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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的童年

2012-04-29 00:00:00凸凹
紅豆 2012年11期

柿樹童音

家鄉(xiāng)的村莊極小,四周皆峭拔著摩天的山,紫巍巍的,有幾縷輕云在山尖兒上擦來擦去。

山環(huán)兒里的人家,被一層層的樹緊擁著,院落里是斑斑駁駁碎金般的花蔭。有一徑石板墁就的梯形路,依山在樹影里繞;繞到山口便看不到蹤跡,僅有一片賊藍賊藍的天,鏡般在山口兩壁上嵌。故鄉(xiāng)老舊而內(nèi)閉,山外便極具誘惑。

山口外有學(xué)校。

偌大個四合院,墻刷得極白;且有一行極光彩的紅字,隊伍般在墻上雄赳赳、氣昂昂。院中有棵極老的柿樹,黝黑的干上已有鍋口大的洞蝕出,干瘦的學(xué)子仄進身去,頃刻便掩了身影。在里邊喊叫,或尖或厲,或疾或徐,或男音或女聲,均化成嗡嗡的悶響,貼樹壁靜靜地聽,若有一段深渾的古樂漫奏。老柿樹便神秘得不得了,竟至遠遠的山環(huán)兒里,那再也走不出疾風(fēng)再也走不出山口篤篤敲杖的老翁也信然撫須曰:“老柿樹的歌子,我也時時聽得真呢!”

于是,山外的誘惑便是老柿樹的誘惑。

我要上學(xué)那年六歲,而學(xué)校只收八歲(山里入學(xué)晚)適齡,我便求母親幫我瞞歲。母親膽子小,幾天都輾轉(zhuǎn)而嘆息。站在校長面前,母親竟不說話。

校長問:“幾歲了?”

我答:“八歲。”

“八歲么?”校長的聲音彈軟悠長一如蚯蚓蠕動。

“不八歲上學(xué)干什么?不介,還爬樹收我的桑葚兒,那真是好吃得很呢!”

校長嘿嘿笑:“小家伙兒,蠻調(diào)!”

……

從學(xué)校走出,我很生氣,問母親:“你怎么不言語,好讓我著急!”

母親那張醬色的扁臉上,竟蠕蠕地爬出兩條淚蟲。

他媽的,都是為了那棵該死的老柿樹!

新生入學(xué)那天,極熱鬧。便都朝柿樹下跑。擁擁擠擠若扎堆的一群蜂,涌動而喧嘩。那洞一次僅容一個人,而進去的人,往往都想細細地諦聽那神奇的歌子,便久久不出來。外邊的學(xué)子情急之下,便撿石子擲。果然迅速地出來,緊緊地抱了腦袋,蹲地上嚶嚶地哭泣。于是,依次地進去,依次地哭出,頑強而悲壯,童心淋漓,童趣淋漓啊!

在我前面有個女孩拼命地擠,長長的頭發(fā),小小的肩胛,擠不動便停下來喘息,因而浸出汗滴的小臉,通紅而鮮亮。她身后的我,突然感到局促,突然感到有了一份責(zé)任;便一下子閃到她前面,東推西拽,準備辟出一條路。但終于也被擠出,便于悻悻中感到一絲愧疚。回頭一看,她果然沖自己乜乜地笑。不是嘲笑才怪呢,我想。便忘了老柿樹的誘惑,從她身邊閃出去,遠遠地逃遁。

上課鈴聲響了,新生高高矮矮地排隊:男女分開,男一隊,女一隊。老師將教室的門打開,依次從隊列中叫出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眾目睽睽下,一前一后進屋去,在指定的位上坐下。——這是新生排座次。

老師剛叫我出列,又叫一聲“隗蘭玉”。我心里砰地一動,覺這名字極好聽。隗蘭玉也走出隊來,竟是嘲我的那個小肩胛的女孩。待坐定了身子,才偷偷地覷覷一眼左邊的她。她竟大膽地看我,一雙極黑的大眼睛,長長睫眉輕輕地閃動。極薄的唇上,有一層柔媚的茸毛,再覷時,竟透出一種溫溫的對人心的撫摸感。

“鉆柿樹洞了沒?”她小聲問。聲音極細極柔,若夢中初醒一般綿軟無力。

“沒呢。”我極不甘心地回答,使勁搓弄的,是自己那雙黑黑的小手。

“我也沒呢,下課一起去好么?”沒等我回答,蘭玉便陡地坐直了身子。前頭,老師正朝這里脧他的厲眼。

課上到中間,心里忽然有了計謀。舉起手,“老師,要尿尿!”

耳邊有嘁嘁的笑聲,蘭玉在偷笑。

出了教室的門,便脫兔般朝老柿樹下奔跳。鉆進樹洞,竟聞了一股淡淡的腥澀的香味兒。身子貼緊樹身,極興奮。喊叫不是敢的,就攥拳頭朝樹洞上擂。頃刻,耳畔便嗡嗡地響起,若遠山炸響的一列捻子炮。悠長悠長的聲音過去,便有木屑從頭頂簌簌地撒落,那香味便更濃郁,濃得讓人窒息。這讓人奇怪,因為柿樹原來是并無香味兒的。我忽然想到了母親,這一切,應(yīng)該讓她都知道。

回到教室,老師正津津地講得酣。蘭玉也聽得正認真,尖尖的下頦,雞啄米般顫抖。我卻再也坐不安穩(wěn),總覺得該讓蘭玉知道,讓她知道,我和她是并不一樣的!

“我剛才鉆洞了,果然嗡嗡地好玩兒,還有受不了的香味。”我捅捅蘭玉那瘦瘦的腿。

蘭玉倏地把眼光斜過來,怔怔地,如面怪物,“剛才么?!”

“剛才。”

驀地,她那只好看的小手,竟極殘酷地舉起。

于是,在黑板下,面對著一雙雙賊黑賊亮的小眼兒,我努力地站成了一團顫抖……

山環(huán)兒里的家離山口外的學(xué)校有八里遠,那時的中午,便用方方正正的小鋁盒帶飯。當(dāng)時的年景極荒唐,茂密的層林被伐去,螺絲轉(zhuǎn)兒般依山繞出梯田。小棒子長得正齊刷刷揚眉吐氣,一場大雨,騰地澆起黃塵,若九龍攪天。雨過,梯田竟隨山勢癱成一堆黃泥,玉米梢梢努力拱出泥,奄奄地呼喚幾日,便萎枯逝去。

叮當(dāng)?shù)捏H隊,便從山口外載進加拿大的小黃玉米。

那玉米初倒出口袋,金黃而焦脆。撲撲地一股股甜香蕩漾。擱碾盤上碾,哧哧地響,簸箕行過,掄在碾道里的,卻是一層粗糲而堅韌的厚皮。別看是皮子,但山風(fēng)居然也刮它不起,蒙面的老驢低頭嗅嗅,哞哞地打著鼻息,也不屑于吃。

村人便每日里呼嚕呼嚕地啜稀粥。村道上熟人碰了,“老哥,喝了么?”那位便答:“喝了,喝它兩大碗呢!”

辦法是沒有的,上學(xué)的午餐竟只能是這稀可鑒賞的黃粥。學(xué)子的家長們便紛紛扯幾尺白布,縫個布袋;先把空飯盒放停勻,再將鍋子端起來注。注完輕提布袋慢抖,讓稀物呆踏實。然后,伙伴們呼喊著上路,小心翼翼地走成一隊“提袋人。”

老柿樹的學(xué)校,有初中和小學(xué)兩塊牌子。老叔在這里念初中。老叔時年十八,卻剛讀初二。他個子雖不高,臉相卻極清俊,班上頗有幾個相好,便長了幾分傲氣。奶奶將粥袋子扎好遞上,他卻咻然出門,邊走邊嘟囔:“老是稀粥,把人臉都吃盡了!”祖母怔怔地發(fā)愣,老淚貼鼻梁滾下來,極渾濁。我極敬重祖母,不忍她兀自悲傷,便把粥袋子提過來,“奶奶,我給老叔提著,餓了,他自然就吃了。”

中午,眾學(xué)子都在教室里啜粥,奏響了一陣好聽的音樂。

窗外,老叔東東西西地踅,焦躁而凄惶,似遺失了無價珍物。我輕輕喚:“老叔,過來。”他不解地看我,站在原地不動。我把飯盒舉幾下,他便倏地閃進門來,眼睛滴溜溜閃亮。幾下便把粥啜光,且極用心地抹去嘴角的粥汁,昂昂揚揚地奔他的教室了。

蘭玉的父親是糧店的工人,所以有資格一小勺一小勺地品她的小米豆飯。她用肘子碰我,“喂,他是你老叔么?怎么不自己帶飯。”我說:“你不懂。”她卻說:“誰不懂,這種人頂酸!”

