛錢,真是的。行了,下次把價格給我算高點,四毛錢一斤太便宜了。”夏冰接過皺巴巴的錢,得意地吹著口哨,走到路邊一個公用電話亭前,熟練地撥了一個號碼,嘎著嗓子說:“你聽著,我需要一萬塊錢……”

2

她不喜歡那光禿禿的頭頂上碩果僅存的一撮頭發,像是從大陸延伸出來的一座沖積平原,只是天長日久,與大陸之間的臍帶斷裂了,成為茫茫大海上一座孤島。她也不喜歡那張臉,一塊白,一塊黑,非洲奶牛一般。她尤其不喜歡那雙細細的眼睛,總像螞蟻一樣在她身上亂爬,蜇得她渾身不自在。所以,夏冰約雪螢下午四點在青鳥咖啡館見面時,她立即拒絕了:“有事在電話里說吧,或者下周一在單位談。”夏冰卻非要當天見她,說有重要的事情相告。雪螢有些疑惑地答應下來。

咖啡館在二樓,才到樓梯,便有舒緩的音樂挾著淡淡的咖啡味兒迎上來。咖啡館的門設計有點歐化,古香古色。室內,環境典雅,色調奢華,燈光暖而暗,讓人恍惚間像是一腳踏在夕陽中塞納河的柔波里。幾對男女鶯聲燕語地說著情話,一些則大膽地在某幅法國印象派油畫下接吻。

夏冰已經到了,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前,隨意地翻看報紙。雪螢上前,在夏冰對面坐下來,要了一杯卡布其諾。細滑的骨瓷杯有一種玉石的質感,細膩的奶泡沒有質量地浮上來,熱氣繚繞,輕輕攪動小湯匙,淡淡的奶香越發濃郁,甜甜地布滿了屋子。她吮著咖啡,等夏冰說話。

夏冰吹了吹浮沫,啜了一小口咖啡,問:“你知道昨天早上發生在康平街那起車禍嗎?”雪螢搖搖頭,問:“什么車禍?”夏冰用手捂著嘴咳嗽了幾聲,見雪螢皺眉盯著他看,便尷尬地笑笑,拿起桌上的餐巾紙擦了擦嘴角,“沒辦法,咽炎。”

雪螢沒有接茬,夏冰不慌不忙地將一份成都市民報推到她面前,說:“你大概不太關心國家大事,其實看報紙有好處,沒準就有你需要的信息。閱讀就是資源哪。”夏冰很為自己能在談話中夾進一些格言警句得意,并期待雪螢對此作出回應。雪螢佯裝不懂,只拈著報紙舉在眼前,掃了一眼標題,又隨手扔在沙發上,說:“現在的報紙除了房產廣告就是汽車廣告,新聞也盡是些張家長李家短,今天張三殺情敵,明天李四包二奶。”

夏冰繞過來,把報紙從雪螢手上抓過去,嘩啦在雪螢面前展開,說:“你看看這里,仔細看。”語氣里有一種邀功的曖昧。雪螢順著他的手看去,突然瞪大了眼睛,雙肩顫抖,“不可能,不可能!”話雖這么說,卻低聲抽泣起來。

夏冰順勢摟過她的肩,輕柔地說:“我也很難過,你知道,我和你哥哥第一次見面就很投緣。你哥哥雖然沒有文化,但人很實在,勤勞,樸實,待人熱情……”

“別說了!”雪螢站了起來,“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對不起,我該走了。”

“有什么需要幫助的盡管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夏冰站起來,慌忙中碰翻了咖啡杯,他抓過紙巾邊擦褲襠,邊沖著她的背影大聲說。

3

苦根像一只羊,悄無聲息融進遼闊的草原,沒了。生活總在你最措手不及的時候,給你以驚喜,或者災難,讓你無從反抗。

雪螢來到康平街,哥哥苦根在這里攤擺剃頭,兼帶擦皮鞋,算是從上管到下。一片窄窄的屋檐下,墻壁上留有火爐的煙痕,地上尚有未除凈的毛發。那張斷過一條腿的藤椅還在。苦根拿一根木條用細鐵絲綁在那條斷腿上,好歹還能坐,只是人一坐上去,四條腿就向外分開,“嘎吱嘎吱”響著矮下去一大截。這地方偏僻,多數時候,沒有顧客來,苦根就像貓一樣,蜷在這把藤椅里打呼嚕,口水順著嘴角牽成一條雨線。常常是爐子上的水開了,鳴笛壸嗚嗚地叫,他也不管。對門守公廁的老頭兒聽不得那尖叫聲,皺著眉過來幫他把水倒進暖水瓶里,再把蜂窩煤爐子的爐門堵上。為此,生意好或者心情好的時候,苦根就打二兩燒酒,切一兩豬耳朵,買一碟油酥花生,兩手不空地端到廁所里和核桃臉一起分享。他不知道守廁所的獨眼老頭兒叫什么名字,因為一張臉皺得像核桃,便這么叫他——他不敢拿老頭兒的獨眼說事。

