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09年7月11日,農歷閏五月十九,是中國學術界的哀悼日。這一天,任繼愈先生和季羨林先生,一前一后離開了我們。任公逝于4時30分,季老逝于8時50分。兩位老人去了,帶走自己的滿腹經綸和社會的一片唏噓。掩埋在老人心中的滄桑歷史,彰顯在老人身上的才德情智,卻留給了這個時代,讓眼下蕭條與慘淡的學術界有所警示和反省。文化有價,文化更無價。對兩位文化老人,我們惟有懷念;對于傳統文化,對于士子風骨,對于逝者身上的寶貴精神財富,我們還有更多、更緊迫、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那些被季老“環顧左右,大有人在”的學問人,以及季老不知、未顧的有心人,也還會守住一份執著,將這份文化薪火相傳下去。
關鍵詞:文化;大師;人文精神
中圖分類號:F55 文獻標識碼:A DOI:10.3969/j.issn.1672-0407.2012.09.019
文章編號:1672-0407(2012)09-043-07 收稿日期:2012-08-01
大師身后,一個社會的焦慮與反思
2009年7月11日,著名學者季羨林、任繼愈兩位先生同日辭世,學術界、文化界乃至整個華人社會皆為之震動,社會各界以各種方式,紛紛表達了深切的哀悼。一切形式上的告別終將落幕,哀痛之余,人們開始深思兩位老人留給后人的一些 “問號”——人文研究成果和精神財富如何及時梳理?人文學科與人文精神傳承面臨哪些困惑和挑戰?
兩位老人均以高壽辭世,按照中國人的傳統習慣,后人應該哀而不傷,然而,當一種精神也可能隨之消逝的時候,卻難免令人感到凄愴與憂慮。培育和葆養一個能夠孕育大師的學術土壤,需要所有人的共同努力,否則,逝去的將不僅僅是大師。
兩位老人都已年過九旬,在近百年的生命歷程里,留下了難以數計的文化財富。他們的人生軌跡,跨越了兩個世紀,恰與中華民族百年來跌宕起伏的命運相連,無論是學術水平、治學態度,抑或人格品質,都在昭示著一種純粹的、日漸稀少的文人精神。當下許多失落的,在他們的身上依然保有,因此,他們的驟然離去,仿若熄滅的燈塔,曾經遙望的方向,漸漸失去了指引,帶給人們的不僅僅是悲痛,還有巨大的失落感。人們通過各種方式追憶他們,挖掘與重溫他們的每一個生命點滴,反思著當下學術環境中的浮躁因子,并期望能夠喚醒一些不應隨著他們的逝去而一并消亡的精神與態度。
“季羨林帶著老知識分子的背影遠去”“代表一個時代的結束”……媒體上這樣的表述傳達出某種悵然和悲涼。許多人將季羨林和任繼愈兩位先生,看作中國文脈為數不多的傳承與接續者。
在上個世紀的文化和學術譜系中,當季先生這位出生于清末的農家子弟1930年入讀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時,傳授學業的是吳宓、葉公超等大家。雖然國學院四導師中的王國維其時已然自沉,梁啟超也已辭世,但人文傳統依舊豐沛。正是在陳寅恪的課堂上,這位年輕人喜歡上了梵文,為自己一生的學術道路找尋到了最初的方向。幾年以后,同樣來自山東的小康人家子弟任繼愈,亂世之中在西南聯大用心攻讀中國佛教史和哲學史,為他傳道授業的是湯用彤和賀麟。
如今,當兩位老人的履歷再次被翻檢時,人們從中依稀瞥見那個大師輩出的黃金年代。