我極氣惱,便在她的小手腕上掐。她咬緊了嘴唇,任淚花于眼窩里打轉(zhuǎn),竟不曾吭一聲。

第二天老叔便自動找我,伸手要他的飯盒,蘭玉竟把飯盒遞過,“老叔,咱換換好么?我極愛吃粥。”老叔怔一怔,居然接了,且呵呵地樂出聲來,在蘭玉的小肩膀上輕輕拍一拍,倔馬般蹦跳尥躥奔他的教室了。

不久,便從老叔的班上,傳來他極響的聲調(diào),附有幾聲女生的歡笑。

蘭玉則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粥,努力喝得爽利而滿足。我望著她翕合的紅紅的小嘴,腦際有浪花撲叭撲叭地飛濺。我倍感羞恥,懸著老淚的祖母的皺臉,竟也在眼前極迅疾地閃回。久久,對老叔竟生出強勁的憎惡和仇恨:老叔怎么會這樣?!

從此,我便拒絕和老叔講話,他已被我拋到九霄云外。后來老叔參了軍,上了南海艦隊。久久等不到老叔的來信,祖母便求我去信詢問。我說:“奶奶,你死了這門子心吧,他說不定早奔香港花花世界了。”我覺得,像老叔這種愛慕虛榮人,其結(jié)局必會如此。不期,他竟立了功,得了升遷;極榮耀地轉(zhuǎn)業(yè),在地方上謀了美差。再后來,我竟同他在一個城鎮(zhèn)上生活,仍不情愿和他來往。一次,他喝得大醉,抹抹鼻涕,對他的同事說:“今生皆無畏,唯心怯于我的侄子!”其實,我何嘗不想體恤他,然而童年的記憶,卻生生地抹而不去。

童年,家極貧。父親便打了兩條數(shù)丈長的粗羊毛大繩,去跑山。山富處,皆在巍巍的險處。交親便常在兩峰對峙間,將繩索蕩得極驚險,掬幾棒五靈脂換錢。我上學(xué)后,父親就更終日默默,在狐蹤狼跡的深山就轉(zhuǎn)得更勤勉。于是,我便不敢向母親更多的索要。

在學(xué)校,我極避諱與同學(xué)一同如廁。如廁來,同學(xué)唰地從褲前把小家伙掏出,手兒背起,沖墻壁齜出聲色皆俱的趣味。我卻極猥瑣的解下褲袢,蹲下身去,女兒般尿尿。——小學(xué)幾年,我穿的都是母親穿剩的褲子。母親想翻改,被我擋攔:因為,空空的襠胯,小小的光臀,內(nèi)里竟不具窄窄的拃長短褲;而女褲遮身,總也便當(dāng),同學(xué)之斜睨戲諷,便于假裝的顢頇中不作顧忌。

然冬日苦短,晚學(xué)剛放,便見星兒已稀疏地在當(dāng)空掛了。村上的童子便惴惴地牽著手臂,結(jié)伴朝山里的家舍探摸。走到半路,大家都小解,有頑皮小子便生出詭計,趁我窸窣提褲間,大喊一聲:“狼來了!”便忽啦跑遠。懵懂的夜色,山間的異響,造出幾多驚懼。踽踽獨行的我,便緊懸著心兒,叨念著父母的恩德,壓下無淚的暗泣,蹈出砉砉的銳響,決絕地朝前走……

于是,我便有了彌堅的志氣和煢然而孤介的舉態(tài)。當(dāng)舉班喧嘩時,我便鉆進老柿樹的洞,輕輕敲響它的琴弦,讓它那嗡嗡的古韻,沁入我的肌膚和腔髓。久久,我便讀懂了老柿樹的意蘊和歷史。我相信,老柿樹也僅有我一個知己,在它綿亙的生命長河。

每次走出洞來,都見蘭玉面對老柿樹站著,嬌小的身姿,精徹的情態(tài),如小而驚警的嘆號!我凝視著她,她凝視著我,兩束柔弱的目光交迸出童貞的晶體。久久,她竟乜乜地笑了,且搖曳著那笑,扭扭地離去。

理解我的,便還有個窄肩胛的蘭玉。

今生,父母只有我們哥仨,沒有女兒。

記得母親曾對我說過,在我腳下曾有過一個妹妹。剛生下來就不會叫,小眼睛緊緊地闔著,眼球在薄薄的青色的眼皮下蠕動。父親卷一支旱煙,坐在杌凳上無可奈何地抽個不停。兼做接生婆的祖母,把那小生命抱了,拍拍打打,左搖右擺。久久仍無動靜,便對父親說:“抱走,埋了。”父親登時扔了那煙袋,嗚嗚地嚎破了嗓子;整個山環(huán)兒里,便有父親的哭聲久久回蕩。臨了,他用破衣包了女兒跌跌撞撞出了家門。山里多發(fā)水,他擔(dān)心女兒埋不好,會很快消失,便可山環(huán)兒轉(zhuǎn),找可靠的地勢。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山洞,僅狗類可以鉆得進,便把裹緊的小小遺體慢慢地順進去。而后,把洞里填滿了土,洞口再用有棱角的石頭砌牢,舐犢之情可鑒,人倫之情殷殷。父親做罷,把我拽到那里,“記住,等父母不在了,想著祭奠祭奠你的妹妹”。

殞妹以后,又來了兩個弟弟,母親就不再生育。父親便長吁短嘆,就嚷嚷認干女兒。候選人倒是找了兩個,我都不喜歡,便極力抗拒。父親便常常暗嘆。我心疼父親,心里也是凄惶的。恰巧蘭玉搖動了我的心旌,便找父母商議。父母極高興,迫不及待地要找蘭玉的父母。我說:“還是問問蘭玉自己吧。”父母點點頭:“也好,也好。”

一日,我偷偷地問蘭玉:“我父母要認你做干女兒,行么?”

蘭玉一愣,之后,白皙的小臉就漲得紫紅。久久竟問:“是你的主意么?”

一問,竟弄得我尷尷尬尬,支吾支吾若吹不響的癟號。

蘭玉卻乜乜地笑,透出一線一線的詭譎。

蘭玉回家將父母說通過,傳話選良辰吉日定干系。

那日,晚學(xué)才放,學(xué)校屋后的石階上,早有乍乍呼呼一干人馬。

父親牽一頭足膘的驢子,青轡紅纓銅鈴。母親則牽著親家母的老手,摩摩挲挲如姐妹。兩個弟弟各執(zhí)長桿掛鞭一串,泥污小臉上,小眼兒鬼般眨。蘭玉見狀,先就垂羞了脖頸,懵懵懂懂中被父親抱上了鞍韉。脆鞭打過,銅鈴曳響,鞭炮噼叭,古風(fēng)流長。

身后,涌聚著學(xué)校里看熱鬧的學(xué)子,把小小的手臂統(tǒng)統(tǒng)揚起,吶喊:

“娶小媳婦啰哦!娶小媳婦啰哦!……”

驢背上的蘭玉,肩胛竟一抽一抽地顫抖,且伴有細若蚊嚶的低泣。

于是,我便有了可心的妹妹。父母也有了安恬的容顏。

而蘭玉卻失去了自由。

再進學(xué)堂,蘭玉身后,總有學(xué)子嘀咕,且有嘲謔的目光極肆意的朝蘭玉臉上撩。不久,老師也將我們調(diào)開桌,和她同桌的是個臟兮兮的調(diào)皮蛋。一得機會,那小子便呼群吆眾,一齊喊:“小媳婦兒~~羞不羞!小媳婦兒~~羞不羞!……”

蘭玉兀自堵緊了耳朵,瑟縮如淋雨的雞雛,怒火便在我心間燃;便拼命和那小子扭在一起,打得頭破血流。于是,盡管我學(xué)習(xí)極好,仍徹底地失去了三好生的資格。

其實,是父母將他們的小兒女害了。不知不覺地害了!

小學(xué)未上完,蘭玉便退了學(xué),她把乜乜的微笑帶走了,留下了幽怨和絕望。

她的家就在學(xué)校近旁,所以,在我回家的路上,便常常碰到顧盼的她。

蘭玉在家里練就了一手精巧的女紅,讓我第一次穿上了短褲和屬于男人的褲子。衣服穿在身上,就增添了一種莫名的動力,一定要學(xué)習(xí)好,不辜負她的殷殷情意。

后來,我到平原的城市去上學(xué),因寄宿在那里,回家的次數(shù)就少,見到蘭玉的幾率就更小。有時在課堂上,就陷入對她的冥想。想著想著,心里就熱得難耐,眼窩也濕了。是蘭玉讓我懂得了什么是牽掛,年少的心靈,也漸漸有了溫厚的東西……

再后來,她出嫁了。出嫁那天,她希望我作為娘家的哥哥去送她,我卻沒有出現(xiàn)。因為我心里空落落的,有很復(fù)雜的意緒。本來是兄妹之情,卻摻雜了男女恩怨,抹不開面子。這連我自己都感到奇怪,第一次感到,人間的事情,并不是像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樣。

但那棵老柿樹卻仍鋼莖鐵枝地生長著,空空的樹洞,任人鉆進鉆出,一有撞擊,便嗡嗡出聲響,不舍你我,沒心沒肺。

煙袋寄情

四壁雪白,獨有那煙袋的長長的銅桿,在一面墻上,發(fā)出幽黃幽黃的光;光雖弱弱,但極撩人眼目,每有客人來,便好奇地去打量。

這一柄煙袋,乃外祖父生前掌上之物。物什雖小,卻遠近聞名。昨日踽踽地走在村街上,東頭那老黃還問:“喲!什么時候回的,你外祖父的煙袋還在么?”

