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八十三張反標案”中六名“案犯”之一,且是最年輕的一位,書寫、張貼標語時僅17歲。
45年前,我與錢萬勝、唐玉振、張振起、尹宏、馮宗臣,于1967年10月3日深夜在灤縣老城城關貼完“反標”的第二天清晨,由中國人民解放軍駐灤縣西關部隊的辛團長親自指揮4814部隊的兩個分隊,一隊封鎖進城趕集的各個路口,一隊迅速揭下所貼之“反標”。
當時正值文化大革命高潮,有人竟敢貼出了《告灤縣人民書》及“文化大革命坑國害民”等標語,不啻晴天霹靂,震驚全縣,波及周邊。“八十三張反標案”遂成為1967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特大要案。“公安部立即下令:河北省公安廳與唐山地區公安局迅速成立專案組偵破‘八十三張反標案’。結果專案組費盡心機偵察了數月,因當時灤縣派性嚴重,偵破工作無法正常進行,專案組只得無功而返。”這些話都是后來我所在服刑監獄的幾位領導找我談話時不止一次親口與我談過的。
一、因由
書寫和張貼標語時,錢萬勝24歲,地主出身,社會關系復雜,但他一直追求進步,努力與家庭劃清界限,是興隆莊公社興四大隊的文藝骨干,吹拉彈唱一概在行,又是生產能手,木工、瓦工、農活兒樣樣精通,且有正義感;唐玉振,30歲,貧農出身,1958年對“大躍進”不滿,因寫過“反動詞句”被判刑4年,琴棋書畫、吹奏樂器,人醫、獸醫、木工、瓦工、煎炒烹炸均會;張振起,22歲,中農出身,擅長吹拉彈唱,愛下棋,且頭腦靈活,人緣不錯;尹宏,22歲,富農出身,祖祖輩輩為人誠實、厚道,耿直、愛講真理;馮宗臣,44歲,貧農出身,有磨香油的祖傳手藝,為人正直,好較死理;高小平,17歲,判決書中說是“地主出身……其祖父被我政府處決。”
我之所以敢于豁出命來參與書寫、張貼大字報、標語。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的根源:
一、我認為祖父就是抗日民族英雄。他是1938年冀東抗日大暴動總司令,無端地被八路軍平西軍政委員會以所謂“叛國罪”槍殺,而且至今不予平反,我們全家遭受牽連。冀東的老百姓、老抗聯戰士至今不服,憤憤不平。早在我4歲時,隨父母去探親,有幾位長者看我是個小男孩,他們竟不約而同地雙手合十,朝著太陽鞠躬,嘴里喃喃地說:“老天爺有眼哪,高翔云(高志遠)有后了呀!”夏夜乘涼時,許多農村老人像講評書一樣講我祖父賣地買槍打日本、刺殺大漢奸劉佐周、剿滅各路土匪及領導冀東人民抗日武裝大暴動等傳奇故事,慢慢地,我的腦海里就印上了:祖父就是抗日民族英雄,誰誣蔑他,我就與之抗爭到底!
二、父母親有文化,心地善良,在我幼小的心靈中父母親幾乎是完人。當年,父母親在興隆莊行醫開門診時,對待患者,不論是窮是富、是官是民一視同仁,有錢無錢一樣給治病。有時父母親墊錢或免費給窮人治病,所以父母親在興隆莊一帶的人緣比較好。這些我看在眼里記在心里,“文革”初期卻把我父母無辜下放,并對我父親實行強制勞動等迫害,令我非常氣惱!