那個年代,在幾經政治和社會動蕩之后,漸漸離我們遠去。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人們在燕園里還能看到那些留存下來的、可被尊稱為“先生”的大家。一位當年的學生回憶老先生們校園漫步的景象:“王力先生戴著厚厚的像啤酒瓶底的眼鏡,睿智的腦門油亮亮的,走在路上總是笑瞇瞇的;宗白華先生是一個長得小小的老頭兒,身材不高,走路很慢,似乎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倒;季先生的樣子,則是騎著一輛自行車,車騎得飛快,個子高,人瘦,風風火火的。
這些追述讓人們看到了這樣的景象:推開朗潤園一間公寓的木門進去,季羨林正埋坐在一人多高的資料堆中做學問。據說,他在80多歲時開始撰寫《糖史》,“不管嚴寒酷暑每天都到圖書館查閱資料,經常是看了半天,一個有用的資料都沒有,只能悵然若失地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人們也知道了,任繼愈以耄耋之年,在視力也只有約0.1的情況下,每天凌晨4點起床,從事《中華大藏經》和《中華大典》的編纂工作。在最后的日子里,躺在病床上,神志不太清楚了,“還是不斷在談工作,說《大藏經》的事情”。
中國固有“死者為大”的傳統,在蓋棺定論之時飽受溢美也不是稀奇的事,即使把“大家”和“大師”諸多稱謂都加在兩位老人頭上,人們也不會提出異議。其實,正如季羨林的弟子所講,人們大多對季羨林冷僻的學術領域根本沒有真正的體認,但這并不妨礙媒體在老人身后掀起一場“解讀大師”的熱潮。他的成長經歷、治學之道、學術成果、生平愛好,甚至他的異國戀情,都以通俗的方式一一羅列。與文化界沾邊或不沾邊的人士,也都在這個悲傷時刻來述說自己對于大師的理解。盡管季羨林生前不止一次說過:“不能望大師們的項背,不過是個雜家,一個雜牌軍而已。”但在他身后,許多人還是毫不猶豫照舊冠之以“國學大師”的名號。
兩位老人不喜虛名,但身后,卻依然要被懷念他們的人冠以“大師”“巨星”等頭銜,這種行為并非緣于客套和敷衍,也許某種程度上解釋了這一社會心態:“如果季先生都不算大師,那么我們還有大師嗎?”同時更希望以此提醒更多的人,真大師、真學者、真學術,究竟應該以怎樣的面目出現。對于兩位老人的離去,這個被公認為大師稀缺的社會,給了他們一場鄭重其事、無比隆重的送別儀式。盡管這樣的說法未必經得起推敲,但許多人仍傾向于認為,季羨林是“最后的大師”,中國“從此再沒有大師”。
近幾十年來,中國社會患上了大師饑渴癥。記得在書法家啟功先生離世之后,有很多人曾悵然于中國進入了“無大師時代”。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中國的“文化大師”卻如雨后春筍,一些導演、作家、書畫家、經濟學者等皆作“大師”狀迅速走紅,以致使“大師”稱謂在中國與“專家”“博導”一樣飽受社會輿論的詬病。不幸的是,與世無爭的季羨林在有生之年淪為了這種世俗的犧牲品,他在《生命沉思錄》中寫道:“我從來不相信什么輪回轉生。現在,如果讓我信一回的話,我就恭肅虔誠禱祝造化小兒,下輩子無論如何也別播弄我,千萬別再把我播弄成知識分子。”這難說不是他對殘酷現實的莫大失望。
在這個熱鬧和浮躁的世界,在一個一千個孔子也抵不上一個章子怡的悲情時代,在一個擁有一個學術超女遠勝于擁有一部《論語》的神話年代,兩位老人的離去使人感到無比的悲涼。可是,崛起的中華民族不可能繼續躺在歷史之中睡大覺,誰將傳承民族的精神之本和文化之根?如今,大師們所承載的、學術精神和文化敬畏還會存在嗎?大師仙去,中國學術情何以堪?
