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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簫記.中

2012-04-29 00:00:00周新天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2年5期

(接上期)

劉雁衡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等他隨老黃跨過醫院那道標志隔離的鐵門時,心情更糟。老黃把他帶到四小姐病房前,客套一句就離開了。劉雁衡想看看四小姐在里面干什么,沒有立即敲門,把頭伸到門上那塊狹長的玻璃外。

四小姐背后墊著個靠枕,坐在病床上,在翻一份報紙。南窗下站著一個人,身材挺拔,穿著制服,背對著門,想來又是那白臉警官石西岳。

丁香正低著頭,小聲向四小姐說什么,一抬頭看見房門玻璃外一張似曾相識的臉,怔了一下,隨即就無聲地笑了,還做了個鬼臉。

丁香伸手隔著被子拍了拍四小姐,朝門外努了努嘴。趁四小姐一怔的工夫,劉雁衡不失時機地退后,輕輕叩門。四小姐眼中閃過一陣驚喜,臉上隨即飛起一抹紅云。

聽到敲門聲,石西岳轉過身來。四小姐放下手中報紙說:“丁香,開門。”

門開了,石西岳不免一怔。劉雁衡一連說了三個“你好”,來回報室內三人之前的各自一怔。兩個男人還熱情地握了握手。

“劉先生怎么找到這里的?”石西岳不緊不慢地問,臉上仍浮著笑。

劉雁衡臉上也掛著笑意:“是老黃送我來的。”

四小姐臉上的紅意褪去,朝石西岳看一眼,然后轉向丁香:“丁香,真不懂禮貌,怎么不招呼客人坐?”

丁香笑容滿面:“劉先生坐,請坐。”

石西岳嘴角抽了一下,從鼻孔里呼出一口氣。

四小姐似笑非笑說:“劉先生,我正琢磨著,這副刊上的詩歌作者‘雁痕’是不是你。”說著把報紙遞過來。

劉雁衡右手托住報紙,掃了一眼,笑著說:“故作高深,四小姐見笑了。”

石西岳向劉雁衡伸出右手:“劉先生,對不起,失陪了,我還有公務要辦。”把帽子戴好,轉向四小姐說,“四小姐,改日再來看你。”

四小姐笑著說:“不多坐會兒?有公務?那行,丁香,送送客人。”

石西岳說:“不用送,不送了吧。”

丁香笑嘻嘻說:“要送的,要不小姐會罵我。”

石西岳走到門邊,轉頭禮貌地對劉雁衡點頭:“劉先生,你陪四小姐多聊聊。”

石西岳走出去,劉雁衡仍然望著那扇門,一笑說:“他對我有成見。”

四小姐笑了:“他就這脾氣,人倒不壞。”

一時無話,四小姐看劉雁衡一眼,再看看別處,臉又悄悄紅了,低頭把報紙折好,放到一邊去。劉雁衡放下簫盒,拿出紫竹簫說:“多謝你,這簫真的非常好。”

四小姐露齒一笑:“真的嗎?你演奏過,效果怎樣?”

“常吹的,我試著學了古譜上兩支曲子,直到昨天才漸漸熟練,所以拖到今天才來看你。”劉雁衡看著她潮紅的臉,“抱歉,我不知道你病了。”

四小姐伸出蒼白的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是肺病,常低燒,還咳嗽,昨天才好了些。”

劉雁衡心里好一陣難過,心想這么年輕的生命,這么如花的嬋娟,偏偏得了這種病,真是不幸。一時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話,只恐說多了反惹病人憂傷,就說:“我給你吹支曲子吧。”

“你費心了,哪一支?”

“是支最長的,《花信》。”

“的確很長,二十四節呢。你坐著吹好了。”

劉雁衡本來已站到窗口,聽她這一說,就走到對面墻下:“還是站著吹好一些。”調了調呼吸,試了三個長音,微微合上眼,吹奏起來。

四小姐安靜地望著他,聽他吹奏。當幽冷清絕的簫音傳出時,四小姐輕輕說:“第一番,梅花。”第一節吹完,稍稍停頓,簫音變得溫暖平緩。四小姐說:“第二番,茶花。”第三節,簫音輕柔得若有若無。四小姐說:“第三番,水仙。”

接下來是瑞香、蘭花、山礬、迎春、櫻桃、望春、菜花、杏花、李花、桃花、棠梨、薔薇、海棠、梨花、木蘭、桐花、麥花、柳花、牡丹、酴糜、楝花。當“楝花”二字報出時,四小姐的淚無聲地滑下來。二十四番花信風,結尾的竟是楝花。本來,開到酴醾,花事就該終了,誰知,結局不是酴醾,而是苦楝。

唉,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二十四呢。怕劉雁衡看見自己哭泣的樣子,她趕緊拭去淚。

劉雁衡睜開眼睛后,見四小姐神色有些不對,遂找話題說:“陳小姐對古樂真是精通,二十四番花信,一候一候記得清清楚楚,對我正好是個提醒,我還有些擔心記不全呢。”

四小姐勉強笑著說:“我也是窮極無聊,要不,誰會下死工夫記這些東西?說來你或許不信,其實我對樂器一竅不通,只會紙上談兵。對我來說,越是費工夫的,我越是會專心對付它。”頓了一頓,她又輕輕說,“我這病,傳染的。”

劉雁衡了解她這份孤單,對于正值青春的女孩來說,患上傳染病,是件多么殘酷的事。劉雁衡考慮一番措辭,安慰她說:“醫學上所說的傳染,也不能一概而論。好多所謂的傳染病,并不像醫生所說的那么嚴重,我沒見過親人生病,家人只顧躲開的,全家人,還有親戚朋友并沒有因此被一鍋端,全部感染上。”

四小姐說:“謝謝你。”轉頭對門外喊,“進來吧,丁香,站在外面干什么?”

門開了,丁香笑嘻嘻說:“她們,她們都要來聽演奏呢。”四小姐探頭一看,是幾個護士,于是說:“都進來吧,不會收你們票錢。”說得大家一笑。

劉雁衡稍稍休整一番,退到窗前,側過身子,又吹了一曲。這一曲短多了,起伏不大,曲調委婉。

大家鼓掌。四小姐見護士們都看劉雁衡,就笑著說:“劉先生不光會吹簫,還是個詩人呢!”護士們眼里,便又多出一份敬慕的成分。四小姐揚了揚報紙:“報上常登劉先生的詩,你們都不大看報吧。”

護士們就有些不自然,略停片刻,都散去了。一時間有些冷場,為了擺脫眼前過于冷清的氛圍,劉雁衡主動與四小姐說了些閑話。無非是中西藥、休息、調養之類。劉雁衡還說到,今天想好了要看她,等出了門,卻沒了主意,不知道她姓名,也不知道地址。

四小姐看看他,又恢復了以往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又沒問我。對了,那后來是怎么找到的?”

