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讀到《谷牧回憶錄》(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版),這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因為雖然知道谷牧很早就在寫回憶錄,但又聽說他的回憶錄是不準備出版的。2000年11月15日,張根生到深圳迎賓館桂園看望谷牧,當談到老同志應寫回憶錄,把經歷的重大事情寫下來,用以教育后人時,谷牧說:我已在寫,還沒有寫完,剩一點尾巴。接著又補充說:寫好后不準備發表,“束之高閣,傳至后代”,我怕發表后踩了誰的尾巴。張根生的這段回憶材料發表于《炎黃春秋》2004年第1期,題目叫《聽谷牧談親歷的幾件大事》。讀完《谷牧回憶錄》,筆者不免有一些“失望”,因為書中似乎并沒有什么“踩了誰的尾巴”的東西,例如在某次中央會議上谷牧和胡喬木關于改革開放的交鋒的細節等等,估計公開發行的東西和谷牧的原稿還是有距離,然而也應當承認在眾多老一輩革命家回憶錄中這是較好的一本。書中解開筆者原先的一些疑問,也讀到谷牧與葉帥往來的一些史料。
一、詩文交往
眾所周知,谷牧是中共在經濟方面的杰出領導人。然而,少有人提及的是,谷牧還是一個愛好文學、喜歡詩文的雅人。在他參加革命的早期,曾于1934年到北平參加左翼作家聯盟,成為北方左聯的主要負責人之一。谷牧是他(原名劉家語)在左聯時期發表文章的一個筆名。
讀《谷牧回憶錄》時,筆者注意相關史料,書中不僅披露了作者個別詩作,還有一則谷牧與葉帥的詩文雅趣。該書第222頁寫道:“記得這年(指1976年——引者注)10月27日我參加中央召開的大區及省市第一書記會議,書記們提了不少緊急的問題。散會時向外走著,葉帥情不自禁地吟起了詩詞:‘串連炮打何時了,官罷知多少。赫赫沙場舊威風,頂住青年小將幾回沖……’忽然發現大家注意看他,葉帥不念了。凡聽到了的人(恰好均是老同志)都相顧而笑。后來我了解到這是葉帥按《虞美人》詞牌韻律填的一首詞,詞的下半部分是:‘嚴關過盡艱難在,思想幡然改。全心全意一為公,共產宏圖大道正朝東。’陳老總曾為此詞手書‘絕妙好詞——陳毅拜讀’。美哉,《虞美人》!”筆者注意到書中引用了大量的日記材料,有的直接用原文摘錄,有的以轉述的形式。據谷牧的子女說,谷牧每天有記日記的習慣,直到2006年入住三○五醫院止。筆者估計,“10月27日”這段回憶是根據日記記載的,是可靠和準確的。而這段記載對進一步解讀葉帥的《虞美人》是很有幫助的。
谷牧不僅贊賞葉帥的詩詞,而且收藏有葉帥書贈的詩詞墨跡。
1979年8月下旬至9月上旬,葉帥在黃海之濱,視察檢閱海軍部隊。在煙臺等地,他詩情洋溢,作詩填詞,佳作不斷。在此期間他也抄錄一些舊作或新作贈送給多位戰友、同志和工作人員,例如8月25日書贈舊作《讀方志敏同志獄中手書有感》“請粟裕同志斧正”,8月30日書贈新作《煙臺行》給“燕子留念”,等等。9月4日,葉帥在煙臺海邊乘坐北海艦隊六二四獵潛艇出海,9月5日休息,“應六二四艇同志之矚”作《游海》詩,同一天,葉帥書贈《下三峽過白帝城》(“走向隆中五丈原,驅馳奮斗即終身。托孤不作成都主,一孔明燈萬古明。”)“請谷牧同志斧正”,而時任副總理的谷牧正率領代表團在日本訪問。《下三峽過白帝城》作于何時呢?可能是在4月上旬,葉劍英視察了武漢、重慶等地,此詩可能就寫于當時葉帥游長江“下三峽過白帝城”的時候。當然也有可能是腹稿,作于春天的下三峽過白帝城時,而成詩于秋日的山東煙臺海濱。谷牧在得到葉帥的詩詞墨寶后,請著名書畫大師謝稚柳繪制相關圖畫,構成了詩書畫印四絕為一體的精品。谷牧還在葉帥題詩后面上寫上了一段話:“一九七九年秋月,葉帥書贈《過三峽白帝城》詩。在研究裝裱時,平漫之建議謝稚柳同志補武侯祠圖。謝老認真經營畫稿,先索閱照片□了解地形及座落位置。經一年醞釀始成幅,此詩書畫均系不朽精品,爾今相映增輝,孔明燈真的要萬古長明了。谷牧恭記一九八二年訪非前夜”(其中有一字無法辨認,以“□”替代)