這個7月已然充斥著浮躁和喧囂。中國人民大學、鄭州大學和廣州體院的校園里,傳出有教授甚至校長學術不端的消息。中國科協也發布了調查報告,稱近半數科技人員認為當前學術不端行為是普遍現象,過半數科技工作者表示確切知道自己周圍的研究者有過至少一種學術不端行為,而相當比例的科技工作者對此持寬容態度。這些消息就混雜在兩位老人辭世的報道、評論和哀思之中。一則評論說:“當我們面對著經濟利益、學術不端、甚至是學術交易的誘惑之時,對大師的追憶能否在每個知識分子的內心產生某種共鳴。”
不過,這些紛擾已經與兩位老人沒有關系了。他們匆匆地走了。季羨林先生沒來得及留下遺言,而任繼愈先生,生前則交待過,不出全集、不過生日、過世后不進行隆重的告別儀式。只是,他們的離去,注定要又一次觸痛社會的神經。正如有評論者所言,這些蜂擁在媒體上的種種聲音,無非是在大師遠去的時代,一個社會內心的焦慮與糾結。因此,我們在悼念兩位老人的同時,還應悼念漸行漸遠的中國優秀傳統文化。
大師的身影
7月11日,一個哀慟的早晨。
4時30分,北京醫院,93歲的任繼愈先生靜靜地合上了雙眼;4個半小時后,在301醫院,98歲的季羨林先生駕鶴西去。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半個多世紀前,臧克家曾以詩歌道破生命的真諦。今天,兩位大儒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襟懷與器識,再次印證了生命的力量和價值。
壹
在將近一個世紀的生命征程中,或相遇,或偕行,在不同的軌道上,他們奮力“向前走,向前走”。正如季羨林在《九十述懷》中感慨:“我現在一方面眷戀人生,一方面又覺得我活得太久了,活得太累了,我也真想休息一下了。但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我就像魯迅筆下的那一位過客那樣,我的任務就是向前走,向前走。”
時光荏苒,病痛折磨著兩位老人,但這絲毫沒有讓他們“向前走”的速度有絲毫減慢。“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這種以使命和責任為發端、以嚴謹求實為階梯的學術追求,決定了兩位大師淡泊名利、甘于寂寞的品格和風格。在喧嚷浮囂的世風中,兩位大師愈加散發出陳釀的芬芳和人格的魅力。
“以理想滋潤生命,以生命護持理想。”作為哲學大師熊十力的弟子,任繼愈堅信,學問的生命與理想來自浩浩湯湯的文化傳統。“沙灘銀閘憶舊游,揮斥古今負壯猷,履霜堅冰人未老,天風海浪自悠悠。”這首詩是任繼愈與大學同窗胡繩的唱和之作。任公的一生,始終如一地為少年時所負“壯猷”孜孜以求,不懈努力。
季老的最后幾年里,在讀書和寫作上,仍然花了大量的時間。他說:“現在正是政通人和的好時光,應該多做些事情,以此彌補在十年動亂中失去的光陰。”正是因著這種勤奮,十年浩劫中被發落到學生宿舍看大門的間隙里,季羨林翻譯出了聞名世界的印度史詩《羅摩衍那》。9萬余椎心泣血的詩行,寫下中國文化史濃重的一筆,樹起了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豐碑。正是因著這種勤奮,1983年,70多歲的季羨林從一本《彌勒會見記》殘卷開始,以10年時間一個人完成了世界上最大規模的吐火羅文研究,以中、英文寫成專著,并把世界吐火羅文的研究提高了一個臺階。
任公的一生,皓首窮經,甘坐冷板凳,長期從事中國哲學、宗教學的教學和研究,學術成就卓越,影響深遠。他籌建了中國第一所宗教研究機構,培養了幾代中國哲學史和宗教學研究人才,任國家圖書館館長以來,積極推進圖書館建設,為繁榮發展國家圖書館事業做出了重大貢獻,晚年還孜孜于《中華大藏經》的主編工作。
在不同的軌道上,他們心心相印;在相同的追求中,他們攜手向前。樂觀、頑強,一次次逼退苦難,一次次與病魔對峙,與20世紀的風風雨雨相比,他們強硬得就像海明威筆下的老漁翁。“生也有涯,學無止境”,正是在這無涯的學海中,任繼愈首次提出“儒教是具有中國民族形式的宗教”,從而打破了國內外思想界認為“中國古代無宗教”的普遍觀念。“學問不問有用無用,只問精不精”,季羨林曾這樣答問。“焚膏繼晷,兀兀窮年”,他如此形容自己的苦苦求索、精益求精的漫長學術歲月。正是在這精進的求索中,季羨林將人類文化分為四個體系:中國文化體系,印度文化體系,阿拉伯伊斯蘭文化體系,自古希臘、羅馬至今的歐美文化體系,而前三者共同組成東方文化體系,后一者為西方文化體系。
貳
