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1940年開始做新聞工作的,1989年9月離休。如今已是耄耋老人。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記憶猶新。三次死里逃生,是往事的一頁,也是那個年代一個老記者的側影。
第一次死里逃生
1941年1月7日,“皖南事變”發生。國民黨當局掀起第二次反共高潮,在閩、浙、贛等地大肆非法搜捕共產黨員和進步人士。當時我在由范長江領導的國際新聞社金華辦事處工作。1月25日傍晚,幾個國民黨特務闖進我們辦事處,不由分說,把辦事處主任計惜英和我(我是辦事處干事)抓了起來,套上手銬,連夜押送江西上饒。最初被關入專門囚禁政治犯的茅家嶺監獄。囚禁兩個多月后,即被押送臭名昭著的上饒集中營。
1942年5月間,沉寂多年的東南戰場戰火又起,日本侵略軍發起新的攻勢,沿浙贛路大舉西犯,國民黨軍幾乎不戰而潰,金華、衢縣、江山等地相繼陷落,戰火迅速逼近第三戰區長官司令部所在地上饒。在這里已偏安多年的第三戰區大小機關亂成了一團,紛紛往福建方向逃難。設立在上饒郊區周田村的上饒集中營,當然也不能再待下去。6月5日,集中營各“囚徒隊”在憲兵特務的嚴密監視下,動身往福建方向撤退。
我當時被關在集中營第三隊。這個隊被稱為“頑固隊”,即都是“不服管教”的“頑固分子”,隊長曾恭生是集中營里最兇殘的一個家伙。曾恭生為了防范我們在途中逃跑,把三隊變成一個運輸隊,挑運長官們沉重的行李物件。我和馮立平兩人合抬一大筐廚房用品,分量著實不輕。馮立平是個被俘新四軍干部,他看我年紀輕,就把擔子的重量往他一邊移,幾天下來,他的雙肩紅腫,我少吃了不少苦頭。(這位好同志后來在集中營被殺害)
我們這支“囚徒隊伍”既挑運著沉重的東西,兩旁又有荷槍實彈的大批憲兵嚴密監視,就這樣沿著閩贛公路在烈日炎炎下連續走了4天,6月10日到達贛東北最偏遠的鉛山縣石塘鎮。這個小鎮已被嚴密封鎖,住戶全被趕走,全鎮一片死寂。三隊被關進一座已關閉的小工廠二層樓上,周圍布滿了憲兵崗哨。
興許是集中營頭子想觀察一下戰局的變化,各“囚徒隊”在鎮上停留了三天。北邊的隆隆炮聲由遠而近,上饒已告陷落,日本人還在向南進攻,看來形勢不妙,鉛山不是安全處所。6月14日,特務隊長宣布:15日集中營隊伍繼續向閩北撤退。
我們連日的長途奔波,汗流浹背,個個渾身已臟得不像樣。特務隊長發了善心,決定把我們拉到石塘鎮外的一條小河邊洗澡,河邊由憲兵監視,隊長規定10分鐘必須洗完,不得延誤。我歷來動作緩慢,外加丟三落四,聽到集合哨子已吹響,趕緊往回跑,走到中途,才發現綁腿帶忘在河邊了,又返回河邊去找,等我回到隊列,隊伍早已集合完畢。曾恭生大吼一聲:“為什么不遵守時間?”
“我把綁腿帶忘在河邊了。”我說。
曾恭生走到我跟前,發現我沒有以立正姿勢回答問題,這是對長官的大不敬。
“給我站好!”又是一聲吼叫。
我依然兩腿叉開。矮壯的特務隊長給我當胸一拳。我踉蹌了幾步,站住了,兩腿依然叉開。
曾恭生暴怒了,又是拳打,又是腳踢,把我踢倒在地。我掙扎著爬了起來,依然兩腿叉開站在那里,只感到渾身的血往上涌。我從哪里來的這股倔勁?也許是眼前難友們一雙雙對我滿懷同情與鼓勵的眼睛給了我力量,他們在說,在壓迫者面前怯懦是可恥的,一定要堅決反抗!
