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鄉謠：那夢那惑

那 夢

村里有一個空巢老人。我很樂意待見他。那是因為他身上不光有一種植物氣息，還有一種文化的內質。人性、清亮、透明。他時常對我談起他的夢境。他說，作為一名空巢老人，讓自己時時都快樂，那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但是我在夢里找到了一些。那夢，應該一句一句都是思想的顆粒，足以讓你寫出一篇生動的文章。

他說：用官話定義：空巢老人。巢是什么？是鳥窩。獨身老人真的很孤獨，主要還是精神上的缺失，再把他趕到鳥窩里，就更凄苦了。就說空屋唄，直點主題，也不會讓人產生歧義。想想，又罷了。有的中央臺名嘴，還不是大言炎炎，白字不離口，臉也不紅一個。好在外國人雖精，但在漢語面前總犯迷糊，好忽悠。本國的學子們，一門心思說外語，母語，倒成了后娘。其他人，農人只管耕田，工人只管下崗，商人只管賺錢。大家只對同一篇文章感興趣，就是那張叫做鈔票的紙片。為了不讓母語淪落為偏室，又有誰來給母語正名？

他說：生活是一回事，想象生活是一回事。這兩回事，加在一個空屋老人的頭上，幾乎就成了一種癔癥。你說可氣不可氣？我寫過幾本自寫自讀的日記，還有一摞自寫自讀的家書，在夢里，我就把自己當成作家了。這年頭，想啥有啥，醒來，就有一個自稱某作家協會的官兒，找上門來。他明說，我沒看中你寫的文章，倒是看中了你家那棵快要頂破天的椿樹，我要樹，我給你作家證書。樹也能換回一個作家么？想了想，我拒了。反正生活中什么都可自封，就說名片上，名人、學者、大家，歸置歸置怕能裝成一個動車組。這個世界，不印名片，不打廣告，也不帶手機的，怕是只有黃金了。它一直躲在暗處，生怕別人發現它。至于空屋，老人的現實生活，真的是千篇一律。一碗白飯，一杯白水，一碟白鹽，屋子里盛不下的，是孤獨。和囚徒相比，絕對自由。你可以伸懶腰，可以打秋千，可以短嘆長吁，可以打嗝放屁，就是把墻摳個窟窿，也沒人理你，一切隨意。所以我愿意老是黑夜，夜里起碼有夢。空屋老人白天生活的空缺，只能靠夜間一夢來補充了。生活中的太多斷點，夢有能力來延續、完善。這可不是夢境對現實生活的一種僭越，一種無禮，而是無奈的生活，甘愿走進夢里。

他說：納夢，并不需要投入，也不需要走后門打點。一張舊涼席，一只破枕頭，頭一歪，夢就推門進來了。先是一片未被開墾的處女地，有清風撲面，朝你款款走來。說這片濕地如此珍貴，是因為只有夢里，才能見到。深草處，那些靈芝子、茭白子、枸杞子、茯苓子、紅花子，一統顯身，紅袖翠衣，粉粉嫩嫩。這片草地也太多淚，一直飲泣到黎明。到了凌晨，還遺留一滴兩滴露珠兒，在草葉上滾動。為了這兩滴清淚，我真想邁過日子外邊的柵欄，借來那一柄鶴嘴鋤，來一個男版的黛玉葬花。走進草地深處，腳面就踩下去，濕濕地、柔柔地，就噗嘰噗嘰地響。那感覺，真好。像淺淌女人的初潮。

他說：只給你說夢里的那一片草，太單調了。不是，還有草里的牲靈們，它們正在舉行盛大的愛情操典。它們率性而為。不在意你來沒來，走不走，看不看。你看哪，蚱蜢就馱著蚱蜢，蜻蜓就馱著蜻蜓，毛兔就馱著毛兔，噌噌地在草地里亂跑。那青蛙馱著青蛙，馱到興趣處，一下子就蹦到了樹上，一邊干著自己中意的事情，一邊朝樹下瞇眼，打個啞謎讓你去猜。看著它們的熱烈、奔放、自由、無邪，不會引起你半點淫亂的思想，相反，你的心頭會是一片清明。而且夢境從不設置潛規則，一切寧靜如許。