三、我本人上學始終遵循父母的教導:“努力學習,追求進步。”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因為我祖父及家庭出身的問題,剝奪了我進入灤縣最高學府(灤縣一中)的錄取資格,硬把我塞入灤縣二中,不久,又免去我的班干部。
1966年夏“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全國掀起了打砸搶的風潮,一時間工人不能做工,農民不能種田,學生不能上課,老一輩革命家成了被打倒的對象,毛澤東像“神”一樣被供奉著。早請示、晚匯報,跳忠字舞,“萬壽無疆”的祈禱聲響遍960多萬平方公里大地;“三忠于”、“四無限”的造“神”運動充斥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人為地制造階級和階級斗爭,搞得人人自危,夫妻反目,父子成仇。“文化大革命”實質是大革文化的命,使國民經濟瀕臨崩潰的邊緣。我上學深造的夙愿,至此注定成為南柯一夢。
二、經過
1966年秋,我父母下放到河北省灤縣興隆莊公社興四大隊,我也從學校回村參加勞動,就連“下鄉知青”的資格也沒有。此間結識了教我做農活的錢萬勝,我們無話不談,互為知己。
1967年夏天,我把自己的一首詩給錢萬勝看了,得到他的好評。此后,錢萬勝又與張振起、唐玉振談到我的這首小詩,張振起和唐玉振也頗贊許。由此,錢萬勝、張振起、唐玉振與我的關系便成莫逆之交。這首詩是:“文攻武衛”烽火稠,“造反有理”遍神州。國家憲法遭踐踏,民選主席蒙辱羞。三山五岳含悲聳,長江大河帶恨流。獨裁專制何時了,前輩摧肝后輩愁。
1967年9月的一天上午,錢萬勝與張振起約我帶著毛筆去錢家車棚屋。我吃完了午飯如約而至。錢、張二人已到,錢萬勝說:“前幾天,張振起我倆從古冶搞了點紙,去了港北村唐玉振家,我們仨在唐家寫了一些標語,主要內容是我們仨商量的,由唐玉振執筆寫了幾張《告灤縣人民書》,號召全縣人民團結起來,推翻毛林集團的獨裁統治,只有走劉少奇主席的道路,才能國富民強。剩下這一半,唐玉振說讓咱們仨按原來的意思寫完!”我說:“好!筆已經帶來了,就寫吧!”于是,我們仨寫完了剩下的一半,這次我寫得多。
過了沒幾天,即1967年10月3日夜,唐玉振來到興隆莊找到錢萬勝、張振起和我說:“咱們今夜把所有的標語貼到縣城,明天是灤縣大集,看到的人肯定少不了,如有時間的話到火車站往列車上一貼,效果會更好,讓老百姓都知道:還有人民群眾是擁護劉少奇的。”張振起說:“尹宏愿意參加這次行動,讓小平與尹宏打糨糊去吧。”我就找尹宏去了。最后唐玉振又找來馮宗臣,剛好6個人。我們就兩個人一組,并且做了分工:我與張振起一組,負責醬園、一中、電影院到閣上、東門一帶;錢萬勝與馮宗臣一組,負責北門至北市場大集一帶;唐玉振與尹宏一組,負責閣上至西門、西關一帶,每組攜帶40張左右標語,貼完后到三里坎下的樹林集合。
由于沒有時間到車站去,所以原計劃到火車站貼標語的計劃取消了。我與張振起從醬園邊上進的北門,邊走邊貼。那夜武斗剛結束,街上的探照燈照得如同白晝,“造反派”的巡邏隊照常巡邏。我與張振起在北街貼標語時,剛好從閣上過來一隊巡邏的,我倆一閃就進了后宅胡同,從里邊繞道東街,貼了剩余的幾張,最后一張貼到東門外馬路邊電線桿子上。我們這一組順利完成了任務,于是我就把糨糊筒和刷子一起扔進了灤河里。我們貼的方式是一人刷糨糊,一人貼,為了防止破案,除匿名外,都戴著手套,并訂立攻守同盟:“刀架脖子上也不能當叛徒。”在閣上南邊臨出城時與錢萬勝和馮宗臣匯合去三里坎下的樹林里。我們4人等了約一個小時,唐玉振與尹宏還沒來,不知誰說了一句:“咱們快回去吧,再不走就該天亮了,別碰上趕集的熟人。”大家都同意,于是我們4人按原路返回。
唐玉振和尹宏這一組當夜在中共灤縣縣委門口貼《告灤縣人民書》時,院里的人以為是武斗人員,于是叫了好多人把唐、尹二人趕跑了。唐、尹二人一口氣跑到西關西邊的野地里趴了半宿,所以說他們倆沒完成任務,把沒貼的標語埋在地里了,后來聽說被拾柴火的發現并報了案。其實,標語寫了不少于120張,因為唐、尹二人沒完成任務,被發現的僅有83張。因此被官方定為“八十三張反標案”。
三、事發
三年半之后的1971年5月,“八十三張反標案”事發。但是,并不是公安人員偵破的,而是港北唐玉振因另外的事交代出來的。自1967年10月至1971年5月因“八十三張反標案”被錯抓或受牽累的大有人在。灤縣老城城關一帶凡是有點文化且又成分高的或者是有些文化也有點歷史問題的人幾乎無一幸免。例如:灤縣老城四街的段新民,河北灤師的著名音樂教師、曾任灤縣音協主席的于連甲,灤縣老城一街的韓某某(名字已遺忘了)等等都是因為“八十三張反標案”而蒙冤入獄的。辦各種學習班及被隔離審查的人數更無法統計,他們年歲大的年過花甲,年齡小的剛剛步入社會,正值青春妙齡。
在灤縣看守所里,我除了頻繁地交代“罪行”外,針對“文革”的形勢做了深刻的剖析。1971年底“林彪事件”后,也曾有過希望——希望國家因之改弦更張,推行新政,盼望自己能早日脫離苦海,全身心地投入到祖國興邦建設中去。然而,嚴酷的現實否定了我天真幼稚的想法,使我又重新回到原來的反思之中。因之曾作了如下兩首小詩:
文革:“文化革命”革“文化”,千年文明一風罷。夫妻反目分兩派,父子成仇傳佳話。忠良賢士遭貶斥,流氓文痞官升大。何日蒼天能睜眼。陰霾一掃救華夏!