那年天大雪。小門小戶皆閉了院門,圍熱爐烤紅薯把年關(guān)漫磨,任那雪花兒飛飛飄飄。一連八路傷兵落在村東的古廟,冷餓、傷痛拼攢了往那破廟里涌。那連長滿街踅,徒然把一串串腳印愁愁錯錯地遺落。外祖父煞緊了腰帶,砰地將外祖母的哭叫關(guān)在門里,跌跌撞撞進了山。在那高高峭峭的斷崖上,他放落了一棵又一棵古柏,吱吱呀呀燒出了一筐又一筐柏木炭。拖著一雙摔傷的瘸腿,趑趑趄趄?qū)⒛咎克瓦M廟里,“燒吧,山里最好的炭!”傷兵極驚愕,久久啊啊呀呀唉才出聲來。那連長把一包碎銀子塞給外祖父,“老鄉(xiāng)救命了!”外祖父兀地跳到一邊,一包銀子就銀銀閃閃地滿世界跌落。

抗日勝利那天,還是這連兵,把一箱一箱的戰(zhàn)利品往廟里挑。隔日鏜地一鑼響,老老少少去那里分東西。外祖父把外祖母擋在屋里,自己個兒往那廟門上搖搖擺擺。他那條摔傷的腿落下了殘。連長出來迎他,“老鄉(xiāng)是功臣,那上好的東西都挑出來了,等會兒就送去!”外祖父不言語,坐邊上看連長給百姓忙活。他用毛紙一棵一棵地卷紙煙抽,似卷著一柱一柱的沉思。突然,他的眼睛倏地閃得亮亮,直直地盯著連長手上的物件。連長端著一桿煙袋:那桿是銅的,直溜溜有三拃長,那煙鍋卻極小,渾圓如一只貓眼;那煙墜兒是一塊漢白玉磨的,光光的,似一顆常撫摸的心。外祖父貪婪地瞅那煙袋,臨了,竟骨碌骨碌有濁濁的淚落下。

他一把抓過那煙袋,雙目灼灼;那墜兒上果然有一個歪歪斜斜的“梅”字鏤著。

外祖父的表妹叫“梅”,住在隔山的溝岔。那年溝岔上有幾株梅開得艷,他和表妹把終身私定。表妹要給他的禮物也個別,說要給他磨一個帶玉墜兒的煙袋,煙桿兒長長的,若抽長了的情絲。不久,竟從山那邊傳來音信,說表妹被“皇協(xié)軍”“協(xié)”走了,逼著給鬼子頭當(dāng)小婆。他沒命地朝山那邊跑,擁抱了一腔絕望……有一日,外祖母悄悄地這樣對我說了,并囑我:“別叫村人知道。”

外祖父撫著煙袋上的浮塵,一雙手抖抖的,把唇角也牽得顫顫。“同志,咱什么都不要,單要這煙桿兒!”外祖父把話講得粗切而氣壯。未等連長應(yīng)聲,早仄出廟,朝那山嶺坡攀了。連長覺得外祖父古怪,但還是認為外祖父有覺悟,命戰(zhàn)士把一塊光榮匾給外祖父送了。

生舅舅那天,外祖父竟將那煙袋斜斜地掛在外祖母床頭,如鎮(zhèn)物一樣。且撲撲地虛大氣,像正賣勁兒地吸著一口口煙。果然生得順利,順利得外祖父瘋瘋癲癲,把個煙嘴吻在舅舅的小嘴上,騙得舅舅當(dāng)乳頭吮。

從那天起,那長長的煙袋,就仍斜斜地掛在墻上。幽暗的石板宅幽黃的煙桿,憑空制造出凝重的神秘。外祖父卻仍一只一只地卷他的煙炮,直到卷沒了他的時光。

于是,人們敬重他這個人物,也就敬了他的煙袋;人們記住了他的煙袋,也就忘不了他這個人物。這桿煙袋這個人物,常被村人咀嚼。最后十里八鄉(xiāng)傳出來,竟成了村人的一分榮耀!

外祖父要走的那一天,氣息似要閉塞,喘得呼呼嚕嚕響。他把舅舅叫到身邊,看舅舅時,那眼光竟透出逼人的不屑。因為有那榮耀的煙袋,舅舅為人很是輕飄,常和伙伴鬧個色。村里老少都知道。

外祖父終于說出話來,竟是平平的一句:“把煙袋和我一起埋了。”

舅舅雖然應(yīng)了外祖父,但封棺時卻把煙袋掀炕席藏了。舅母瞥他一眼,竟被他瞪出了滿臉的慘白和滿臉的凄惶。

掮夫抬著外祖父的棺材,顫悠悠地走著。當(dāng)聽說外祖父懷里抱著那桿煙袋,竟登地覺肩上重得很,腳步也邁得沉重而平穩(wěn),氣也不敢大出。咳,與其說敬重老爺子,倒不如說看重他的煙袋。

我給外祖父摔火盆,摔得很開心,山里難得大場景,紅白喜事是不常有的,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那棺材里的老頭與我有何干系,便忘得干干凈凈。老黃(那時叫小黃)過來喝我,叫我放規(guī)矩,“你外祖父可了不得,貴人呢!他有一個長長的煙袋你知道么?”我白他一眼,照舊笑著跳著追那濺火星的紙錢。老黃憤極,啪啪在我臉上打出火光來。等我哇哇大哭,他才悻悻地,跟在人群之后嗒嗒地踱著慢步,鬼也似的!

我偷偷回家里,賭氣把炕席底下的煙袋扛在肩上,直直地站在屋檐下。送葬的村人蜂也似地歸來,急急地奔我家準備大吃大喝。猛地見我手中之物,都呆呆地如骨鯁喉。片刻,就聽有嘁喳聲交耳復(fù)交耳。舅舅最末邁進門檻,喪喪地,若天下塌一片。突然覺周圍有異樣,見我在出他的丑;便咆哮如狼嗅,拳頭也就雨點般朝我身上落。老黃嘻嘻地奔我來,站在舅舅與我中間。他分明在替我抵擋舅舅的亂拳,聲音也發(fā)得莊嚴:“算了吧,稚童不可欺,獨鄉(xiāng)里可欺!”這分明又是宣傳又是挑撥。果然,落座吃酒的鄉(xiāng)鄰嘩啦啦走出大半,撲撲地往我家門檻上吐唾沫。有一串黏痰居然掛在門楣上,小風(fēng)一吹,飄忽若秋千在蕩!舅舅的威信也就減了大半。

但舅舅并不頹唐,整天把煙袋別腰里,在鄉(xiāng)里鄉(xiāng)間串。回屋內(nèi),慢騰騰將煙續(xù)了,把脖子仰得挺挺,喚舅母點煙。舅母哀哀然把煙點了,立在邊上,仍怔怔;直到那火燒疼了手指才踅到灶下,一把一把地添柴,為舅舅把燙腳水燒適中。這煙袋怎這樣?竟使舅舅有大大的資格,頤指氣使于舅母!那天,我趴在他家的土炕上,正往滑石板上寫字。心里異樣的別扭,便在石板上寫:“他媽的舅舅,大王八蛋!”舅舅吐出一個滾圓的煙圈,直直地朝我脧;嚇得我沒命擦那石板,生生將石板戳出洞來。

果然沾了那煙袋的光,公社兩個官人找上門,要舅舅做支書。先前那個支書太貪,污款肥腰包。舅舅一臉的喜氣,卻支支吾吾。官人說:“得了吧,誰不知你那老爺子,見便宜不占,天字號的老耿!”舅舅不再推辭,片刻后便成了村上的頭人。他把會計喚來,“去買兩瓶好酒,招待公社領(lǐng)導(dǎo)。”那會計說:“那錢哪兒來,你出?”舅舅干干地笑出淚:“屁!我是村里的支書了,記賬!”那會計便登時點點哈哈頂溫順頂快捷地出院去。

酒過三巡,官人漸漸生出醉意,對舅舅說:“聽說那古怪的爹,有一桿頂神秘的煙袋,對不,”舅舅把煙袋遞上:“是這桿。”官人說:“果然氣派,時下很難找這樣的稀罕玩意兒了!”官人不客氣,摸摸索索將煙袋添上。舅舅嚓地把火劃著,直讓我生出疑惑:這竟是那笨笨拙拙的舅舅么?!兩個官人便輪流抽那煙袋,你一口,我一口,直弄得室內(nèi)煙云繚繞,讓一盞昏暗的油燈,又昏暗了許多。“過癮!過癮!”官人大醉,哇哇吐出滿地腥臭,嘴里還嚷過癮,手里還不放那煙袋。