他說：人越來越老，夢卻越來越年輕。我有時會納悶，夢里夢外，中國都是人口大國，走在街上，人擠人。可是心，卻越來越遠，誰跟誰也不挨著。就說跟了我一輩子的那個人兒，也走遠了，去了天國。最讓我念想的，是她的嗓門兒。那聲音真亮，沒有一點雜質。有時我氣了，就拿鞋底子摑她，她就像殺豬：疼！疼！疼！！有時一下子一下子弄她，她高興了，就屁顛屁顛兒，像過年篩鑼：樂！樂！樂！到了三年自然災害，這娘們兒也有血性，整天嗓音像鋼銼：餓！餓！餓！！為她餓這事兒，駐村工作隊曾經專門找我。問：她怎么那么餓？答：她飯量大。每天白薯饃，蒸六個，我一她五，還是餓。后來工作隊安了心，飯頭來暗察，揭開鍋，那個饃真是六個。只不過，我那一個，比南瓜崽還大，她那五個，捏在一塊兒，也裝不滿一個蛋殼。工作隊就起勁罵我：人老壞，驢老倔，你個老騷貨！后來她就餓跑了，去中國那座最大的城市，找乳名叫芹頭的閨女。下了車，車站上怕有十萬數游動人口。她還以為是在村子里，村東喊，村西應。她就發揮她的特長，在人海里喊將起來：芹頭，芹頭，芹頭！一直喊了三天，嗓子里發出的聲音就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的聲音。最后被喊進了派出所。想到這些，我就從夢里笑醒，鼻子酸，淚婆娑。專門裝她的心，也荒了，成了一角沙漠。耳朵就聾了，從此拒絕任何聲音，好在夢里生活，聲音可以省略。

他說：我也有兒女，也生活在地國。只是有的在山那邊，有的在海外邊；我身邊，沒有一個。我和他們唯一的交流方式，是給我郵寄畫著偉人頭像的紙片。我厭惡。這些紙片，去流通，我挪不動腳了。當卷煙紙，太厚：揩屁股，太硬。我試著給驢兒吃過兩回，它拒食的表現很另類，一勁朝我呲牙。不是說金錢萬能么？在我手里就失效、失寵、失能，只不過是廢紙一張。金錢遠遠不是兒女親情的替代品，它負不起這個責任。唉，又有誰來點一支煙、煮一杯茶、捶一下背，叫一聲爹，聽一聲咳？一個人在夢里漂泊，夢就是我的兒女們。只是，夢本身時間觀念很強，不是你想在夢里待多久就待多久，有時的一個噴嚏，它就驚了，就把你推出門外。你只能披衣起床，呆坐，像一個入定的老僧。

他說：……

那 惑

古人云：四十而不惑。我則覺得，有些事情，不能死磕。就說這個惑的年齡界限，對我個人而言，并不怎么合適。因為我早過了口，卻依然有惑。年齡越大，心底并沒洞了超脫，惑，反而漸多。今天，單說吃的困惑。

活了多半輩子，吃了多半輩子，按照眼下的身體狀況，可能還要繼續吃下去。但個別時候，竟然無從下口，不會吃了。人活著，就要吃。吃，是生命的熱源。不管吃好吃孬，也要天天吃，餐餐吃，如果斷頓，就等于斷了能源。這個世界，也只有吃這件事兒，沒人偷懶，沒人裝假，沒人曠課，也不用工頭盯著。人人都在一口一口地真吃，真咽。有的人牙掉了，還要裝上假牙，不光是為了耐看，更是為了咀嚼。真的不想吃了，非要去醫院輸液不可。稍好，還要先吃流食將就著。真的不能吃了，家里就要買壽衣，準備告別生命。別不相信，有時候，飯就是藥。一口稀湯熱粥，能吃回一條生命。生活中，凡父母待兒女，都是這個悉心態度。反過來，個別兒女待父母，行為中就有了摻頭。也就怪哉，越有摻頭的人，等父母走了，他跟在棺后，他卻是一路捶胸頓足的大哭，比所有人的音量都大。但不要細看，那是干號。你幾時見過，鱷魚有淚？在這里，我提一個吃的討論題：當餐桌上，擺上一盤用慚愧、忐忑、尷尬、虧心以及血淋淋的誘惑，拼成的冷盤，你會不會吃？

我經歷過一回。有人領我到一家星級酒樓，去吃新鮮。最先上來一條蛇，被廚師很專業地拎著。那蛇，仿佛預感到了死期，全身扭曲拼力纏著，蛇眼眨著，像是在告饒。我想，蛇的告饒是白了。因為屋里坐的，都是活吃生猛海鮮的愛好者，大家早就拿眼瞄著，蛇頭落地那一刻，又有哪一個能饒你？也怨蛇自己，你可以在草上爬，可以在水中游，可以在洞里躲。哪知道你也想吃，就探出頭來，就被更想吃也更會吃的人，逮個正著。幾張叫做鈔票的紙片，是你的死刑判決書。