“我跑到警察局去問,誰知你居然住在他們隔壁。”

兩人一同笑起來。丁香見沒自己什么事,又借故出去。丁香的這一舉動,反而讓留在室內的兩人感到不自然。四小姐又把報紙整理一番,換了一個坐姿,才說:“現在,住址你是知道了,姓名也做個通報,陳青蓮。”這么說時,語氣挺自如,臉上卻又泛出一絲紅暈。

“好聽,又脫俗,詩仙李白,就自號青蓮居士。”

“一個老夫子取的。”頓了頓,青蓮說,“不過照我看,還不如叫黃蓮呢。”

劉雁衡聽出她話中的自憐成分,安慰說:“不要太難過,好的心境才對養病有利。你愛好古樂,常年研究古樂譜,這種靜養對康復大有好處。照這樣看,會好得很快的。”

聽他這么說,青蓮的淚很快垂下來:“一年多了,不是一般的肺病,是……”

她最終并未說出那幾個字,不過,劉雁衡的心卻絞痛起來。還好,青蓮自己擦去淚,強笑著說:“老夫子起這個名字,現在看來很有預見性,青蓮,注定長不老的,不等花開就殘了。留得殘荷聽雨聲。”

劉雁衡的心更加沉重,卻換了輕松的語氣說:“留得殘荷聽雨聲,多好的意境。如果你能常年保持這種恬淡閑適的心境,我擔保,你會好起來。”

“你擔保?”青蓮鄭重望著他。

“我擔保。”劉雁衡鄭重回答。

八、品茗

是一張素箋,如果是花團錦簇香氣撲鼻的錦箋,倒反讓劉雁衡看輕了。

雁衡先生:

你這擔保人,不怎么盡責呀。

我出院了,在家靜養。父親請了中醫,每天開藥抓藥,可憐我五臟六腑,全被浸苦了。

樂譜改過,附上。有空來品茶。

下面沒有署名,畫著一片蓮葉,寥寥數筆,簡練傳神。一個不甚規整的圓圈,里面葉脈淡淡。

劉雁衡翻檢改過的樂譜,不禁莞爾。果然,青蓮是按他的意愿改的。這其實是不得已而為之。劉雁衡既不想得罪黃鶯,也不想惹怒石西岳,就想出一個新方法。他根據古譜改了些簫樂,每首曲子中都故意留下粗疏陡轉之處,寄給青蓮修改。簫是陰柔婉轉之樂器,不會奏出如笛子一般高亢急變之音韻,這些疏漏之處,青蓮自然看得出來。她不僅將疏漏之處全部改出,而且凡遇可以商榷之處,都另外附譜,供劉雁衡參考。劉雁衡不由贊嘆,小女子用起心來,精巧細致之處,絕對勝過男子。劉雁衡決定去看她。

陳家大宅。青磚小道上,每個轉彎的地方,都能踩到中藥的藥渣,整個大院里,似乎都彌漫著淡淡的苦苦的藥香。這是個老習俗,把藥渣倒在路口,讓眾人的眼睛看到,腳底踩到,意指將病痛踏在腳下,病人會好得更快。

劉雁衡跟隨一個年老的下人穿過幾座小院,轉過好幾個路口,終于看到一座四角翹起,紅梁綠瓦的古建筑,心說,這一定是她住的地方。

“劉先生,你來啦!”一個綠衣女子跳到他面前,滿面喜悅之色,是丁香。

“丁香,你在這兒干什么?”望著丁香凍得發白的臉,劉雁衡問。

“我在等你呢!”

“你怎么知道我要來?”

“不知道也等的。”

劉雁衡呆了一呆,心中添了些歉意。

二樓上,欄桿后,一個帶著古怪笑意的年輕女子,居高臨下望著他們:“你好,擔保人。”

“你好,青蓮居士。”

丁香塞了一塊銀元給那帶路的老年下人,領劉雁衡上樓。

“給錢作什么?”劉雁衡輕聲問。

丁香細聲說:“你不知道,有談得攏的客人來,小姐會夸一番領路的;談不來的,帶路的便會被罵一頓。你來嘛,有賞,下次才有人爭著引你來。”

劉雁衡不覺莞爾,真是個刁鉆的小女子。

“你是怕我活不好,不敢做擔保人了吧?”陳青蓮已在樓梯口候著。

“借錢不還,擔保人還錢。治不好病,擔保人償命。”劉雁衡笑著說,“人命關天,要是沒把握,敢擔保嗎?”

青蓮有些感動:“有你這句話,我會好好治療的,我不會讓一個健康的無辜者賠上性命。”

四角各點了一只銅火盆,茶室溫暖如春。丁香把劉雁衡的大衣掛好,劉雁衡才記起樂譜還在大衣口袋里。他將樂譜取出,遞給青蓮:“你改的我已記熟了。我來吹一遍,你看對不對。”

“劉大師吹的,還能不對?”青蓮又恢復了那似笑非笑的神色,“急什么,喝杯熱茶吧。”

“也好。”

喝茶期間,劉雁衡說:“你應該知道,蓮花、梅花、蘭花、水仙都是脫俗的,在文人筆下,它們全都不沾人間煙火。那么,名字里帶有‘蓮’字的人,是不是同樣不沾煙火氣,超凡脫俗?”

青蓮說:“哪來的話?名字里沾花帶草的,歷來多如牛毛。”

“那么,你看世間俗人,可笑不可笑?”

“沒有啊,有什么可笑的?我也是俗人一個。”

劉雁衡微笑著說:“可是我發現,你無論看誰,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就像佛主高高在上,笑看蠅營狗茍的勞勞眾生一樣。”

青蓮的臉上,又飛出兩抹紅:“說了半天,你是在諷刺我呢。”說話間,故態重萌,又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覺得不妥,于是陡然剎住,臉上卻更紅了。

劉雁衡笑著說:“開玩笑,別介意。豪門大戶子弟,大都對世人冷若冰霜,像你這么對人客氣的,還真是罕見呢。”

青蓮嘴角又牽動一下,本想笑的,總算沒有故病重犯,臉上恢復了平靜:“我一向都這樣,想不到這也不妥。好在與我交往的都不計較,劉先生呢?”