河邊上,整個隊伍一片死寂,這是使特務隊長感到恐懼的沉默。眼看天色已近黃昏,氣咻咻的曾恭生狠狠地朝我瞪了一眼,急忙把隊伍帶回住地。
回到囚禁我們的那個小樓,我心想,殺人魔王曾恭生是絕不會放過我的,放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一條:越獄!環顧四周,特務把守得嚴嚴實實,樓下是憲兵站崗,樓上只有一個窗口,由一個叛徒班長死守著,寸步不離。
天黑了。疲困不堪的難友們密密麻麻地躺在樓板上,大都已入睡。我死死地盯住那個窗口。叛徒班長在窗口點上一盞小油燈,一邊抽著煙,紋絲不動地坐在那里。時間已經到了半夜,只要天一明,就一切都完了。我幾乎絕望了。不料此時那叛徒班長突然起身朝樓下走去,或許是上廁所吧。我立即一躍而起,走到窗口吹滅小油燈,把事先準備好的綁腿帶綁在窗邊的柱子上,隨即抓住帶子,爬出窗口,跌到樓下草地上。就在此時,又一個黑影躍出窗口,向石塘鎮圩子口飛奔而去。原來有人和我一樣選擇了越獄之路。
我們的逃跑立即被發覺,曾恭生帶著幾個憲兵特務,手持盒子槍,瘋狂地沖出大門,大嚷著:“別讓跑了,快追快追!”他們估計我一定已逃出圩子口,便一齊朝圩門口追去。我趁機翻進一戶小院,此時不知從哪里來的一股神力,接連翻過幾堵土墻,很快來到圩墻邊。我不顧一切,從墻上跳了下去,“啪噠”,我的腿肚子整個陷進稀泥里,謝天謝地,原來圩子外全是水稻田。
我拔出雙腳,就沿著山徑拼命跑,跑了很久,感到腳上一陣陣劇痛,一看原來自己是一雙光腳板,腳上的草鞋已留在稻田的稀泥里。我忍住疼,繼續沿著一條山間小路往山上奔。此時正是黎明前的黑暗,周圍一片漆黑,我停下腳步,聽聽后邊沒有了追趕聲,我估計曾恭生為了防止樓上的“囚犯”再出意外,未必會在黑夜里窮追不舍,何況再過幾小時,集中營的“囚徒隊伍”即將出發向閩北轉移。
我在路邊坐下暫息。天色已開始微明。我發現遠處路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我走過去一看,啊,原來是三隊的好朋友龐斗華,他是新四軍的一個被俘干部,昨晚上躍出窗口的黑影就是他!我們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不禁哭了起來。我們終于跳出了死亡之窟!
