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文學史教材中常說:“偉大詩人陶淵明”,怎么偉大,偉大到什么程度,如何衡量?這里我想模糊一下概念,如果僅以古人在后人心目中的印象——即所謂民眾的“口碑”——判斷一個人歷史地位的高低,那么陶淵明的名聲之大與秦始皇倒是可以一比。
國人自古以來就把“名垂千古”視為至高無上的榮耀,看作一個人在歷史長河中的身份地位。那“青史”,可以銘記在史冊中,也可以流播于一代代后人的口碑上。從這個意義上看,秦始皇與陶淵明這兩位天地懸殊的歷史人物似乎又不過伯仲間。
秦始皇歷來被史書評為“千古一帝”,中國政治舞臺上高度集權的“專制之始”,漢、唐、宋、元、明、清莫不追隨其后;而陶淵明則被譽為詩苑的“千古一人”,“詩人中的詩人”,時序更迭,柳、韋、蘇、黃、辛、陸皆致力效仿。秦始皇被史家稱作帝國的“傳璽之始”;陶淵明則被稱為詩界的“傳燈之祖”。撇開文史學家的評語,即使在民間流傳的草根文化中,知道秦始皇的人,大約就會知道陶淵明;知道“焚書坑儒”典故的人,也不會不知道“桃花源”的故事。早年梁啟超先生論及陶淵明時,似乎感到一切贊譽之辭都無以表達,于是便突兀地冒出一句大白話:“這位先生身份太高了!”i 這里的“身份”,當然不是職位的大小,即使陶公仍然做他的彭澤縣令,也無法與朕即天下的“始皇帝”相比。這里的“身份”顯然是指“歷史地位”以及“人格品位”。
進一步說,兩個歷史人物對于建樹各自顯赫歷史地位所付出的個人努力以及社會支出的成本、代價,又是如此的懸殊。
秦始皇“奮六世之余列”,畢一生之心血,奮武揚威,攻城略地,往往血流漂杵,終于掙得“秦始皇”這一稱號。據《史記·六國年表》統計:秦國為統一六國發動的戰役共93次,其中有斬首記錄的僅22次,已達181萬顆,那可是真正要把人頭砍下來才算數的!加上未統計的71次,殺人總該400萬左右,而當時中國的戶籍人口不過4000萬,死人在十分之一!所謂“強秦”,實際上已成為一架效率極高的斬首機器,人們參觀西安秦始皇陵墓的兵馬俑方陣時,切不可忽略這段歷史的血腥。秦始皇囊括四海、并吞八荒之后,為使“天下賓服”,在“端平法度”、“建置規章”,實施“車同軌”“書同文”的同時,還制定慘烈的刑罰——或磔,或劓,或刖,或宮,或梟首、車裂、剖腹、鑊烹,以嚴酷的專政手段大樹特樹自己的絕對權威。他搶占了三皇五帝的先機,壟斷了“朕”與“璽”的用法,為了生時的顯貴與死后的哀榮,他巡游四方,刻石銘功,動輒“發刑徒數十萬”大興土木,興建窮極天下奢華的行宮與寢宮,幾乎砍光了川、湘、鄂的古樹珍木。為了這個“始皇帝”,其個人與整個中華民族,都付出了巨大代價。
相對于“千古一帝”的秦始皇,“千古一人”的陶淵明其歷史地位的獲得似乎要“輕易”得多,不過是喝喝酒、讀讀書、種種莊稼、聊聊天,寫些關于南山、菊花的詩,或撫弄一番那張沒有琴弦的琴,平常得幾乎不能再平常,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說是詩人,甚至流傳下來的詩也不多,連文章在內總共一百多篇。
將秦始皇與陶淵明如此比較,結論顯得很有些離奇,就好像在一架天平上(人類價值的天平),一端是一座巍峨的城堡或宮殿,一端則是一縷清風或一片白云,而那天平竟然沒有顯示出太多的偏斜。
一般人憑直覺當然還是會覺得那位皇帝要更“重”些,這位詩人畢竟要“輕”一些。其實未必。秦始皇的名聲自古以來就存有爭議,長期以來“毀譽參半”,甚至“毀”多于“譽”。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在國家主席毛澤東的推舉下曾一度抬高身價,“文革”結束后便又急劇下跌。而陶淵明除了“文革”期間與所有古代圣賢暫時倒霉之外,則始終“譽滿天下”。長期以來人們對于社會歷史的書寫,太過于重視政治、經濟、軍事之類有形體、有重量的東西,而忽視了人類精神空間的清風和白云。這樣的歷史觀已經積攢下太多的問題。
所謂“清風”、“白云”,是什么?