那一張破藤椅上,已經有一只貓安了家,正蜷成毛線團,安詳地瞌睡。雪螢在比公路略低的屋門前站定,輕輕地敲了敲門。那只夢醒時分的黑貓懶洋洋地看了看她,伸了伸四肢,氣定神閑地從藤椅上走下來,如同皇帝走下金鑾殿,在墻角拐角處消失了。貓躺過的地方,一件破衣服很板結地貼著椅面,上面沾著的灰白色的絨毛,不時在風中揚起細細的一兩條來。房東半天才出來,嘴里銜著一截甘蔗。一聽是問苦根,氣就沖上來了:“這個苦根,還欠我兩個月的房租,現在人死了,叫我到哪里討錢去!”

雪螢替哥哥付了房租。房東不好意思地看著她,說:“這個苦根,也可憐。去年跟一個傻姑好上了,日子就沒有好過。你是他什么人?他的剃頭工具我還收揀著的,你要不要?”雪螢搖頭。

去年,苦根固執己見和一個癡呆女人同居了,雪螢接受不了。后來,他又迷失在彩票世界里。在雪螢看來,不影響自己生活質量,把購買彩票當作支持公益事業,倒也無可厚非。但哥哥卻把買彩票當成了一夜暴富的終極捷徑,他在購彩點看到一幅對聯:早中晚中,早晚要中。天真的,懶惰的,瘋狂的哥哥于是認定,只要堅持,早晚要中。

苦根不太愿意把自己的事情告訴雪螢,尤其是在認識傻姑以后,他的個人意識開始覺醒,一個男人,他有權保持必要的沉默。于是,在同一個城市里,他們是兩個互不相干的人。

現在,苦根出車禍死了,那個寡言少語的哥哥卻在雪螢內心復活。似乎都是這樣的,人一死,所有的隔閡在瞬間被擊穿了,那些曾經的溫暖連綿不斷地輸送過來,這些溫暖,把不快都裹了起來,溫暖也就更加強大。

在雪螢五歲的時候,母親突然去世了。母親站在二樓的走廊上為她梳頭,她記惦著找小朋友玩,母親很生氣,舉木梳狠敲她的頭。木梳“嘎嘣”一聲斷作兩截,一截還在母親手中,一截飛到樓下,把一個過路人的眼睛戳壞了。那家人糾纏不休,母親當著他們的面從二樓跳下去,摔死了。此后,爸爸繼續忙他的教育事業,哥哥幾乎成了她的全部。有一回,她掰著指頭問爸爸:“爸爸,你是中指,媽媽是食指,你說我愛哪一個呢?”“爸爸吧,爸爸掙錢養家。”她搖頭。“那就是媽媽了,媽媽十月懷胎生下你……”雪螢還是搖頭。爸爸愕然。看到爸爸那副樣子,她握住食指和中指,卻默默地看著無名指,說:“我愛媽媽,也愛爸爸……”其實,她最愛哥哥。可是,從什么時候起,那個疼她的哥哥和她又隔膜了呢?是因為那個癡呆的女人嗎?

天黑了,康平街一帶沒有路燈,行人也很稀少,聽一杭說這一帶經常發生搶劫和強奸案,雪螢便有些擔心,加快了腳步。

一輛黑色轎車停在面前,雪螢一驚,下意識地捂住提包。窗玻璃搖下來,夏冰探出頭,朝她笑。接著,返身艱難地為她打開車門。雪螢也不客氣,坐了上去,說:“怎么,路過?”夏冰瞟了一眼車內后視鏡,答:“算是吧。”

雪螢不再說話,也不想說話。黑暗仿佛某個看不見的空洞,吸走了哥哥。她不知道,她的幸福也將從那里消失。

4

回到出租屋,警察已經在等著她了。雪螢開門進屋,警察坐下來,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照片遞過來,問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她哥哥。雪螢已經了解到哥哥的事情,便有些冷淡地說:“看不太清楚,但應該是,附近的人都說是,那就是了,我哥哥沒留下什么東西嗎?”