二、共抗“四人幫”
谷牧和葉帥什么時候開始相識的呢?《谷牧回憶錄》中沒有交代。1936年8月,葉劍英作為中共中央常駐代表赴西安,負責開展對東北軍、西北軍和整個西北地區的抗日統一戰線工作。其間,還幫助張學良整頓改造東北軍部隊。同月,谷牧受黨的委派,到東北軍做兵運工作,住進了東北軍學兵隊的駐地——東城門樓,并親歷“西安事變”。12月12日,捉住蔣介石的就是谷牧在學兵隊的同學、學兵隊一連九班班長陳志孝。兵運工作是改造東北軍工作的重要方式。葉帥和谷牧同時在西安,見面的機會應該是有的,不過谷牧的回憶中沒有提及。
文革中1967年的“二月逆流”事件,谷牧與葉帥的名字則緊密聯系在一起了。當時康生、江青、張春橋、陳伯達等人把一批老一輩革命家對文革的批評誣陷為“二月逆流”,說“二月逆流”的主角是“三老四帥兩幫兇”。“三老”指李富春、譚震林、李先念,“四帥”指陳毅、徐向前、葉劍英、聶榮臻,“兩幫兇”指余秋里和谷牧。《谷牧回憶錄》第230頁,選載了當年2月14日的日記:“下午出席總理主持的碰頭會。今天的會議氣氛好緊張。總理沒說幾句話,葉帥即站起來很嚴肅地講:‘我請各位幫忙!我現在看得明白,各省市黨垮了,政府垮了,現在要鬧到我們軍隊頭上來了。……軍隊亂了,這后果很嚴重啊!’徐帥猛然把桌子一拍,聲音很響,很生氣地高聲說道:‘我們不成,把我們撤了散了,讓蒯大富來指揮嘛!’葉帥離席怒氣沖沖又很風趣地說:‘我們這些人不讀書、不看報,搞不清什么是巴黎公社精神,是否請伯達同志給我們講講?’那邊的人無一人吭氣,總理圓了幾句場,正好主席來電話,找總理他們去。一幕緊張的戲,猛然拉幕了。時五點有半。”這是筆者至今看到最為具體的關于所謂“二月逆流”的原生態史料,而且與《葉劍英年譜》(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4月版)的相關記載有出入,很值得進一步探討。
1976年在葉帥“生病休息”期間,谷牧曾陪王震前往看望。《谷牧回憶錄》第270頁選載了作者1976年5月16日的日記:“今天是‘五·一六’文件發表十周年,兩報一刊發表了社論《文化大革命永放光芒》。上午機關開了紀念會,我出席了一半。下午陪王老去看葉帥。”在那段“難撐的時日”,“四人幫”頻頻向主持工交生產的國務院幾位領導人發難,谷牧成為他們攻擊的靶子。葉帥交代谷牧,要堅守主持國務院經濟工作的崗位。請看《谷牧回憶錄》第271頁的一段記載:“當時已被排斥‘靠邊站’的李先念同志一再叮囑我:‘無論如何你得支撐住,絕不能讓他們把國務院都拿過去。’葉帥對我也有這樣的交待,甚至說:抗戰時期有些村政府是我們特意安排的‘兩面’政權,現在到了最緊要的關頭時你也要這樣……我決心咬緊牙關,堅守陣地。”葉帥的秘書張廷棟將軍回憶,5月16日這天,葉帥為谷牧背錄了杜甫五言排律《寄李十二白二十韻》中的兩句“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并寫有“請谷牧同志精研”字樣。
