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朵朵數著她臉上的皺紋問:“太婆,一百歲要很久很久嗎?”
她撫著朵朵的頭笑,說:“嗯,一百歲,要很久很久。”
那時候朵朵五歲,她九十歲。現在她都一百一十三歲了。似乎只是眨眨眼功夫,一百年就這么吱溜吱溜過去了,一百歲其實也沒有多久。
厚實黑亮的頭發什么時候變得銀白稀疏?光潔潤滑的皮膚什么時候爬滿溝壑?挺拔拔的腰桿什么時候立不起來……這些她都沒有記憶了。歲月似乎是在她忙種茶摘茶做茶的時候,生兒子奶兒子的時候,養孫子帶曾孫女的時候,悄無聲息老去的,等她閑下來時,她就已經一百一十三歲了。
一百一十三歲,應該很老很老了。孫子孫媳婦像護著一個瓷人,山上的活不讓她干,屋里的活也不讓她干。她渾身閑下來的骨頭松得咯吱咯吱叫。孫子杜揚發脾氣緊,一見她上山就發火,責備她像責備個不懂事的小娃娃。朵朵媽見她噘嘴生悶氣,就笑瞇瞇地勸:“太婆(凌云習俗,生了孩子后,稱呼長輩時要隨孩子),您一百一十三歲了哦,不能再上山了,要是您再不小心摔著,朵朵回來還不吵翻天嘛!”一提到朵朵,她就忍不住抿嘴笑。弓著的腰桿挺了挺,像一個受委屈的孩子,找到了媽媽做依靠。
朵朵媽永遠笑瞇瞇的,那細聲慢氣的樣子,真像朵朵。這個壯族孫媳婦,長得小小巧巧的,杜揚發剛談上時,她還死活不同意。杜家老祖宗留下來的家業,可不是一副小身板能扛下來的。可杜揚發自有他的法子,他不說散也不說不散,每天只是悶悶地干活,悶悶地吃飯,一點笑容也沒有。還是她憋不住,托人做媒,依照壯族人的禮數把朵朵媽給接了過來。
朵朵媽以為她耳朵背聽不清楚,走過來蹲在她跟前。她連忙把笑收起來。她不想讓朵朵媽知道她已經不生氣了。
朵朵媽伸手幫她理了理頭發,用提高一個八度的聲音仍然細聲慢氣地說:“太婆,您要的老茶葉呀,我天天幫您采回來,那些紅茶綠茶的,您不要再做了,您就做您愛喝的魔罐茶好啦!朵朵爸新進了一批機器,做起茶來可快了,現在不興老一輩那套啦!”
她撇撇嘴,不理睬朵朵媽。杜家傳了幾百年的手工茶藝,她才不信那堆不會說話的銅啊鐵啊做得出來!她悶頭坐著不說話,朵朵媽就一直蹲在她跟前,笑瞇瞇地看著她。她受不了朵朵媽的笑,忍不住跟著笑。她把笑藏在緊抿的嘴里,因此朵朵媽并不知道她在笑。她瞥見朵朵媽滿臉的為難,甚至抬頭用求助的目光看了杜揚發一眼。杜揚發走過來,也蹲在她跟前,拍拍她手背說:“太婆,要不這樣吧,茶場太遠,您就不要再去了。您不記得您摔傷腿那次啦?多危險啊!您要是悶呀,就采屋后那幾棵老茶樹,好不好?那幾棵老茶樹我們給您留著。您夠不著的地方呀,讓朵朵媽幫您采。”杜揚發說話軟聲軟氣的,聽起來很受用。她的笑忍不住從抿著的嘴里漏了出來。杜揚發看見了,哈哈哈地笑起來,他用食指點點她眉心,說:“哦——太婆大大的狡猾!”