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在兩位大儒的履歷中,有著太多的不同,又有著數不清的相似,以學問報效祖國則是他們不約而同的人生目標,這是他們勤勉治學、勤謹做人的動力所在。“無論是作為一個普通公民,還是作為一名學者,第一位的是要愛國。”這句話是任繼愈的口頭禪。“平生愛國,不甘后人,即使把我燒成灰,我也是愛國的!”這是纏綿病榻的季羨林的錚錚話語。
20世紀初葉,齊魯大地的共同成長背景,為季羨林和任繼愈生命最初歷程剪出相似的輪廓。1911年8月6日,季羨林出生于山東西部最窮的臨清縣最窮的村,而他家又是全村最窮的人家。1916年4月15日,任繼愈出生于山東平原一個小康之家。那時正值中華民族最危難的時刻,洋務運動、戊戌變法、百日維新……知識分子在滄桑時代背景下試圖尋找中華民族命運的最新答案。從識字到上小學,任繼愈換過很多地方。“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來,眼前沒有紅,沒有綠,是一片灰黃。”季羨林說。
1930年,季羨林同時考中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他選擇了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專業是德文。1934年,中學畢業的任繼愈也如愿以償地考上了北京大學哲學系,師從湯用彤、熊十力、賀麟、錢穆諸教授。兩所大學愛國、進步、民主、科學的治學傳統和勤奮、嚴謹、求實、創新的學術風氣,為他們的學術道路夯下堅實的基礎。1935年,季羨林以交換研究生的身份到德國留學,開始學習他所熱愛的梵文、佛學、印度學。而隨著北大南遷的任繼愈,則在風餐露宿的遷徙中,“有機會看到了中國農村的貧困和敗落,竭力地思考將自身的人生歸宿如何與眼前的農村現實發生關系”。“人生的歸宿,最后的真理,如何與當前廣大貧困的農民和破敗的農村發生聯系?”“七七”盧溝橋事變后,面對破碎的山河,年輕的任繼愈如此自問。
求學背景不同,人生軌跡中不約而同地相合。新中國成立之際,兩位年輕學子便投身到塑造中華民族思想的大業中。1942年,任繼愈到北京大學哲學系任教。1945年10月,季羨林經瑞士東歸,1946年到北京大學創辦東方語言文學系。他們像是不知疲倦的導讀者,以自己對祖國的思考、對民族的期待、對生命的真誠,在一個世紀的漫長征程中,引領人們打開了中國文化通向世界的大門。”
叁
兩位老人學貫中西、享譽中外、德高望重,卻始終保持著寬厚、謙卑、平和的秉性。
“人生的目標是什么?”曾有學生問任繼愈。他沉思良久,緩緩答道:“只講自己弄明白了的話。”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任公在80歲時,卻特地請人治了一枚印章,只六個字:“不敢從心所欲”。
在北京301醫院,季羨林經歷了心肌衰竭、左腿骨髓炎、心臟病的考驗。正是在這樣的狀況下,他寫下了20多萬字的《病榻雜記》。在這部書中,96歲高齡的季老第一次闡明了他對這些年外界“加”在自己頭上的“國學大師”、“學界(術)泰斗”、“國寶”這三頂桂冠的看法——請人們把“頭頂上的這三頂桂冠摘下來”。
“不敢從心所欲”,不是虛偽;“三辭桂冠”,不是作秀。這是任繼愈、季羨林自謙和清醒的體現。勤勉治學半個多世紀,學貫中西,融會古今,德高望重,任繼愈與季羨林堪稱名副其實的學術巨擘、國學大師,卻都對自己有著謙遜的評價。在“大師”洶涌的年代,這種清晰的自省彌足珍貴。
“一輩子不做掛名主編”,這9個字是任繼愈的“任上宣言”。1987年,任繼愈任國家圖書館館長。在卷帙浩繁的學術長河中,他認定了古籍整理這項遠離名利的苦差事。對于古籍文獻整理,他有著自己的原則。從做選題、寫提綱到審讀點校,他總是親力親為。107卷中國漢文佛教資料匯編《中華大藏經》花費了他10余年的寶貴光陰,傾注了他的大量心血。煌煌7億多字的古籍文獻資料匯編《中華大典》,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的跨世紀出版工程,任繼愈是編纂委員會主任委員,工作也進行了10年。
樸素的真理從樸素的生活開始,樸素的追求也一定會到達樸素的目標。北大的學子都知道,樸素的季老常年一身舊中山裝,一雙布鞋,數十年如一日。因為這身打扮,他常常被誤以為是學校的校工。一次,一位新入學的大學生把他當作校工,請他照看行李,他慨然答應。那個學生辦完事,已日薄西山,等他急急忙忙趕回去,卻看到那個老人還待在原地,替他看著行李。直到開校會,他才發現,坐在主席臺上的那個替他看行李的老人,竟是當年的北大名譽校長季羨林。