舅舅故意將這事在村人中大講,若咀嚼一個動人的故事。于是,舅舅就斜披了一件破棉襖,穩(wěn)穩(wěn)平平地端了那長煙袋,可街上彳彳亍亍,蠻舒適蠻氣派地去主宰他的山村。

村口有一棵彎彎的老柳,上面掛一口銹跡斑斑的鐘,那鐘聲極清脆,木槌兒輕輕一碰,便當(dāng)當(dāng)?shù)貙㈤芟碌难嘧芋@飛了;一群群燕子惶惶地在空中飛,遮黑了山村那巴掌大的天。

先前那支書當(dāng)家之時,敲鐘的是那會計。每有大事要公布,只要支書一吐口,他便如鼠般疾竄于鐘下,可勁兒地敲,宣告自己在村里的地位。舅舅上臺,會計便輕易挨不得那鐘。舅舅轉(zhuǎn)到村口,忽然覺得有話要說,便從腰上抽出那煙袋,輕輕朝鐘上磕。鐘聲不急不緩,脆而不焦,停勻而悠長。那響聲與前任迥異,綿綿的,竟有溫情在里頭。但舅舅講話卻絕對不客氣。必要時,用煙袋戳戳點點,竟把五尺男兒訓(xùn)得涕泗滂沱,生出一幅好景致。那一刻,那煙袋成了他權(quán)力和威嚴的象征,把外祖父的愛情排擠得一干二凈。

一天夜里,風(fēng)嗷嗷地撕扯門扉,雨也迅如疾馬蹄。舅母害怕,讓我跟她就伴。此時,把我緊緊地抱了,在黑暗中,把眼中的兩束幽怨直直地盯在天花板上,久久不曾翻身。但我卻感到舅母的心跳得咚咚如鼓,滾滾如海。我輕聲喚舅母,一聲挨一聲。久久,舅母僵直的身子有些溫軟,卻聽見了她微弱的抽泣,綷綷縩縩如衣磨。慢慢地,她五指梳子般在我發(fā)間撓,癢癢地催我入眠。我陡地恨起舅舅,恨他用那桿煙袋,把舅母把我抽成一縷縷煙灰,碎入腳下的黃泥:春而夏冬,窄窄的石板小屋,情結(jié)也窄窄,春意更杳無。

五更,劇烈的聲響,把舅母和我驚懼成一團顫抖。舅舅曳門而進,淋淋的,雨水從他光光的身上淌。門外有一陣陣吶喊傳入,久久不平息。炕畔,舅舅死人一般,僅有攥了的指骨咯咯爆出脆響。

第二天,鐘聲大作,有人狠命砸鐘。聚入人群,方看見,那鐘上,舅舅那一桿長長的煙袋被繩系了打飄,飄飄如一羽雞毛。老黃站在只配舅舅站的高臺上,向眾人發(fā)話:“老少爺們認得這桿煙袋吧,長長的銅桿,抖抖的玉墜,它居然躺在王寡婦的被窩里!可惜這個寶啊,枉了它那緣分!嘖,嘖……”他猛地吐了一口濃痰,“神個屁,賤!”周圍一片踢踏,周圍一片唏噓,周圍一片咒罵!

舅舅早該有這天,老黃和鄉(xiāng)親們早就恨他。

不久,還是那兩人個官人來進村上。見到舅舅,躊躇有難色。舅舅說:“該撤就撤吧,沒怨!”老黃擠進門口:“得了,念他祖上,還讓他當(dāng)吧。”舅舅的一張白臉煞地就如鐵一樣青了,終于暴跳如猛虎,咚地一拳打出,把個壯壯實實的老黃打得疲疲軟軟朝院墻斜倚。我興奮至極,巴掌拍得山響。“舅舅,你第一次做得像條漢子!”我心里說。之后,舅舅卷了個小小的被卷帶了叮當(dāng)可數(shù)的幾件家什,翻過兩道陡陡的梁,下窯,當(dāng)他的走窯漢去了。

我大學(xué)畢業(yè),進了機關(guān),舅舅對我說:“好外甥,你到底是給舅舅爭了一口氣,讓你舅舅的腰桿有要直起來的感覺。”我成親那天,舅舅喝悶酒,一碗一碗猛灌,如沙漠野人之狂飲。媳婦要去勸,被我攔住。“舅舅別無長物,把煙袋送你。那上邊有長長的一段歷史,夠你小子用一輩子的了!”酒雖喝多了,但話語卻清晰,且頗有深意,舅舅不枉做了他的幾年村官。

于是,我便將煙袋掛墻上,盡它的職責(zé)。

它雖冷冷,卻柔軟如鞭。在我身后,外祖父用它輕輕打,舅舅打得重重。對他們,我便又愛又恨,踽踽地朝前走。

布鞋行遠

去歲初秋的一個夢中,我突然夢到年輕的妻,盤腿坐在一方土炕上,就著昏黃的一盞老油燈,極專注地绱一雙布鞋。她滿臉通紅著,汗也津津地下;而那绱鞋的麻繩極綿長,任妻納滿了針腳。夢中的我,似就睡在她身邊,偶爾把囈語喃出來,惹妻笑得甜蜜而羞澀。這個夢就傳統(tǒng)得很、溫馨得很。

醒時,將夢境述給妻聽,邊說邊有余味兒在嘴角回甘。

妻竟說:“丑死了,你把人家作家婆想了。”

我就納罕了,怎么做布鞋穿的女子,在年輕的妻眼中,竟成了家婆呢?!

高跟鞋的妻終于鏗登鏗登地走了,偎在椅窩中的我,卻依然想夢里的布鞋。

想了好久好久,我到底是有些明白了:這一切,不正緣于穿布鞋的童年么?

就想童年的布鞋。

那時,在埡里鞋的世界里,幾乎就只有布鞋。道理極簡單,仄僻的山村與外邊的世界隔絕著,鞋的文明到村里就遲一些。其實,村里人是祖祖輩輩穿布鞋的一群,布鞋是一種根脈,隨人丁的延續(xù)而綿延著,人不絕,布鞋亦不絕。到后來,球鞋(膠鞋)和皮鞋也傳進村里了,但穿慣布鞋的漢子卻說。“球,一雙鳥鞋就十頭二十快了,婆娘兩晚上做一雙,一分不分!”節(jié)儉日于中的村里人,花恁多錢去買一鞋來穿,那顆心是頗放不踏實的,于是,即便今天了,市鞋仍有它不桀不蹇的命運。

布鞋的做功是頗反映一些精神的。

素日,婆娘們將做衣裁下的邊角布頭收起來—一這種邊角布頭,有個很有趣的名字叫“鋪陳”,也有叫“鋪扯”的,反正讀起來,陳舊破碎的韻味都在其中了。待“鋪陳”有一定的積累了,便用熱火調(diào)稠稠的一鍋面漿,在飯桌的面上,將一張張破碎一層一層地粘完整;然后,拿到太陽底下曬、放到熱炕上煲或者在火爐上烘。待把案面上那層物質(zhì)弄干了,就小心地從一頭揭下來。那揭下來的,敲一敲要咯咯作響的一張完整,便是村里的“袼褙”。上邊那一套工序,自然就叫打袼褙。

在村里,若哪一家打袼褙了,哪一家就要做布鞋了。

做鞋之前,要按腳的大小用紙剪出“鞋樣子”,將“鞋樣子”縫在袼褙上,才剪出“鞋幫子”,“鞋幫子”上要包上光鮮的一層新布,且細細地納密了,才是正式做鞋的“鞋面子”。

所以,從鞋子上顯家底顯身份的地方,當(dāng)然就是“鞋幫子”外的那層包布。因為再好的“袼褙”也是“鋪陳”打的,而“鋪陳”總是一些五彩繽紛的碎布頭,便不管干凈的手還是不干凈的手,打出的“袼褙”皆一團雜色。

一般人的鞋面包的是一層老青布,簇新的鞋也顯得舊。

家境好一些的就包一層“燈芯絨”,鞋子就極上眼極大方。

我家是獵戶自然有用熟好了的獸皮做鞋面的資格。獸皮面的鞋子,雖未必就光亮,卻是看上去就結(jié)實的,就多少要招一些羨慕。但獵戶的鞋往往是那種笨拙的“踢死牛”,底子納得要厚,敲時要傳出梆梆之響,绱鞋時就極費力;所以,別人也只是羨慕一下,并不嫉妒。

好面料盡管被人羨慕,卻并不被人看重,真正被人看重的,是手下的功夫。

其一,就是在鞋面上繡花。

童子布鞋上,繡花是必然的。燕子、蝴蝶、蜻蜓、貓、兔、虎,豹、狐、狗……山里有的動物,都會被婆娘縫到鞋面上,讓童子們牽著走。笨婆娘自有笨婆娘的主意,在圓圓小小的鞋尖上,繡兩只貓眼魚眼,雖嫌簡單,但鞋子放在地上,也像會動起來一樣。

姑娘給自己做布鞋時,自然就多繡鴛鴦。繡鴛鴦跟繡鴛鴦可不一樣。手巧的心細的多情的,繡出的鴛鴦也會眼目流盼,嬌羞溫柔;這樣的鞋若再襯以小腳纖纖,漢子心中那把琴,哪怕再古意再沉滯,也會被撥弄得咚咚響厲,流韻悠長。

在光棍房里,翻出一只數(shù)只繡花鞋來,便是極自然的事。

后來,姑娘們覺得繡鴛鴦已忒不夠味兒了,就開發(fā)別的。什么花什么朵的,還有別的什么鳥什么雀的。但花是宿花,鳥是宿鳥。雙棲雙宿,是一方春啊!