就在我逃出集中營的第五天,即6月19日,上饒集中營特務在福建赤石鎮郊外集體屠殺被囚的青年男女75人。
第二次死里逃生
日本投降后,1945年9月,我隨著新華社華中分社的隊伍,和新四軍部隊一起,進入新解放的蘇北淮陰市。不久,經黨中央批準,以范長江為首,惲逸群、包之靜、樓適夷等人參與,創辦了《新華日報》華中版。我是《新華日報》兼新華社華中分社記者。
1946年新年是在歡樂中度過的。國共兩黨繼簽訂“雙十協定”之后,又簽訂了“停戰協定”?;搓幦袣g欣若狂??释嗄甑暮推秸娴膩砼R了嗎?沒有,“停戰令”發布沒幾天,長江邊上就不斷傳來不祥的消息:國民黨政府緊急調集大軍,四十九師、九十九師、一○○師、二十五師等七個整編師,共7萬余人,陸續開抵長江北岸的揚州、泰州、靖江、南通等地,長江兩岸戰云密布,看來一場大規模的內戰,已經難于避免。
和平的幻想破滅了。全解放區人民都密切關注國共兩黨對峙的蘇中前線。蘇中解放區與國民黨政府首都南京僅一江之隔,內戰之火很可能首先在這里燃起。
一天,范長江召開編輯部全體人員大會,號召去蘇中前線做戰地記者。我和其他幾個同志表示愿意去前線。我榮幸地得到批準。
5月9日清晨,我告別度過了半年多和平生活的淮陰市,走向蘇中前線。經過幾天的跋涉,最后來到離國民黨軍占領區不遠的如皋縣林梓鎮,往南數十里外,就是大都由汪偽軍改編打著國民黨軍旗號的軍隊據守,這一帶充滿戰爭氣氛,雙方不時發生小規模沖突。
如皋縣解放區的基層干部和民兵,組成了一些民兵游擊隊,抵抗侵擾的汪偽軍。當地有一支著名的游擊隊,由一個民兵英雄郭海波帶領,故稱“郭海波游擊隊”。我找到了這支游擊隊,就隨著他們日夜在這一帶活動。有一夜,我們潛入長江邊上,偵察對岸敵情。我鉆在蘆葦叢里,用望遠鏡遙望對岸,但見江邊船艇密密麻麻,人們奔走不絕,一片嚷嚷聲,顯然在忙于備戰。我心頭十分沉重,中國人好不容易熬過了八年抗戰的艱苦歲月,難道又要面臨一場大內戰?
歷史將永遠記下這個沉重的日子:1946年7月12日,一場空前規模的大內戰終于在這天爆發。國民黨軍整編第四十九師、八十三師、二十五師等部數萬人,分三路向蘇中解放區發起進攻,蘇中平原上炮聲隆隆,硝煙滾滾,中國的全面內戰由此揭開序幕。
如皋縣一帶是國民黨軍四十九師進攻的目標。我急忙離開郭海波游擊隊,來到新四軍主力部隊。這時新四軍主力已從泰興迅速轉移到這里,布下了天羅地網。戰斗猛烈地展開了。這是我第一次從事火線采訪,毫無經驗,冒冒失失地來到一個營指揮所。部隊正在攻打被圍在周莊的國民黨軍,我和營部衛生隊長一起蹲在掩體后邊,炮彈不斷在周圍爆炸,子彈如急雨般打來。我并不害怕,苦惱的是根本無法進行采訪。戰后,營教導員批評我:“記者同志,你不該到這里來,弄得我們還要保護你,你到團指揮所就可以了?!蔽腋兄x他對我的忠告。
如(皋)南戰役進行得很順利,從7月18日到20日,只三天即基本結束。國民黨軍整編四十九師一萬余人,基本被殲滅。中將師長王鐵漢,在混亂中喬裝成伙夫,混在俘虜群里,逃回南通。
戰役勝利結束。我決定到戰火初息的災區采訪,深入了解那里人民的深重苦難和斗爭。當地《如東大眾報》記者司徒慧同志表示愿和我同行。于是我倆離開部隊,走向飽受戰亂之苦的如南地區,一個村一個村地進行采訪。這一帶本是物產豐美、人民生活相當富裕的地區,素稱“北國江南”,如今已面目全非。我們一路走來,只見到處是殘垣破壁,許多村子里還余火未滅,冒著濃煙。村民們痛哭流涕地向我們訴說國民黨軍的殘暴行為,也給我們講述了不少與國民黨軍作斗爭的生動事跡。一天,我們夜宿在一戶農民家,聽到戶外槍聲不絕,我感到驚訝,問他這是為何?房東說,這是民兵在捕捉打垮的國民黨散兵。那時各村里常出現流竄的國民黨軍敗兵。