在毛澤東去世前后,“四人幫”加緊了全面篡奪最高權力的活動。10月6日,華國鋒、葉帥、汪東興以非常手段,處置了“四人幫”主要成員。由于上海長期為“四人幫”把持,幫派勢力盤根錯節,為了穩定上海局勢,順利實現新老和平交替,葉帥要求谷牧快速掌握上海的相關信息,為中央提供決策的依據。《谷牧回憶錄》第282~283頁記載:“在‘四人幫’被抓起來的同時,我接受了一項機密的重要任務。葉帥等要我火速掌握上海的動向。由于上海長期為‘四人幫’把持,幫派勢力盤根錯節,我立即與林乎加、袁寶華等研究,從各個部抽人組織了一個抓革命促生產建設的調研和督促組奔赴上海,其中少數幾位同志按我的交代采取個別串連的方式,通過在上海飽受‘四人幫’打擊的老同志,了解深層情況。”很快“調研和督促組”通過密信或部隊保密電話陸續將上海的動態傳回北京。谷牧又組織有關人員將其編成《上海來信》報送華國鋒、葉帥等人。10月中旬,經葉劍英提議,華國鋒同意,以蘇振華為首的中央工作組進駐上海,接管上海。
三、同主改革開放
到了1978年初,隨著清查“四人幫”勢力和各級領導班子調整的大體告一段落,經濟工作逐步擺上了更重要的日程。在改革開放時期,谷牧作為國務院副總理、中央書記處書記,分管對外開放工作,得到了葉帥的強有力的支持。
同年五六月,為借鑒國外經驗,加快現代化建設,經華國鋒提議、中央討論同意,派遣谷牧率領代表團到西歐考察訪問。這是中共建政以來向西方國家派出的首個政府經濟代表團,揭開了把對外開放確立為一項基本國策的序幕。谷牧等人根據所見所聞歸納此行三點突出印象,即二戰后西歐各國經濟有大的新發展,西歐對同中國發展經濟關系很有興趣,我國在發展對外經濟關系中可以采用國際通行做法,并據此寫成《關于訪問歐洲五國的情況報告》。
6月下旬的一天,華國鋒主持了一次長達七八個小時的匯報會,聽取谷牧的匯報。《谷牧回憶錄》第306~307頁對此有這樣的記載:“到會的領導同志都作了講話或插話”,“當年所謂‘二月逆流’的幾個‘干將’談得非常直率。葉帥從戰略上強調:我們同西歐幾十年沒有打過仗,他們希望中國成為世界穩定的力量,我們需要他們的先進技術,他們資金過剩,技術需要找市場,引進技術的重點應放在西歐。聶帥態度堅決地說:過去我們對西方的宣傳有片面和虛偽之處,這反過來又束縛了我們自己。谷牧這次調查比較全面,應當拍板了,不要光議論了!”“在這次匯報會上,聽著葉帥、聶帥、先念等同志發言,我眼前又浮現1967年所謂‘二月逆流’時三老四帥艱苦抗爭,痛斥江青等人的情景。事隔11年多,我們終于可以擺脫極‘左’思想的束縛,痛痛快快地放手工作了。而在這關鍵的時刻,又正是這些我非常敬重的前輩給了我力量。”
從1979年初到1981年下半年,我國在對外開放方面,采取了三項重大舉措。一是打破了不用西方國家政府貸款的思想禁區,向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借款,吸收境外客商的直接投資在我國大陸上舉辦企業。二是改變進口貿易由外貿部一家獨辦、壟斷經營的做法,對若干部門和地區授予部分商品的進出口經營權。三是廣東、福建兩省實行特殊政策、靈活措施,并結合我國實際,借鑒外國設置“自由貿易區”、“出口加工區”的做法,試辦經濟特區。這三項重大舉措,在思想上具有突破性,同時又都是在局部地區、一些部門試行的,在時間的基礎上帶有探索性質。為使事權統一,保障工作健康發展,中共中央和國務院發出文件,明確由谷牧全面負責組織實施。
