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劇變：回歸人類文明

以蘇聯解體為標志的蘇東劇變已經過去20余年了。蘇東劇變的根本原因到底是什么？蘇東劇變說明了什么問題？我們究竟應該從中吸取什么教訓？這些都是值得人們深思的問題。弄清這些問題，對于推動中國社會的發展和進步無疑具有重要的意義。

一、蘇東劇變的根源

關于蘇東劇變的原因，人們從不同的側面、不同的角度進行了探討和分析。歸納起來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一是外因論。認為蘇東劇變是西方和平演變戰略的結果。這實際上是一種唯心主義的觀點。馬克思主義認為，內因是變化的根據，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外因只有通過內因才能起作用。如果這些國家沒有變化的根據，那么無論西方怎樣推行“和平演變”的戰略都是徒勞的。再說，如果西方的鼓噪就能把社會主義搞垮，那么這種社會主義也太脆弱了。我們還是應該從內部尋找原因。

二是叛徒論。認為蘇東劇變是這些國家黨內出現了背叛社會主義的領導人物，使這些國家的社會主義事業毀于一旦。這也是一種唯心主義的觀點。我們在研究歷史上發生的重大事件時，一定要防止陷入歷史唯心主義的泥潭。歷史唯物主義認為，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創造者，是社會變革的決定力量，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畢竟是有限的。要知道，蘇東劇變不是一次武裝政變，也不是某些“壞人”陰謀的結果，而是這些國家人民群眾的一種選擇。承認這一點是要有一點勇氣的。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不是戈爾巴喬夫，而是像勃列日涅夫那樣的強權人物，將坦克開到某些國家的街頭，結果會怎么樣呢？還是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最多只能延緩事變的發生。蘇聯1991年不也出現過“8·19事件”嗎？它為什么會流產呢？因為它不得人心?？梢赃@樣說，蘇東劇變反映了蘇聯東歐大多數人民群眾的愿望和要求。我們要搞清楚的是，蘇聯東歐人民為什么要變。

三是腐敗論。認為蘇東劇變是這些國家執政黨的腐敗和特權造成的，蘇聯官僚特權集團嚴重脫離群眾，最終被人民群眾所拋棄。這種觀點從某一個側面看，也有它的幾分道理。但從根本上說這是倒果為因。這些國家的執政黨為什么會出現腐敗和特權現象？為什么會脫離群眾？根子在哪里？我們應該揭示背后的深層原因。

四是爭霸論，認為蘇聯在某種程度上說是與美國爭奪世界霸權，進行軍備競賽，對外擴張拖垮的。這是一種似是而非的觀點。美國不也在爭霸嗎？為什么美國就沒有被拖垮呢？

五是模式論，或說體制論。認為蘇東劇變是斯大林模式（體制）造成的。這種觀點接近于問題的實質。但是，只要我們進行更深入的思考就會發現，為什么會形成這種模式（體制），還有更深層的原因。

六是合力論。認為蘇東劇變是各種因素綜合的結果。這種觀點不過是把前述各種觀點加以綜合而已。

還有人說，蘇東劇變是20世紀之謎，解不開，想不透。問題真有這么復雜嗎？

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說：“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什么叫徹底呢？馬克思有一個解釋，“所謂徹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我們在分析蘇東劇變時，一定要注意抓住事物的根本。

蘇東劇變原因看起來很復雜，其實很簡單，就兩個字：“偏離”，或者說“背離”。也就是說，蘇聯東歐的所謂社會主義偏離了人類文明發展的大道，當然是不能長久的。這種偏離或說背離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經濟上的偏離。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版序言中說：“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本身運動的自然規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社會經濟形態的發展是一種自然歷史過程?！币簿褪钦f，一種新的社會經濟形態的產生是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結果，而不是人們主觀意志的產物。恩格斯在《論俄國的社會問題》一文中也指出：“現代社會主義力圖實現的變革，簡言之就是無產階級戰勝資產階級，以及通過消滅任何階級差別來建立新的社會組織……只有在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發展到甚至對我們現代條件來說也是很高的階段，才有可能把生產提高到這樣的水平，以致使得階級差別的消除成為真正的進步，使得這種消除持久鞏固，并且不致在社會的生產方式中引起停滯或甚至衰落。”無產階級在經濟文化落后的國家奪取政權后的主要任務是發展生產力，而不是消滅私有制、消滅階級。然而這些國家忽視社會主義的經濟前提，直接向所謂社會主義過渡。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脫離生產力的發展水平片面進行生產資料所有制方面的變革，形成了單一的所有制結構。另一方面，拋棄市場經濟，建立高度集中的計劃經濟體制，確切些說是行政命令體制。政府直接控制企業的人事安排、財政收支、物資調撥。企業生產什么，怎樣生產，生產多少，都由政府部門決定，產品價格由政府統一規定，生產資料產品由國家統一調撥，消費品通過國營商業系統按規定價格銷售。企業完全成了政府的附屬物。這樣就形成了一種統制經濟。這種統制經濟與市場經濟背道而馳，嚴重地束縛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造成物質產品極度匱乏，人民群眾的物質文化生活水平與周邊國家相比差距越拉越大。這種統制經濟是難以為繼的。實踐證明，在客觀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由所謂偉大的人物和偉大的組織領導人民群眾“創造”出一種“嶄新的”社會經濟形態的作法顯然是行不通的。