她的笑便再也關不住,全從嘴里跑出來。
杜揚發已經很多年沒這樣跟她說話了。自從他從她手里接過茶園,并把茶園擴大成茶場,建起了茶葉加工廠,杜揚發和朵朵媽就每天忙得像陀螺。他們在家里越來越像影子,早上在她面前晃一下,晚上再在她面前晃一下,晃來晃去,把她也晃成了影子。可不就是影子嘛,從早到晚家里就她一個人,不是坐這屋發呆就是坐那屋發呆,跟影子一樣。
杜揚發一跟她淘氣,她便滿心喜悅起來。似乎杜揚發又縮回到他小時候,像個粘巴巴的小跟屁蟲,一天到晚攆在她屁股后“婆,婆,婆”地喊。杜揚發小那時,她天天盼他長大,杜揚發長大了,她又懷念他小那時。有時候她真覺得,不是她老得太快,而是孫輩們長得太快。長著長著,便都牽藤牽蔓,各自有忙不完的事。
她喜歡晚輩們軟聲軟氣地跟她說話。人老了,耳朵聽不得硬話,誰的話頭一硬,她心尖尖那兒就長刺就不舒服,非得讓人哄一哄才能緩過勁來。自從朵朵離開家去北京后,這個家就有些冷了,她怕冷,她希望孫子孫媳婦每天都能像現在這樣,圍到她跟前,軟聲軟氣地和她說上好一陣子的話。她想,她是越來越像朵朵小時候了。而朵朵,她的乖朵朵,越來越像她年輕時候。年輕那時,她和現在的朵朵一樣要強。算起來,朵朵都快兩年沒回家了,北京那地方真有那么忙嗎?
二
朵朵媽說:“太婆,吃飯啰,我舂了火麻,您嘗嘗,是不是那個味。”杜揚發用力抽抽鼻子,夸張地喊:“哇,火麻哦!”她咧開干癟的嘴,笑呵呵地說:“都當爹的人了,還這么饞!餓佬鬼投胎來的!”三人全都笑起來。杜揚發喜歡看她笑,她笑了,他就知道她心順了。
她接過朵朵媽盛在碗里的火麻菜,嘗了一口,咂咂嘴,說:“還行。”又伸出勺子嘗了第二口,說:“有點咸了,你太公不愛吃咸。”朵朵媽嘴邊飛起一抹笑意。她看在眼里,抿嘴輕輕笑了笑。剛嫁來時,她不喜歡朵朵媽,她嫌她細伶伶的身子,嫌她慢聲慢氣的語調,甚至嫌她的白皙和文靜。后來,是朵朵媽的好脾氣一點一點把她泡軟的。真不知道朵朵媽一個壯族人什么時候學會煮火麻菜呀河渣呀這些漢族菜的,而且還做得那么地道。要是男人在,他也會喜歡朵朵媽做的火麻菜的。
朵朵媽沒嫁來時,家里的火麻都是她舂的。她的火麻舂得細,煮得稠,隴西人都說,她煮的火麻菜和男人做的茶是杜家一絕。朵朵在一篇文章里寫道:美好的感覺就是太婆煮的火麻菜的味道。她常常想象朵朵文章里說的美好,那一定是火麻菜既清香又細嫩的味道了。朵朵是作家,她怎么寫她就怎么喜歡。可杜揚發不喜歡,他想讓朵朵接手管理茶場。杜家只有朵朵這么一個孩子,朵朵不接手,誰接手呢?
飯桌上空著的兩個位置上擺著兩副碗筷和兩碗熱騰騰的魔罐茶。她朝大門口看了看,自言自語地說:“朵朵太公和公都該回來了哦。”杜揚發跟著她的眼睛扭頭朝門外望,門外空空的,一個人都沒有。杜揚發笑著說:“太婆,您天天念叨,太公和公的耳朵都被您念紅了哦!”她又抿嘴輕笑。她天天念叨男人和兒子,念了幾十年,家里的人全都習慣了。
很多年前,杜揚發就想把家搬到縣城。縣城到處平展展的,不像隴西走哪兒都上坡下坎,他想讓她過過城里人的生活。是她不肯,她擔心搬走了男人和兒子回來就找不到家了。
她和朵朵媽擺起男人以前的事,瞥見杜揚發眼神縹緲,思緒飛離。她瞅了杜揚發幾回,忍不住問:“揚發,發什么呆呢?”朵朵媽在桌底用腳踢了踢杜揚發,杜揚發才趕忙把四處飛散的思緒扯攏回來。
“是不是茶場有事?”她問。
“沒!茶場能有什么事呢?您也不想想那是誰家的茶場!杜家石生茶耶,專供皇上喝的!這么牛的茶,能有事嗎?”