作于1971年夏
盼望與失望:“禿子”叛逃已身亡,(注)驚喜萬分暗思量:泱泱中華許有救?浩浩神州沐春光?年轉星移祈新政,日思夜想盼興邦。魑魅離去魍魎在,遺恨紛紛淚滿裳。
注:“禿子”即林彪。
1971年12月
在關押我們10個月之后的1972年2月10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河北省公安機關軍事管制委員會以(72)灤軍判字第12號刑事判決書認定:
“……首犯錢萬勝、唐玉振一貫頑固,堅持反動立場。一九六六年以來,多次密謀策劃糾集骨干分子張振起、高小平組織反革命集團,散布反動言論。謀害我干部、奪取槍支、搶劫經費、醞釀反革命集團名稱、擬定反革命綱領,預謀進行反革命叛亂。更為嚴重的是錢、唐、高、張四犯書寫了大量反革命標語,勾結尹宏、馮宗臣于一九六七年十月三日深夜在灤縣城關張貼出反動標語八十三張。極其惡毒地攻擊、誣蔑我黨和社會主義制度,攻擊偉大的四清運動和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并無恥吹捧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反革命氣焰極為囂張。
……
判處錢萬勝死刑,立即執行。
判處唐玉振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判處高小平有期徒刑二十年。
判處張振起有期徒刑十五年。
判處尹宏有期徒刑五年。
判處馮宗臣管制三年。”
宣判會是1972年2月11日在河北灤師大操場開的。前一天,即2月10日(農歷辛亥年臘月廿六)下午,我正在看守所監號里讀報紙,突然有一伙人竄上炕,一下子把我推到地上,連鞋都沒來得及穿(因為當時我戴腳鐐已半年多了),揪脖領子的、拽胳膊的仨人,把我連推帶搡地弄到監號門外時,我心想:“這輩子算到頭了,無法孝敬父母了,下輩子再活個樣兒……”“當啷”一聲,監所的大門開了,監管人員把我拽到我的監號里,鎖上門走了。難友們趕緊過來安慰我,特別是老站大隊的汪禮全關切地說:“別怕,還沒到那一步呢,沒啥事了,到了勞改隊就會好的……”過了約一個鐘頭,看守所的侯所長進了我們監號,看我仍在念報紙,就說:“高小平,剛才那一刻你有啥想法呀?”我說:“按你們的話說,就是罪有應得唄。”侯所長說:“好,聽著不大對味,可我也佩服這種說法,別等著像有的人那樣,一聽說槍斃就尿褲子,你早干啥來著?不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隨后侯所長把我叫到提訊室安慰了一番就說:“你還年輕,國家培養你上了學,所以給你留有改造的機會,你要好自為之,爭取早日減刑或提前釋放。因為你父母就你一個兒子,出獄后娶不住好的,就是娶個瘸拐禿瞎的也要成一家子人家,一對得起你父母,二要傳宗接代。”這些實在話,令我萬分感激。
宣判大會后,把我們游街示眾,我與錢萬勝和唐玉振在一輛敞篷汽車上,每人胸前掛個鐵牌子,腳上戴著大鐐,捆住雙臂,嘴上戴著嚼子。游街的順序是城關一、二、三、四街,新站、老站,最后到紫金山南麓挖好的沙坑邊上執行死刑。當天被執行死刑的兩個人,一個是錢萬勝,一個是陳銀(因殺死自己的妻子)。錢萬勝由我和唐玉振陪綁。錢萬勝當時是自己跳下汽車走到刑場的,而陳銀已經成了一團肉泥。錢萬勝的氣概連法警也不得不佩服。難怪第二年清明節時,西劉各莊的劉振義拿著鮮花到錢萬勝被處決的地方祭奠,并寫詩詞和日記予以贊頌,這也因此成為后來劉振義被逮捕、打成反革命分子、判處有期徒刑10年的主要證據。
四、獄中