“除了在他身上找到兩張彩票,什么也沒有。”警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問:“他真是你哥哥?”言下之意,親人死了還如此鎮定,還只知道關心他的遺物。雪螢便把照片挪近又看了一次,確認地點了點頭。這次,她驚訝地叫起來:“這個人,這個人我認識!怎么會是他?!”遞照片時警察就期待的反應出現了,臉上便現出一絲笑意,但突然回味過來,身子前傾,問:“你是說那個騎摩托車的人,你認識他?”雪螢點了點頭。“他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警察掏出一支筆,期待地看著她。

雪螢卻不著急了,身子往后退了退,輕輕靠在墻上,痛苦地說:“我只知道他是一個不入流的作家,但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哪里。”警察有些失望地縮回身子,“哦”了一聲。“警察同志,這張照片,可以、給我嗎?”雪螢低聲問。警察猶豫了一下,說:“我辦案時還需要它,再說,一張照片說明不了什么。”

警察又問了些苦根生前的情況,有沒有仇家之類的。但表情輕松談話隨意,有一搭沒一搭的,不像是辦案,倒像是與朋友聊家常。警察看了看墻上的時鐘,起身走了。雪螢卻在出神。她記得很清楚,照片上那個蹲在死者面前的人,是江一杭。她的青梅竹馬江一杭!她的戀愛對象江一杭!當她第一眼認出照片上的人時,其震驚程度,不亞于從報上看到哥哥出車禍時的感覺。

第三章

1

“你到哪里去了?你是不是犯了事?撞死苦根的是不是你?”一杭蔫蔫地回到住處,房東葉知秋便尾隨上樓。葉知秋右臉頰有一顆碩大的黑痣,黑痣肥沃的土壤滋養了三根又粗又長的毛發,人稱三毛。一杭心情煩躁,一言不發把三毛推出房間,重重地關上門。三毛在屋外扯著嗓子喊:“今天下午,警察來找過你了!”

“我沒有撞人,你們為什么都在逼我!”一杭抓起寫字臺上那本書扔向大門,三毛叫了一聲,嘟囔著下樓去了。平心而論,三毛待自己不薄,說是兩百元一月的房租,其實分文未收,只需他每周為三毛的兒子輔導一次作文。剛來成都時,一杭沒有工作,幾天才能吃一頓飽飯。三毛還常讓兒子背著老婆給他端一碗回鍋肉上樓。關鍵是,三毛是唯一一個敬重他的人,把他當成一個暫時落難的偉大作家。

有些過意不去的一杭,轉身下了樓,在一字排開的菜籃子前站了站。三毛在炒菜,立即放下鍋鏟過來,悄悄把他拉到僻靜處,低聲說:“你還出來干嘛?怕大家不認識你?”一杭說:“人正不怕影子歪,那個人不是我撞的,我怕什么?”三毛恨鐵不成鋼地搖頭回去了。

一杭沖老板娘招手,點了一盤回鍋肉,一碟臘香嘴,一份肥腸魚,破例要了兩瓶啤酒。他走到最里端的桌子前坐下來,從筷筒里取一雙筷子,一邊玩弄,一邊看三毛忙碌。等菜炒好,一杭邀請三毛也過去喝一杯。三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關了天然氣,用一塊漆黑的濕布擦了擦炒菜的鍋,又掀起圍裙擦手,憨厚地笑著,搖搖頭。一杭就過去拉他。他看了一眼爐子旁邊擇菜的老婆,又看暫時還沒有顧客,便半推半就地坐了下來。

天空烏云擠逐,如同一張舊得泛白的牛毛氈當頭罩了下來。開始下雨了。老板娘叫三毛快把塑料布拉上。三毛磨磨蹭蹭地起身,把一邊釘在墻上、卷在一處的塑料布攤開。一杭過去幫忙,兩人分別拉住一個角,套在兩棵樹的枝丫上。雨便順著略為傾斜的塑料布流到樹根去了。

客人少,老板娘坐在臨街的一張凳子上發呆。這時,一個中年婦女縮著脖子跑了進來,站在塑料布下,抖身上的雨滴。老板娘站起來,沖著三毛說:“來客人了……”三毛頭也不抬,把酒給一杭倒滿,兩個杯子“啪”地又碰響一處。桌子旁邊的啤酒瓶已經站成了一個排。

三毛拍著一杭的肩說:“我相信你,我也給警察說撞人的絕不可能是你!我帶他們去看了那輛摩托車,一點撞過的痕跡都沒有。我想,你要是把借我的車撞壞了,也會告訴我的,是吧?”一杭點了點頭,又握了一握他的手,說:“謝謝!你還是去招呼客人吧……我等你好了才喝。”三毛晃著腦袋說:“今天不做生意,只管喝酒!”老板娘無奈地搖搖頭,走上去招呼那中年婦女,女子卻歉意地笑笑,“對不起……”她望了望天,不好意思地解釋:“我、想在這里等雨停。”老板娘悻悻地坐回去,開始修剪自己并不長的指甲,不再往中年婦女那邊瞧一眼。

雨越下越大,夜已深了,那位躲雨的中年婦女看等不到雨停,也走了。小攤上只一杭和三毛還在喝酒。三毛提議猜拳,猜拳聲驚醒了伏在桌子上打瞌睡的老板娘。她看了看表,拿了一根撐衣竿在塑料布上戳,積壓在塑料布上的一團雨水“嘩啦啦”便傾到三毛頭上。他擦了擦頭上的雨水,站起來搖搖晃晃回屋。