杜揚發刨著碗里的飯,嘴里鼓鼓囊囊的。他說得太多了,話太多容易有破綻。他感覺到太婆的目光如劍,唰的投過來,久久停在他臉上。
“皇上?民國時就沒有皇上了。”她撅起薄薄的干癟的嘴,又像個不服輸卻又特委屈的孩子。她想,一百一十三歲,真的很老很老了,孫子再也不像以前,什么事都愿意告訴她。現在,他寧可憋在心里,爛在心里。
“太婆,我,我在想我們家的石生茶。”杜揚發咽了一口飯,很艱難地擠出一句。他想,太婆真是成了精了,什么事都瞞不過她那雙眼。他倒不是想瞞太婆,這些亂麻一樣的煩心事,他不想讓太婆知道。這些天,他每天到茶場,什么都不做,就對著二十畝綠油油的茶林發呆。茶葉加工廠里的機器有序在轉動,包裝精美的茶葉一批批走向市場。可他心里仍然發緊,眼看著其他品牌的凌云白毫茶越走越遠,他的石生茶卻還在原地打轉。他已經絞盡腦汁了。為了制茶更精良,他新購進了機器;為了茶葉上檔次,他請來專家精心設計茶葉包裝,可石生茶仍然是石生茶,仍然走在別的品牌的凌云白毫茶的后面。他心里很不甘。
她舀起一勺火麻菜,放進嘴里慢慢抿。杜揚發的焦慮漫延在他的眼里眉里,她哪會看不到呢?杜揚發還是那么急躁。他怎么就不明白呢,石生茶就是石生茶,它就該安安靜靜地生長,安安靜靜地等待摘采。
前幾年,外地茶商瘋似地涌進凌云,凌云的茶葉都賣瘋了。用杜揚發的話說,瘋到連山上的樹葉都能當白毫茶賣。杜揚發也瘋了,他竟然拿化肥給茶林施肥,拿農藥給茶林打蟲。她向來不喜歡農藥化肥,那味太沖了,味里有一股難聞的堅硬霸道勁力。不像農家肥,起初聞著是臭,再聞,就只剩植物干凈清軟的味了。她不懂什么叫化學成分,她只知道,聞起來不舒服的東西不會是什么好東西。杜揚發卻聽得發笑,他說:“太婆,這一招也是杜家老祖宗傳給您的嗎?”
杜家老祖宗當然沒有教她這些,他們只教會她,是茶樹就應該像茶樹那樣生長。
那年,茶場里的茶綠得真喜人啊。一片綠汪汪的,超乎尋常的肥。嫩得她都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了。杜揚發興沖沖把摘采制成的干茶送到茶商那兒,結果卻是茶葉農藥殘留嚴重。也真怪呢,先前那么多茶,茶商都沒驗,怎么偏偏到杜揚發這批,茶商居然驗了。杜揚發雙眼發紅,蜷在家里幾天不出門。她端著朵朵媽煨的魔罐茶,送到杜揚發房間里。杜揚發不說一句話,就這么呆呆地盯著帳底。她默默坐了一會兒,把茶擱在床頭柜上,起身走了出去。她知道,有時候安靜比語言更重要。
三年的時間里,整片茶林都在休養生息。冬天去了,春天來了。一季季綠油油的茶葉就這么一遍遍修剪落地。石生茶像經歷了一場大病,很久很久才舒緩過來。
一勺火麻菜在她嘴里砸摸了很久,她又在尋找朵朵說的美好的感覺了。
“慢慢來,有些事,急不了的。”她似乎在說嘴里的火麻菜又似乎在說石生茶。她舀起一勺火麻菜放到杜揚發的碗里,說:“你也多吃點!看你瘦的,像黑猴子!”看著杜揚發把火麻菜放進嘴里,才又開口說:“五百多年前,杜家老祖宗從青龍山挖了六百多棵野生白毫茶樹拿到隴西種,隴西就成了凌云第一個茶園。那些年,還興貢茶。每年春天,杜家老祖宗就摘采下嫩葉,做成清明茶拿去給城里的土司老爺,土司老爺又派人給送到北京去。我可記清楚著呢,我們家那六百多棵茶樹每年能收幾百斤干茶,其中有一棵大茶樹一次就能收一斤多干茶……”