送到勞改隊后,多少個夜晚我難以成眠,在寫入監隊的學習收獲時,我偷偷寫下了如下幾首詩:冤獄遍國中:政府賜刑二十年,煉獄煎熬七千天。仁人志士賞鐐銬,奸小丑封高官。昔日慈禧篡國柄,今朝妖后舞翩躚(“妖后”指江青)。臘月廿七送勞改,監內獄外同一般。“判刑”有感:一九六七十月三,吾輩舍命犯龍顏。保劉反林貼字報注1,擁孫斥江撒傳單注2。一字一句滔天罪,每張每篇罪滔天。好在政府講人道,殺、緩、關、管顯寬嚴注3(注1:劉指劉少奇主席,林指林彪。注2:孫指孫中山先生,江指江青。注3指殺頭、死緩、判刑、管制。)愁與舒:領袖(指劉少奇)被困吾自愁,傾訴肺腑淚橫流。“三自一包”救國策,“四大自由”富神州。
耿耿丹心昭日月,殷殷赤膽耀全球。揮就小詩寄前輩,真言一吐心境舒。
到了勞改隊,我暗下決心:認真鉆研掌握技術;刻苦學習文化知識;鍛煉好自己的身體。因為當時我想:自己年歲尚小,怎么也能熬過毛澤東了,他的繼任者決不能再搞極“左”那一套了。我當時的依據是:古代皇帝駕崩后由皇太子繼位,還能大赦天下呢,政治犯是最先得到赦免的,因為新皇帝要收買民心。古代皇帝尚且如此,何況新時代的當權者呢!
在近14年的鐵窗生涯中我堅持下來了。至今想起來也確實受益匪淺,如今雖年已花甲,身體仍然很健壯。我被關押的監獄是唐山地區第一勞動改造管教大隊,在唐山市古冶區卑家店。這里對外稱“唐山新生機械廠”,主要生產c620、c630車床,y38、y532滾齒機,B665牛頭刨床等,后來還生產電磁皮帶輪、各種型號的篩砂機、混砂機、電磁分離滾筒等產品。此處關押的都是有期徒刑犯人,有政治犯和刑事犯兩類,政治犯又分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我當屬于政治犯中的“現行”一類。
1972年夏,毛澤東主席和周恩來總理對于監管工作出了新的批示,根據犯罪性質進行分管分教,于是唐山地區第一勞改隊對刑事犯和政治犯重新分別編隊,我入監即在三中隊(鉗工車間)。在萬山石場勞改期間,寫了這樣一首詩:
懸崖峭壁汝敢跨,藍天白云任吾踏。鐵錘揮舞有左右,鋼釬抽動分上下。
眾囚生死一根繩,罪犯惜命雙腳叉。笑看世間游樂園,指數翻新誰又怕?
我所在監獄是有些樂趣的。如:每周都能定期洗澡、看電影、看電視;每天還可以看報紙、聽廣播;逢年過節、星期天不但可以搞文體活動,也可以進行個人或集體競賽等。粉碎“四人幫”之后,政府管教干部明確規定對犯人進行文化技術教育,師資選自有技術、有文化的囚犯,間或有技術干部任課,無論犯人或干部均為有償授課,同工同酬。這筆開支從監獄教育經費里出。其目的是培養和提高犯人的文化技術水平,以備將來回到社會上成為自食其力者。
我在獄中除了考取中專技術班外,還擔任文化技術課的教學工作;經常參加各項體育活動,如籃球、羽毛球、乒乓球等;文娛方面,我雖然不經常參加演出,但卻編了不少活報劇、評劇小段、快板書等。1976年10月的一天,正在唐山第一勞改隊搶險救災時,在干部家里聽到收音機里重復播放著一條震撼人心的消息“熱烈慶祝粉碎王、張、江、姚反黨集團”,我當時感到寒夜即將過去,曙光就要來臨,于是揮筆寫下小詩一首以示慶祝。
剛入獄時,我曾有個大膽的設想:有朝一日寫一部反映監獄生活的長篇報告文學,書名我早已擬好——《鐵窗漫筆》,副標題為《20日記》,因為我被判20年徒刑。把我在冤獄中親身經歷和親見及親聞的一些外人難以知道的事實整理出來,讓人了解“文革”時期及粉碎“四人幫”后公安干警、獄警是如何管教犯人的,他(她)們之中為何也有好壞之分,以至有的人墮落到知法犯法的泥潭;反映各種犯罪分子是如何由“壞人”改造成為“新人”的艱難歷程;還有獄警與犯人之友誼、恩怨、戀情等奇聞逸事。
五、申訴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后,新聞公報一發表,我就策動所有因“文革”而獲罪的政治犯寫申訴。我當時是政治犯隊里的大值星員(協助政府干部管理犯人的頭),為此曾受到政府干部的批評。
1980年5月,唐山地區第一勞動改造管教大隊改為少年犯管教所。因此,原關押的囚犯分別轉移到河北省第一監獄、第二監獄、第四監獄,河北省第一勞動改造管教總隊,承德勞改隊等地。
我是最后一批轉走的。共114名囚犯(各類犯罪的都有)集體轉到河北省第四監獄。至此,離開了關押我達8年多的唐山地區第一勞動改造管教大隊,(當然也是因為改造形勢的需要和改造對象的變化)。