世上,每個女兒有每個女兒的心事;在山里,每個女兒也有每個女兒的喜愛。于是,女兒的繡鞋是她自家心性兒的一面鏡子,就不為過。

記得是一個秋后的夜晚,一伙老少到一戶獨院捉奸。情報是確鑿的,但屋里屋外卻找不到女子的身影。然而撿到了一只繡鞋。第二天,在村中古槐下,那只繡鞋便高高地懸著,由村里的一名至尊,執(zhí)鞭而抽。

樹下圍滿了人。那鞭于雖響,而人群卻默默。他們知道是抽誰,是抽他們心中的一位好姑娘。

那繡鞋上,繡著一對翠羽的畫眉。

而能繡出這樣的畫眉的山里人,就只有不愛吱聲的美麗的幺姑。后來她就死了,死到村邊那口老井里去了。

……

在鞋面上繡花是亮給別人看的,是鞋的一張臉,梳弄得美一些,便很好理解。

但不可理解的,是傾注到鞋底于上的細心。

那底子的料,當(dāng)然緣于“袼褙”。剪成形的底子“袼褙”,要三五層疊起來,然后由麻繩(麻線)密密地納。

納底子的麻線,要選好麻匹子打。打麻線時,婆娘們喜歡湊在一起,于村中的槐樹蔭下,不疾不徐地上演一出獨異的景致——

婆娘們皆坐于小小的杌凳上,把褲腿挽上去,露出自家的腿桿子。便有婆娘嘆道:“你看人家的腿子,白得很哩!”就有人贊同;“是哩,人家也一天介屋里屋外的,竟還恁細皮嫩肉的,咋整的呢?!”那一個細白腿子便喜不自禁,波波地用唾液將掌心弄濕了,啪啪地拍腿子上的麻匹子,麻線就打得極柔韌了。腿子黑的,臉上的顏色卻也不見黯淡下去,因為心中存著一種自信,自信自己的腿子比白皮膚色的飽滿。這種飽滿是一種力量,山里很金貴這種力量。

山里婆娘的腿,就都美得很。

但山里的青石板路很窄很冷清,婆娘們的美便極寂寞。

納底子的情景是著名的,影視中常有這種精典的鏡頭:無非是把線抻得俏皮而流利,然后再到發(fā)縫里去光一光針。然而,這只限于一種視覺,是視覺上的輕松。山里納底子用的是麻繩,而絕非凡常的線,針便只能用大號的針。在把麻線抻動的時候,指掌間便頗要盡一些個力氣。是婆娘們納得熟了,那種力被暗暗地消隱在嫻熟的指法上了,便有一種輕松閑雅的美,讓人悅目。

嘗盡苦頭的人,反而笑得更美,也許就是這種道理。

納底子時的針腳密得驚人,一針挨一針納下去,針針不茍。但針腳卻有很繁復(fù)的變幻,依著婆娘心中的圖案。有的納出樸素的席花,有的納出星斗羅天,有的則納出碎梅點點……于是,布鞋的底子便是一種縝密而精妙的境界。

然而,這么精妙的世界卻要踏到腳底去,美麗誕生之時,便是被埋沒之日,竟連一聲人性的短嘆,都來不及。

還有那鞋墊兒。

女兒在薄薄的鞋墊上,傾注濃濃的心血,然后送給意中人,是山里的古風(fēng)。

我在未戀愛的年齡便走出故鄉(xiāng),便得不到這么一副情感的鞋墊;每一想及,不免生出淡淡的一絲憾。我有時竟對那時的山里的漢子生出一些個怨,因為這樣的鞋墊,他們竟毫不猶豫地墊入腳下去污損;若是我,會作為一份珍愛,小心地埋入箱子的深處,把情意綿延給歲月(其實,這是文人的一種病,事實上,送鞋墊的女兒,只管把情意送出去,其余的一切,也是不再會計較的。她們都做得這么瀟灑,我為什么不呢?!)。

那時,若有閑暇,去問一個婆娘:“閑下來干什么呢?”十有八九會得到這么一個答案:“納底子唄。”

再問:“不興干點兒別的?”就馬上疑惑起來:“不納底子那干啥呢?!”

這便是一種答案子:對于山里女人,白天的夜晚的閑暇是極富裕的,那么,不納底子又何為呢?于是便納底子;納來不精又何為呢?于是便納得精。

所以,美的產(chǎn)生,未必需刻意;生成的美,未必都去尋什么價值。來有來的由頭,去有去的道理,還是超脫一些的好。

想童年的布鞋,當(dāng)然就要想到蠟黃的窗紙上,被油燈放大了的母親的身影。

作為獵戶之家,鞋子自然費極,母親的鞋就做不完。

白天祖父和父親去打獵了,地里的活計撂給了母親,母親做鞋就只有晚上。

到了冬天的夜晚,屋里的火炕燒得熱,挨上去登時就舒坦,心里滋潤著,若喝了熱熱釅釅的東西,腰肢便軟軟地奲下去,就早早地睡。于是,冬日的小山村,是嗜睡的娃娃,能在熱炕上躺倒了,便不再有別的奢望。

在這樣的夜晚,在我們都眠入熱鄉(xiāng)的時候,窗前的母親,卻兀自被油燈弄影。

窗紙薄脆,尖冷的北風(fēng)便執(zhí)著地從細碎的罅縫中鉆進來。油燈搖曳、便噼叭,一種腥臊便迷散得濃。那是一盞獾油燈。

夜醒時,仍見坐著的母親——那個任北風(fēng)涴鬢、任腥臊撥撩卻不知孤寂的母親。眼窩便濡濕,心頭便作奇熱。

勸母親睡來,母親卻只報以無聲的笑。

便再也睡不著。就知道,燈油熱爆的噼啪是極響的,麻線抽動的窸窣是極溫柔的。我屏息而聽,覺得胸膈里的泥土氣,漸漸跟著或清亮或縹緲的聲音裊蕩為薄煙,為輕云了。

由這一個母親,無眠的夜,也舒服。

那年暑期的一個晴爽的夜晚,清風(fēng)徐徐地吹,山及天空極清曠,那輪山月便若新浴,觸之輕滑。同我一道回來的女同學(xué)便如酒醉,立于庭中,口中呢喃“山里的月好清啊!”便久久地與月溫柔著,玩味得沉迷。

借著月光納鞋的母親就極詫異了:“今兒晚上,月亮怎啦?!”

女同學(xué)便愕然。

我對她說:“碧天銀月亙古如斯,山里好月更是無數(shù),母親卻沒專門看過一次月亮。”

女同學(xué)便低聲欷歔:“稀見好月被如數(shù)辜負了,惜甚!惜甚!要知,明月清風(fēng)不需錢啊!”我的心便陰郁了。這時的母親畢竟還依然年輕,也正是造一些個愛月眠遲的佳境,溫款她自己的勞心的時候啊!

然而,她卻顧不上。

現(xiàn)在想來,母親身處月下,雖皎潔而不睹皎潔,但她的身心卻被月光浸透了,她已與月交融,與月同在了——她手中那總也拽不斷的麻線,莫不是她心中的月光么?!這種月光已無形無聲地浸潤了祖父、父親、我和母親的所有親人;在親人的肌骨心田中,這月光會纏綿到無限。于是,母親雖辜負了月光,而我們卻萬萬不能再辜負了母親!

……

想布鞋居然想了這么多,可見我之迂闊。后來,竟希望妻也學(xué)做一下布鞋,因為我覺得,不會做布鞋的女兒,總讓人存一些個疙瘩在心里頭。但妻至今也不去做什么布鞋,高跟鞋依舊鏗登得氣壯,我便悻悻然,更覺自己迂闊。

畢竟不是那時的光陰了。對于布鞋,很溫馨地想一想,就作罷吧。

賓去不歸

在我走上社會以前,稱得上朋友的人有兩個:一個是我的父親,另一個便是南先生。

那天早晨,風(fēng)刮得極烈,吼吼地,若逃犬急吠。伯父卻頂了那土黃的鹿皮帽,一邊抹著風(fēng)刺出的稀淚,一邊懶懶地甩響了鞭子;咯吱顫響的驢車,便朝迷霧遮掩的山口,咯咯吱吱地走。

父親說,你伯父要去接人,去接一位城里來的南先生。

我問父親:“他在咱這兒有親戚么?”