“我做人的標準是樸實、真實,一個人不要天天耍花腔,也不要一天愁衣服少了,一天愁好東西吃得太少了。我不要一個人這樣子,人活的目的,不是為了吃飯、穿衣,一個人為了吃飯穿衣而活著,這個人格兒不高。”一生信奉樸素、對自己過于苛刻的季羨林,對于別人卻從不吝嗇。2003年末,在301醫院住院的季羨林把爬格子所得的15萬美元稿酬捐給了母校清華大學。在此之前,他把自己的圖書、手稿以及所收藏的宋代名人繪畫等個人收藏品捐給了北京大學。他說:“擺在國家手里最放心。”
肆
兩位老人離開了我們,這樣的高壽,應稱為“喜喪”。老人一生歷經滄桑,有起有落,憂患過,也歡喜過,走時終究福壽全歸、功德圓滿。
季羨林走了,他追著他的那些可愛的師長陳寅恪、朱光潛、吳宓、葉公超、俞平伯等諸先生一同走了;任繼愈也離開了,他隨著他的那些可敬的師長湯用彤、熊十力、賀麟、錢穆等大家們一道離開了。兩位老人帶走了一段讓人唏噓感慨的歷史。他們漫長的一生,經歷過清末、民國和共和國幾個完全不同的時代。即使到了耄耋之年,他們仍筆耕不輟,思想常新,保持著良知與清醒,成為一個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導師。對于這個時代來說,相信大多數人看到他們逝去的消息時,都會感到他們音容宛在。那兩個可愛的老人形象,在我們心中永遠都不會磨滅。
不僅是季老和任公的學識,他們的人格也感動了一個時代。他們在盛名中保持著一份清醒。他們對世事的洞明,對名利的談泊,他們的質樸和真誠,再次讓人感受到了兩位文化老人的可愛與可敬。對于今日浮躁而功利的知識界來說,這是一面彌足珍貴的鏡子。
兩位老人用畢生詮釋著中國傳統文化“士志于道”的知識分子精神。他們把明道與行道作為自己的終極使命,這不僅是知識與思想的尊嚴,更是知識分子的人格尊嚴。正像孟子所說的:“士窮不失義,達不離道。窮不失義,故士得己焉;達不離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澤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見于世。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兩位老人在道德品格上融合了中外知識分子的優秀傳統。中國傳統士大夫的仁愛和恕道,強烈的憂患意識和責任感,堅毅的氣節和情操;西方人文主義知識分子的自由獨立精神,尊重個性和人格平等觀念,開放創新的意識,這些優秀傳統都凝聚融化在他們身上。所以,他們能夠做大學問,成大事業,有大貢獻。
或許,季老并沒有走,他和任公還在某個地方,為我們靜靜地看著行李。只不過,這個行李的名字,叫中國傳統文化。
大師留給我們什么?
“智者樂,仁者壽。一介布衣,言有物,行有格,學問鑄成大地的風景,他們把心匯入傳統,把心留給祖國。”
學術巨擘任繼愈走了,國學大師季羨林走了。他們帶走了自己對他人、對社會滿懷的關愛與責任,帶走了自己的樸素、真誠和淡泊名利,留下了寶貴的人文學術遺產、令人敬仰的高尚品格和對文化傳承的反思。
壹
季羨林在東方學、古文字學、歷史學、哲學、文學等主要社會學科都有極高的造詣,他留給后世珍貴無比的人文學術遺產。他是國內外為數很少的能真正運用原始佛典進行研究的佛學學者,他的吐火羅語研究打破了“吐火羅文發現在中國,而研究在國外”的欺人之談,他研究翻譯的梵文著作和德、英等國的多部經典名著,已匯編成24卷的《季羨林文集》。
任繼愈是中國哲學研究的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也是一位全方位研究中國傳統文化的學者,在哲學史、道教史和佛教史領域都有很大的建樹。他把總結中國古代精神遺產作為自己的畢生追求和使命,他主編的《中國哲學史》作為高校哲學基本教材,培養了一代又一代哲學工作者,再版10余次;他組建了中國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使之成為培養宗教研究人才的搖籃;他主持整理和編纂的古代文獻逾10億字。
季羨林曾說,所謂“國學”,就是中國的學問。舉凡與中國傳統文化相關的學問納入到他研究的范疇:從佛典語言到佛教史、印度史,從中國文化與東方文化到比較文學與民間文學,從唐史、梵文的翻譯到散文、序跋以及其他文學作品的創作,他無一不精深涉獵。