二是政治上的偏離。

人類進步意義上的社會主義應該是人類政治文明的繼承和發展。具體說來是民主、自由、人權、法治等的繼承和發展。無產階級在經濟文化落后的國家取得政權后，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要完成資產階級革命的政治任務，建立民主政治體制，而不是建立專制體制。不能認為，資產階級民主革命的任務會隨著無產階級取得政權就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而“十月革命”后，布爾什維克沒有去認真完成民主革命的政治任務，而是以資產階級民主、自由、人權等存在局限性為借口而簡單地將其加以拋棄。在政治實踐中，過度地使用暴力，實行一黨制、任命制，等，國家的重大事情由少數人決定。結果形成了一種極權政治。在這種體制下，權力缺乏有效的制約，導致權力被濫用，民主流于形式，有的甚至連形式都沒有。人民群眾沒有選舉自由，沒有集會、結社、游行、示威、言論、出版等方面的實質自由（憲法上規定的這些自由不過是一紙空文），如果誰想行使這些自由，就會遭到無情的鎮壓。人民群眾的主體地位子虛烏有。人民群眾的民主權利受到嚴重的侵害。“十月革命”后不久羅莎·盧森堡就對俄國布爾什維克的極權政治進行了嚴厲的抨擊。她說：“沒有普選，沒有不受限制的出版和集會自由，沒有自由的意見交鋒，任何公共機構的生命就要逐漸滅絕，就成為沒有靈魂的生活，只有官僚仍是其中唯一的活動因素。公共生活逐漸沉寂，幾十個具有無窮無盡的精力和無邊無際的理想主義的黨的領導人指揮著和統治著，在他們中間實際上是十幾個杰出人物在領導，還有一批工人中的精華不時被召集來開會，聆聽領袖的演說并為之鼓掌，一致同意提出來的決議，由此可見，這根本是一種小集團統治——這固然是一種專政，但不是無產階級專政，而是一小撮政治家的專政……不僅如此，這種情況一定會引起公共生活的野蠻化：暗殺，槍決人質等等。這是一條極其強大的客觀的規律，任何黨派都擺脫不了它?！绷_莎·盧森堡抨擊的這種極權政治到斯大林時期更甚，并被移植到其他國家。這種極權政治是專制主義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發展，是官僚特權集團產生的土壤，是滋生腐敗的溫床。這種極權政治違背了人民群眾追求自由民主生活的愿望和要求，侵犯了人民群眾的權利，扼殺了人民群眾的積極性、主動性、創造性，與世界民主進步的潮流背道而馳。人民群眾對這種狀況早就不滿了。一旦出現適當時機，這種不滿情緒就會像火山一樣爆發出來。人民群眾要求與這種體制決裂就毫不奇怪了。

三是文化上的偏離。

思想自由、信仰自由、言論自由等等是人民群眾反封建的重要成果，也是人類進步的方向。然而這些國家在思想文化方面嚴加控制。對于不同意見、不同觀點采取多種形式進行壓制，甚至黨內都沒有發表意見的自由，人們因對事物的認識和看法不同而受到迫害的現象比比皆是。在這些所謂的社會主義國家里，似乎社會主義與文化專制主義不可分割。蘇聯東歐國家的人們長期生活在文化專制的氛圍中。人民群眾的思想信仰自由和言論自由成了一句空話。這種高度控制的意識形態管理體制與體現人類進步方向的思想自由原則背道而馳。它遭到人民群眾的拋棄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

總之，這種經濟上統制、政治上專制、思想上控制的所謂社會主義背離人類文明發展的大道，阻礙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侵害了人民群眾的民主自由權利，不符合人類進步的方向，人民群眾拋棄這樣的社會主義是一種理所當然的選擇。