經過兩天的采訪,任務已基本完成,我們決定返回如皋城去發稿。7月23日,我倆興沖沖地走上返程之路,走到離城不遠處,但見公路上一隊隊穿著黃色軍服的士兵在行進,我感到疑惑,這是什么隊伍?因為新四軍的軍服都是灰色的,莫非這是前來支援我們的兄弟部隊?于是我們繼續朝如皋城南門走去。走到離城門大約一百米左右,傳來一聲大喝:“什么人?站住!”接著是拉槍栓的聲音。我朝前一看,前面分明是幾個站崗的國民黨軍士兵。原來國民黨軍的后續部隊已占領了如皋城?!安缓?,趕快跑!”我倆立即拔腿往后快跑,后邊幾個國民黨軍士兵緊緊地追了上來,他們一邊追,一邊向我們射擊,子彈“嗖嗖”地飛來。我一看情況不妙,大聲喊:“我們趕快分開兩頭跑!”我的意思是分散對方的目標,即使犧牲一個,還可能逃脫一個。國民黨軍士兵還是緊追不舍,他們發現我們分開跑了,他們人多,也分成二股,猛追上來,這些士兵也真跑得快,眼看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就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突然,奇跡出現了,遠處出現了兩架國民黨軍的戰斗機,很快飛臨如皋城南門上空,俯沖下來,輪番對地面上的國民黨軍士兵猛烈掃射起來,子彈打得城門口火煙迸飛,士兵們嚇得四處逃奔,追趕我們的幾個國民黨士兵,也慌忙鉆進附近的地堡里躲了起來。原來,這兩架戰斗機的飛行員,就如同我倆一樣,以為如皋城還是新四軍駐地,以至對自己人拼命開起火來。
此時我倆不顧飛機的掃射,繼續快步奔跑,鉆進密密的玉米林,又趟過兩條小河,看看后面已沒有追兵,才停下來望望遠處的如皋城上空,那兩架戰斗機還在那里不停地盤旋掃射。
當天晚上,我們找到在附近堅持斗爭的一個區委機關,在那里抓緊把報道寫了出來。
這次的死里逃生雖然經歷了一場驚險,但在工作上頗有收獲。我寫的一篇戰地通訊《如南戰場目擊記》,很快就在蘇中解放區的《江海導報》一版頭條位置刊出。我寫的一篇長通訊《在蘇中前線》,在《新華日報》華中版上連載。新華社華中分社把通訊全文發往延安總社。1987年,新華出版社出版了一部記述人民解放戰爭華東戰場的大型歷史文集《陳粟大軍征戰記》,把我的長篇通訊《戰火從這里燃起》放在書的第一篇。
遺憾的是,和我同行的司徒慧同志,后來在一次戰斗中犧牲。他是上海人,原名倪惠霖,1943年參加革命,是一個優秀的新聞工作者。
第三次死里逃生
1958年8月,我被記者劉凡指控“為右派鳴不平”等罪行,劃為右派分子,開除黨籍,工資降5級,發送河北唐山柏各莊農場勞動。勞動兩年后,人民日報社黨委對我寬大處理,把我調回報社,繼續在編輯部工作。報社的32名右派,多數人被遣送新疆等邊遠地區。1961年春,我摘掉了右派帽子。
1966年6月,“文革”風暴來臨。5月31日,陳伯達率領工作組進駐人民日報社,宣布奪權。6月1日,報紙第一版以通欄大標題刊出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看了這嚇人的社論,我不覺心往下沉。牛鬼蛇神者,地富反壞右也,我這個摘帽右派看來也難逃此劫。前一階段,報社主要是斗吳冷西、胡績偉等走資派,與我無關,我這個“逍遙派”,就每天看滿樓的大字報混日子。
1968年,風聲轉緊,中央文革提出要清理階級隊伍,重點是“揪叛徒”,全國掀起揪叛徒高潮。最最革命的造反派,也最最能給共產黨抹黑,在他們眼里,凡坐過國民黨監牢的人,無一不是叛徒。不幸的消息陸續傳來,在上饒集中營里斗爭堅決的一些好戰友陳子谷、賴少其、黃迪菲、邵宇等等,都遭到批斗,被誣陷為叛徒。汪鎮華、王美蘭等好同志,被迫害致死。