直白地講,“清風”、“白云”就是不久前的哥本哈根會議上讓一百多位國家首腦百般無奈的“大氣”,是天地自然間萬物賴以生生不息的基質;往深處講,“清風”、“白云”無疑又象征著人類的精神空間,一個民族獨具的靈魂與神韻,屬于人類的內在自然。“清風”、“白云”看似輕、虛、柔、弱,比起那些由磚瓦木石乃至鋼筋水泥構建的樓臺殿堂,決不會更不重要。在人類歷史的天平上,如果說耀武揚威的秦始皇代表的是“人事”,那么,清凈本真的陶淵明代表的就是“自然”,在“人與自然”這個元問題面前,陶淵明的偉大就因為他代表了“自然”一方。
若是以“人與自然”的總體尺度評價,陶淵明與秦始皇恰恰代表了不同的世界觀、人生觀。
這里,還是讓我們靜下心來,認真回顧一下前輩哲學家金岳霖先生關于這一問題的精彩言說。
金岳霖先生49歲訪學期間,在劍橋大學、芝加哥東方學院用英語寫下《道·自然與人》一書。該書試圖用西方學術界熟悉的話語介紹中國傳統文化精神,在“自然和人”一章,提出“素樸的人生觀”、“英雄的人生觀”、“圣人的人生觀”的說法,并進行了細致、精辟的分析論證。
素樸人生觀:
素樸人生觀是這樣一種人生觀,在其中實在的兩分化和自我與他人的兩分化被降低至最低的程度。一旦人們具有了這種人生觀,那么他們就會從自我中心的困境中解脫出來。ii
一個具有素樸人生觀的人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具有孩子氣的單純性,這種單純性并不是蠢人或笨伯的單純性。它表現為謙和,雖然具有欲望卻不為欲望所控制,有明顯的自我意識卻沒有自我中心論。正因為如此,所以具有單純性的個人不會因為勝利而得意忘形,也不會因為失敗而羞愧萬分。iii
就他本人來說,他完全地意識到自己的責任就是保持他的自我。就他的環境和同胞的方面來說,他對于他們要求甚少,因此他也不可能為他們所牽累。他也不疏遠他們。這樣的人生觀引導他達到經常被稱之為心靈的平和的境界。iv
在金岳霖看來,素樸的人生觀仍葆有更多的天真,它是混沌未開的,天人未分的,人與自然合而一體的,更接近于童真、童趣、人類的童年。它同時又是自主的,自足的,對外物少有欲求,因此也少有依賴,故常能做到心境平和、寵辱不驚。
英雄人生觀
人類中心的英雄觀是英雄人生觀中的一種。具有這種人生觀的人可能在內心中燃燒著由人來征服純粹客觀自然的熱情,而且為強烈的情感所驅動來達到征服自然的目的。在這里,實在被兩分化為純粹的客觀自然和人。人所著迷的是要征服純粹的客觀自然。如果從純粹的客觀自然的角度來看,直到今天勝利是屬于人;但是從純粹人類的角度來看,問題卻并沒有這樣的確定。事情很可能是這樣的,勝利者本人結果同樣會成為失敗者。v
英雄人生觀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便是自我中心論……成功所需要的素質是感覺的敏銳,計劃的熟練,抓住機遇的能力和執行自己計劃的冷酷無情;雖然作為結果的成功可能有時是正確的,但是卻不包含任何深刻的人生的意義;然而由于人們在什么是成功方面沒有達成統一的看法,所以人們可能會認為無情的、有能力的和成功的人就是英雄。在某種重要的意義上說,他們確實是英雄。許多偉大的政治家、士兵或實業家或者甚至某些宗教家就是具有這樣的英雄人生觀的人……他們是戰爭的勝利者,而不是和平的維護者。從他們的人生觀的角度來看,這種人生觀所體現的意義也只不過是人類本性的一個方面。vi
這就是說,英雄人生觀是一種“內與外”、“物與我”高度分化了的人生觀,人已將自己游離于自然之外,凌駕于他人之上,將外部世界看作自己的對立面,要務必征服的對象。這樣的人胸懷大志、能力高超、富于心計、意志堅強,殺伐果斷往往近乎冷酷無情。他們為了事業的成功不畏艱險、不怕犧牲、赴湯蹈火在所不惜。這樣的人勇于改造世界、推動歷史前進。金岳霖先生指出,英雄人物輩出不窮,說明他們是必不可少的,如果人類的文明沒有眾多的英雄人物,可能就會停留在靜止狀態。但英雄人生觀只不過是人類本性的一個方面,僅僅有他們,則是不充分的。
圣人人生觀
圣人的人生觀在某些方面類似于素樸人生觀,所不同的在于它的明顯的素樸性是得自于高級的沉思和冥想。具有圣人觀的人的行為看起來就像具有素樸人生觀的人一樣素樸,但是在這種素樸性背后的訓練是以超越人類作用的沉思為其基礎的,這就使得個人不僅僅能夠擺脫自我中心主義,而且也使他能夠擺脫人類中心主義。vii
惟一可行的方式就是認識到自己的命運,以一種比僅僅是社會的和政治的意義更為廣泛的和平的心態來對待自己生命中的位置。顯然某些欲望是必須滿足的,但是如果在滿足或試圖滿足它們的時候,人們要能夠平和地對待自己的命運,要能夠安心于自己努力的限度……由于他是一個人,他就必須爭取現實他的存在的本質。包括獨立自我在內所給予他的一切東西,他都會以一種像他接受自己的命運一樣的寬厚的態度來接受。他所需要的不是上帝的信徒那樣的圣潔,因此能夠超越人,而是包含有超越人的純粹自然方面的敏銳智力,使他能夠接近人所包含的自然,這樣的自然就是天。后者是任何人都可能達到的。一旦達到了它,那么人們可能就具有了不同于絕大多數的人生觀,然而在其他的一切方面他們卻像任何一個迪克或哈瑞。在他那里,客觀自然和主觀自然是統一的,這樣的統一就是和諧。viii