河北省第四監獄,坐落在省會石家莊市北郊,過去曾被稱為石家莊北郊勞改隊。
我在獄中的申訴共寫了300多次。我父母也多次提出申訴,并到各級政法部門上訪,總計也不下數百次,我所在監獄的領導找過有關部門達數十次。可唐山中級法院與灤縣法院就是頂著不辦,且強詞奪理維持原判,可見當年唐山中級法院及灤縣法院的一些領導者的極“左”余毒是多么根深蒂固!我把最后一份(1984年11月14日)申訴書摘錄如下:
一、灤縣公安機關軍管會(72)灤軍判字第12號判決書是當時江青反革命集團橫行時期的產物;是極左思潮在法律上的體現。如果以當時的政治任務和為其服務的法律權衡,是無可非議的。然而在粉碎“四人幫”之后,尤其是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大好形勢下,再以原來的觀點維持原判,不得不使人懷疑灤縣法院和唐山中級法院某些領導距離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精神何止十萬八千里?!
二、如果原判決的“罪名”全部成立的話,尤其是屬于我的問題,我亦不否認,我確實寫了、貼了部分標語。退一步講,就按原判決上寫的攻擊了“社會主義制度”(其實我寫的標語中還沒有這類詞),難道十年浩劫也算做社會主義嗎?!
……
各位領導:你們雖然從十年浩劫中得以幸存下來,但不也是飽受了種種辛酸、屈辱和苦痛嗎?在那人妖顛倒、錯綜復雜的動蕩年月里,對于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能苛刻求全嗎?!難道只有我俯首帖耳、任人宰割、忍氣吞聲才是正確的?!
這些苦衷,在粉碎“四人幫”八年后的今天,原可以為世人所理解的。我應該得到黨和政府的溫暖與同情,受到司法部門的拯救和解放,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灤縣法院和唐山中級法院維持原判的裁定書,真如往我這一杯苦水里又加了幾匙黃連,這怎么能令人信服呢?!……
六、平反
河北省第四監獄的領導非常關心我的案情,曾派人到灤縣、唐山、石家莊、北京催問和上訪數十次,并于1984年給我減刑5年。
我的平反過程是非常艱難的,除了上述有關領導及我的家人和親朋好友的努力外,更得益于天津市的熊措大哥。熊措是大學本科中文系畢業生,因為給邯鄲的朋友從老家廣西搞過幾車皮木料,趕上1983年“嚴打”,被邯鄲法院判刑12年,押送到河北省第四監獄服刑。因為我們共同負責《勞改通訊》的編輯工作,關系很好。熊措找我說:“聽李政委說你的案子挺冤的,政府想提前釋放你,你還不愿意,究竟咋回事呀?”我把判決書給他看了看,他說:“你的問題好辦,我有個姐夫,老家也是廣西的,名叫黃滌非,是與李宗仁、白崇禧齊名的廣西三巨頭之一黃紹的親弟弟。百色起義時,黃滌非時為桂系下級軍官,曾把鄧小平副主席抓住后就放了。鄧小平在1954年到天津視察時發現了黃滌非,囑咐市委書記黃敬把黃滌非安排在市政協工作,現在是全國政協委員,今年全國政協開年會時,你寫好申訴,我附上一封信,請我姐夫黃滌非一并呈送給鄧副主席,保準能解決!”
1984年11月全國政協開會時,熊措給我的申訴附上一封信,交給監獄領導發快件寄往北京全國政協會務處。11月14日寄的申訴,12月家里來信說:省高級法院下來人找到唐山中級法院和灤縣縣委書記曹尹生……1985年2月4日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宣告我等無罪,至此“八十三張反標案”才得以平反。
1985年6月6日(農歷四月十八),乘興隆莊集日,在興隆莊鄉政府禮堂召開了平反大會。
(作者為灤縣水泥廠退休工人)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