“我嘛,我更不會計較。”

青蓮看他一眼,臉上又有些許紅意。劉雁衡心道:“看來患肺病的人,真的容易臉紅。”

喝過茶,劉雁衡攤開樂譜說:“我專門把《花信》中的《迎春》改長了,獨自成章,調子也有些變化,你聽了容易長精神,病也會好得更快。”

“難為你了。”

“這樣,我們來搞個比賽。我吹奏的第一遍,某些地方與譜上有所不同,你要是能聽出,就寫下來讓我看看,符合不符合。第二次,在我吹奏之前,你另拿一份你隨手改過的《迎春》譜,讓我看一看,只看一遍,就吹奏,你再聽聽,與譜上相符不相符。”

“這倒是個好主意。你這是布置學生整理講義呢。”

劉雁衡明顯帶有鼓勵的意思,演奏時改動的地方都比較明顯,青蓮焉有聽不出之理?等演奏完,只在須臾間,她就興高采烈地把紙遞過來:“依我看,我大概不會出錯。”

劉雁衡看過,評判道:“差不多,不過這兒好像沒你改的這么高。”

青蓮自然不服:“你原譜上是這樣的,”輕哼一遍,“可你奏出來是這樣的。”又輕哼一遍,“對不對?”

“你不演奏,光用嘴哼,我怎么知道對不對。”

“你這是耍賴。”青蓮惱了,“你明明知道,我是能說不能行,只會說,不會演奏。”

劉雁衡笑了:“逗你的。你是對的。”

兩人都很開心。坐著談了一陣閑話,劉雁衡說:“看報紙了吧?日本人太猖狂了,步步緊逼。”

青蓮點點頭。

“也不知道,國軍頂得住頂不住。”

青蓮看著他,不答話。

“不過,看看國軍里當官的都是些什么貨色,就該知道,大概頂不住。”

青蓮嚴肅地看看他:“你這話真像共產黨說的。”

劉雁衡笑了笑,看一眼外間的丁香,再看一眼青蓮:“如果我真的是共產黨,你會不會報告你父親?”

青蓮眼睛里閃過一絲詫異,隨即說:“當然會。”

劉雁衡哈哈一笑:“說著玩的。”又坐了一會,劉雁衡告辭。丁香要送,青蓮說:“我來送吧。”

下樓梯時,青蓮在劉雁衡耳邊說:“嚇你的。當然不會。”

劉雁衡愣了一下,回頭看時,青蓮又現出那特有的狡黠笑容。

“有草藥味吧?”青蓮問。

劉雁衡早已聞到青蓮身上的縷縷幽香,還夾雜著淡淡藥香,對方一說破,倒輪到他尷尬了,于是打趣說:“藥味要這么好聞,我寧愿天天吃藥。”

青蓮臉上一紅,用手背輕輕打了他一下:“瞎說!”

劉雁衡不免心中一跳。

一出角門,又見到了那個年老的下人。

“七公,你在等什么?”

“老黃說了,陳司令吩咐的,客人什么時候走,讓老黃送送。”

劉雁衡說:“這么客氣干什么?我會叫人力車。”

“叫你坐你就坐嘛,客氣什么。”青蓮說。

走下去不遠,劉雁衡回頭看了一眼,陳青蓮仍站在那兒,向他搖手。她穿著一身紫衣,映著白墻,分外醒目。

上了車,劉雁衡對老黃說:“辛苦你了。”

老黃點點頭,也不客套,駛出陳家大院,上了馬路,才慢慢說:“陳司令五個孩子,上面三個公子都上過軍校,做了軍官,五公子還在上學,只有這么個小姐,一家人疼愛得不行,偏偏她有這病……你來看她,陳司令和太太,內心都很感激的。”

劉雁衡默嘆一聲,不再言語。

九、論政

“不幸言中,國軍真的是節節敗退。”

“這事一開始就錯了,照理說我一個女流,不懂軍事,但依我看,就這件事,一開始真不能這么辦。”

劉雁衡疑惑地看著青蓮:“依你說該怎么辦?”

青蓮說:“壓根兒就不能讓日本人上岸,不能讓東洋人站穩了再打,太便宜他們了。”

劉雁衡:“你這么看?”

“怎么不是?”青蓮有些激憤,“明明知道對方是來打自己的,怎么能讓他立足安穩?應該以逸待勞,重兵阻擊。”

“以逸待勞,唉,說得多好啊,以逸待勞,為什么不呢?”劉雁衡嘆息。

“聽我父親說,老頭子是怕共黨鉆空子,趁他收拾小日本的時機,偷偷發展,悄悄壯大。”

劉雁衡再次嘆息:“這就是眼界問題了。其實,只要老頭子一開始咬緊牙關,殊死抵抗,浴血抗戰,無論結局如何,他的聲名,都會如日中天,光芒無人能掩。那一來,不光是中國百姓會死心塌追隨他,就連歐美國家援助他,也會成為名正言順、水到渠成的事情。”

“怎么不是?”

劉雁衡問:“知道太原會戰嗎?”

“怎么不知道?報紙上登得清楚,一場惡戰。”

“戰果不錯,敵人死傷七萬,日軍不可戰勝的神話被打破。”

“國軍傷亡也很大,超過十萬。”

“那是值得的,軍人是干什么的?守土抗敵,保家衛國!再不殊死抵抗,我們,我們就要亡國滅族了!”劉雁衡憂心如焚。

陳青蓮說:“唉,要是早這么抵抗,小日本也不會這么猖狂。”

“怎么不是?我們有數量龐大的軍隊,就算我們武器差,國力弱,但是,試想想,如果當初我們能拿出血染太原的魄力,拼得數十萬乃至成百萬將士的忠骨,那么,日本人妄想站住腳跟與我從容會戰,那簡直是不可想象的。要真是那樣,老蔣的威望,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際上,會達到怎樣的程度?誰能與其爭鋒逐鹿?”