任繼愈在保護古籍善本的同時,投入了大量精力,領導了大規模的傳統文化資料整理工作,目的就是將學術傳承下來。《中華大藏經》以國家圖書館館藏的《趙城金藏》為基礎,又挑選了8種有代表性的佛經對比參照,集9種佛教典籍于一身,在世界上可謂史無前例。任繼愈主編了規模達150卷的《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擔任《中華大典》編纂委員會主任委員,親自兼任《哲學典》和《宗教典》的主編。
貳
兩位大師為人所敬仰,不僅因為學識,還因為他們的品格。
季羨林在北大是聞名遐邇的名教授,在全國是譽滿天下的學術大師,可是在一般人眼里,他卻遠遠“配不上”這些頭銜。他衣著平常,走在人群中,絕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像一個工友,又像一個老農。他的家誰都可以推門而入,同他談話,決不會感到緊張局促。總之,他沒有一點“大人物”的架子。但是,他卻受到人們的普遍敬仰。
無獨有偶,任繼愈生前同樣以低調、平實而備受尊敬。任公一生低調不圖虛名,始終把自己當成一個最平常、普通的人,凡事親力親為、淡泊名利。任繼愈說“如果沒有社會的培養,就沒有個人的成才。我從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不能把功勞記在我自己的名下。我四十多歲的時候編《中國哲學史》,當時恰好找到我,如果找到別人,也一樣能編出來。如果我就此忘乎所以,以為我就是了不起的哲學家了,這和我的實際情況不符。”
一位哲人說過,偉大來自平凡。這個平凡的真理,在季羨林身上得到了證實。他這種平凡的偉大,就是一個“真”字。季羨林對一切善良的人,從來都以真情實意相待。他對世人充滿真誠的愛心。他愛親屬,愛朋友,愛師生,愛那些愛過他、幫助過他的人,還愛一切正直、善良的人。
季羨林還以敢講真話而聞名。早在1986年,他就寫了《為胡適說幾句話》一文,震驚文壇。當時胡適還是個“反面教員”,人人談胡色變,別人勸他不要寫這樣的文章,可季羨林認為自己有必要站出來說話,把真相告訴大家。他的文章發表后,得到學界的普遍肯定和響應,開啟了重新評價百年學術史的先河。
任繼愈一生勤奮治學,勇于創新,始終站在學術研究的最前沿,他提倡沉潛篤實的學風,主張在學術上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有幾分把握說幾分話,堅持真理,修正錯誤。
“誠信不欺,有古人風”是已故著名學者熊十力對任繼愈的評價。任公為人十分謙和低調,性格剛毅柔韌,做人有原則。在他的所有角色中,最重要的角色是一名學者。此外,任繼愈也是有現實關懷的學者,做學問方面也是”“擇善而固執之”。
盡管季羨林曾請辭“國學大師”稱號,而他的研究重點也確實不在國學方面,但還是被公認地作為中國學術界的“象征”。季老的學生唐師曾說,季先生之所以能成為這樣一個“象征”,主要因為他是一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他冷靜地生活,但又不放棄自己的社會責任感。老人銷售最好的一本書《牛棚雜憶》記錄的就是他自己經歷過的、很多人也都經歷過的一段歷史,也體現了老人的社會責任感。現在像這樣的知識分子并不多。
任繼愈也曾經公開表示,自己不出全集。“任公始終都把自己當成一個最平常、普通的人,他沒有任何特別的特點,可是這也是他最特別的地方。”中國社科院委員杜繼文說。不出全集,不做掛名主編,與時下一些學者比起來,任公似乎有些“笨”,然而,這便是他和他的那個時代所堅守的,這種堅守與執拗無關,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習慣,是他們內心之中最為平常的選擇。
叁
季羨林一直希望中國的文化能夠“送出去”。他曾說,西方文化和中國文化交流是不平衡的。我們中國人拿過來太多,而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送出去太少。“拿過來”和“送出去”是中國傳統文化傳承面臨的現實問題,也是當代知識分子最為艱巨的一項任務。為實現這一理想,季羨林一生都在做促進中外文化交流的工作,積極參與東西方文化問題的討論,為東方文化的復興吶喊,對長期以來統治世界的“歐洲中心主義”積極反駁。
任繼愈作為一位學者被舉世公認,但作為一位以文化傳承為事業的老人卻識者無多。任繼愈的一生,猶如一部厚重的書籍,93年的生命歷程中,他把挖掘中國古代精神文化遺產作為自己畢生的追求,致力于唯物史觀指導下的中國哲學史和中國佛學史的研究,碩果累累。他晚年主持了三大工程:《中華大藏經》(正、續篇)、《中華大典》和文津閣《四庫全書》。即便視網膜脫落、右眼幾近失明,任公還堅持每天工作六七個小時。在給女兒的信中,他寫道:“‘風物長宜放眼量’。有了這樣的認識,心胸可以放得開一些,不至于追逐時尚,陷于庸俗。”