中途停下來,轉身指著一杭說:“兄弟,我、我勸你還是暫時躲、躲一躲,現在很多事情,說、說不清楚……那個什么趙……的,”“趙作海!”一杭歪歪扭扭站起來,補充說。“對,趙、趙作海,說是殺、殺了人,結果、十年后才曉得,那個人沒、沒死,你說趙、趙什么的霉不霉,冤枉坐了十年牢。你,你……”話沒說完就歪在了地上。

2

一杭對范堅強這樣的暴發戶,骨子里有種不動聲色的瞧不起。但又不得不依仗他。這一次,他想到了范堅強,他的別墅,或許是一片靜土。

出了城,人煙漸稀。路的一邊是低矮的青磚灰瓦房,靠近城市那一邊是高高的腳手架,很多光裸裸的大樓正越爬越高,城市的觸角已經伸向了鄉村腹地。府河從一片翠綠的莊稼地里橫貫而出,流向天際。

范宅已在眼前。這是一幢自建的獨棟別墅,三層,靠著府河,前面是一個巨大的花園,一篷月季正開得烈,香氣裹在河風里,輕輕送過來。盡管屋畔有一條大河施施然流過,花園里還是塑了假山,砌了水池。范堅強還在河邊搭了一個平臺,號稱必醉亭,十平方米大小,上有拱頂。四周欄桿上,有爬山虎和其它一些藤蔓植物攀援上來。平臺和別墅之間有長長的走廊相連,亦有臺階通花園假山。

一條細徑蜿蜿蜒蜒流向宅院深處,一杭隨一個戴墨鏡的青壯男子穿過暗香浮動的院子,向左拐入一月亮門,眼前洞開一個天井,有盆景及一小型噴泉,當中砌了一石桌,伴幾張石凳。花木扶蘇中,范堅強手執一子,正獨自下棋。

“老板。”男子輕輕喚了一聲。范堅強緩緩抬起頭,放下棋子站起來,笑道:“來啦,快坐。”手一揮,那男子便知趣地下去了。范堅強命人撤了棋盤,在石桌上擺下酒菜,道:“過來陪我小酌一杯。”

“范總,我要感謝這幾年來您對我的關照,讓我可以尊嚴地活著,您不知道,我剛來成都時那種無衣無食的日子是怎么過來的。有時候,我真的感到您是我連接世界的一根臍帶,沒有您的幫助,自己的營養也就斷了。”一杭說著,謙卑地站起來敬酒。他對自己的聲音很陌生,想到自己竟然說出這般搖尾乞憐的話,不覺耳根也紅了。

范堅強把手親熱地搭在一杭的肩上:“你不要說了,這幾年,憑心而論,我有些虧待你。但是,商人要的是利益最大化,你要理解。”

“范總,其實那些事,就是剪刀加漿糊的體力勞動。得多得少,我不在乎。小說才是我的最愛,以后有機會,咱們合作一部小說!”

“好啊。”范堅強微笑著說,“這段時間,你就在這里安安心心寫小說吧。”

“太感謝范總了,我再敬您一杯!”說著,一杭又站了起來。也許是酒精作用,這一次,他說得很誠懇。

范堅強重重地把酒杯頓在桌上,咂了一下嘴,說:“走,我帶你去看看你的房間。”在曲曲折折的回廊里穿來穿去,一杭已經暈了,先還能勉強分辨方位,到后來干脆放棄了這個愚蠢的想法。

“到了。”走下十余級臺階,一扇堅實的黑漆鐵門像墻垛擋在了面前。范堅強掏出一串鑰匙,偏頭對著月光找出一把,捅了好幾次才將鑰匙伸進鎖孔。“咔嗒”,清脆一聲響,門“嘎嘎嘎”被推開一道縫。“這個地方,絕對不會有人來打擾你!”風陰月寒,花搖影亂,一杭不覺有一絲涼意。

3

范堅強約雪螢賞月品茶,在短暫驚訝之后,雪螢答應了。到時,范堅強已在必醉亭擺了一張圓桌,三把橡皮繩椅子。他,雪螢,一杭,圍坐一圈。一邊品茶,范堅強一邊介紹他的別墅。當初他來的時候,這里還是一片荒山坡,“相當于自我放逐。”平臺外面那些大樹,是他親手所植。一晃,十多年過去了。

范堅強愜意地嗑著瓜子,看著河面上夕陽把金黃的花瓣搖落一河,一派星河燦爛。一杭手捧茶盞,順著他的目光,但見一竿斜陽,無窮碧波,遠處一堆篝火,像夕陽融化在地平線上。“真美啊!”他回頭望了一眼雪螢,說。