“事到如今,說這些已晚了。唉,也不知道我們這里守得住守不住。”

“很簡單,哪天看到你母親叫人收拾細軟,就知道守不住,該跑了。”

十、劫波

“陳司令,陳司令,可得為我作主啊!”

陳司令下意識退了一步,望望腳下戴瓜皮帽的干瘦老頭:“你是何人?”然后開始搜尋守門人。守門人見陳司令目光灼灼地瞪著自己,連忙說:“我一再說陳司令要出去辦事,他就是不聽,硬在這里堵著。”

“陳司令,您老得救我啊!”

陳司令眼看著腳下連滾帶爬的老頭,又退后一步:“到底什么事?”

小老頭站起身,從懷里掏出一尊金燦燦的佛像:“我是開當鋪的,苦心經營了這么多年,才積下幾個小錢……”

“我還有事,簡單些。”陳司令打斷他。

“一個月前,犬子當柜,來了兩條漢子,說要當東西……”

“再簡單些!”陳司令又打斷他。

小老頭用力咽下一口唾液,抬頭看住陳司令:“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頗有些周折,一句兩句恐怕難以說清。”

“你先說清到底什么事,我再做決定,是讓你說下去,還是轟你出去。”

看來小老頭是個精明人,接下來的話簡潔干脆:“陳司令的兩個部下,用這尊假金佛,騙了小號四百大洋。”

陳司令逼視對方:“你能肯定是我部下?”

小老頭迎著他的目光:“能!”

“你開當鋪多少年了?”

“十五年。”

“這就怪了,價值上千大洋的金佛,你居然識不出,豈不是笑話?”

“這中間有些交關過節的地方,三言兩語難以說清。”

陳司令看看骨碌著小眼睛的小老頭,幾步邁進門房,在椅子上坐下:“進來說話,能省的全省。”

小老頭如蒙大赦,一連聲說下去:“一個月前,兩條漢子到小號來,那日是犬子當柜。一個漢子說,叫掌柜來!犬子說,我就是掌柜。漢子說,你這么年輕,只怕作不得主。犬子平常因我不太放心他,一直賭氣惱火,一聽這話,氣也粗了,說,我作不了主?任你多大來頭,照接不誤。漢子便拿出一尊金佛來……”

“是你手上這尊嗎?”

“不是,那次是足金的佛像。犬子見是貴重東西,有點不放心,先估那大小,再仔細稱量一番,估摸八九不離十,打算估價。店里一個伙計見事情不小,到家中喊我。我一去就懷疑是騙局,止住犬子,不讓估價,請來金店首飾匠考證。都說是真的,我們這才估價。漢子說等錢用,又說金佛是古物,至少值六百大洋,因急等錢用,少點也行。最后說定三百五十大洋,當期一月。”

“你剛才怎么說是四百大洋?”

“那是第二次。”小老頭遲疑一下,繼續說,“才過二十天,兩條漢子又來了,拿出三百五十現大洋,將金佛贖去。犬子見大洋是真的,就將金佛發還。誰知才過五天,兩條漢子再次來小號,說是抽大煙欠了債,再當金佛一次。犬子接過金佛一看,完全一樣,稱一稱斤量,分毫不差,也不與我商量,出價四百大洋。”

“不過幾天,就長了五十大洋?”

小老頭面有愧色:“犬子聽漢子說抽大煙虧了債,故意出高價……”

“吸大煙的花錢如流水,你只盼他贖不起,好吞下金佛。”陳司令冷笑說。

“犬子一時糊涂,才犯下大錯,花了四百現大洋,收下這假金佛。”

“可見你們開當鋪的,太過貪心。”陳司令瞇著眼冷笑。

小老頭跪下說:“陳司令,開當鋪,同樣為的養家糊口,能多掙一個是一個。現在事情惹下了,陳司令若不替我做主,小號說倒便倒,還是輕的,一家人沒有活路,怎么得了?”

“你怎么肯定是我部下干的?”

小老頭口氣堅決:“小號的一個伙計,以前見過其中一個漢子,說是陳司令的部下,是個軍官,這人一直不說話,但他的鼻子好像有毛病,老是像驢子一樣大聲噴氣。”

陳司令沉吟一番:“待我查實,再做公斷,你回去吧。”

小老頭連磕幾個頭:“陳司令救我一家,便是再生父母,小的一家……”

“不要啰嗦了,我自有道理,回去吧。”陳司令揮了揮手。

小老頭左右看看,伸手入懷,湊上前來攤開右手:“陳司令,這點東西……”金燦燦的,是一根金條。

陳司令怒道:“你當我與你一樣貪心?”

小老頭迷惑不解地望著對方。陳司令說:“我自有公道,滾!”

小老頭又磕了一個頭,轉身離去。

陳司令隨后召來衛士:“去把那個像驢子一樣,愛噴鼻子的孫營長抓來。”

不一會,衛士來報:“孫營長被章團長派出去辦事了。”

“他一回來,就把他押起來。”

那個像驢子一樣愛噴鼻子的孫營長,一行三人在酒店吃喝,酒足飯飽,三人一邊剔牙一邊吹牛。另兩個吃了人家的上好酒席,奉承話自然少不了。也就是說,所謂三個人在吹牛,其實是一個負責自吹,另兩個負責吹捧。

跑堂的走過來,在孫營長耳邊細語幾句,孫營長立即滿臉堆笑:“我還有事,兩位先回,跟章團長說,我隨后就到。”

“有事?只怕是大大的好事吧?是哪個‘紅’啊‘嬌’啊‘香’啊‘玉’的,看中老兄的腰包了吧?”

“沒這話,陳司令家法狠著呢。”

“哈哈,陳司令家法再狠,他有千里眼,什么都能瞧見?孫營長放心,我們不說的。”

孫營長打發兩位食客去了,喜滋滋往跑堂的所說的地方趕。不過他既沒見到什么紅啊嬌的,也沒見到什么香啊玉的。一個小兵匆匆交給他一張紙條,什么話也不說,轉身跑了。

陳要殺你!

酒意和魂魄一同飛散。

傳信的本想寫“陳要抓你”,又怕孫營長渾大膽,不知天高地厚,不但不逃命,反而去求情,那樣會連累傳信人,所以干脆用“殺”字。一字之差,事情的性質全變了。

孫營長惶惶如喪家之犬,穿小巷翻矮墻,跑得飛快。前面是一條馬路,他看看左右,大踏步跨過去,剛要走完,卻見一輛轎車迎面駛來,不看則已,一看令他汗毛倒豎,是陳司令的黑色轎車!

