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模特

時間：2011年3月6日

地點：南京上島咖啡廳

人物：宋丹

職業：模特

玄武湖的夏天正值旅游高峰期，煙柳籠翠的山上堤下，滿是衣著鮮亮的男男女女。南京這座歷久不衰的歷史名城，不但是旅游愛好者和人文發燒友的重要目的地，同樣也是商人親睞的黃金地盤。

然而我的目光卻被一株古柳下面席地而坐的一個女乞丐吸引住了。

盡管這個女乞丐采取的是坐姿，并且盡量傴僂著身子，以顯出自己的可憐與無助來，依然可以看出她有著超出常人的身高與傲人的身材。如果不是她的頭發像瀑布般從前面垂下去擋住了臉龐，以及攤在面前白紙黑字的告示，我是怎么也不會把她當成一個乞丐的。

我在五分之一秒的時間內就做出了決定，放棄對一位明星的追蹤，把采訪的目標轉到這位令我感到驚艷的乞丐身上來。

現今這個眼球時代，可能每個人對于形象都有著或隱或顯、或輕或重的偏愛吧，這個乞丐面前放錢的紙盒里，明顯就比其它乞丐收成大得多，并且其中不乏十元以上大鈔。

我也掏出了二十元面值的鈔票放到她的紙盒里。我知道，要想撬開一個人的嘴，沒點甜頭給人，是不行的。

其實她的告示上寫得明明白白：

“趙月兒，安徽省梅山村人，弟妹四人分別在讀初中和小學。本人已考取武漢大學，因父親半身癱瘓，不能工作，為了撫養弟妹和承擔上學費用，不得不退學乞討。望各位好心人給予幫助，使我弟妹盡快返校就學，在此深表感激。”

但憑經驗我知道，一般這樣的告示，真實度頂多只有20%，很多乞丐的真實目的是不可告人的，就算他們確有如此困難，也往往不會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和資料示之于人。所以我要還原她真實的內心世界和身份背景。

放下錢后，我沒有像別人那樣，目不斜視地獨自走開，而是蹲了下來，這是一個打算長談的姿勢。果然不出所料，馬上就有人向我行起了注目禮。

那是一家三口，穿著都十分體面，小男孩打扮得跟個花骨朵似的。我聽見女人在催促：“快走，在這里干什么？你是不是想長大了也來要飯？”聽起來，她是在說自己的兒子，可我分明感到她鄙夷的目光像根錐子刺在我背上。

這樣的一個意外事件，也理所當然地影響了我的計劃。我剛剛問了一句，你是安徽人嗎？女乞丐就不冷不熱地回答，謝謝你的施舍，沒事你可以走了，我這里臟。

我想我也確實選得不是時候，現在正值游人峰值，我在這里搭訕，不說別的，起碼也影響了她的“生意”。于是我打算另選日子：明天你還在這兒嗎？我想跟你聊聊，看能不能幫助你。

她依然低垂著頭，黑發遮住了面目，用很輕的聲音說，好的。

不料第二天她卻沒來，害我白白等了一個上午。我不知道她是因什么變故而沒來呢，還是有意躲著我，但依我自己的推測，我的舉動確實有點不倫不類，一個正值壯年的大老爺們，有意向一個年輕美貌（據估計）的女乞丐套近乎，這無法不讓人產生聯想。

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打算放棄她，準確地說，是不打算放棄這樣一個極可能是很有價值的個案。

三天以后，我終于又遇到了她。這回我主動亮出了身份。我說，我是個寫作者，我在搜集一些能反應出普遍社會問題的案例和素材，我希望她能夠合作，并且，我也希望能夠幫助到她。

我想，她既然自稱是從武大退學的大學生，應該能夠聽懂我的意思。但我不知我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東西，以至于她一直動也不動，像是根本沒有聽見我說話似的。人群來來往往，大部分人目光直視前方，沒有向旁邊投下一眼。有少數人看到了，卻多半帶著一種鄙視的神情，似乎在說，這么年輕而健康的一人，不肯好好找活干，卻來做這讓父母丟臉的事。這些人里面，雖偶有個別會往她的紙盒里扔下些零錢，卻不肯彎下腰來，像是怕沾染上她的氣息，因而錢大多都投在了地上，她不得不一再挪動身子，把那些錢拾進盒內。這時候，我注意到了，即便是動作幅度很大，她也依然小心地不讓蓋在臉上的頭發散開，露出自己的真容。

