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革”中,最早在北京貼陶鑄大字報的可能是上海市時代中學高中生陸榮根。他于1966年11月20日,在東城沙灘中宣部辦公樓墻上貼了長達一萬多字、題為《重炮口對準陶鑄猛轟》的大字報。12月1日又在中宣部大院內貼出一萬多字的大字報,題目是《再向陶鑄開炮》。對這兩份大字報我沒什么印象了。還有一張有相當影響的反對陶鑄的大字報與我有直接關系,其情況和過程如下所述。
大概是1966年12月上、中旬,我的一位在人民教育出版社工作的大學同學和他們單位的幾個人,寄來一份材料,題目叫做《陶鑄同志貫徹執行的是什么路線?》,其中歷數陶鑄從1966年6月到中央工作以來各次講話的內容,指責陶鑄:(1)是中央某些機關推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關鍵人物;(2)是扼殺中小學文化大革命運動的重要角色;(3)玩弄折中主義,充當極少數頑固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人物的“護法神”;(4)把矛頭引向無產階級司令部。我請示戚本禹怎么辦,他看后告我:“太長了,摘要送首長閱。”這份材料確實很長,大概有一萬多字,我讓江青辦信組一個字寫得比較好的同志做了摘要,壓縮到三四千字,并抄在八開的稿紙上,送給江青。不幾天,戚本禹把這份材料退給我,見上面寫著江青落款的“送主席閱”,在“送主席閱”幾個字上有個圓圈。這一看我心里明白了,非常高興,我們整理的材料毛主席看了。
在退給我材料時,戚本禹突然問我:“他們敢不敢貼出去?”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們既然敢寄來就敢貼!”
戚又說:“告訴他們可以貼出去,如有什么事情找我。”
戚本禹話說得斬釘截鐵。我心想戚本禹肯定是從江青那里領來了什么指示,或做了什么研究;而我當時從思想到行動是緊跟他們的。于是,我立即將這個意思用電話通知了我的同學,并告訴他我的電話,讓他有什么情況告訴我。1966年12月19日,人民教育出版社包括我那位同學在內的五個人貼出《陶鑄同志貫徹執行的是什么路線?》的大字報。結果,這張大字報遭到許多人反對。大概20日,人民教育出版社的一位女同志(名字不記得了)給我打電話,說我那位同學他們因為貼陶鑄的大字報受到圍攻,他們的大字報被說成“反革命大字報”,還有人寫出大標語:“誰攻擊陶鑄同志,就是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就砸爛他的狗頭!”請求幫助,并把她的電話也告訴了我。我立即將這個情況報告戚本禹,他說,“好辦!我收到過教育部同志的信,我給他們寫封回信,你用電話告訴他們。”很快戚本禹將一封他擬好的短信給我,我用電話通知了他們——這就是在河北北京師范學院《斗爭生活》編輯部1966年12月編印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資料匯編》上保存下來的《戚本禹同志十二月二十日給教育部等五位同志的信(電話記錄)》,略去抬頭,信的全文如下:
你們幾次來信都收到了,謝謝你們,因忙于其它事情,一直沒有答復你們,請你們原諒。我對你們部里的事情,沒有調查研究,不能講什么意見,希望你們根據十六條和紅旗雜志社論的精神進行討論,將教育部的文化大革命搞徹底。教育陣線是文化大革命的重要陣地,希望你們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用毛澤東思想占領這個陣地。關于……五位同志給陶鑄同志寫大字報的問題,我個人認為是可以寫的。對這張大字報有不同意見,可以辯論。但是說這張大字報是“反革命”的大字報,針對這張大字報說:“誰反對陶鑄同志就砸爛他的狗頭”,這是錯誤的。有人把貼大字報的人說成“反革命”,進行圍攻、斗爭,甚至扣押他們,更是錯誤的;任何人都沒有權利這樣做。
反對毛主席、反對林彪同志就是反革命,就是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革命的群眾必須同反對以毛主席為代表的革命路線的言論和行動進行堅決的斗爭。但是革命的群眾也不允許任何人假借反對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的名義,壓制革命。
戚本禹
1966.12.20
可以看到這張大字報的出籠,上下配合很緊密,大字報貼前受到戚本禹(也包括我)慫恿,而大字報19日貼出,20日戚本禹就寫信支持。這期間的聯系就靠了現代通訊工具——電話;否則,上下聯系如此“神速”和頻繁,是根本不可能的。我在這個問題上的作用十分明顯,心態十分自覺。這是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所犯的最大、最嚴重的錯誤。戚本禹的信貌似溫和,實際上把陶鑄置于不受保護的地位。所謂“可以寫大字報”,就是可以打倒。這封信確實是他自己寫的,仿佛沒請示江青(當時戚本禹住釣魚臺十六樓,江青住十一樓),也沒有和誰商量(恐怕亦非戚本禹“膽大妄為”,他一定有所“本”——重要的“本”;對此,我當時一點也不知道)。這封信在我用電話通知他們后,可能當日就抄出,貼在中宣部院內圖書館前用以張貼大字報的席棚上。這封信的作用非同小可,它立即解放了我那位同學等五人。他們寫的那張反對陶鑄的大字報以及戚本禹那封信,離1967年1月4日陳伯達、江青公開宣布打倒陶鑄,僅半個月時間,很難說這二者有什么聯系,但這張大字報,特別是戚本禹的信,可以看作是陶鑄將被公開打倒的又一個信號。此后,各文教單位關于陶鑄的大字報就多起來了。由中共中央宣傳部、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即現在的中國社會科學院)等單位的造反派們組織的“批陶鑄聯絡站”成立起來了。“打倒劉鄧!”也就變成了“打倒劉鄧陶!”