1979年五六月谷牧帶領國務院相關部委負責人組成工作組南下廣東、福建做調查。其中在廣東18天,同習仲勛、楊尚昆、劉田夫、吳南生、王全國、曾定石、梁湘等人座談討論,先后看了廣州、深圳、珠海和佛山、中山、新會、汕頭等地,還約見了時任港澳工委書記的王匡交換意見。《谷牧回憶錄》第322頁記載:“當時葉帥在廣東,我專門去作了匯報,聽取他的指示。”葉帥和谷牧談了些什么呢?書中沒有透露。而當時參與安排和接待葉帥的廣東省委副秘書長關相生回憶了這樣一個細節:6月1日葉帥在廣州接見廣東省三級干部會議的代表,當王全國談到廣東交通運輸很緊張,鐵路修得少,至今京廣鐵路南段復線還未修通時,葉帥說:“看起來要發展經濟,交通運輸很重要。”緊接著問:“谷牧同志現在到了哪里?”劉田夫說谷牧現在在福建,還要去杭州時,葉帥說:“谷牧同志這次來廣東,我同他講了‘怪話’,你們顧北不顧南。”
要改革開放,一定會觸動方方面面,谷牧感到了來自多方的壓力,“租界”論、“李鴻章”、“洋務運動”等說法接踵而至。當谷牧在工作遇到阻力時,葉帥一如既往地支持他。
1981年底在廣東、福建、浙江的沿海城市,出現了走私販私泛濫的嚴重情況。由于這次走私販私主要發生在開放地區,有一些人就對開放劃問號,尤其是對特區搖頭了。特區要不要辦下去,谷牧面臨空前的壓力。特區建設遭遇改革開放以來第一次嚴峻考驗,有些內地老干部到深圳參觀后議論,深圳除了五星紅旗還在飄揚之外,遍地都是資本主義,千百萬人拋頭顱、灑熱血打下來的江山已經被“斷送”了。緊接著一份中央發出的打擊走私的《緊急通知》,再次把特區架上了油鍋。很快在國人眼中,特區成了“走私的主要通道”和“香港市場的水貨之源”。
1982年中央將兩省的負責人召到北京,專門討論了這一問題,會上一位中央負責人要將《舊中國租界的由來》一文下發給與會者。在這篇文章中,特區被與清末上海的租界相提并論。對此谷牧明確表示反對,他認為這樣做只會帶來思想的混亂,然而文件還是發下去了。
1983年4月,谷牧把廣東省的三個經濟特區仔細考察了一遍,從珠海返回后,當天中午廣東省委有人提到“葉帥正在溫泉休息”,谷牧一聽,立即帶領一群人趕到葉劍英住處。對此《谷牧回憶錄》第344頁有一段很有節制的表述:“我還看望了正在廣東休息的葉帥。1982年初以來,他也聽到了不少對特區和廣東、福建兩省的非議,很擔心我的處境。我匯報了反走私的情況以及這兩年來調研的心得,表示能頂住壓力,一定會把改革開放事業進行下去。他高興地說:那就好!”
而據谷牧的長子劉念遠回憶,1983年4月谷牧在任仲夷、梁靈光、劉田夫、吳南生等人陪同下,把廣東三個經濟特區的角角落落仔細考察了一遍。從珠海返回中山后的當天中午,在國際飯店吃午飯時任仲夷提到“葉帥正在溫泉休息”。谷牧要求馬上聯系,下午3時當一行人趕到葉劍英住處時,他已經坐在輪椅上在院中等候。進入客廳后,葉劍英請一同前來的其他幾位同志回避一下,“我要單獨和谷牧說幾句”。隔著桌子,葉劍英緊緊握著谷牧的手不放。“聽說你最近的日子不好過?”葉劍英直接問道。谷牧沒接話,只是點了點頭。葉劍英接著說:“聽說你遭圍剿了。我們有些同志到底是怎么想的,為何不允許你在經濟開發區搞試點?”不等谷牧回話,葉劍英又用廣東話問了一句:“谷牧,你有料搞定嗎?”谷牧當時沒聽懂:“您說什么?”“我問你頂得住嗎?”谷牧激動地站起來說:“只要中央不調整分工,仍然讓我抓改革開放,管特區,我一定把特區干出個名堂!”葉劍英說:“那就好,那就好!記住,如果再遭圍攻,你頂不住了,就來電話,我葉劍英立即調飛機飛回北京,旗幟鮮明地支持你搞改革開放!”
谷牧去世后,多家媒體披露了葉劍英的一句話:“谷牧你懂經濟,搞特區我放心。小平說改革開放是摸著石頭過河。你就是偵察兵,要殺出一條血路。”
(作者為廣州體育學院社會科學部教授、廣東葉劍英研究會副會長)(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