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嗎？”“不，我不怕。”（隨筆）

旅途是寂靜。石頭的寂靜。無聲的風吹過這里。

腳步踢踏，黑暗中有光的出現。

“你怕嗎？”

“不，我不怕。”

烏拉神情冷靜，緊握住弟弟的手。弟弟叫亞歷山大，這曾是一個古代的希臘帝王的名字，而如今，僅僅是一個幼小的孩子，和姐姐一樣，落寞冷靜，有著更為堅定沉默的藍色眼眸。

他們出現在一個冬日黃昏的車站。人流喧嘩，永久不變的報站廣播如水般漫過人群上空，在酸臭的氣息中蜿蜒流淌，人們漫無目的地奔向各自的列車。烏拉永遠拉著弟弟沖向開往德國的那輛。列車總在不經意的一瞬間開啟。烏拉和弟弟被拋在黑暗的盡頭。

“烏拉，再給我講那個故事吧。”

“你還要聽一遍嗎？”

“是的。”

“起初，神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有晚上，有早晨，這是頭一日。……”

希臘的語音，在黑暗中呈現光滑和空寂，有著沉默的洞然。烏拉和弟弟在低沉的敘述中等待門的開啟。微光清涼，母親的腳步在接近，烏拉拉著弟弟，再次偷偷逃出那個瘋人院。

安哲的巨大眼球在注視著一切：長長的沒有邊際的鐵絲網，瘋子們幸福地在網內奔跑或閑談，其中有一個懦弱的飛翔主義者，弟弟亞歷山大曾經多次深情地向他道別。

出走總是由此開始。這是一條寂靜的路途，幼小的孩子，行走在冰雪泥濘的路上。偶爾棲息的列車角落，有著永遠不變的搖擺光線。不斷被列車拋棄，躲避人群和乘警，在雨雪交加的高速路上無望地攔截去往邊境的卡車。生存第一次以如此真實的面貌怪誕地呈現——它冷靜、孤寒、義無反顧，用命運之手把現實生活置于荒誕、殘酷和不可理喻的境地。

“爸爸，我們仍然縮在列車的角落，小心翼翼地躲避著乘警，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見到你。”

“這個世界巨大、荒謬，大人們拎著黑色的公文包走來走去，卻不肯停下來好好說句話。爸爸，我們很寂寞，在冬天的夜里又冷又餓，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看見你。我們非常想念你。”

“亞歷山大說他又在夢里看到了你，但是他不敢叫你，他怕他一說話，你就消失了。爸爸。我們也常常想念媽媽。你不要以為我們沒有夢見她是因為我們不愛她。她給了我們生命，雖然這生命是個黑洞，但我們仍然愛她。”

畫面隨著列車的行進動蕩不安，囈語退去，文字浮起。這是一種很沉默的方式，代表著隔離：隔離歲月，隔離時光，隔離生活的斑駁，隔離一個人的一生。但與圖像轉換時，沉淀在水底的幾塊古老的石頭，就赫然顯現了。這石頭，正如最初的涂鴉和寫作。安哲羅普洛斯，他的內心，正是用文字和圖像的寫作，和兩個幼小的孩子糾纏在一起，在尋父的路上，看見一個個夢境。

先是警察局前那些看雪的人們：裹著黑圍巾坐在門前囈語的老婦人，蛋黃色斑駁的舊日樓房，以各種姿勢抬頭望天的人群，污濁的大地……都以靜止的姿態被紛紛揚揚的大雪覆蓋。

接下來是冬日深夜的一場婚禮。以爭吵開始，以歡唱結束，又唱又跳的迎親隊伍擁著新娘在雪地上走過。一匹垂死的馬卻被大卡車拉來，丟棄在雪夜中。亞歷山大哭得臉頰通紅，淚水被不斷抹去又不斷涌出。那是一種真正沉痛的哭泣，這匹傷痕累累、毛色暗啞的馬，終于在惟一的哭泣中抽搐著死去了。

最后是一只從深藍海水中緩慢涌出的、斷了一根食指的右手。這只石制的大手在冬日的清晨被直升機突兀地吊起，脫離海面、升往天空的過程中，卻默默指向藍天碧海間破敗陳舊的城市。