孫營長見逃不脫了,一咬牙,揚手攔下車,心說:“出血吧,獻完金佛獻銀洋,看能不能換條命。”

車子停下,司機老黃依稀認識他:“干什么?”

孫營長貼著車窗往里一看,不見陳司令,只有陳小姐,心中一陣狂喜,一個更大膽的主意生成了,大模大樣說:“捎我一程。”

“小姐在車上,不捎。”

孫營長掏出金佛,用衣襟擋著,遞給老黃看,壓低聲說:“陳司令要的東西,我搞到了。”老黃識貨,回頭與小姐說了。陳青蓮眉頭直皺:“讓他坐前排。”她可不想與一個滿身煙味的臭男人坐在一起。誰知孫營長一拉車門,已坐了進來。陳青蓮剛想轟他走,他已把金佛遞過來:“我給司令搞的古物,小姐要不要看看?佛祖會保佑你的。”

“不看!”陳青蓮不拿正眼看他,但也不便轟他下去坐前排,臉色更不好看。

車子發動,孫營長說:“走巷子,怕人跟蹤。”老黃見他這般一驚一乍的,有些不情愿,但念他護寶心切,就按他說的做了。孫營長掏出一支香煙,想壓壓驚。陳青蓮繃著臉說:“不要抽煙。”孫營長訕訕的,把香煙收起。

車入深巷,孫營長見四顧無人,大叫一聲:“快停車!”老黃剛把剎車踩下,孫營長掏出手槍,探身朝他后腦上用力一砸。老黃向前一伏,趴倒在方向盤上。陳青蓮剛要叫,孫營長已捂住她的嘴,冰冷的槍管點著她額頭:“叫一下就沒命!我不想害你,只要你護送我出城。”說罷解下自己鞋帶,匆匆忙忙將陳青蓮的手反捆上,又把她的帽子往下一拉,蓋在眼上,“乖乖地別動,出了城就放你,要是不聽話,把你送去土匪窩!”

說完這句,孫營長的內心,頓時峰回路轉,豁然開朗!

孫營長下車上前座,又在老黃頭上狠砸一下,這一回砸破了頭皮,血流了出來。孫營長把老黃搬到右座,用禮帽蓋住他頭臉,自己駕車。

一路順風出了城,孫營長將老黃掀到排水溝里,卻不履行諾言放掉陳青蓮。剛才,就在城中,他無意中所說的話,竟給自己指了一條生路。

“陳白駒呀陳白駒,我跟你出生入死干這么多年,為了一個小小金佛,你竟要殺我。”以前常打小仗,孫營長常常發財。大炮一響,黃金萬兩。如今在警備區,不打仗,手頭便緊。萬般無奈,他這才在金佛上打起主意。這尊價值千金的佛像,是他兵荒馬亂之中,在一個老財主家抄來的,一直藏在身上,準備作為傳家寶。

十家當鋪十家黑,騙他一下不算什么,你居然要殺我?你下得了手,我就下不了手?我去投烏鴉寨嚴七拐,將金佛獻他,再用你的掌上明珠,向你換百十條大槍。有這兩份大禮,嘿嘿,嚴七拐至少讓我做個二當家。

車到烏鴉山下,孫營長停下,到后座看陳青蓮,剛拉開她帽子,就看到一雙驚恐的眼睛。

“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只想向你父親要幾十桿槍。”

十一、知音

陳白駒怒發沖冠,厲聲對來者說:“回去告訴孫二虎,讓他趕緊把小姐送回來,我放他一馬,既往不咎,兩下平安無事。再告訴嚴七拐,不要為了不仁不義的孫二虎,連累了幾百號弟兄。誰敢動我女兒一指頭,我蕩平他的山頭,一草一木都不放過!”

傳信的小匪低著頭,不敢吭聲。陳白駒將手中那封信一劈兩半,揉成一團砸到小匪頭上:“滾!”

信使小匪帶回陳白駒的話,嚴七拐聽完,同樣暴跳如雷:“陳白駒,你他娘的不識抬舉!你家姑娘在老子手上,他他娘憑什么橫?居然比老子還兇?”一連摔了兩個酒碗,又發狠,“要不是你姑娘有癆病,老子怕傳染,老子也不跟你掰輩分了,老子我,睡你的姑娘,做你的女婿!”嚴七拐右腳受過槍傷,走路一拐一拐。只見他拐到孫二虎面前,指著他鼻子罵道:“都是你小子闖的禍!放人,老子的臉往哪里擱?不放,你個龜蛋,跟老子拿個主張,如何支撐?”

孫二虎不理會他的怒罵:“他女兒在我們手中,會有顧慮。”

“放屁!一旦撕下臉來,他一個病秧子毛丫頭,換老子幾百號人,老子還不虧死了?老子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玩命玩了這么多年,才打下這巴掌大的地界,就為一個拳頭大的菩薩,還有沒影子的幾十條槍,一下子全泡湯,改做墳場?”

孫二虎還想說什么,忽有小匪來報:“抓到一個探子。”

“我不是探子,是來救人的。”門外那個被五花大綁、蒙著眼睛的人大聲申辯。不是別人,正是劉雁衡。

聽到丁香的通報,劉雁衡片刻不停,決定獨闖烏鴉寨,會會嚴七拐。

劉雁衡在烏鴉山山腰轉悠半天,卻找不到通往烏鴉寨的路。“也不知道青蓮現在怎么樣了?”他心急如焚,“這些沒人性的家伙,會怎么對待她?”他不敢往下想,額上臉上滿是汗水。

哪怕一命換一命,只要嚴七拐肯接受這方案,那么我留下,讓青蓮下山。她有病,受不了這樣的驚嚇。

劉雁衡在雜樹長草中亂闖,不辨東西南北,直到被兩個小匪抓住。當時,他聽到身后有動靜,剛想回頭,已來不及,后背被重重一擊,向前撲倒。不等他翻轉身體仰面向上看清陣勢,兩個人重重壓上,把他雙手反剪到背后,結結實實捆上。直到這時,才有聲音說:“他娘的,探子!”