“為傳承文化遺產,季先生欣然同意與我共同編撰《儒藏》,以切實行動推動國家‘儒藏工程’的開展。”北大哲學教授湯一介說,“對于并不完整的中國佛教史,季先生建議將漢傳佛教、藏傳佛教、西域佛教、西夏佛教、南傳佛教等都包含在中國佛教史中,這對中國佛教史向外輻射的意義重大。”
“儒者之風,道家之骨,從來學人本色;中華大典,佛教大藏,畢生文化傳燈”——國家圖書館副館長張志清擬挽聯表達了對老館長的深深懷念。“坐擁書城,傳播知識和文明”被任繼愈視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最高使命。他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他實現了他的人生目標。
肆
季羨林和任繼愈,他們的文化人格、道德追求、精神信念,靈魂的內在態度,這種知識分子、文化人應該擁有的共同的心靈,是當今中國文化界、學術界越來越稀缺的一種文化的、精神的財富,代表著我們文化的本質、良知和精神。也正是因為這一點,我們看到了我們這個社會、這個時代正在逐漸缺失這些寶貴的東西,而當文化圈、學術圈炒作、功利、浮躁、抄襲、剽竊日益成為流弊時,當一些文化人、知識分子追逐名利欲望,盛行商業交易,出賣真誠、良知、道德,已成為他們的人格特征、行為模式和通用原則時,我們更覺這兩位文化大師對價值、理想、精神、信念的執著和堅守的難得和可貴,我們更應該珍視他們文化的、精神的、人格的、道德的、生命的品質和境界,對這個時代的精神意義,對人們的教育和影響。
大師的文化精神風范、楷模,是巍峨高山,令人仰止、充滿感佩敬意。從這些文化老人身上,我們懂得了什么是文化追求,什么是精神信念,什么是高尚的人格,什么是偉大道德的標準,什么是人生的價……
兩位老人功德圓滿,駕鶴西去,但他們的文化精神不死,道德文章長留人間。他們身上生命和文化的力量,打動和開闊了我們的心胸,喚起了我們內在靈魂向著高尚的追求,把我們提升到嶄新的高度。泱泱華夏,后來者一定會繼承他們的未競事業。
季羨林的“三辭”
季羨林為人所敬仰,不僅因為他的學識,還因為他的品格。他說: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丟掉自己的良知。他和他的書,不僅是個人一生的寫照,也是近百年來中國知識分子歷程的反映。季老備受關注的《病榻雜記》已公開發行。在書中,他用通達的文字,第一次廓清了自己是如何看待這些年外界“加”在自己頭上的“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和“國寶”這三項桂冠的。
一辭“國學大師”
“環顧左右,朋友中國學基礎勝于自己者,大有人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竟獨占‘國學大師’的尊號,豈不折煞老身!”
說到國學基礎,我從小學起就讀經書、古文、詩詞。對一些重要的經典著作有所涉獵。但是我對哪一部古典,哪一個作家都沒有下過死功夫,因為我從來沒想成為一個國學家。除了尚能背誦幾百首詩詞和幾十篇古文和在最大的宏觀上談一些與國學有關的問題外,自己的國學知識并沒有增加。環顧左右,朋友中國學基礎勝于自己者大有人在。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竟獨占“國學大師”的尊號,豈不折煞老身!我連“國學小師”都不夠,遑論“大師”!
為此,我在這里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國學大師”的桂冠摘下來。
二辭“學界泰斗”
“這樣的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但是,現在卻偏偏把我‘打’成泰斗。我這個泰斗又從哪里講起呢?”
先要弄清楚什么叫“泰斗”。泰者,泰山也;斗者,北斗也。兩者都被認為是至高無上的東西。
光談教育界。我一生做教書匠,爬格子。在國外教書10年,在國內57年。人們常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特別是在過去幾十年中,天天運動,花樣翻新。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一直擔任行政工作,想要做出什么成績,豈不戛戛乎難矣哉!我這個“泰斗”從哪里講起呢?