我忽然明白了，于是我說，你可以告訴我你住的地方，到時我上門去私下采訪，或者我把我的電話留給你。請你相信，我要的只是個素材，是把多個原型組合成一個文學形象，不會完全透露真實情況。

我的執著與誠懇看來收到了效果，她向四周看了看，確定這一刻周圍沒人接近，低聲地告訴了我她的住址。

晚飯后我便循著地址找到了她，或許是因為要接受采訪，她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這時我才第一次看到直起身子站立著的她，真高，竟然不比我這條彪形大漢矮。我心里一動，說，你的身材這么好，完全可以做模特的呀。

沒想到我這話一出，她卻扭過頭去擦了擦眼睛，神色一下黯然了。我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話，正搓著雙手不知所措時，她開口了，我做過模特。

于是我們坐下來開始采訪。她第一句話就證實了我之前的判斷。她說，我不叫趙月兒，我的真名是宋丹，我父親也沒有癱瘓，我是無家可歸，只好走上這條路的。我預感到一個曲折的故事將要呈現在我眼前，急忙按下了錄音鍵。

兩年前，我20歲，在老家，這個年紀已經可以結婚了。阿浩是我爸媽挑中的女婿，他們打算盡快讓我和阿浩結婚。可我不想年紀輕輕就為人妻，做人母，我的理想是當模特，穿著很漂亮的衣服在T臺上走來走去。

家人都罵我異想天開，還把我鎖在房間里，阿浩來看我時，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我求了很久，讓他放我出去，我想去外面的世界完成夢想，過兩年，我一定回來跟他結婚。

阿浩被我求得沒辦法，偷偷放了我去，還塞給我兩千塊錢。

到了南京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在老家天天被人稱贊的好身材，在南京卻隨處可見。何況我潮流感不強，身上還透著“土氣”。

碰了幾家模特公司的釘子之后，我一狠心，用剩下的錢報了模特學習班。那段時間，我窮得每天只吃一頓飯，打電話回家問父母要點生活費，他們說不回家一分錢也別想得到。

我暗暗發誓，一定要混出個名堂再回去，證明我的選擇是對的。

我更加賣力地學習，經常劈得兩腿發腫，就連做夢，都是在練習走臺步。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三個月后，我已經學得有模有樣，學習班的教練看我不錯，就將我推薦給南京一家規模還不小的模特公司。

但并不是我想的那樣，能在T臺上走秀。像我這種無名的模特，只能接些活動捧場的活，大冬天穿得很清涼，笑得嘴角都僵硬，卻沒人問你一聲冷不冷。

我很快發現，圈子里遍地都是勾心斗角，一不小心就中招了。而20歲的我在一群模特里面，已經算年紀大的了，與其他模特一起工作時，她們取笑我是“老女人”，經常在表演前將我的服裝偷藏起來，然后看我一臉窘樣被經理罵。

經理邱洋是個三十多歲的禿頂男人，眼神色瞇瞇的，聽說，他對公司里的每個模特都不放過，我被他騷擾過很多次，幸好想巴結他的小模特很多，所以對我還沒有窮追猛打。

可是我在一次重大表演活動中，竟然在臺上摔倒了，很狼狽，客戶很生氣，揚言要賠償。

邱洋將我叫到辦公室，他說要開除我。我急忙解釋那不是我的錯，是身邊的模特故意絆了我的腳，我才會摔倒。

可是，在這個圈子里，沒人會管真相如何。眾人眼睛看到的就是我很不體面地摔倒了，客戶很生氣。這筆帳，就是要算到我頭上。

我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抱著邱洋的腿，哀求他不要開除我。他的眼神在我身上掃來掃來，帶著某種暗喻。他拉起我，手掌卻不安份地繞到我的大腿上，最后將我摁倒在地板上。