雪螢的目光卻在遠處,那里篝火漸旺,星斗出現在低低的天際。平臺上的燈光,朝著寬闊的河面成扇形鋪過去,在一河流淌的銀輝上,繡出朵朵跳躍的金花。范堅強命人換上酒杯,擺下熟菜果蔬,隔著圓桌朝兩位客人舉了舉手中的酒杯。雪螢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一杭,心事重重的樣子,象征性地喝了一口。一杭頻頻向她拋去的眼波,都落到了虛處。一杭有些生氣,是不是在老板家里,就要隱藏他們之間的戀情呢?就算要,也不至于裝出不認識的樣子。

喝了幾杯,一杭就以身體不舒服為由賭氣走了。雪螢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對月光沒有一點興趣。范堅強感到了她的無聊,便提議去看他的畫室,雪螢便順水推舟站了起來。

畫室里陳列著成都不少知名畫家的作品,當然也有范堅強自己的。有幾幅居然畫的是雪螢,雪螢暗暗吃驚,臉不覺紅了。不敢多看,趕緊把目光移向一幅夕陽牧歸圖:牧童騎牛長歌短笛,漁翁搖櫓滿載而歸。想來是在河邊必醉亭所見。雪螢正陶醉在安詳幽靜的意境里,范堅強接了個電話,出去了。

雪螢反倒更覺自然,隨興瀏覽著墻壁上的油畫。畫室旁邊有一道門,雪螢好奇地穿過去,是一處暗室。迷宮一樣,橫七豎八地拉了許多細鐵絲,鐵絲上墜著一個一個的木夾子,夾了照片,也有一些底片。正對門的墻上,放大了一幅照片:一塊巨大的干涸的農田,在低低的鏡頭里,平整的農田表面那層細膩的泥皮收縮并龜裂成一盞一盞的,每一盞里都盛滿了光與影,漫無邊際,壯觀而美麗。所有潰爛的傷口都披著美麗的外衣,就像極毒罌粟總是開極艷花朵。雪螢暗想,美倒是美,但那些分割夕陽的泥盞背后,是大地的焦渴,是民眾的災難!藝術家最根本的不是才華,而是一顆向善的心。

突然,一張五寸照片撞入了她的視線。照片上,一個男子,蹲在一個血跡模糊的中年漢子前,旁邊還有一只撞扁的鑌鐵桶。中年男子是哥哥苦根,蹲著的男子是江一杭。雖然與從警察那里得到的不是同一幅,但大同小異,那張照片,難道是范堅強拍的?他怎么會去那里?

雪螢看得入神,回頭見范堅強還沒回來,迅速將照片取下來放進了衣袋,趕緊折回畫室,在自己的畫像前饒有興致地停下,似看非看。一會兒,范堅強匆匆回來,陪雪螢繼續參觀。雪螢卻說時間不早了,想回家。范堅強說開車送她,她堅持要獨自一個人走走,范堅強想了想,說:“那你小心點。”

出門不久,一個黑影從旁邊的道旁樹下竄出來,嚇了雪螢一跳。“干什么?!”她顫抖著道。黑影笑嘻嘻地說:“是我!”原來是夏冰。雪螢冒了一身冷汗,生氣地拍打他的肩,“你干什么?!”

夏冰很開心地說:“沒想到你的膽子這么小,呵呵。”雪螢也笑了,問:“深更半夜,你一個人走在偏僻的路上,不怕?”夏冰說:“我一個大男人,怕什么,不過,要是像你這樣的漂亮妞,倒是得小心點,可別叫人劫財又劫色。”

雪螢沉默了,想想還真有些后怕。夏冰說:“我很高興,你沒有讓那個老色鬼送你。”雪螢不悅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家范總又沒招你惹你。”夏冰氣鼓鼓地說:“他就招惹我了,想老牛吃嫩草,沒門兒。”雪螢不理他,繼續往前走,看見遠處駛來一輛出租車,忙招手。出租車“嘎”地停在面前。

夏冰卻對出租車司機一揮手,說:“對不起,我們不要車。”把雪螢拉到旁邊,他的車停在那里。雪螢說:“這次不是碰巧吧?你在跟蹤我?”

夏冰拉開車門,說:“寶貝,是保護你!”雪螢“哼”了一聲,望著窗外絢爛的夜色,不說話,思緒回到9月23日,回到那一場觸目驚心的車禍。

4

對未來一無所知的一杭,決定回老家去了。在這個城市里,他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法國作家莫迪亞諾在《青春咖啡館》中寫到他的那種心情:“她只想逃走,逃到更遠的地方,用劇烈的方式割斷與日常生活的聯系,呼吸到自由的空氣。”盡管這本薄書寫的是一個逃離的故事,但其實與他的代表作《暗店街》一樣,也是一個關于尋找的故事。《暗店街》是尋找自我,尋找過去,而這本小說中的主人公則是尋找坐標,尋找未來。換句話說,莫迪亞諾在兩部小說中探討了人類兩大終極問題:“我們從哪里來?我們到哪里去?”我將何去何從?回去,這需要多大的勇氣?甚至超過當年做出去成都的決定。很多人,一旦來到城市,就誤上賊船,再也回不去了。再多的苦,再多的累,再多的辛酸與委屈,都只能默默地咬牙扛著。唾沫和白眼,成為橫在他們身后的刀子。人們一邊標榜“退一步海闊天空”,一邊卻認定投降可恥。作為一個人生戰場上的逃兵,在故鄉是沒有尊嚴,也得不到同情的。但他別無選擇。這是宿命。