在這里,重要的問題是要使每一個人想成為圣人或引導或鼓勵他把圣人觀當作一種理想去追求。有了這樣的理想在胸中,人們就不會誤用權利、知識、財富和人的智慧。它們對于我們所要達到的某種特殊的目的來說是非常有用的,然而只有智慧才能引導人們過一種導致社會和諧和個人心靈平和的生活。以知識為例。對于維持和改善生活條件來講,知識是客觀的、可靠的和極其有用的。但是它在給人們提供能夠指導他們過一種有意義的生活的智慧方面卻并不是同樣成功的。至今知識方面的進步所導致的結果是英雄觀和使人成為他自己的欲望的奴隸。不管這種情形是好是壞,或者談不上什么好或壞,知識本身已經成為了中性的,天使和魔鬼都同樣利用它。權利和財富方面的情形也并不見得要更好一些。ix
金岳霖認為圣人人生觀類似于素樸人生觀,卻又超越了素樸人生觀,那是人們以“高級的沉思和冥想”獲致的結果。擁有圣人人生觀的人不但擺脫了自我中心,也擺脫了人類中心,重新與天地合契,與自然和諧。他們可能擁有權利,卻不誤用權利;可能擁有財富,卻不誤用財富,擁有知識但不誤用知識;擁有智慧,更不濫用、誤用智慧。他們雖然超出了一般人,卻又完全融入日常生活里的一般人,看上去與左鄰右舍的張大爺、李二叔一樣。他們平和地對待自己的命運,追慕的是心靈的寧靜、潔凈,社會的安定、和諧。他們的生活可能是清貧的,但精神內涵是素樸的、自然的,并不缺乏幸福與詩意。
不難看出,金岳霖先生反復闡釋的圣人人生觀,也正是陶淵明所持守的人生理念。
縱觀人類歷史,無論東方西方,可謂英雄無數,而圣人則寥寥無幾。英雄成事也敗事,圣人則無為無不為。現代社會危機四伏、災難聯翩,多與英雄們的業績相關。
在對三種類型的人生觀進行具體的剖析之后,金岳霖指出:從古希臘神話時代或圣經時代起,“西方世界里英雄人生觀一直占據統治地位”,它的基本原則是“個人中心”、“人類中心”。英雄人生觀使西方社會在政治、經濟、軍事方面創造出“輝煌的成就”,“范圍極其廣泛”,“意義十分巨大”。但同時,這種人生觀也就表現出極大的“破壞性”。表現在生態方面,“人對自然的主宰”已達到極致,“客體自然”消失殆盡,現代西方人幾乎完全生活在“人造環境”的囚籠中,這種改造自然、推動人類社會飛速發展的力量,有時不能不“令人毛骨悚然”。
世界變化的速度和效率,令人好奇和敬畏。但是考慮到所要達到的目的,人們卻總也放不下類乎南轅北轍的擔憂。每一個人都處在重壓之下,束手無策,被無數的不斷增長的欲望折磨著。最后的結果,也許還是最好的結果:即使傳統意義上的貧窮苦難漸漸消失,也并不意味著期待之中的幸福就一定到來。
那還是在60多年前,金岳霖,這位中國現代邏輯學的開山之人,在他的邏輯鏈條上悉心推演之后,針對時代的弊病最終得出的以下結論:地球上光有“英雄”是不夠的,還應當有“圣人”。西方人所需要的是更多的圣人特性。他說:“社會方面和個人方面的麻煩不在于我們生活所在的星球,而在于我們自己,而且為了防止社會機體被即將要影響整個世界的英雄觀所控制,很有必要以圣人觀來救治英雄觀?!眡
對于我們當今身處的這個“遍地英雄下夕煙”的時代,“以圣人觀來救治英雄觀”,也是時代的需求。
注釋:
i梁啟超:《陶淵明》,商務印書館民國十二年版,第3頁。
ii金岳霖:《道·自然與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57頁。
iii金岳霖:《道·自然與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57頁。
iv金岳霖:《道·自然與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58頁。
v金岳霖:《道·自然與人》,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58頁。
vi金岳霖:《道·自然與人》,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58-159頁。
vii金岳霖:《道·自然與人》,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59頁。
viii金岳霖:《道·自然與人》,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62頁。
ix金岳霖:《道·自然與人》,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63頁。
x金岳霖:《道·自然與人》,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6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