事后，邱洋打了幾通電話就安撫了客戶，而我，自然也沒有被開除。反而那段時間，我接到的活更多，也存了一點錢。

但我不滿足于僅做個捧場模特，我渴望走上T臺。于是，我再一次躺到邱洋的身下，讓他把我安排到走秀場去。

她低下頭，輕輕地嘆氣：當初我心要是沒那么高，過了做模特的癮就回家跟阿浩結婚，也許就不會有后面的事了。可是，世間沒有如果，時間也不會后退。

我第一次接的活是內衣走秀，我有過猶豫，穿那么少的布料，萬一以后有什么不好的影響，那就糟了。

邱洋就笑我笨，他說你看舒淇還當過三級片演員，把衣服都脫光了，現在不也是一件件都穿回來了。你這還沒脫光呢，你要是不想去啊，我手下多的是人要去。

我想他說得對，沒吃點苦，吃點虧，怎么能上位。我一咬牙，就去了。

那不是一個像電視里那樣，穿著內衣，轉幾圈就行了，而是要求模特擺出各種撩人的姿勢，臺下大多是男人，很快哨聲四起，還有些人，把手直接伸過來，撫摸我裸露的肌膚。

我想拂開粘在我大腿上的那雙手，可是那人勁道卻很大。最后我看清了那雙手的主人，他叫孫斌，是這家內衣秀的主辦方。

走秀完了之后，他請所有模特吃慶功宴，席間，他故意坐在我身邊，勾著頭跟我聊天。

他問我多大，是哪里人，有無男友。而我礙于身份，不得不一一做答，當然，我沒有告訴他我在老家已經訂婚。

我的酒量不大，再加上旁邊的人起哄讓我喝，很快就醉了，醒來時，一絲不掛地躺在孫斌身邊，全身酸痛。我罵他流氓，小人，趁人之危。

他捏住我的下巴，說我不知好歹，多的是模特想巴結他。后來，我才知道，我長得跟他的初戀情人很像。得知這點后，我打消了原本想告他的計算，而是利用他得到更多的走秀機會。

我想，事情反正已經發生，我只有讓自己得到最大利益。

但我得到的并不是走秀的機會，我和孫斌的事被他老婆知道了，當年，他老婆就是從他初戀情人手中將他搶走，所以，她容不得與孫斌的初戀張相相似我，她說，孫斌跟哪個女人亂來她都不管，唯獨我不行。

不僅如此，她還利用手中的關系，讓我在模特公司呆不下去。

我又一次走投無路，打電話回家，沒等我開口，爸媽就在那頭罵開了：讓你不知好歹往外面跑，碰得一鼻子灰，快回來結婚，像阿浩那么好的條件，好多女孩都等著嫁……

我恨恨地掛了電話，心想不能就這么灰溜溜的回去，我的模特夢還沒有完結。

她的聲音慢慢哽咽：“如果那時，我能成熟一點，不將爸媽那通話當做指責，而是關愛，那么，我也不會賭一時之氣，非要繼續走模特這條道。”我遞給她紙巾，好半晌，她才恢復過來。