上帝初始的黑暗，一面隔離之墻上緊密排列著最初的石頭，它以各種迥異于日常生活的、匪夷所思的造型組成幽微的暗夜之光。生活中那些暗暗彌散著智慧的根系會被這光線攝取，于是，我們看見生活的根系緩慢地、有力地在墻上攀爬，并深深扎入光線深處，如同整個爬山虎的藤蔓糾結于這面文字之墻的所有縫隙中。即便如此，命運，仍牢牢地站在高墻之內，以一種沉默不語的姿態。——這是安哲所有夢魘的源頭。壓抑、沉重、無望的暗，把蘊涵生命的黑色泥土徹底擠去，拉扯著思鄉之情，在大河的源頭鋪滿懷疑。

“上帝創造的首先是旅行，然后才是懷疑，以及思鄉。”

“你在尋找什么？戰爭的跡象？你找不到的。戰爭永遠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夢魘的內心世界，睡眠狀態的無限延長，緩滯畫面背景下主人公迅捷的逃離……怪誕夢境對現實的擴展、吞噬，甚至熔鑄，總被世俗的恨意包裹。恨意尖刻，像無數刀鋒劃過生命。烏拉，當你長大，你是否會想起，給你潔白的生命留下污濁印記的男人？你是否仍將他的傷害橫放心里？這世間是一場堅硬的演出，所有的起伏都不足以安慰生命，甚至連感情也不能。你的奧瑞提斯，注定在那條只剩街燈的漫長公路上，與你彼此分離。

安哲是不可訴說的。巨大的夢境包裹著你，殘忍、絕望。現實生活只是夢與夢之間的間隙，荒謬且習以為常。在漸行漸遠的路上，安哲終于成了一個故事，遙遠，晦澀，迫近人心。它延伸而來的觸角，在希臘的土地上交錯成一條大河，無數青灰色的觸須在河面上閃爍，晦暗的水光混合著兩岸的戰爭與敗落，攪動著母親失望的眼神和孩子尋父無望的恐懼，烘托著一出暗的舞臺劇。

希臘精神是西方文明一個潔凈的源頭，曾經，她在遙遠的地中海深處，幽藍澄澈如同水晶。在所有以自由為名的赤子心中，她都是蓬勃、單純卻又無比深邃的生命力的代表——她是年輕的母親，擁有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的寵幸，飛揚著人類最初的任性與狂想，能夠飽嘗了自己的生命之血后，升騰出命運的猜想和渴望。如今，希臘的母親是一位衣衫襤褸的婦人，在戰火紛飛的家鄉故園被命運遺棄，置于世界文明的邊緣。

而命運，正是安哲這個希臘詩人，要尋找的父親。

安哲企圖重建一種生活——一種與現實的昏亂、荒謬、秩序截然不同的，充滿信念與意志的生活，這種生活必須有父親的參與。為此，他每天都要踏上路途。

蒼茫的風雪一直沒有盡頭。人在長時間的行走中，會消磨掉所有的幻想，于是，生命的原初面貌才得以裸露呈現：它黑暗，沉實，指示通向光明的幽微路徑。行者在長途跋涉中不斷重復同一動作：行走、匍匐、禮拜。由此帶來的孤絕勇氣，不是生命幻想的起伏所能抵御的。它將帶來道路。

也許在路上，我們會遭遇死亡。行者用行走印證死亡。死亡會讓人們有所紀念——突然的空缺和停頓會在一瞬之間照亮人類內心的隱秘與軟弱。雖然光一閃而過，日常生活又如洪水般滔滔卷來，淹沒所有空缺，但死亡從未遠離。它永遠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忘記它是對生命的屈辱，忘記它將徹底關閉由死而生的路徑、否認同一生命質地可由不同形體延續生長的事實。此刻我們可以看見東方佛的影子，看到所有有關靈魂的說法都是一種隱喻，實際上，精神生長的過程無法由個人完成，就算是天才也不能，它是眾人的事業，必須親手接過，用生命完成傳遞。這樣的傳遞，是一種被注定失敗的激情包裹著的寓言，當它屹立世間，也注定要承受永遠的絕望與驕傲。

影片的最后，烏拉和亞歷山大一起，重新闖入黑夜，企圖橫渡守衛森嚴的邊境線。槍聲響起。一切歸于寂滅。

霧中的春日清晨，微光清涼，有細致苦寒的苦楝花香。我知道，一切仍在路上，一棵孤獨的樹，仍在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