接著是鯉魚活吃。先是把魚鱗刮了，那滋味，大約相當于人被活著扒了皮。食具尤其精致。是用精鐵磨制，形體若筷子粗細的機鋒圓筒。一刮，就從魚身上扯下一條肉來。其實我說，這種食具就是一種刑具。刮到后來，就只剩下了一根魚刺。不過生命跡象仍在。魚尾在微搖，那只魚頭，眼睛亮著，嘴巴也在蠕動，似乎滿口有說不出的訴求。其實鯉魚，生下來就是一種不幸，沒有將來的生命，生生是苦死了。所以鯉魚只會吐水泡，從來也不呼喚什么。也不能說鯉魚沒有憂患意識，它一直藏在水底。拖著兒，帶著女，偷偷摸摸過日子。無奈，處處占著先機的人，是它最主要的天敵。躲在水底還是躲不過。蟹娘、河蚌還把自己深深地埋進泥里，還不是照樣被人摳出來？有時摳出一只指甲蓋大小的蚌孫孫，摳他的人說著喪氣還是照樣扔進筐里。連蚌孫都被捉了，剩下的生命形式會越來越單一，到了后來，就只有人，才留下孫子。所以鯉魚自認命短，溜、蒸、煎、炒、炸，是它最終的結局。活吃，更凄慘，是一種另類的活埋，被人埋進肚子里。其實，活吃還是一種抄襲行為，這是棕熊、土狼、水獺的一貫吃法。也有些微差別，是土狼們不耐用芥末油。唉，活吃，血淋淋的肉塊，在生活里，遠比靜美的詩歌現實。如果在吃的問題上，誤入人性的淪陷區，吃者和被吃者，哪個更不幸？

剛剛拿下鯉魚殘骸，又端上來牛肉生吃。面對一堆活肉，我就想，與初級動物相比，人哪，真的是師者可以傳道授業。僅僅是吃，就花樣翻新，發明了多少專利？而今天，又偏偏回到了生食。一旦有一天，土狼們壘起鍋灶，學人的樣子，水獺抱柴，棕熊拿起炒勺，開始燒煮起來，作為人類，我們是進化了，還是倒退了？應該喜，還是應該悲？至于牛，有人曾說過一句公道話，吃的是草，擠的是奶。我則認為，這只是對牛的一個粗略描述。對生活無從選擇的牛，其實完全是一個利他主義者。生前被人奴役，死后被人煮吃。牛從來不善思考，也不會言論，它更預想不到，今天會被牽來活吃。偶爾犯犯瘋牛病，應該是它的一種無聲抗議，它就這么一點本事。在牛的故事里，最善良的敘事人，也講不出圓滿這個結局。坐在我身邊的一位淑女，似乎對牛肉生吃偏愛有加，一筷子接一筷子的招呼，抹著勻稱口紅的唇邊，三合油一滴一滴跌落，論吃相，可是一點也不淑女。她吃的真好，見解才叫精辟：牛肉就要活吃，才養顏、暖胃、刺激。牛肉煮熟才吃，吃的只是死尸。在餐桌上，還不曾有人把頭埋起來，那一天，我破了一回例。我不想讓清亮的眼睛，蒙上一層血腥的塵埃。

這一餐活肉大吃，我自己卻始終處于饑餓狀態。因為，用蛇膽、蛇血調制的五糧液，我一滴沒喝。缽子里，蒙著蛇骨架的蛇羹，我一勺沒舀。需用三合油浸泡的生牛肉，我一片沒撈。想起從苦難始，至苦難止，始終被套著犁杖的老牛，我反而欲嘔一回。至于河豚，我更是望而棄筷。是，我只是一條老命，各種疾病也吵嚷著打上門來，又因過量食煙，不停地咳著，但我還是不想為已經蒙難的河豚陪葬。戰戰兢兢地，我只吃了一尾小不點的河蝦。就是這只河蝦，挨到午夜，還是東窗事發。我就犯起胃來。我懷疑，是那只蝦子，伸出腳來，長出牙來，一腳一腳踢我的心口，一口一口咬我的胃袋。我知道，這還只是小懲。如果地球上的其他生命物種最后歸于滅絕，并且成為一種大悲的必然，我們一次又一次的活吃，而且瘋狂到毫無節制，真的是對生命形式一次又一次的圍剿。如此而來，就是到了七十歲、八十歲，良心受責，還是有惑。永遠追不回的，是我們對人性的揮霍。吃可吃，非吃也。一旦有一天，那些被我們戕害苦了的生靈，死的活的一起聯手，用以暴制暴的手段抵抗我們，人，我的同類，我們該怎樣逃過這一場靈魂的拷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