促使他下這個決心的,是前一天晚上的一個夢。一杭夢見自己努力爬上一個正在空中飛翔的熱氣球,他怎樣努力也爬不上去,只能一只手夠到熱氣球的一條繩子,坐在熱氣球里面的人,似乎根本沒有看到他,一個小孩無動于衷地吃著冰淇淋,一個老頭兒在抽旱煙,一對中年男女在激烈地爭論什么。一只白色的小寵物豬看到一杭,似乎感到領地正被侵犯,沖著他哼哼直叫。一杭的手支撐不住了,換了一只手。兩只手交替拉著氣球上的繩子,伴隨氣球的飛行而晃蕩。終于,他精疲力竭,無奈地松開了手,他立即往下掉,腳下仿佛是一個永遠也沒有底的深淵。他閉上眼睛,等待著落地的那一刻,在下落過程中,心都空了,還是沒有著地。這時,他期待的奇跡出現了,上帝的手輕輕一伸,托住了他。上帝問,你有什么要求?一杭說,讓我的手更有力點吧。上帝笑了,傻孩子,你為什么不要一雙翅膀。說完,消失了。一杭才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如果那個熱氣球象征一座城市,那么他就是這個城市的第三者。他感覺自己如同故鄉的蒲公英一樣飄來飄去。那晚,他在被窩里寫下一首詩。

上天給了我傘

輕盈 以及

一個關于生存的夢想

輕佻地將我帶走

又無情地拋我于遙遠的異鄉

生長梅毒

貧血和寶馬車的大地

堅硬得冰涼

于是

一顆柔軟的心

越發脆越發弱

越發沒心沒肺

沒有一線縫隙

能將我的身體收藏

沒有一片屋檐

可以為我招攬陽光

我是一枚多情的蒲公英

只留戀精神的土壤

頭破血流的祈禱

喚不來肥沃的春天

風干的夢想和

老態龍鐘的暮年

就讓他寄存在寒風中的旅店吧

我要用生銹的翅膀

帶我回家

一杭只給范堅強說了自己的決定。正在作畫的范堅強停下手中的筆,眼睛卻逗留在畫布上,退后一步欣賞著畫面,半晌才事不關己地說:“從長遠來看,成都的發展空間更大些,自貢畢竟是小地方,機會少。”

一杭覺得范堅強的輕慢傷害了自己,自尊心迅速膨脹,紅著臉分辯:“福克納幾乎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奧克斯福鎮,但他寫出了舉世無雙的小說。文學與物質是向兩個相反方向行進的馬車,優裕產生不了震撼人心的經典作品,《紅樓夢》就是蘸著血淚寫就的,凡高一生與貧窮做斗爭,卻留下了最優秀的作品。物質的匱乏,迫使人們在精神方面尋找生活的希望和力量。”

范堅強終于把目光移向一杭,將畫筆放在調色盤里,捏了捏尖瘦的下巴,問:“回去后有何打算?”

一杭注意到范堅強的拇指過處,立即多了一片綠竹葉,便有了一種報復成功的平和,說:“我想回去做個艄公,在釜溪河上免費為過往行人擺渡。在船頭放幾本書,閑時翻幾頁,想寫小說了,就寫小說,想休息了,就看兩排青山一痕綠水。”他的心思完全沉浸在理想世界里了。

“倒也不失為一種生活方式,”范堅強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意識到上面有油彩,便用手背蹭臉頰,于是,竹葉變成了一塊雨花石,他又看了看手背,聳聳肩,說,“你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你的意思是,您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一杭笑著反問。

“這個世界是為務實者準備的。”范堅強俯身從寬大的桌上抓過一張濕巾紙擦了擦臉,說。

“各人的價值取向是不一樣的,所以他們眼中的世界也就不一樣。”一杭淡然地說道。

兩條平行線是不可能交叉的,既然如此,就沒有必要計較彼此的觀點。范堅強將濕巾紙臟的一面折到里層,小心地擦著手背,問:“你什么時候離開?”