在人文社會科學的研究中,說我做出了極大的成績,那不是事實。說我一點成績都沒有,那也不符合實際情況。這樣的人,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但是,現在卻偏偏把我“打”成泰斗。我這個泰斗又從哪里講起呢?
為此,我在這里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學界(術)泰斗”的桂冠摘下來。
三辭“國寶”
“是不是因為中國只有一個季羨林,所以他就成為“寶”。但是,中國的趙一錢二孫三李四等等,也都只有一個,難道中國能有13億‘國寶’嗎?”
在中國,一提到“國寶”,人們一定會立刻想到人見人愛憨態可掬的大熊貓。這種動物數量極少,而且只有中國有,稱之為“國寶”,它是當之無愧的。可是,大約在十來年前,在一次會議上,北京市的一位領導突然稱我為“國寶”,我極為驚愕。到了今天,我所到之處,“國寶”之聲洋洋乎盈耳矣。我實在是大惑不解。當然,“國寶”這一頂桂冠并沒有為我一人所壟斷。其他幾位書畫名家也有此稱號。
為此,我在這里昭告天下:請從我頭頂上把“國寶”的桂冠摘下來。三頂桂冠一摘,還了我一個自由自在身。身上的泡沫洗掉了,露出了真面目,皆大歡喜。
任繼愈的“三不”
多年來,任繼愈堅守三個規矩:“不過生日不赴宴、不出全集、不當掛名主編”。任公的這“三不”是留給我們的寶貴精神遺產。這“三不”原則,任繼愈堅持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程。
不赴宴請
任繼愈的生日在4月15日,國家圖書館工作人員都知道這個日子,卻誰也不敢提出給他過生日。2006年的4月,當任公就要迎來90歲高齡,圖書館幾位班子成員一商量,想小規模地張羅一場壽宴,結果被任公堅決拒絕。“不過生日,是因為既耽誤我的時間,也耽誤別人的時間。同時我也不喜歡聽那些祝壽的奉承話。”
“不赴宴請,是有些倚老賣老啦,有時國家圖書館一些必要的應酬,我就請其他館長代勞,我怕耽誤時間,再說,那些場面上的客套話我也說不全。”
不出全集
近年來,市面上充斥著“大家”“名家”的全集,甚至幾年前某位80后作家的“全集”也橫空出世。而學術著作等身的任公卻堅持“不出全集”,他幾度婉拒了出版社的邀請。任繼愈有他的理由:“人的學術是不斷發展的,昨日之我與今日是有差距的,怎可以‘全’定論?”這番認真的道理,在熙熙攘攘的學術名利圈中,顯得有些“傻”得可愛。
任繼愈說:“不出全集,是因為我自己從來不看別人的全集。即便是大家之作,除了少數專門的研究者,其他人哪能都看遍?所以,我想,我的全集也不會有人看。不出全集,免得浪費財力、物力,耽誤人家的時間。”
然而,任公自己“不出全集”,卻承擔了《中華大藏經》《中華大藏經續編》《中華大典》《東方文獻》《新標點二十四史》等重大國家級圖書項目的主編工作,犧牲了個人的學術,而把全部的時間、精力和才能用在了主持國家級國學研究項目上。
不當“掛名主編”
“任繼愈先生的特點是,他不僅在學術上卓有成就,而且是他這一代人當中為國家級古籍叢書項目做出貢獻最大的!”原北大教授白化文說。時下流行的“掛名主編”,任公恐怕從來沒想過、也不屑于做。
在任繼愈主持的研究項目中,各部負責人都要親自談話,編纂中的原則、方向等重大問題都要共同參與商討,重要稿件都要過目。“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為對民族的文化振興擔起職責,任繼愈從早到晚審看校稿,春去秋來,蓽路藍縷。
80歲的佛教史專家杜繼文記得,為了勸說自己參與編纂《中華大藏經(續編)》,91歲高齡的任繼愈還在大冬天里,一級一級臺階爬了5層樓,親自找到自己家里來勸說。而且,在五六個人組成的編委會中,任繼愈拿的工資僅僅是自己的一半左右。“他組織大家編輯這些大工程,從來不想錢的問題,有時候晚輩們覺得他有點兒‘愚’。”
任公是“愚”,還是“迂”?恐怕都是,又恐怕都不是。他在身后為學術后輩留下的一片純凈與清白,值得人們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