杜揚發聽著聽著又走神了。這些事,他從小聽到大,都聽幾十年了。他知道太婆的意思,太婆叫他慢,就像石生茶一樣,扎根在隴西鋪著厚泥的大石頭上,常年接受云霧繚繞,吸取日月精華,然后緩慢地長生,讓茶味長久地氤氳在葉脈里,最后長成香味持久、耐泡的茶葉來。
也許太婆是對的,可在信息時代里,緩慢會不會被人們遺忘?他想,他應該開家茶樓,石生茶茶樓,讓人品著品著,就品出石生茶的好來了。
三
老是做夢。隴西那座吊腳樓被腳板踩出篤篤的聲音。那些腳板有些是太婆的,有些是爸爸媽媽的,有些是朵朵自己的。太婆在夢里頭問:“朵朵什么時候回來?”朵朵心頭一痛,夢便醒了。
爸爸眼神郁郁的,那份沉重讓朵朵透不過氣來。朵朵喜歡石生茶,可也沒喜歡到要搭上一輩子。太婆為了石生茶,搭了一輩子,爸爸為了石生茶,也搭了一輩子,還有太婆之前的一輩輩杜家老祖先,他們努力了幾百年,石生茶還不是原來的石生茶?有什么用呢?朵朵不想留在凌云,凌云太小,裝不下她的夢,還有她的愛情。當然,北京也裝不下她的愛情。她追隨愛情來到北京,愛情卻留下她一個人,跟隨另一個女人離開。失戀的疼痛并不是你失去一個愛人,而是你失去一種信任和依賴。她也找不到夢想,擠在北京熙來攘去的人流里,她的指尖已經很久敲打不出一個字了。
朵朵常常想起太婆。太婆的人生才是一部傳奇,而太婆的愛情更是傳奇中的傳奇。一個愛了一百年的女人,該是怎樣的幸福呢?
太婆喜歡跟朵朵說石生茶,說太公。九十多年前的某一個春天,隴西茶園里的六百多棵茶樹綠得惹眼。杜家請來許多茶農幫忙摘采春茶。太婆也被請來幫工,在隴西茶園她遇上了太公。
太公皮膚黝黑,粗布短衫。太婆不知道他就是東家少爺。太婆以為東家少爺應該穿著長衫,讀著詩文,她沒想到隴西茶園的東家少爺竟然和其他茶農一樣,打著赤膊,暴曬在烈日下摘茶。太公憨憨地笑,目光像蝸牛的觸角,試探著爬向太婆。太婆的眼睛看過來,他立刻受驚般縮回去。太公的羞澀和太公的笑容讓太婆覺得他很特別。說不清誰先跟誰說上的話,總之后來,太婆和太公相愛了,再后來,太婆嫁給了太公。
太公愛茶。太婆因為愛太公,因此也愛茶。太婆像太公的影子整天跟著他在茶園里轉。太公教會太婆認茶識茶,教會太婆做綠茶紅茶。太婆當時并沒意識到太公教會她的這一切有多重要,在后來的九十多年里,當太婆一個人用羸弱的身子支撐著杜家時,她才明白,太公教會她的是生活的能力。
隴西有一眼泉,冰涼甘甜,一年四季清冽冽的,冬不減,夏不溢。人用瓢舀水,泉水消去又慢慢盈滿泉眼,不多不少,剛好一瓢,因此,太公給它取名一瓢泉。太公喜歡用一瓢泉的水泡茶,太公在泡茶的時候就跟太婆擺一瓢泉水泡茶變成小白龍的故事。朵朵很喜歡這個故事,小時候太婆每說一次,她就張大嘴巴驚嘆一次。那個故事讓她覺得隴西很美很美,隴西的水很美很美。這種感覺一直延續到現在。
太公說,泗城府當年進貢到北京去的其實是凌云白毫茶和隴西一瓢泉的水。據說,用一瓢泉水泡凌云白毫茶,除了茶水特別香醇,泡茶升起的水汽還會變成小白龍繞著杯口來回飛騰。有一年,泗城府派一隊人馬到京城送茶送水,領頭的偷懶,他以為用哪里的水泡茶都一個樣。他們騎著快馬,去到京城后,才在城外舀一些河水裝壇冒充一瓢泉水獻給皇上。皇上用這水泡茶,可升起來的水汽卻變不成小白龍,一怒之下,把泗城府貶為泗城州。土司老爺很生氣,就把那偷懶的領頭殺了。