我在一家影樓前，發現招聘啟事，他們需要模特。

由于我有經驗，很快就被錄用了。

起先，我做的是影樓宣傳廣告的模特，類似于平面模特，收入很少。

有幾次生病，不敢去醫院看病，隨便開點藥，就要好幾百。我只好強撐著工作，最后因為高燒，暈倒了。醒來時，老板周凱守在我身邊，他安慰我好好養病，還買來粥，親自喂我吃。

這是來南京一年多里，第一次有人這么關心我。我不禁掉了眼淚，周凱說我是傻姑娘，沒錢也不知道跟他說。

本來，我在周凱那兒只是臨時工，沒想到卻呆了三個月。影樓的廣告牌子已經先后換過六次了。

周凱說，那是因為每一次都能發現我不同的美。

我為這話感到臉紅心跳。其實我已經能感覺到周凱對我的心意，他看我的眼神是燙的，會偷偷在我換裝柜里放點我喜歡但不敢多吃的巧克力，更是不惜成本，雇用我拍了六次廣告牌。

所以，后來他約我時，我也不拒絕，一起吃飯，逛街，賞夜景，送我回出租屋時，給我一個吻。

我想那就是戀愛的滋味。而我和阿浩，算是青梅竹馬，早就沒有臉紅心跳的感覺，夜晚躺在床上，滿腦子想的都是周凱，我甚至計劃著，跟阿浩解除婚約，我要跟周凱在一起。

宋丹苦笑了一下：都說戀愛中的女人最傻，哪怕對方想殺你，也會洗干凈了脖子乖乖伸過去。而我，就是那樣的傻女人。

周凱將我帶到一間地下室，很昏暗，排風扇和燈光都在搖晃。他拿出幾根繩子，示意我綁在身上。

他說那叫繩藝，是一種行為藝術。

我不懂為什么將我身上綁著繩子了，就是藝術。但既然周凱說是，那就是吧。

我按照他的吩咐，綁著繩子，做各種姿勢，姿勢越來越讓人臉紅，而周凱就是在那時，撲倒在我身上。

他激動地喊我寶貝，親愛的。說我是他的女神，他的靈感之泉，他再也離不開我。

有了他的這些話，盡管拍照的姿勢我不喜歡，但我依然做下去。

身上的衣服越來越少，姿勢擺得也越來越離譜，有時候，他會拉著我在大庭廣眾之下綁著繩子拍攝。行人都在指指點點，可是周凱說那是藝術，總有人不理解。

他的臉上布滿興奮，所以，我漸漸把羞恥咽了下去，配合他扭出各種姿態。

然而很快周凱不滿足于拍照，他要把整個過程錄下來。

而這也正是我惡夢的開端。

錄相那天，并不只有周凱一個人，還有其他兩個男人，他們拿了很多器材，毫不客氣地將我綁住，其中一個男人用繩子抽打我的身體。

我尖叫著，周凱卻棄耳不聞，他拿著錄相機，從各個角度拍我，在他的眼里，我看到了高漲的興奮。

拍完之后，周凱摟著我親我，他不管我手上腳上勒紅的傷痕，一個勁說剛才的效果棒極了，說我真是好模特。

后來，我拒絕這樣的拍攝，可是周凱手上有我很多不堪的照片，里面還有裸照。以前周凱說那是藝術，現在卻變成了要挾我的工具。

他在我的身上試驗過各種玩法，每一種，都讓我疼得死去活來。而周凱他們，卻興奮得雙眼充血。

原來，他們都是SM愛好者，錄制這種光盤，賣給喜歡SM的人，牟取暴利。這就是周凱的影樓生意并不好，他卻舍得在三個月之內，換掉廣告六次的原因。他是想留住我，成為他拍攝的模特。

這個惡夢一直持續到警察端掉一伙販賣SM情色光盤的集團，牽出周凱的影樓為止。從地下室出來時，我1米77的個子，瘦得只有80斤。

那時候，我對南京，對模特已經沒有任何留戀，我打電話給阿浩，告訴他我要回家，跟他結婚。可是他卻冷冷地說，我的事已經傳到老家了。他們在報紙上看到警察端掉的影樓里，有我的照片。

爸媽說，再也沒有我這種丟人的女兒，讓我別回去。

我一下子癱在地上，我失去了夢想，現在連家也失去了。對于從前拼了命也要實現的模特夢想，我現在卻由衷地產生了恐懼。為了不再落入虎口，我不敢再涉足模特圈，也遠離一切影樓和娛樂場所，但在南京這樣的都市，我又沒有其他的謀生手段，不得已只好扔下面子，出來乞討。

采訪后記：

這的確是我所見到過的最獨特的一個乞丐了，一般我們所熟知的乞丐，都是蓬首垢面，形象丑陋，不是精神有問題就是生理有殘疾，而宋丹卻是一個比絕大多數正常人都漂亮的少女。她的行乞之路，不是由于精神疾病，更不是因為缺手少腳，而是由于自己偏執的追求，使得自己的人生之路變得如此狹窄。

渴望進入娛樂圈，成為萬眾矚目的模特并沒有錯，但這條路太窄，不但需要先天的條件，后天的勤奮，更重要的還得接受這其中大大小小的潛規則。這些規則，既能成就一個人的夢想，也能毀掉一個人的一生，不少優秀的年輕人付出了很多，卻未必能得到相應的回報。就算是那些頻頻出現在聚光燈下的模特，誰又能體會到他們榮譽背后難以啟齒的辛酸與苦痛呢？

宋丹的故事就是這千千萬萬個尋夢者中較為特別的一個。對于別的模特夢碎者來說，起碼他們還有家庭這個港灣可以休憩和療傷，但宋丹不幸地遭到家庭與社會的鄙視與遺棄，從而自暴自棄，最終踏上了不歸路。

本次采訪得到南京方益寧的支持，在此感謝。

為保護主人公隱私，本文宋丹系化名。

(本文圖片均選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