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偉先生《我學的不是馬克思主義》一文(見《炎黃春秋》2012年第1期)說出了我們這一代人的深切感受。我比何先生小10歲左右,1950年代中期,在大學里學的就是蘇聯編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和《聯共(布)黨史簡明教程》。再比我小10歲左右的一代人,他們學的雖然已經有了我國本土作者編寫的《政治經濟學》,但整個架構還是那一套,大同小異而已。
改革開放以后,我們當了老師,教給學生的東西,基本上沒有變,只是對帝國主義是壟斷的、寄生的、腐朽的資本主義的論述加以改進而已。這就是現在居于各領導崗位上的一大批人所接受的所謂“馬克思主義”的啟蒙教育。因此,大體上可以說他們腦子里開始裝進去的還是“斯大林版本的馬克思主義”。
蘇聯解體20多年來,他們對斯大林版本的馬克思主義可能會有些反思,但基本理解恐怕變化并不大。這可以說是我國的基本國情。這種情況大概也是我國改革處于膠著狀態的一個重要原因。何先生使用了“斯大林版本的馬克思主義”這一概念。本文主要涉及社會主義部分,為了更切題,本文將使用“斯大林版本的社會主義”這一概念。
我們的目標是建設社會主義。社會主義是什么樣子的?馬克思、恩格斯沒有給我們現成答案。斯大林卻有一個答案:社會主義就是公有制加計劃經濟和按勞分配。這個答案對不對呢?蘇聯解體、東歐劇變,通過他們半個多世紀的實踐,證明了這個答案是錯的,這條路走不通。
鄧小平說:什么是社會主義,我們并沒有搞清楚。他又說:“社會主義的本質是解放生產力,發展生產力,消滅剝削,消除兩極分化,最終達到共同富裕。”說簡單一點就是:發展生產力和共同富裕。而斯大林版本的社會主義帶給我們的卻是共同貧困。這當然不是我們追求的目標,應該予以徹底否定。
改革開放以來,在所有制方面允許民營經濟發展,放棄了全面計劃管理,發展了市場經濟,實行了多種分配方式,使我國經濟發展取得了巨大成就。
但是,斯大林的那一套理論,并沒有完全被否定。就計劃經濟而言,鄧小平講計劃和市場都是方法,社會主義有市場,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大意),計委也已改名“發改委”,但在現實生活中,計劃經濟的那一套管理辦法,并沒有取消。盡管具體作法如指標體系等和計劃經濟時期已有很大不同,但實質性的改變并不多。例如資源的配置,主要還是取決于政府,取決于市場的,只有一小部分,大一點的項目需要發改委立項批準。在教育、醫療等社會領域,其作法基本上沒有變,政府在計劃經濟時期管什么,現在仍然管什么,如高校的院系設置、招生人數等等,權力仍然高度集中。
可以這樣說,關于計劃經濟,在理論上已經被否定了,但在實際操作中,很多作法還在繼續使用。
從所有制方面看,斯大林版本的理論我們也是繼承了下來。在農村,雖然實際上已經分田到戶,但在理論上還是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集體所有制,土地還是公有的,農民只有使用權。農民向銀行貸款,土地不能抵押,把農民變成了真正的無產者。這是我國“三農”問題多年來解決不好的根子。在城市,雖然已經出現了民營經濟,并且靠它使我國的經濟獲得迅速發展,成為GDP世界排名第二的經濟大國。但是在理論上,是說因為我們“還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言下之意,發展到中級階段(更不要說高級階段),這種所有制結構是不行的,是要變的。因為“正宗”的社會主義所有制是公有制。因而先富起來的人都紛紛搞投資移民,用錢去換外國的綠卡。沒有錢搞投資移民的,則想辦法把孩子生到境外去。實則和40年前中國人偷渡香港、東德人翻墻去西德以及最近的“脫北者”一樣,是人們對斯大林版本社會主義的不認同。
盡管鄧小平關于社會主義本質的定義中沒有提到所有制,但在人們的觀念中,國有經濟的大小和作用仍是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地位的反映,可見斯大林版本社會主義理論的影響有多大。
其實恩格斯早就說過,國有經濟并不能說明社會的性質。如果說國有制就是社會主義,那么德國的俾斯麥就是最早的社會主義者了(大意)。
國有制屬什么性質要看它起什么作用。我國的國有企業占據了國家巨額的有形資產和無形資產,賦予了壟斷地位,制訂壟斷價格,給予了大量資源,可以不計代價地污染環境,還有種種政策優惠,更不要說辦事方便等等,從而使它每年獲得巨額的利潤(2011年為2.2萬億元,相當于國家財政收入的五分之一強)卻歸企業所有,由企業自行支配使用。它們可以為自己規定天文數字的年薪。為了內部擺平,還為各級管理者和職工規定較高的工資、津貼和福利,從而使國企職工的平均工資高于社會平均工資的4~5倍,成為社會分配不公的一個重要方面。有人提出,“國有經濟應負有保障社會公平,提供經濟基礎的社會責任”,“保障社會公平的重要職能”(見《人民日報》2011年6月21日劉國光《深化對公有制經濟地位和作用的認識》一文)。這種良好的愿望能實現嗎?被譽為“共和國長子”的央企紛紛在海外上市,它可以為外資利用其種種有利條件來賺中國人的錢,但卻不讓利潤進入國家主人之手。