“明天吧,我一個人了無牽掛,來去自由。”

5

一杭回了老家夏家村。剛上成都頭兩年,他只能吃冷饅頭充饑,生活很苦。后來,雪螢為了尋他而去了成都,并在一風公司做文員,一杭則從一風公司接一些童話改編之類的活計,生活才有一些起色。算算,他已經四年沒有回過家了。

過了河,沿著一條小路,走到盡頭就是自己的家。家門口有一棵歪脖子李樹。小時候他和同齡孩子爬樹摘青果子吃,是他最幸福的日子之一。幾十年過去了,人們冷了這棵樹,樹也不結果了,只剩一口氣在,和人老了是一樣的,樹活著真沒意思啊。

進院是一個壩子,正對李樹那排房子有些舊了,串架壁的泥墻上,依稀可以看出不同時期的標語:“農業學大寨□□□□□”“一人超生,全村結扎”,還是小時候那般模樣,那么親切。房子是地主江一清在1940年代所修,解放后,被幾戶貧農共了產。現在,除了母親住的那幾間屋子,小院的其它房舍已經全部改建成紅磚青瓦房。江宅比壩子高出一米多,要登幾級臺階。被磨蝕的臺階上長滿荒草,屋檐下擱置著一臺散了架的風谷機和半扇落滿灰白鳥糞的磨盤。幾根發黑的木椽像被打斷的手臂,半垂在空中。

房門半開著,一杭雙手執門,探進半個身子。本來想給母親一個驚喜,但不見她的身影。臥室里,母親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頭。一杭突然跪在床前,握著母親的手,哭了。“媽,你怎么成這樣了?你是不是病了?為什么不告訴我。”母親早就病了,所以,當一杭從范堅強那里得到6000元稿費,興致勃勃地邀請她去成都時,她根本沒有打算去,也不可能去,為了不讓一杭掛念,便向他撒了個謊。

一杭感慨不已,在這個勾心斗角的社會,唯有母親,才是那么全心全意地、無私無畏地關愛著他,理解著他,信任著他,期待著他。看著母親一頭白發,那個曾經年輕的母親卻在眼前活躍起來。

一杭從小沒見過父親,母親一手把他帶大。童年是在苦難中度過的,長到七八歲,還沒嘗過冰糕什么滋味。有一天突然下雨,母親買了一支降價處理的冰糕給他送到學校來。因還在上課,母親等在屋檐下,冰糕用一片芋頭葉托著,已經開始融化了,在芋頭葉上滴嗒作聲。終于,下課了,母親慈愛地叫著一杭,把只剩下一層薄冰裹著的木棍遞到他面前,同學們圍過來,“轟”的一聲全笑了。一杭的臉像天空一樣陰,一言不發,猛地將母親手上的芋頭葉打落在地,芋頭葉碎了,葉柄還握著,冰糕水潑了母親一臉一身。母親驚訝地看著他,他已經轉身跑回了教室。

一杭的眼圈紅了,他還想起小時候,母親送他去上學。那時,他在距家20里外的一所中學讀書,每天凌晨四點就要出門。那些大霧彌漫的冬日早晨,母親總是點一盞自制的風燈送他。風燈的骨架是竹篾條編制的,呈紡錘形,上端用四根細麻繩吊在一根竹桿上。為了防風,母親在四周糊了一層透明的塑料布。風燈上方開著小窗,下方套一塊小木板,上面固定了一盞油燈。所謂油燈,不過是一個盛煤油的方形墨水瓶,外加作為燈芯的置于鐵皮管內的一股白線。這個簡單的裝置,連同母親的背影,驅散了他童年時的恐懼與寒冷。

母親怎么就老了呢?母親怎么能老了呢?和母親比起來,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文學,什么車禍,通通滾到一邊去!

第四章

1

雪螢回自貢度國慶節,一杭約她去三多寨看梨花。其時,并沒有梨花,只有光禿禿的梨樹而已。但雪螢說,不在于看什么風景,而在于你眼里有什么。一杭便點頭。

那天,上蒼在灰白的柏油路面遺下斑駁水漬,形狀像極了顯微鏡下的細胞組織。但兩個人都不希望取消約定。一大早,他們坐35路車先到恐龍博物館,隨后叫了一輛火三輪,“突突突”地在泥濘的道路上飛馳。

秋天的田野有種收割后的荒涼,個別蚱蜢和水蜘蛛還戀戀不肯離去,趕鴨人揮動手中長長的竹竿,將成群的鴨子從一塊田趕進另一塊田,清理田里散落的稻谷,偶爾會有一兩只鴨子伸長脖頸,去夠再生枝上還青幽幽的稻穗。

半個小時后,他們到了三縣交界處的三多寨鎮牛口山。多子多福多壽的三多寨,據說是清末的自貢大鹽商為避戰亂而修,歷時七年,耗銀七萬余兩,占地1.25平方公里,分東南西北四道寨門,各門上均修有箭樓和炮臺。三多寨內石墻周長一千三百丈,高三丈,厚八九尺。石墻圍成一封閉王國,地勢險峻,易守難攻。內有農田四百畝,房屋數萬間,自開水塘,廣儲糧草。只是,百年之后,曾經興盛一時的鹽商巨賈都已淹沒無聞,古城墻也只余幾處斷壁殘垣。只幾處古堡成為細雨中的風景,其中一座已經廢弛,房頂上長滿青苔,磚縫里有頑強生長的野草迎風而動。墻上,用石灰寫著:此房出售,電話××。這是唯一原汁原味的古堡,其余幾座,都被粉刷一新,倒像是仿建之作。