在我的記憶中,有親戚于村里的山外人,到了年關(guān)才極不情愿地鉆一次山;素日,是極少有人進山的。村子幾乎是個與外界隔絕的世界。

父親搖頭。

我便又問:“那他進山是為了好玩么?”

父親更搖頭。再問,父親竟陰沉如鐵,一字不吐。我便有些惶惑。

掌燈了,伯父才回來。進屋便紇蹴在火爐邊,把那冰坨般的手,直直地往火上燒。咝咝地冒著青煙,縷縷焦臭便縷了那青煙直直地往鼻里灌。父親問:

“那南先生呢?”

“自己卸行李呢。”伯父仍極專注地?zé)氖郑瑹鲅笱蟮膼芤猓孟袼拥娜伺c他自己無關(guān)。

父親跑到那驢車邊上,見那駕車的驢也拴在烏黑的圈里了,呼嚕呼嚕地喘咳。那車被頂車杠頂著。一個穿破棉襖的漢子,正弓身扛車上的大背包。那背包綁得滾圓,白白地結(jié)了一層霜。那人吃力地扛上肩,便猛地挺身,以期扛穩(wěn)了邁步。但那包卻又哧地滑下來,僵僵地往車上癱。他再搬,竟一絲也搬不動了。這時,他腰弓得更深,手拼命地往袖里抄——他已被凍得半僵了。

父親邁前一步,一手便拎起了那包,另一只手則拍那人肩上的風(fēng)霜:“南先生,走吧。”

這就是南先生。

南先生吃驚地看了父親一眼,緊接著便連連哈腰,“好的,好的”。他那兩只棉帽的護耳便扎煞扎煞地,極滑稽。

隨父親走了幾步,他突然低低地叫了一聲,車轉(zhuǎn)身子往回走。原來那車上還有一在大的網(wǎng)兜,網(wǎng)兜里有兩只嶄新的鋁盆和一只雪白雪白的瓷盆。他吃力地拎著,走得趔趔趄趄。將要邁坎時,他一下子登脫了,身子前后左右搖晃,我以為他會馬上站住,不料他竟于一番換掙扎之后,砰地摔倒。那網(wǎng)兜甩得遠遠,盆們也順勢脫了那網(wǎng)線的羈束,在坎坡上瀟灑地翻滾,且叮叮當(dāng)當(dāng)奏出清響;那薄幕的山環(huán)里,便有一群雀子,喳地飛起來。

我感到極好笑,放嗓子樂。這就是城里人,這就是南先生!

不一會兒,隊長便吆喝村人開會。等老少在那四面漏風(fēng)的隊部聚齊了,他便敲掉煙灰,對大家說:“介紹一下,這是城里的教授——南先生。”

南先生便哈哈地彎腰。老少便嘩地笑。

隊長說:“別笑!我問了,教授么,就是老師的老師、先生的先生。別笑!從今天起,南先生便是咱村的社員,大家多照應(yīng)點兒!”

倏地,大家都不笑了。屋里靜極,一束束鼻息便突然顯得滯重,空氣好像凝固了一樣。

南先生便雙手命合揖,又連連地哈腰,“敝姓南,南北東西的南。犯了錯誤,下放到貴地,請父老鄉(xiāng)親們多多批判,一定好好改造,好好改造!”

見大家仍沒動靜,他便極不自在起來,尷尷尬尬沖人笑。大家仍沒動靜,他的嘴角便哆哆嗦嗦地抽搐。

隊長就又開了腔:“大家也看見了,數(shù)九隆冬的,隊部沒法住,誰家有閑房子,先給南先生騰出來,隊上給記工分。”

人群如解凍的一泓水,嘁嘁喳喳一陣好嘀咕。終于紛紛嚷:“讓南先生去我家!”“讓南先生去我家!”……

隊長呲乜一樂,“都吵吵,到底去誰家?干脆去我家吧!”

大家便都嚷:“去個鳥,你家崽多,滿炕盡虱子!”

于是,隊長那紅彤彤的臉膛,瞬刻焦黑如醬。素日極驕橫的隊長,覷一覷南先生,居然也難堪地將頭垂了。

緊拉著,便有人去拽南先生,有人便去抄南先生的行李……大家攪成一團。

終于,南先生的淚,濡濡地流下來;在昏黃的燈光下,那淚居然也晶瑩。大家便又住了聲息。

“鄉(xiāng)親們,多謝了!我哪兒都不去,就住這兒了!”那聲音渾厚而震顫,村人那一雙雙爭持的手,便悄悄地放松了。

于是,南先生便在破敗的隊部安了家,鎮(zhèn)日里與那刺骨的寒風(fēng)相揉搓。

害了他的,是村人們那過度的熱情!

第二天,南先生便上工了。跟漢子們?nèi)ラ_石鑿巖,造梯田。工地上,簡直沒他做得來的活計——掄不得錘,扶不得釬;推一推車,竟將腳砸得烏青烏青。只有往田沿上搬石頭,大的搬不了,便搬小的。他搬石頭的樣子極特別:小小的石頭也要緊簇于懷,肚子微微腆起,挺挺地邁碎步。于是,小媳婦們便三二一群地踅到跟前,當(dāng)做新奇看,且撲撲哧哧捂嘴樂。但南先生卻連頭也不抬,兀自搬他的石頭,兀自邁他的方步,表情莊重,一絲不茍。

如此這般,他那一襲舊棉襖的襟上,便砥礪出一面鏡子,光光地閃亮。漢子們便不再覺得他可笑,只覺得可親。

南先生不會籠煤火,晚滅早生,夜里生生挨凍。日久了,他便失去了耐性,索性徹底將火滅去。于是,田間歇息,或收工的路上,便見南先生如村婦樣,尋旮旯,覓柴枝。待近了村口,就有小小的一捆柴,極緊湊地背在他的背上;臉上掛著童子般的羞怯,惹起爺們婆娘的無限愛憐。

于是,等到晚炊時分,便有三兩個童子,受父母之命,懷揣一些好吃食,往隊部蹦蹦跳跳。

南先生正撅臀漚火,腥熏的柴煙嗆得他撲朔迷離。猛聽身后窸窣地響,轉(zhuǎn)身見童子們正極恭敬地望著他。他那白皙的臉子竟也殷紅如花了。

“南先生,我媽叫給您送些熬南瓜。”

“南先生,我爹叫給您送些狍子肉。”

“……”

南先生怔怔地,久久不說話。孩子們便放盆罐們,閃身跑了。他便在后面大聲喊叫;因不知每個孩子的名字,便哎哎地發(fā)出一串單音節(jié),給孩子們留下一串嬉笑的話柄。

第二天,多是孩子的母親去取裝食物的盆罐。一欣蓋子,竟不曾動過;女人們便抱了罐子扭扭地走了,且鼻子酸酸地——她們看不下這男人的孤介與寒酸。久久,竟對他有了怨艾,似乎與自己有扯不斷的干系!

慢慢的,南先生竟有些不自在了,他覺得大家對他太好。

他找到隊長,“隊長,我有文化,就給大家記記工分吧。”

隊長搖搖頭,“南先生,甭費心了;好好拾掇幾頓像樣的飯吃吧,別凈吃搖疙瘩湯哩。”

南先生竟死死地堅持,使隊長陷入無奈的思忖,他覺得這事棘手。原來記工的,是上過兩年私塾的瘸二爺。他腿瘸瘸的,上不得工,便靠記工掙三兩個工分。以前頗有幾個老者為此活路爭持。那日,瘸二爺還動了手杖。但隊長仍不愿傷南先生的心,便說:“別急,讓我考慮考慮再說。”

跟瘸二爺一說,瘸二馬上就把嘴巴撇得斜斜地翹:似哭不哭,似哀似嘆。終于把賬本啪地合上,“該死個城里的侉子,什么不好,偏看上了這搭!”他把那疊工分簿往前一推,“拿去吧!”隊長竟被感動得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二爺,服您了!趕明兒我給您做個拋光的椒木拐杖。”因為殘人多怪,生倔生倔,瘸二爺能夠如此,隊長心中暗乞爹娘。

南先生做記工員以后,那隊部便換了大燈泡,通堂锃亮,晚飯前后,村人陸續(xù)走來,極專注地看南先生記工分。

果然不凡!南先生把字寫得極流麗,竟無一次涂改,惹村人驚嘆而敬慕。記工回去,大人們就將兒女叫到身邊,把工分簿一亮,“記住,再寫就照南先生這樣寫!”于是,不少上小學(xué)的兒童,便將南先生的工分簿做字帖,極認真地仿。整個村上三二十個童子,日后均寫會了南體(姑且稱之),出村之后,還理直氣壯地炫耀。我系學(xué)得最認真,也最酷似的。現(xiàn)在再看,那字其實很一般,跟后來的陳老師的字相比(見《師表》),甚至還顯得有些丑陋。所以,這樣的字居然出自大學(xué)教授之手,應(yīng)是一件令其自身感到慚愧的事。但那時卻風(fēng)靡了整個山村,被山里人視為不可超越的神筆。