劉雁衡被拉起來,總算看清兩個小匪,笑了笑才說:“我正愁找不到上山的路,正好,有勞兩位帶路。”一個小匪撕下他衣服下擺,蒙住他眼睛。

劉雁衡說:“這一來我可什么都看不見了,還得二位扶著走。”

一匪怒道:“扶著走?你他娘的當自己是姜太公呢!聽好了,是老子牽著你走,牽牛牽羊牽馬那么牽著走!”

一路上磕磕絆絆,終于上到山頂。站定后,劉雁衡聽到一人大聲通報:“抓到一個探子。”于是他說:“我不是探子,是來救人的。”

嚴七拐和孫二虎各自一愣。嚴七拐右手抬了抬,小匪解開劉雁衡的蒙眼布。

“是陳白駒派你來的?”

“不是。”

“那是誰?”

“我自己。”

嚴七拐笑了:“就憑你,也想救人?”

“我不跟你說話。”

嚴七拐眼露殺氣:“你想跟誰說話?”

“嚴司令。我只跟嚴司令說話。”

嚴七拐又愣了一下。平常,土匪們都管他叫大當家的,或者是叫七爺,從未有人叫過他司令。嚴七拐此時的心情,就像小和尚被人當面稱“大師”一樣。

嚴七拐一挺胸脯說:“我就是。”

劉雁衡上上下下看他一眼:“我不信。”

嚴七拐怒道:“老子就是嚴七拐,就這地界,誰敢冒老子的大名?”

劉雁衡暗地里直想笑:“那要看有沒人樂意做強盜。”嘴里說,“既是這樣,嚴司令,古語說,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既然敢上山來見你,你總得客氣一點,別的不說,總該松個綁,賜個座吧。然后,我們再慢慢細談。”

嚴七拐左手一抬:“松綁。”右手一指椅子,“坐。”

“我有幾句話,要單獨跟嚴司令講。”

嚴七拐說:“這里沒別人,都是我兄弟。”

劉雁衡一指孫二虎:“這位是?”

“孫二虎,從前是國軍營長,專門來投我。”

“對不起,嚴司令,有孫二虎在,我不便說話。”

“為什么?”

“我不希望我說的話,被莽漢和小人聽到。”

嚴七拐冷然問:“此話怎講?”孫二虎霍地站起,怒視劉雁衡。

劉雁衡說:“這個孫二虎,原先是陳白駒陳司令手下一個小兵。陳白駒當旅長時,一手將他提拔上來。他不但不知恩圖報,反而抓了陳白駒的女兒上山,想用恩人的女兒換區區幾條槍,這不是小人所為嗎?”

嚴七拐抬手止住憤然欲動的孫二虎,下巴一抬,讓孫二虎退下,讓劉雁衡說下去。

“再有,孫二虎要是真心上山投靠嚴司令,帶一尊金佛就夠了,既有誠心,又有重禮,還不夠嗎?何苦抓了陳司令的女兒來投靠?這是什么居心?依我看,這是存心給嚴司令難擔子挑,讓司令騎虎難下。”

“騎虎難下?說來聽聽,誰騎虎難下,怎么個騎虎難下?”

“本來,嚴司令和陳司令井水不犯河水。嚴司令從未犯過陳司令轄區,陳司令也從未想剿滅嚴司令人馬。但陳司令家的千金小姐,如今被綁架到嚴司令的山頭,不得罪也是得罪,不冒犯也是冒犯。想想看,嚴司令要不要放人?放,只怕臉上無光,不放,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人馬死光。”

“我嚴七拐的人馬,這么容易死光?”

“嚴司令有所不知,若是論鉆山頭,跨山溝,小地界打仗,嚴司令占盡天時地利,易守難攻,陳司令的人馬一時半會兒攻不上來。可是,要是真正惹怒了陳司令,拿大炮來轟你的山頭……”

嚴七拐變了臉色,他最怕的就是這一著,一直忌諱說出口。嚴七拐臉色轉了幾轉,才冷冷說:“你當他還是當師長那陣子?警備區里,根本沒炮兵。”

“看來嚴司令是久居山上,對山下情況了解不多。警備區雖說只是守城安民,但陳司令當師長時,就與駐守鄰縣的張軍長交好,若是陳司令調他炮兵……”

“正規軍這么好調?”

“嚴司令這彈丸之地,何需動用正規軍大隊炮兵?陳司令只要調動幾門大炮……”

“你想威嚇我?”

“嚴司令,請讓我把話說完。孫二虎不肯告訴你的,我來告訴你。陳司令的大公子陳少游,就在張軍長的部下當兵,炮兵,團長!”

嚴七拐的頭上滲出汗來,眼珠定住。

“嚴司令,你在這地界,要多逍遙有多逍遙,誰也不敢無故來端你的金碗鐵鍋,若是因一時疏忽,上了小人圈套,或者聽從莽漢的唆使,招惹災禍,多年的基業豈不毀于一旦?”

“別忘了,他女兒還在我手里。”

“孫二虎有沒有告訴嚴司令,陳小姐早就患上肺癆?這種病,早晚的事。陳司令用他一個身患重病的丫頭,卻能換來自己功勞名節,你豈不是成全了他?”

嚴七拐呆了半響,干咳兩聲,指著劉雁衡冷笑著說:“我明白了,你,其實是陳白駒派來的說嘴先生。如果是這樣,我嚴七拐可不那么好說話。要不然,我今后還有臉面在弟兄們面前站著?”

“嚴司令弄錯了,我是堂堂的大學先生,怎么可能隨隨便便做那投機取巧、攀龍附鳳的小人?”

“哦,原來是大學里的先生,難怪長了一條仙人舌。我問你,你說不是陳白駒派來的,那你為何要來救人?”

“嚴司令有所不知,我和陳小姐,是一對知音。”

“知音?什么知音?相好?”

“不是相好,是知音。我從小愛擺弄樂器,最愛紫竹簫,簫可不比二胡笛子,調子很難懂的。可這位陳小姐,也不是一般人,居然能識古譜,無論我吹奏什么古調,她都是一聽就懂,所以我們是知音。這才是真正的知音,不是什么相好。當然了,嚴司令不搞這些勞神費心的雕蟲小技,不懂這層關系,也很正常。”

“怎么不懂?”嚴七拐不屑,“不就像那大宋朝什么店主,有一把湛盧神劍,一文錢不要,白白送給岳飛岳元帥一樣?為的是什么?只因岳王爺識貨。”

劉雁衡挑起大拇指:“高!是我眼拙,沒看出嚴司令也是高人。對了,那個店主,如若不將湛盧寶劍送給岳元帥,他那把寶劍,在別人眼中只是平常鐵劍一把,他要高價,只會被人家嘲笑,哈,窮瘋了!是不是這樣?我也是這樣,我吹古簫,陳小姐不在,別人又聽不懂,就算是仙曲,又有什么用?”