高速路一側的峭壁上,鑿了一道寨門。寨門之內,是一座雄偉的古堡,兩只巨鷹在古堡上空盤旋。古堡前是一塊未經料理的平臺,保持著坑坑洼洼的原始狀態。平臺上枯萎的雜草間,扔著瓜子皮和易拉罐。平臺之下,是刀砍斧削般的懸崖,出人意料地沒有欄桿。雪螢向平臺邊緣移過去。乳白色薄霧向腳下的谷底退去,蓬松的體積收縮著,凝重起來。

一杭說:“別過去,那里太危險。”

谷底一塊荒地,長著渾身是刺的花椒樹。樹下有幾座荒墳,墳頭亂石排空,薄霧繚繞。雪螢冷冷一笑,向一杭招手,讓他也過去。她心里尋思,只要輕輕一推,一杭就將在那堆亂石間腦漿迸裂,而且,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個陰謀。

一杭有恐高癥,不敢過去。這是雪螢沒有料到的。她不能強求,以免露出破綻,只能重新尋找機會。一杭提議到寨門外去看看。那里有一條上千級的石梯小路,彎彎曲曲地伸向遠方。雪螢卻提不起半點興致。“路太滑了,你自己去吧。我在前面等你。”雪螢淡淡地說。

后來,他們穿過一片梨樹林,到了寨子的最高峰。那里有一間石砌小屋,并未住人。小屋旁邊,有一道柵欄門,上掛一木板,用紅漆寫著:此處危險,禁止翻越,后果自負。字跡已經陳舊而模糊。門上掛著一把鎖,卻沒有鎖。雪螢好奇地提議出去看看。一杭說:“今天你怎么專往險處走?”雪螢一怔,說:“我喜歡刺激。”

一杭只好上前把門打開。走出去探看。一條狹窄陡峭的小路,在樹叢中向山下延伸。“沒什么好看的,是一條‘連云棧’,估計幽通山谷。”一杭回頭說。“是嗎?咱們下去看看,看究竟通向哪里。”雪螢的情緒好轉起來。“可是——”一杭還有些猶豫。雪螢跟了過來,把一杭往旁邊一撥,說:“你要害怕就在這里等我吧,我下去看看。”“算了,我陪你下去。”說完,一杭小心地在前面探路。

小路估計很少有人走,野草已經把路面侵占了,兩側樹枝也伸過來,交叉互抱。一杭一邊注意將擋在前面的樹枝折斷,一邊拿腳試探路面,還不時回頭提醒雪螢小心。雪螢緊隨其后,心“突突突”跳起來,她平穩了一下呼吸,悄悄地抬起了手。

“嘩嘩嘩——”一杭腳下一塊風化的石頭酥裂成細碎的石粒紛紛滾了下去。他眼疾手快,抓住路邊一棵杉樹,才沒有掉下去。他驚魂未定地對雪螢說:“我們還是回去吧。”雪螢放下手臂,說:“無限風光在險峰,再走一段吧。”于是,一杭再往前走。雪螢跟上去,再一次抬起手。

一杭突然回過身來,雪螢的手尷尬地伸在空中。一杭望著來路轉彎處一片密林,聲音略微顫抖地問:“誰?”沒有人回答,卻見那里樹葉晃動。雪螢笑嘻嘻地說:“別自己嚇唬自己了,可能是野兔吧。”一杭使勁眨了眨眼睛,“可是,我明明看見是一個人呀。真是奇怪了。”雪螢也一臉嚴肅起來。一杭說:“來,我牽著你走,這段路很危險。”雪螢卻淡淡地說:“我們回去吧。”

經過那片密林時,雪螢裝作不經意地看了看,沒有人。但是,濕滑的地上,隱隱現出一個人的腳印,但她什么也沒說。

天越發陰了,雨大起來,在池塘渾濁的水面踩出一面網篩。兩人躲在一叢芭蕉下。一杭看著雨“嘀嘀嗒嗒”在旁邊的芭蕉葉上織出銀花,終于匯成一條水線沿著葉緣墜落,倏忽扎進土壤不見了。一杭看得正入神,雪螢卻催著回去了。

顛簸的路上,為了不被打擾,雪螢坐在車廂里閉著眼睛,卻在想那一片晃動的樹葉,以及那個神秘的腳印。而一杭,看著窗外,并沒有要和雪螢說話的意思。兩車交錯會車,車廂內光線稍暗,那片搖曳的樹葉,那個神秘的人影,突然出現在了窗玻璃上。(未完待續)

(本文圖片均選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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