二、回歸人類文明發展的大道

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辦法同時產生。既然這些國家的社會主義偏離了人類文明發展的大道，那么正確的做法就是回歸。蘇東劇變正是這種回歸的表現。回歸人類文明發展的大道也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是回歸市場經濟。市場經濟經歷了一個從傳統市場經濟到現代市場經濟的轉變過程。實踐證明，市場經濟是資源配置的一種有效方式，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在向市場經濟回歸的過程中，列寧走了第一步，鄧小平走了第二步。1921年春，為了糾正軍事共產主義的錯誤，俄共（布）第十次代表大會根據列寧的報告，決定以新經濟政策取代已實施三年之久的軍事共產主義政策。新經濟政策就是允許多種所有制形式和多種經營方式存在的政策，就是允許一定程度的貿易自由的政策，實質上就是利用市場機制發展國民經濟的政策。新經濟政策與其說是一種退卻的政策，倒不如說是一種回歸的政策，即回歸市場經濟的政策。如果列寧多活若干年，或許他能夠進一步認識這個問題，逐步引導俄國走上市場經濟的道路。中國的市場經濟改革取向可以說是新經濟政策的進一步深化和發展，是進一步向市場經濟回歸。蘇東劇變也不過是向市場經濟回歸而已。我們在改革的過程中一定要進一步完善市場經濟體制，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確實起到基礎性的作用。

二是回歸民主政治。民主政治是人類最偉大的創造。民主越發展，經濟越繁榮，社會越穩定。只有民主政治體制，才能夠切實保障廣大人民群眾充分行使當家做主的權利，使國家大事由人民群眾而不是由少數人來決定，使國家公職人員由人民群眾而不是由少數人來選擇、來安排，使權力能夠受到有效的制約。只有民主政治體制，才能真正調動廣大人民群眾的積極性、創造性，才能消除國家公職人員的腐敗現象，國家才能長治久安，社會才能健康穩定地向前發展。蘇東劇變體現的正是向民主政治的回歸。有些國家后來發生的所謂顏色革命，只不過是這種回歸過程中的余波或插曲而已。

我們在改革的過程中，要切實建設民主政治。由于我國封建社會的歷史特別漫長，專制主義傳統根深蒂固，因此我國民主政治建設的任務還相當繁重。

切實建設民主政治體制，首先要有理論勇氣。要敢于突破傳統觀念的束縛。理論是實踐的先導。沒有理論上的突破，我們的政治體制改革就邁不開步子。換句話說，沒有理論上突破，就沒有政治體制改革的實質性進展。在政治體制改革方面，我們應該拿出像經濟體制改革那樣的理論勇氣來。

切實建設民主政治體制，還要有政治勇氣。我們進行政治體制改革，不能顧慮太多，要敢于觸及敏感的問題，要敢于動真格的。要以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為依歸，而不能以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為依歸，不能維護一己的私利。我們政治體制中的許多弊端早解決比遲解決要好。否則就會積重難返，遲早是會出問題的。

切實建設民主政治體制，還要有政治智慧。這種政治智慧不是表現在想方設法來維持現狀上（這不是智慧，是愚蠢），而是表現在政治體制的設計和政治體制改革的進程上，既要使我國的政治體制改革有實質性的進展，又不至于引起太大的社會動蕩。也就是說，用盡可能小的政治成本獲取盡可能大的政治收益。在這里，敷衍塞責和盲動都是對歷史、對人民不負責任的。我們常說政治體制改革要循序漸進，循序漸進關鍵是要進，不能原地轉圈。原地轉圈不符合社會經濟文化發展的要求，也違背人民群眾的意志。原地轉圈就會耽誤改革的時機，損害中華民族復興的事業。當然我們也不能冒進，而應該隨著經濟文化的發展逐步推進。在政治體制改革的問題上，我們一定要注意學習、借鑒西方民主的經驗。西方的許多民主形式屬于人類政治文明的成果，我們不能采取排斥的態度，而應該認真地吸取。如果我們不能切實建設民主政治，就會成為時代的落伍者，甚至淪為阻礙社會進步的人。

三是回歸思想自由。思想自由是人的自由發展的必不可少的條件，也是社會活力的源泉。沒有思想自由，就談不上人的自由，社會就失去了活力。我們看到，蘇東劇變就思想文化領域而言，不過是向自由思想回歸而已，也就是回歸信仰自由和表達自由，這符合人類的進步方向。我們在改革的過程中，要充分保障人們的思想自由以及各種自由，而不是加強思想控制，限制自由。這就需要我們改革高度控制的意識形態管理體制為允許不同觀點、不同學派可以自由交流和討論的體制。這包括兩個方面的意思：一是指在馬克思主義體系內的交流和討論；二是指馬克思主義和非馬克思主義的交流和討論。無論哪種情況，都有助于我們探求真理。如果在思想文化問題上隨便給人戴帽子、打棍子，那實際上還是沒有跳出專制主義的圈子，遲早是會出問題的。我們是共產黨人，不是專制主義者，沒有必要害怕人們說話。我們在意識形態管理體制改革的過程中，一定要注意建立允許不同觀點、不同學派自由交流和討論的機制，使不同的意見有表達的渠道、陣地、方式和氛圍。這樣，有利于理論的發展、文化的繁榮、科學的昌盛、社會的穩定、人類的進步。

（作者為中共中央黨校社會發展研究所教授）（責任編輯洪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