嚴七拐不禁嘴角生笑:“你們這些窮酸,除了弄這些不當飯吃的玩意,其他干什么正事?好了,我信你,你說的我全信,行了吧?不過,你得給我拿個主張,讓我看看,合不合用。”

“好辦,對于陳小姐被孫二虎劫持一事,司令全當不知,那封贖票信,司令也只當不知,全推給孫二虎。金佛嘛,照收不誤,不義之財……”

一直站在門外偷聽的孫二虎闖了進來:“他媽的,老子先撕了你這張臭嘴!”人已撲了過去。

“站著別動!”嚴七拐斷喝一聲,奪過貼身小匪手中的長槍,指著孫二虎。

孫二虎愣了:“七爺你?”

轟的一聲,嚴七拐將孫二虎放倒:“奶奶的,你闖的禍,叫老子收拾!”把槍扔給小匪,轉頭對劉雁衡說,“就按你說的辦,人你領走,我和陳白駒,兩清了!”

劉雁衡看看孫二虎的尸體,心想,拐子真是歹毒,孫二虎真是活該。

嚴七拐用手點住劉雁衡:“只是你,一個說嘴的先生,不能隨隨便便,從我這兒帶人!”

劉雁衡本來已放下的那顆心,一下子又提到嗓子眼。

面前黑壓壓的,小匪們坐了一地,嚴七拐站得最高:“弟兄們,我與守城的陳白駒陳司令,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從沒結過什么梁子。這一回,是該死的孫二虎,抓了他家小姐來投我,他奶奶的,織好圈套騙我鉆!這小子,心腸太壞,我已把他崩了。從今往后,我和陳司令還跟以前那樣,井水不犯河水。問題是,陳家小姐如今在我山上,捉虎容易放虎難。我要是就這么拍拍屁股,白白放了陳司令家的千金小姐,旁人聽了,還以為我怕陳白駒。我怕陳白駒嗎?不,我不怕他!”

嚴七拐指了指旁邊的劉雁衡,還有剛剛被連人帶椅子抬出來的陳青蓮:“這個大學里的先生,姓劉,與陳小姐是知音。知音,你們不懂的,不是相好,是知音!他們了不起,老祖宗留下的古調兒,無論是長調還是小調,他們全懂。那可不是嘴里隨便哼哼的小調,算了,說了你們也不懂。”

陳青蓮當初被綁來時,幾乎被嚇昏了,頭腦里一直暈暈乎乎,轟轟隆隆響過不停。等她被抓上山關進石室,更是六神無主,粒米未進,直到被抬到劉雁衡面前,才一下子清醒過來。可是等她看清,劉雁衡是赤手空拳孤身犯險,不禁哭了,心說,傻子,你獨闖匪巢,不但救不了人,恐怕還要搭上你這條性命。這會兒,聽到嚴七拐又是“知音”,又是“相好”,評說她和劉雁衡的關系,讓她既感到好笑,又忍不住害羞。

嚴七拐接著說:“這位大學里的先生,單槍匹馬敢闖我的山頭,膽子夠大,是條漢子,我嚴七拐平生最敬講義氣的漢子。他舍得搭上一條命,也要救,救他的知音。”

陳青蓮嚇了一跳,眼淚又流下來。劉雁衡輕輕說:“不用怕,他不會殺我們。”

“關老爺生前最講義氣,到現在還受香火供奉。我嚴七拐也是個講義氣的人,我說了,放他一馬,饒他一命!只要他按江湖規矩辦了,我立馬放人。弟兄們說,好不好啊?”

“好!”

劉雁衡不懂他說的“江湖規矩”指的是什么,懷揣忐忑站在那里,不敢亂說亂動,生怕惹怒了嚴七拐,對方會改變主意。眼看著小匪們擺上香案,點了燭火,還以為嚴七拐要學三國英雄劉關張,要與自己桃園結義。于是他說:“嚴司令,我愿意按你說的辦,可我不知道怎么辦?”

“不要緊,剛好有一個小崽犯了規矩,需要處置,你跟著學就好。”

劉雁衡想:晦氣,居然把我當成犯規矩的小崽了。嘴里說,“嚴司令,我并沒犯什么規矩啊。”

嚴七拐說:“喲呵,你還覺得冤屈?”

劉雁衡說:“古語說得好,不知者不為罪,我真不知道哪里冒犯嚴司令了,你現在要處置我,我覺得冤,很冤。”

嚴七拐說:“不知道是吧?你是個明白人,我一說你就知道了。你是個讀書人,知書達理,我先來考你一考。我們中國人平時交往,講究的是什么?”

“平等對待,禮尚往來。”

“對呀,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是不是這樣?”

“是這樣。”劉雁衡嘴里這么答,心里卻知道壞事了。

“這不明白了嗎?你來向我要人,帶來什么禮物?什么也沒帶,兩個肩膀扛一張大嘴!常言道,‘懷揣芝麻,要人金瓜’,這不犯忌嗎?這叫什么?對外人,這叫貪心,對長輩,這叫大不敬!”

劉雁衡心中叫苦不迭。

“對了,”嚴七拐盯著劉雁衡問,“該把你當外人,還是當自己人?”

劉雁衡生怕他改變主意,趕緊說:“嚴司令說我義氣,當然是自己人。”

“那好,就當你是自己人。身無一粒芝麻,卻獅子大開口,向我要金瓜,這叫什么?這叫大不敬。”他朝下面指了指,“眼前就有一個活樣子,你照著做就行。”

劉雁衡雖說心里發冷,也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一個小匪被押上來,跪在香案前,大聲說:“我犯了山規,愿受處罰,謝大當家的不殺之恩。”說罷坐在地上,把左腳褲管卷起來,一直卷到膝蓋。旁邊一人拿著一柄雪亮的匕首,在一堆火上燒了兩遍,遞給他。

陳青蓮的臉失了色。劉雁衡也看懂了,這就是傳聞中野蠻的“三刀六洞”,心里咚咚跳過不停,胃里翻騰開來,只想嘔吐,表面上還要硬撐著,強作鎮定。

那犯事的小匪接過匕首,放在面皮前試溫度,又在嘴邊吹了吹,執好,左腳彎著在地上擺好,小腿肚朝里,一咬牙,手起刀落,扎了個對穿,迅速拔出,一股血冒了出來。小匪嘴里大喊一聲:“嗨!”又一刀扎下去,接著是第三刀。最后他叫道:“好家伙!完了!”用力拔刀,扔在一旁。三個小匪趕上去,一個按腿,一個朝傷口撒金創藥,一個用白布纏緊。

陳青蓮見匪徒們把目光轉向劉雁衡,失聲尖叫道:“不要,你不要去!”