南先生的住處燈亮人多,頗使他開懷;白日里,那緊皺的眉頭也漸疏朗。收工后,他便用撿來的干柴燒灶烘屋子,專心地等村人來記工。混熟了,村人便在燈下端祥,發(fā)現(xiàn)他人長得很有福相,也極斯文。有人便問:“南先生,有伴兒沒?”一問,竟使他嗒將地將眉宇收斂了,苦相登時掛得陰濃欲滴。但山里人不知趣,極愛窮根,仍問:“南先生,有伴兒沒?”問急,南先生便支吾:“沒,沒。”村人便齊嘆:“咳!你真是的,四十大幾沒對象,是不是當(dāng)教授的都那么清高?”他嘿嘿一笑(苦笑):“極是,極是。”于是,剛走出隊部的一群婆娘便說:“該給南先生介紹一個。”“就是,就是。”“可咱這小地方,哪兒有合適的?”“就是,就是。”……

南先生聽在耳里,連連搖頭。人散盡,他便從灶膛里翻出兩只燒白薯,津津地啃。那白薯燒的時間太長,大部已經(jīng)炭化,便啃得滿面焦黑。不一會兒,他的一雙眼圈也焦黑如炭;但那絕不是炭灰染的。啃完那兩只白薯,便啪地拽滅燈,用被子將頭嚴嚴地捂了,和衣而眠。

夜死一般寂靜。

兩只紅薯在他肚里咕咕吵得歡暢,伴他度那耿耿長夜。

我跟南先生交上朋友,說來,是很偶然的。

那日,在門檻上捧一本小人兒書窮白相。正巧,背柴的南先生款款走過來,“小家伙兒,看啥呢?”“京虎。”我邊說邊把封面示他。他笑笑,“不對吧,念qíong虎”。我極不服,“就念京”。“有字典嗎?”我便拿來字典,一查“瓊”,果然讀“窮”。我便嘿嘿傻樂。望著他負重的身影遠去,我便想:既然有這么大學(xué)問,干嘛到山里來撿柴禾。

但他仍讓我不服氣。他在村里已待了五年,——竟是是不讀書的。于是,我便開始不敬畏他:不讀書,還可做先生么?我便覺得他便像個大朋友,晚上就早早地去他那里玩耍。

南先生性子極綿。他的東西你隨意翻了,他竟也不惱。他頭上那一頂帽子,常被童子們掀掉;每次都是他默默地撿起來,土也不撣,恭恭正正地再戴上。那日,我將他的帽子摘下來,戴在自己頭上,斜了眼覷他,“南先生,看我像你么?”他一驚,之后,便極認真地端詳,說“像,像!”此時,他眼睛閃光,唇角顫抖。他輕輕將我抱了,摩挲我那短發(fā),“我很喜歡你,孩子,但當(dāng)著旁人,就不要再這樣問了。”我竟極溫順地依著他,可勁兒地點頭,好像天生我倆就該有這樣的誓約似的。

大了,我終于懂了這個中芥蒂:戴父親以外男人的帽子是一種忌諱,戴了那人的帽子再問像不像他,更是犯忌!南先生竟早早地知道了山里的規(guī)俗——他是一只沉伏的鷙鳥,感覺是極敏銳的!

進入臘月,村人便轆轆地碾黃面,蒸糕子準備過年。

這時,男人們變得極懶散,鎮(zhèn)日里睡長覺,盼年關(guān)迫近。南先生就不停地在村首上踅,顯得很焦灼。末了,他便踅進碾道里幫婦人推碾,任婦人與他開些極瑣碎的玩笑,他也一聲不吭。他每年都不回家過年。久了,人們便不再問他,默默地把年糕臘肉送與他。年節(jié)是他唯一收村人贈物的時刻,他干脆滅了炊火,裹在被窩里,享受這山里人賜予的美味。

那日,我提了一串凍狍肉,詭仄地閃進他的屋里。見他身子機靈地動了一下,慌忙地將什么往席底下藏。我把狍肉扔在他的案上,樂樂地將席子揭開。那東西竟是一幀照片。

照片上,南先生極精神,他西裝極挺,面上有喜氣。膀右是個女人,極漂亮,是那種溫馨而又迷人的漂亮。她笑得雖淺微,酒靨卻綻得飽滿。中間是個光頭小兒,像年畫兒上的那么可愛。

“這是你老婆吧?”我問他。

他那眉眼竟笑得出奇的嫵媚:“是。”

“那她怎么不來找你?”

他的淚,刷地就下來了,“跑了。”

我極驚罕,這么個大教授居然會這樣哭,便又感到親切。“你應(yīng)該打折她的腿!我嬸兒背著我叔跑了,就讓我叔捉回來,將腿敲斷了。”我真心地為他憤慨。

他卻說:“不能怨她,她是個好人。”

臨了囑我,別對村人提起。但我嘴碎,輕易就將這秘密泄了。他便對我說:‘你這孩子,真讓人傷心!“于是,我便第一次嘗到了被人責(zé)備的滋味。但我卻有些愛他了……

那日,不期間來了一輛吉普,聽說是他學(xué)校的人接他回去。他頗慌亂了一陣,顛顛倒倒地將行李搬上車。當(dāng)時村人都在上工,他是被人喊回來的。于是,他鉆進車篷,連招呼都沒跟村人打,便嗚嗚地走了。

車走后,我去他屋,竟在那席底撿了那照片。我以為他還會回來,便打算他回來還他。但他竟一去不復(fù)返。我便恨他,村人也恨他。但恨也虛妄,南先生在村上待了九年,竟不知他到底是哪個大學(xué)的!……

日前,我翻箱底整理舊物,又見到了那張照片。但整個目光卻凝聚到了那個女人身上。我居然覺得,他不像是南夫人,南師母,倒更像是我的一個姐姐,永遠是那么年輕,那么美麗,那么迷人!要比南先生可愛得多了。

但村里人,仍時時叨念那個孤介而溫弱的南先生。他們十分想知道,他到底過得好不好。便時時向虛空里發(fā)問:

你在哪兒啊,南先生!

鄉(xiāng)間蠱醫(yī)

在故鄉(xiāng),有的事是極怪異的。

二臭坐在柿樹底下曬太陽,無意中,掃見樹頂有一只熟透了的紅柿,孤寂地鮮艷著,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看,直到那軟柿子終于自己掉下來,自己將自己弄稀爛了。柿子掉下來,二臭就覺得極無聊了,便踅進屋去,想在土炕上好好睡一睡。突然那眼就疼得難耐,嗷嗷地叫了一宿,第二天便瞎掉了。

四叔早間上地去遇到一只白狐貍在前面擋他,心性就很有些怯怯,于是就停下來。但他停下來,那狐也停下來,就只有走。他走狐也走,四叔就有些疑懼,撿一粒石子,投過去。聽到狐吱的一聲銳叫,終于跑得沒影兒了。中午歇晌,他騎在一株老核桃的橫枝上,睡得夢象接踵。夢里竟又有那只狐蹀躞了來,且猙獰地與他作梗,就嚇醒了。睜開眼,老核桃下,那只狐果然犬般坐著。四叔大駭,從樹上跌下來,從此就再也不會講話了。啞了的四叔至今還活在故鄉(xiāng),只是活老了,活得只剩下干干的幾塊骨頭。

幺表姑與米粒兒私奔,生下小幺姑。小幺姑后來夭了,便找人埋。山里未成年的崽,是入不得祖墳的,且又是一個私孩子,就在一處漫坡上草草地埋了。第二年,漫坡上的草木竟全枯了。

……

這些事,若悉數(shù)寫來,會寫出一疊冊頁來;但因為太詭秘,寫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還是把筆墨經(jīng)濟一下為好。

這一切,卻弄得山里人極不安起來,不少人捫心自省,省自己的忤逆,省自己作下的孽障,且努力把自己的念頭和行為弄規(guī)矩了,以防晦瞑之中,那尊眼尖的什么東西,施以報應(yīng)。

但令山里人不解的事,還是隨時都發(fā)生著,并不理睬這里人的淳厚、誠摯、善良與精純。

就有請巫來一來的必要。

外請的巫,多是游民懶婦,極詐偽。環(huán)村落巡視一番,便說山里多穢事、多不孝,屈死冤死者眾,因而邪氣便蒸騰得濃,必要好好行一行巫事。

山里人皆懵懂不明,任巫信口雌黃,自家只是兀自地顫抖。

行巫時,設(shè)一神壇,放一平斗,斗內(nèi)放陳谷新谷各半,谷上插一把剖羊羯子(山羊)用的且細且長的刃。行巫者在神壇前的專座上坐定,用青布麻衣覆面。定定地坐一個時辰,突然就若有神附體,語言神氣皆驟變,或唱或鬧,或哭或笑,天上地下,無所不談,最甚者,便是談村里人長短,揭村里人的男女私情,斥村里人的道德是非。于是,在村人眼里,此時的巫已為真的神體,因為他(她)講的,多確有其事,且言之鑿鑿,都有依據(jù)。聽者就唏噓不止。有不少人便瑟縮得難耐,砉然哭出聲來,匍匐于神壇之前,道出自家的隱情,作掏心之懺悔。

那一年,一介女巫行完巫事,酒喝到半醉,說:“弄我們這行,不叫巫婆,也不叫神漢,更莫說什么跳大神,叫蠱醫(yī)。”

怕別人聽不真,便問身邊的一個崽:“說,我們叫啥?”