我除了積極支持這張反對陶鑄的大字報之外,還做了一件反對陶鑄的事情。大概是1967年1月6日或7日,戚本禹叫我給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哲學所《哲學研究》編輯部主任林聿時(也是關鋒的朋友,“撒仁興”三人集體筆名成員之一)打電話,他口授我用電話傳:你們可以給汪東興打電話,要求把陶鑄揪出中南海批斗。林聿時答:“好!”接著他跑到《紅旗》雜志社找到周英(關鋒的妻子),用紅機子給汪東興打電話,汪生氣,把《紅旗》雜志社的紅機子給掐了。事后,關鋒(中央文革小組成員,也是《紅旗》雜志的常務副總編,我的老師,當時住釣魚臺15號樓)把我叫了去,嚴厲地批評我:“你看,你們(指我和戚本禹)出這種餿主意,汪東興把《紅旗》的紅機子給掐了,你看怎么辦吧?!”我無言以對,只能靜靜地聽他批評。需要說明的是,關鋒并不是不同意把陶鑄揪出中南海,而是戚本禹的主意讓汪東興掐了《紅旗》的紅機子損害了他的利益……
再有一件事,就是我說了很嚴重、很錯誤的批判陶鑄的話,在1967年2月8日地質學院部分師生座談會上,我說:“朱(按:朱,是朱成昭,地質學院的學生,該院東方紅第一屆頭頭,也是北京紅衛兵第三司令部的發起人之一,并任第三司令部的第一屆頭頭)講斗爭對象不是揪出來,是中央文革拋出來的,這是錯誤的。陶鑄、劉志堅、周榮鑫,中央文革點名前,就不知看了多少大字報,收到多少信揭發問題,12月19日在教育部,有陶鑄的大字報,直到1月4日陳伯達公開點他的名。12月30日接見武漢‘專揪王任重造反團’時,陶鑄還是那個態度,兩面三刀,背著黨中央、毛主席,中央文革小組做壞事……”
上面所說我在打倒陶鑄過程中所做的幾件事情,當時都是誠心誠意做的,沒有被誰逼迫。為什么這樣?我對毛主席基本上是柯慶施所說的:“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從毛主席要服從到盲從的程度”。在“文化大革命”中,我毫無保留地接受和相信毛澤東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觀點,接受和相信毛澤東關于中國階級斗爭形勢的估計。認為中央真正出了修正主義,資本主義復辟的達摩克利斯劍時刻懸在頭上,社會主義紅色政權處在危機之中。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反對修正主義,就是反對資本主義,就是保衛社會主義紅色政權。我貧下中農出身,對毛澤東,對共產黨,有深厚感情,心想:“奪取政權,咱沒趕上(因為年齡小),保衛政權,決不能落后”——這就是自己當時的想法和決心,是自己一切思想和行動的根本動力。在打倒陶鑄問題上,我也是這樣。在這個問題上,我不僅相信毛主席的話,也相信江青、陳伯達和戚本禹的話。總之,一句話,我當時沒有一點獨立思考,隨時隨地都被毛澤東思想、毛澤東的話(包括只言片語)牽著鼻子走。
陶鑄女兒陶斯亮看了閻長貴這個懺悔的草稿后給閻長貴寫了信,摘要如下:長貴同志:
文革是黨和國家的災難,就大多數人而言并不存在個人恩怨。我也作過錯事,如在天安門向主席告邱會作的狀,致使全軍文革垮臺。但這不妨礙我與邱會作兒子友好相處。文革中,我也必須要喊打倒“劉鄧陶”,何況您?