災難也漸漸逼近了我。
一天下午,我所在的文革部領導緊急通知,今天所有人都不準下班,晚上有大事情。大約9點左右,陳伯達和姚文元由報社領導人陪著,走進文革部辦公室,姚文元手里拿著一本文革部人員的花名冊。我們全體人員立即列隊,恭候大人物訓話。陳伯達用他那難懂的閩南話簡單說了幾句,大意是今天要來了解一下人民日報編輯人員的情況。我這才明白,原來陳伯達是親臨清理階級隊伍第一線,先拿文革部開刀。
審查開始了。姚文元拿著花名冊緊隨著陳伯達,逐個詢問。陳伯達的閩南話別人聽不懂,就由姚文元做翻譯。
陳伯達問到文革部編輯白夜,他說:“你為什么叫白夜這個怪名字?”白夜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陳伯達讓姚文元細看一下花名冊,他發出一聲陰笑:“原來是地主階級出身,怪不得叫這個怪名字,還不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剝削貧下中農?!?/p>
詢問輪到另一個編輯趙近宇。這位年齡較大的同志,解放前曾在《益世報》等舊報紙做過事,陳伯達問到這里頓時來了精神。
“你在反動的益世報工作過嗎?”
“是的?!壁w近宇有些緊張。
“你家里是不是藏著電臺?”
一向膽小的趙近宇一聽,頓時嚇得臉色發白,趕忙解釋:“沒有這事,沒有這事!”
陳伯達叮囑站在邊上的造反派頭頭,要他們立即去查明這件事。
盤問進行到下一個編輯郝潔時,氣氛更加緊張了。這位女同志的父親,在敵偽統治期間曾經做過偽警察局長,她早已與反動父親劃清界限,把家庭情況如實向組織上交代。這時,陳伯達與姚文元低聲交談了幾句,轉身嚴厲地追問:
“你父親當過警察局長?”
“是的。”
“哎喲,這可是個大官呀!”陳伯達裝出一副鬼臉,突然蹦出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他可不要把我抓起來呦!”
陳伯達的怪論一出,我們都禁不住笑了起來。姚文元在旁頓時沉下了臉:“這是嚴肅的無產階級政治,有什么可笑的!”大家不再做聲。
盤問一個接一個地進行,眼看快輪到我了。一個摘帽右派,又蹲過國民黨的監獄,看來陳伯達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不過我并不緊張,心里無鬼不怕鬼敲門。

作者1958年被劃為右派后去農場勞動前與母親合影
或許是陳伯達對眼前的無產階級政治感到乏味了,他轉頭對姚文元和報社造反派頭頭說了幾點,掉頭就走,造反派頭頭隨即宣布:“今天的談話到此為止,暫告一段落?!?/p>
人民日報清理階級隊伍的斗爭從此開始,采取的是“人人過關”的做法,每個人都得交代自己的歷史。我是被審查的重點。
部里對我的審查應當說是相當文明的,既沒開批斗會,也不貼大字報,不亂扣帽子,只是開會讓我交代問題,我也一一如實回答。
大部分同志是實事求是的,看來迫于形勢,不得不說幾句“季音應當老實交代”之類的話。但有少數幾個人則不然,他們聽不進我如實地介紹,一味蠻不講理地追問,只準我順著他們預設的竿子往上爬。對不起,這回我再也不會像反右派斗爭時那樣上當了,甜言蜜語地要你“向黨交心”,最后把你置于死地。
會議連續開了幾次,再也開不下去。造反派頭頭認為我態度不老實,拒不交代實質問題,于是采取組織措施,宣布從即日起停止工作,繼續交代問題,并且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不準回家,只能睡在辦公室里。還專門派了個人,整天跟著我,名為“保護”,實為監視。