在所有制問題上,馬克思曾說過在消滅資產階級生產資料私有制后,要重新建立勞動者的個人所有制。在資本主義世界出現股份制后,他曾高度評價并認為這是解決資本主義的生產社會化和生產資料私人占有這一矛盾的有效辦法(見《資本論》)。根據以上兩點,學界有人提出將國有企業的股權分給全國人民,讓他們參與分紅。這似乎也是“全民所有制”的一種實現辦法。但是,卻遭到了既得利益集團的強烈抵制。
如果國有股不能分給老百姓參與分紅,那么將國有股的紅利交給財政,這也不失為另一個辦法。利潤交給“老板”,不留給“總經理”,這是名正言順的。一年兩萬多億元,可以用它解決多少民生問題?可以緩解多少社會矛盾?但是呼吁了那么多年,2011年,確定央企只給財政上繳利潤的5%!再看看這些央企的背景,難怪有人稱之為權貴資本主義了。即使這樣,還要“國進民退”。可以說,這些都是斯大林版本社會主義理論在起作用。
在蘇維埃建政初期,為了鞏固政權,列寧采取了新聞管制,取消了其他政黨,實行了一黨制。大家知道,馬克思主張建立的新社會應該是“自由人的聯合體”,他是強烈反對普魯士的書報檢查制度的。可以說這是信仰馬克思主義的人都知道的普通常識,而且馬克思主義者還曾用這個武器去反對專制政權。所以列寧當時聲稱這是特殊條件下采取的應急措施,一旦政權鞏固,再作改變。
但是斯大林卻將其常態化,而且越來越嚴格,并使之成為斯大林版本社會主義的重要特征。書報檢查制度,剝奪了人民的最基本的自由權利。時間長了,報刊失去了人民的信任,使老百姓變成“老不信”,黨和政府失去公信力,把人民推向了自己的對立面。這也是當前群體事件頻發,小事釀成大禍的重要原因。
列寧首創的一黨制,在世界政黨史上,也可以說是一種創新。一黨制,有它的長處,“意見一致、決策迅速、辦事效率高,可以集中力量辦大事”等等,但是在20世紀經過不同國家的實踐,卻證明這個制度是與世界文明主流背道而馳的,由于權力高度集中,沒有監督,必然滋生腐敗。不論在德國、意大利,還是蘇聯、東歐都紛紛垮臺,雖然還有幾個國家,但情況也不妙。歷史已經作出一黨制不是一種好制度的結論。
我國提出了共產黨領導的多黨合作和政治協商制度。從理論上看,這也是一種新的政黨制度。它是不是優于一黨制和多黨制,當然需要實踐和時間來檢驗。但是,在斯大林版本社會主義的思維定勢下,目前我國黨際之間的關系,與一黨制的區別并不大,很難克服一黨制的弊端。例如反腐敗多年,揭露和處理大案不少,但似乎沒有一個案子是民主黨派揭露出來的,足見民主黨派并不了解情況、也沒有起到監督的作用。所以人們仍然把我國的政黨制度歸于一黨制之列。
歷史給一種新的政黨制度進行實踐的時間是有限的,不脫離斯大林版本社會主義的窠臼,前景恐怕并不美妙。
上個世紀中,我國新政權建立之初,實施了“一邊倒”政策,一切向蘇聯學習,用毛澤東的話來說:“前面烏龜怎么爬,我們后面就怎么爬。”所以“斯大林版本的社會主義”理論滲透于我國的方方面面。后來的反修斗爭,更是將它進一步強化。
改革開放以來,客觀地說,我們對斯大林版本的社會主義,已有了重大改變。但是,并沒有從理論上將它否定,仍然在明的、暗的起著決定作用。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際上只是對斯大林版本社會主義的修正。“摸著石頭過河”解決了當時的困難,但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目前我們碰到的困難和問題,之所以遲遲不能解決根子還在這里。
歷史往往給我們開玩笑,“斯大林版本社會主義”理論既是新、老左派反對我國改革開放的理論依據,它又是改革開放最大得益者——既得利益集團反對繼續改革的理論武器。看來要將改革開放事業向前推進,已經到了必須正本清源,搞清什么才是真正的馬克思主義時候了。
人類的歷史是追求文明進步和美好社會的歷史。在歷史長河中,有許多值得我們稱道的先行者,馬克思和恩格斯是這些先行者中的佼佼者。我們信奉馬克思主義,但馬克思主義不是一種宗教教義,它是要不斷發展的。信奉馬克思主義的人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一分為二了,相互指責對方背叛了馬克思主義主義,如果說當時,人們尚不能肯定誰對誰錯的話,那么,經過一個多世紀的實踐,今天已經一清二楚了。在討論我國面臨的問題以及如何解決時,我們不應該預設框框套套(如“斯大林版本社會主義”理論),還是遵從“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原則,把“三個有利于”作為判斷是非的標準為好。
老實說,我們現在碰到的問題,諸如腐敗、貧富差距、國企效率低下、資源過度消耗、環境嚴重污染等等,都不是什么新問題,其他國家都碰到過,既有解決得很好的成功經驗,也有導致失敗的慘痛教訓。我們只要不戴有色眼鏡拒絕他人的經驗,解決這些問題并不難,關鍵是要丟掉斯大林版本社會主義的框框套套。用我們自己的聰明才智去解決遇到的問題。只要生產力發展了,全國人民共同富裕了,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越來越好了,這不就是我們追求的美好社會嗎?■
(作者為貴州省政協原副主席)
(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