那崽先是一愣,卻很快答出來了:“叫蠱醫(yī)”。

女巫就母雞般樂仰了。之后,她說:“外請的蠱醫(yī),救得了眼前,救不了長遠;若圖年年月月,月月日日皆安定,有你們自己的蠱醫(yī)才好。”

村里人皆曰有道理。

然而,巫者多詭,且身懷奇技——能呼風(fēng)喚雨者,可為常人么!村里蠱醫(yī)的人選就不好找。

后來,老實忠厚、沉默寡言的二奶奶奶竟當(dāng)了蠱醫(yī)。

就講一講二奶奶奶做蠱醫(yī)的故事。

素日,二爺爺爺極霸道,抽長筒的水煙袋;稍有不如意,便將煙袋的桿子敲到二奶奶奶身上,二奶奶奶的白皮膚就常青常腫。那日,二爺爺爺又向二奶奶奶發(fā)威,身邊卻沒有煙袋,只有一只盛著熱粥的碗。那碗就有機會朝二奶奶飛過來了。二奶奶絕望之中,當(dāng)然會用手去擋。粥灑了,碗竟掛在二奶奶的食指上。

二爺爺就怔了。

二奶奶也怔住了。

苦難的二奶奶終究反應(yīng)得快些,干脆用那食指轉(zhuǎn)那碗子。碗子果然轉(zhuǎn)得出人意料。二奶奶怯怯喘息,嘴上卻厲害了:

“瞧見沒,俺會一些個。平日里,忖磨你是俺男人,不露給你,怕嚇你個三長兩短;今兒個,你忒不把咱當(dāng)人了,咱就什么也不在乎了!”

二爺爺臉極灰,“崽他娘,可別動真格的啊!”

待二奶奶把碗子收了,二爺爺便有資格,朝腳下軟軟地癱下去。

以后,二爺爺便不敢在二奶奶面前肆虐。二奶奶卻因此把自己誕生了,成為村里的第一任蠱醫(yī)。

二奶奶隨山外的巫醫(yī)行了一年巫事,學(xué)了一些手藝,回到村里之后,就正式坐位子了。

二奶奶做蠱醫(yī)之后,行的第一件巫事,便是在村子的周遭放蠱。

后來,我讀沈從文的《湘西》才知道,沈從文的老家也是有放蠱的。湘西的蠱是毒蠱,包括螞蟻、蜈蚣及蛇的活身;放蠱的方法是將蠱類放在到果物中;放蠱的目的是為了仇,讓仇家的女人小孩因中蠱而得病。這不免有些陰損,概因那時的湘西,正是生活著蠻族的苗裔。而二奶奶放的蠱卻是善蠱,取以毒攻毒的意緒,用以驅(qū)妖避邪。蠱罐里,當(dāng)然也有蛇蝎蜈蚣類,但更多的,卻是女人的經(jīng)血,蠱罐在陰處放得時間極久,便有一股腥穢的異臭,噴射而出,叫人的鼻息于瞬間幽閉。

二奶奶正是提著這樣的蠱罐,在村子的周遭環(huán)環(huán)形而走繞著,一絲不茍地放蠱。

蠱放完了,二奶奶便扒在土炕上不動彈,昏沉一如死。

數(shù)天后,方走出屋來,面色如土,眼窩深陷,若活扒過一層皮。

但二奶奶無怨。

作為蠱醫(yī),二奶奶當(dāng)然給人看病。二奶奶看病不是明里來明里去的,而是先在神龕前,蒙上蓋頭,呼一陣風(fēng)喚一陣雨,再定定地?zé)龓嘴南銕椎跫堝X。這是大家熟知的蠱醫(yī)的伎倆,村里的二奶奶自然不會例外。臨了,從龕后取出藥粉,送給病人一些個希望和安慰。

蠱醫(yī)二奶奶,果真治好了不少病人。

其實,這有什么驚異的呢!蠱在低智識的人眼中,無異于一種宗教,是一種精神——蠱力在心,信心在懷,小疾小難便自愈自解,這乃情理中的事。另,為蠱之人,引別人迷信,自家卻極清醒;即便欹斜癲狂,為的是引旁人的真癲狂,容巫者于癲狂的云雨隙罅之間,去審時度勢,拆對穿鑿。正因為蠱者極清醒,便私下里備一些小丹方,把真正的藥力揉在香灰之中——蠱者欲立其身,就不會一味作假,亦真亦假,亦陰亦睛,與身份相宜。

二奶奶既迫不得已被推為蠱醫(yī),她自然就不能不懂這些道理。

但蠱醫(yī)二奶奶的的確確有自己的特點。比如治“撞克”。

“撞克”,是村里的語言,其實就是癔癥之一種。患者在勞累、驚嚇、愁抑、傷感或思慮過甚的情況下,隨時可發(fā)作。病人發(fā)作時,兩眼發(fā)直,渾身抽搐,不久便挺倒了,僵成一根棍,就需疾速搶救,不然,便會因心力衰竭或窒息而死亡。搶救時,掐人中,扎針灸,作胸腹按摩。重者,要首先將僵挺了的肢體強力盤曲;不然內(nèi)氣散盡,醒來便遲。輕者,可向額面噴些冷水,意在給沉迷的意志以刺激;但也要雜以其他手段,以期速效。

“撞克”,在村里被認為是鬼魂附體(“撞克”一稱,本身就很形象),因為患者被救轉(zhuǎn)之后,往往神智癲狂,生人代死人語。就弄得舉家皆驚,老少皆恐。于是,“撞克”就非請蠱醫(yī)治它一治不可。

村外蠱醫(yī),對“撞克”行巫時,亦先用扎掐捏折諸法,把病人弄還了陽;待病人替死人胡言亂語之時,蠱醫(yī)便也燒紙拜神,呼風(fēng)喚雨,陷入冥世,與之口角。

兩個人激烈地說著陰間的事體,周遭之人便感到陰風(fēng)陣陣,自家也有死去之感。

口角久了,病人疲累而昏沉,漸漸睡去,蠱醫(yī)便跳轉(zhuǎn)入世,曰:得勝回頭。

病人睡去,凡三天天夜方醒,有的干脆就永遠睡去了。現(xiàn)在看來,蠱醫(yī)是對患者做精神上的折磨,生生將其整虛脫了。惡甚!!

二奶奶便不。

病人在那里譫語連篇,她則不吵不鬧,不驚不乍,而是從其尾閭開始,一絲不茍地行針,直至扎到病人的虎口。行針時,邊捻動針柄邊低沉斥道:“惡鬼,扎著你了!扎著你了!”

她是在驅(qū)鬼。

當(dāng)鬼被驅(qū)到病人虎口,二奶奶便搭上一只手,她的手便顫抖不已,之后,她的腕上竟起了一只會游動的包。她從發(fā)髻上拔下一根縫衣的針,狠狠地朝包上刺去,且一針緊過一針;那包便漸漸小了,只綻著一星星紫黑的血。

“莫怕,鬼被我收了。”二奶奶活然地笑著。

病人登時便清明了,知道自己的病狀,面色極赧然。

(二奶奶治“撞克”,扎在病人身上的針,針針有穴,是為了醫(yī)道;而扎在自己身上的針,針針就虛,為的是蠱道。)

二奶奶就神得了不起,在那時的山里,名氣盛極。

那年,二奶奶的爹得了雜病,針、湯、蒸、藥皆用盡了,病亦不見好。老爺子躺在床上,奄奄地說:“你不是會給別人求藥么?怎就不給爹求一副呢?!”

“嗯,求。”二奶奶應(yīng)著,但眼角卻有淚光一閃一閃。

就設(shè)神壇,就燒香紙,為爹求了一付藥。

喝下去了,精神像好了許多,就安然地躺下了。但夜半,二奶奶的爹便喘如旱牛,渾身抽搐了。

二奶奶便張皇得沒了辦法。

然而,她看到了那片神壇。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神壇,就傾注了終生的虔誠跪下去,燒了一炷炷的香,焚了一吊吊的紙錢。她從熱的香灰中,抓起那把東西時,她的靈魂,竟突然溫暖起來。她確信,手里攥的,真真切切是一劑靈丹妙藥。

“爹,藥來了。”然后,很溫柔地為爹灌下去。

太陽出來了。爹死了。二奶奶瘋了。

村里便消失了,第一個和最后一個蠱醫(y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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