劉雁衡用眼神安慰她,溫和地說:“不要怕,很快就完了,你不要看。”

虛弱的陳青蓮強自站起身,冰冷的手緊緊拉住他:“你不要去,不要!”眼淚涌了出來。劉雁衡按她坐在椅子上,輕輕說:“這是個機會,不能放棄。”解脫她的雙手,朝香案走去。

嚴七拐望著他鐵青的臉:“你怕不怕?”

“當然怕。”

嚴七拐一愣:“那還扎不扎?”

“當然扎!”

“好,有種,這才是真漢子!有些事,明明是真怕,也非干不可。”嚴七拐挑了一把窄身的匕首,親自在火上燒。

劉雁衡說:“我又不是犯事的小崽,用不著跪吧?”

“不行,誰都得跪,你當是拜我呢?是拜關帝爺。”

劉雁衡心說:“拜托,你還是別往關老爺那張紅臉上抹黑吧。”右腳跪下,細心地卷左腳褲腿。陳青蓮看他有條不紊地卷褲腳,驚叫一聲,暈了過去。劉雁衡接過匕首,想也不想,不等匕首冷卻,一刀扎下,將自己的腿釘在地上。

“好,有種!”

長痛不如短痛,劉雁衡又迅速扎了兩刀。奇怪的是,一開始并沒感到特別痛,只感到被燙了三下。最后,劉雁衡拔出匕首,扔在一邊。三個小匪上來,一個按腿,一個抹重創藥,一個扎繃帶,繃帶很快被浸紅了。劉雁衡掙扎著爬起,一瘸一拐來到陳青蓮身邊,拍了拍她的臉。陳青蓮醒了,伸手抓住劉雁衡胳膊,放聲痛哭。

嚴七拐說:“能不能走?”

劉雁衡說:“當然能!”與陳青蓮兩人相互扶持著,慢慢往外挪。才走了幾步,又有小匪來報:“七爺,又抓到兩個探子。”

就聽一個男人大聲反駁:“什么探子?探子是這樣子嗎?”

另外一人跟著說:“豈有此理!”

一聽到這番話,劉雁衡忍俊不禁:“吳兄來了,石兄也來了。”

的確,是劉雁衡的同事吳邦雄,還有白臉警官石西岳。

“奶奶的,不是探子?這么說,又是來救人的?”嚴七拐感到好笑,“你們都想做陳白駒的女婿?可他只一個千金,又有癆病。”

吳邦雄說:“做什么女婿?沒影子的事!我是來救這位劉兄的。”

“你他娘的有什么能耐?憑什么救你的驢兄馬兄?”

吳邦雄抬起下巴,傲慢地看看比他矮半頭的嚴七拐,笑著說:“還別說,若論比武單挑,一對一,我還真不怕你。”

嚴七拐火了:“誰跟你比牛力氣?你再逞強,老子崩了你。”

吳邦雄不想進一步惹惱土匪頭子:“算了,我也不想在你地盤上跟你打架,我只想救人。”

“還是那句話,你憑什么救人?”

“憑什么?頂多一命換一命。”

劉雁衡內心叫苦不迭,暗說你小子在強盜頭子面前逞什么能,提什么一命換一命,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嚴七拐瞇起眼睛盯住吳邦雄:“一命換一命?這么說,你不怕死?”

誰知吳邦雄瞪他一眼,很爽氣地回答:“瘋子才不怕。”

嚴七拐仍然瞇著眼盯著他:“那你還要換嗎?”

“要換。”

嚴七拐哼了一聲,轉到石西岳面前:“你呢,你換誰?”

“陳小姐。”

“陳小姐已有人換了,這位劉先生說,他不是陳小姐的相好,是她的知音。那么你呢,是不是她的相好?”

石西岳看一眼陳青蓮,神色有些尷尬,轉開目光說:“不是。”

“那你憑什么要換她的命?”

“我愿意。”

“你愿意,我不愿意!他奶奶的,你們這些讀書人,不是貪生怕死的窮酸秀才,就是胡攪蠻纏的碎嘴婆。”這個山大王忽然古怪地一笑,“弟兄們,人家既然不怕死送上門來,咱們不能不買賬。要不傳出去,人家會笑話拐子我不講義氣。不過,孫二虎再鬼祟,還知道拿一個金菩薩來孝敬咱,這三個窮酸,兩個肩膀扛著個腦袋,兩條腿架著個屁股,居然大搖大擺上山來要人,太不拿咱弟兄當碗菜。弟兄們,你們說該怎么處置?”

底下有的說:“老規矩,三刀六洞,不眨眼有種。”也有的說:“大當家作主。”

劉雁衡的心一下子又沉到谷底。

嚴七拐指著劉雁衡說:“這個姓劉的是條好漢,他的賬兩清了。‘三刀六洞不眨眼有種’的武戲,今天已見過兩遭。這樣好了,咱們平時在山上,沒什么樂子,就拿這兩個賣嘴的先生樂一樂。交給你們了,脫褲子,打鞭子。聽好了,是文戲,不要唱武戲,把人打死。”

小匪們一哄而上,將吳、石兩人臉貼著樹干,臀部朝外綁上,扒下兩人褲子,露出白花花的后營。陳青蓮輕罵一聲“該死”,轉過頭去。

小匪們排成兩隊,一隊對付吳邦雄,一隊對付石西岳,魚貫上前,嘻嘻哈哈,或輕或重,每人抽打一藤條。

吳邦雄嘴里一邊唏唏噓噓抽冷氣,一邊大呼小叫:“喂喂,都給我輕點,打爛了屁股,走不了路!”石西岳則是一聲不吭,臉色鐵青,牙關緊咬,腮幫凸起,額上青筋綻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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