過了幾天被軟禁的日子,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想想當年在集中營受的苦,那個特務隊長未能把我抓回去,必定恨得咬牙切齒。如今你們這樣整我,這究竟意味著什么?我越想越氣憤,整夜不能合眼。近日,報社接連發生了兩起跳樓自殺事件,打動了正處在莫大痛苦中的我,一個念頭涌上心頭:干脆走他們的路,一跳了之,離開這個不公平的世界。一天,那個緊跟著“保護”我的人走開了,我趁機匆匆走上報社五樓平臺,走到平臺邊沿,打算結束自己的生命。此時我突然想到,我的妻子和幾個年幼孩子,都在家里眼巴巴地等我回家,我就此一走,他們該怎么活下去?我的心亂了,生與死在頭腦里激烈搏斗……最后,我從死神那里走了回來。
9月間,報社執行毛澤東“走五七道路”的指示,在北京郊區房山縣村建起了五七干校,我和報社一批工作人員一起,被送到干校勞動鍛煉。從此再也不給我開會,也無人找我談話。干校設立了一個“牛棚”,集中關押走資派與各種有問題的人,但我未送進“牛棚”,享受學員待遇,這大概是造反派對我的寬大。
我在干校干過各種農活、雜活和重活,上山打石頭,給伙房燒火等等,我都盡力干。其實體力勞動雖累并不苦,最苦的是失去自由的痛苦。報社干校是實行輪換制的,三個月輪換一次。每到三個月期滿,革命群眾都興高采烈地背上行李回家,我和其他幾個所謂“有問題”的人,都繼續留在干校。這是我最痛苦的時候,眼看干校里冷冷清清,人去???,只有我們幾個人像一堆垃圾,被扔在一角,無人過問。
當我在干校的時候,造反派派出專人外調,他們幾乎走遍了天南地北,調查了凡和我有關系的親戚、戰友,當然更翻遍了我寫的文章和書籍。據說他們甚至提審了被關在牢里的集中營特務,想從這些囚犯口里掏出一些東西。他們真是用心良苦。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應該感謝他們,因為他們確實付出了辛勞,把我的歷史整個地翻了一個遍,最后還給了我清白。
1976年,“四人幫”被粉碎。干校也宣布結束,我又回到編輯部。1978年11月18日,報社機關黨委宣布為我的右派問題改正,恢復黨籍和行政級別。1985年8月,報社機關黨委又對我的歷史問題做出了結論,全文如下:
中共人民日報機關黨委,于1985年8月14日研究了《關于季音同志黨齡問題的復查報告》,認為:季音同志于1940年春第一次入黨已查證清楚。1940年8月季音同志因工作調動被迫失去黨組織關系后仍做革命文化工作。1941年1月25日,季音同志被國民黨第三戰區軍統特務機關逮捕,在上饒集中營囚禁一年又5個月。季音同志在敵人嚴刑拷打下,沒有供出組織,沒有向敵人自首。1942年6月,上饒集中營向福建遷移,途經江西鉛山縣石塘鎮時,季音同志跳樓逃出,積極尋找組織,于1944年春回到新四軍,都有可靠證明。根據中共中央《關于建國前黨員脫黨期間黨籍、黨齡問題的幾點補充規定》的處理原則,我們意見:恢復季音同志的黨籍,黨齡從1940年第一次入黨連續計算。
1985年9月7日,中共中央直屬機關黨委批準了這個報告。
一個右派問題,一個歷史問題,兩塊壓在我身上的大石頭都被推倒了。欣逢改革開放的大好時機,我輕松愉快、盡心盡力地繼續工作了6年。
美國作家海明威說得好:“每一個人在這世界上都受挫折,有許多人后來反而在折斷的地方長得最結實?!睂嶋H生活正是這樣。經受了多年的折磨之后,我覺得自己比過去清醒了。
歷史是不能忘卻的。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