其實您比我更慘,我好歹沒有離開部隊,沒有丟掉專業,你可是實實在在在秦城蹲了七年大獄啊!但你不記私仇,仍能客觀公正對待江青,讓人感佩。記得謝晉有感于對審判“四人幫”之某些遺憾,曾想拍部影片,試圖客觀反映那段歷史,惜未能如愿,但這足以說明他是個有獨立人格和判斷精神的人。我敬重這樣的人。
你不是已著文講陶鑄是如何調中央的了嗎?可以了,我同意你的提法。
陶斯亮2012.3.23
長貴同志:
我因連續出差,又想認真對待您的文章,故遲遲沒動手回復,但愿不會引起您的誤會。
讀了您寫的“陶鑄究竟是如何被打到的?”一文,再次被您客觀公正的史學態度所感動,我基本同意你的論述。
我完全贊同你關于我黨一些文革材料經不起推敲更經不起歷史檢驗的說法,包括我的一些文章(母親文章都是我寫的)。我們總是在強調要實事求是,可永遠也做不到實事求是,這真是困擾我黨的一個悖論。江青縱然作惡多端,但說她反黨反毛澤東是無論如何站不住腳的。
我曾對江青恨之入骨,認為我們家破人亡皆因她的陷害。但慢慢地我開始理性思考文革,覺得這種將文革浩劫一股腦推給江青和“四人幫”的做法,善意的解讀是為尊者諱,但這種一推了之的做法,不可能徹底清算文革遺毒,致使極“左”思潮坐大坐強,因此,溫總理憂慮文革回潮并非空穴來風。
我父親沒有讀過幾天書,更不精于馬列理論,但偏偏生就一副詩人情懷。他熱情似火,富有激情,有著湖南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這個沒有剎車只知隆隆前進的坦克車,卻特別鐘愛文化人,自己也喜歡舞文弄墨。他這樣的人,與中央文革那批秀才相處是注定要吃虧的。胡耀邦曾經對我母親說:其實主席不喜歡陶鑄這樣英雄主義的人。具體的解讀就是主席不喜歡像陶鑄這樣爭強好勝的人。這里我特別想提一句的是,在給陶鑄羅織的所有罪名中,只有一條是不冤枉他的,那就是“形左實右”。這點毛已有看法,而文革證實了陶鑄的確是“不老實”,不可靠的。所以,我同意你的結論,最后下決心搞掉陶鑄的只能是主席。但主席不愧是權謀高手,在陶鑄倒臺的前夕還找他談話,安撫他,還批評了幾句江青。可憐的父親,至死都寧可怪罪自己辜負了主席而不會對主席有絲毫的懷疑。彌留之際還向醫護人員明志:我沒有反對毛主席啊!我為他的忠誠所感動,更為他的愚忠而嘆息!
至于我母親,喜怒不動聲色的她,在政治上比我父親要敏銳。照理她與主席交情比與周總理要深的多,文革中沒有主席的保護她早被造反派斗死了。回北京,中組部供養,并安排很好的住房,也都是主席的關照,她也對主席十分感激。她與我父親生離死別不曾掉一滴淚,但總理去世卻淚飛如雨。令人不解的是當主席去世時,全國哀慟嚎啕,但我母親居然沒有哭?我認為母親在內心深處對主席的功過已界定的清楚,她依然認為他偉大卻不一定永遠正確。主席在父親被打倒這一過程中起的作用,母親心知肚明只是不說穿而已。父親則一直認為自己是遭小人陷害,每每在詩中以忠臣直節自比。毛澤東不愧是魅力型領袖,能讓父親這樣一條漢子,在生命最后時刻還苦苦等待他的拯救。幾乎老一代革命家都是這樣的,挨多少整,吃多少苦,受多大冤,他們不怨毛主席,他們只痛恨禍國殃民的“四人幫”。
提到“四人幫”,我認為有學者和老百姓不同的認知,學者應該是嚴謹的,有時間概念的。但老百姓認為文革中以江青為首的一批人就是“四人幫”。其實這個詞不是嚴格的政治術語,而是富有毛澤東風格的說法。我個人認為這個概念越窄越好,像王洪文這樣的人與其他三人根本是不能等同而語的。
陶斯亮3/4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