一瓢泉在茶園右下方。太公和太婆每天早上醒來,趁著晨露還沒落下,就沿著那條鋪著石條的小道去取泉水。山風輕柔,泉水清亮,太婆呼吸著氤氳有茶香的空氣,對太公說:“這里真好,以后我們在這里起一座房子吧!”太婆記得,那天的清晨特別誘人,她只是被清晨的景致誘惑著偶爾起起不切實際的念頭。杜家的祖屋就在隴西村,隔茶林和泉水也不過幾百米遠,再在茶林旁起房子,根本沒有必要。沒想到,太公卻把太婆的話記下了。不久后,在一瓢泉和茶園之間,一座飛檐翹角的吊腳樓便立在那里。那座樓后來成了朵朵現在在隴西的家。青黛的瓦,被歲月熏黑了的檀柱,被腳印踩光滑了的青石階。太婆從木地板上走過,篤篤篤篤;爸爸媽媽從木地板走過,篤篤篤篤;朵朵從木地板走過,篤篤篤篤。朵朵到北京后,那篤篤聲便不時潛進她夢里。
太公擅長做綠茶紅茶,可他最喜歡的卻是魔罐茶。用茶樹上生長了一年兩年的老茶葉,蒸青,晾干,煮飯的時候,抓上一把兩把,放進魔罐里,添上一瓢泉的水,放到火塘邊慢慢煨。飯熟的時候,魔罐的茶也燒開了。太公每天做工回來,愜意地坐到火鋪上,喝著太婆從魔罐里倒出的熱氣騰騰的魔罐茶,吃著太婆幫他舀的濃稠得像乳汁一樣的火麻菜。
朵朵腦子里常常會出現這樣一個畫面:年輕的太婆仰著白皙的臉,滿足地看著太公,而年輕的太公則低著頭,大口大口地喝著她為他煮的魔罐茶,大口大口地吃著她為他舂的火麻菜。那時候的太婆和太公一定甜蜜幸福得滿溢出來。
1920年春天,太公一大早告別太婆,趕著馬下城送春茶。太婆站在大門口,目送太公走下那條鋪著石條的曲折小路。云霧騰騰,馬蹄聲聲,太公連連回頭笑著叮囑:“進屋去吧,早上露水大,小心著涼了!不用擔心我,天黑我就回到家了。”
太婆那時肚子里已懷有孩子,也就是朵朵的公。她抱著凸顯出來的大肚子,依依不舍地望向太公。太公搖搖手,愈走愈遠,直到消失在太婆的視線里。
一切沒有預兆。太婆也沒感覺到左眼或者右眼特別的跳。太公卻直到天明也沒有回來。太婆挺著大肚子,在凌云城鋪著平整青石板的街道上繞了一圈又一圈,暮色落盡,太公仍然沒有一點消息。孩子在肚子里踢太婆。二十歲的太婆撫撫肚子,強作鎮靜地安慰他說:“寶寶乖,寶寶不急,你爸爸會回來的,我們回隴西等你爸爸。”
肚子里的孩子出世了,太公沒有回來;茶園里的春茶摘采完了,太公還是沒有回來。太婆每天都在飯桌上給太公盛一大缽火麻菜,在火塘邊煨魔罐茶。太婆總愛說:“你太公一回來就能吃上了。”
好不容易把兒子拉扯大,又給兒子成了家,太婆本以為能喘一口氣了,不曾想,1947年一個深夜,兒子卻被抓壯丁抓走了,此后也是一去沒有音信。兒子被抓走那年,孫子杜揚發只有六個月大。太婆抱著孫子勸兒媳再走一家。太婆勸了幾天幾夜,兒媳哭了幾天幾夜,最后還是走了。太婆對朵朵說:“這兵荒馬亂的,子彈不長眼,你婆她還年輕,我怎么能耽擱你婆呢。”后來,太婆聽說,被抓壯丁的人大多跑到臺灣去了,村子里還有人回來過。太婆心里又生起了希望,她覺得,她的兒子總有一天也會轉回家來。
朵朵雖然沒見過太公和公,可對他們卻一點兒也不陌生。從小到大,她就天天聽太婆說太公和公。太公和公的一顰一笑,早嵌進她的生活里,她從沒感覺到他們在這個家的缺失。朵朵也從沒感覺到太婆的悲傷,太婆總是笑瞇瞇的,特別在說到太公的時候,太婆一臉的甜蜜。朵朵想,太婆一直活在愛情里。
真好。朵朵想,太婆的愛情真干凈。這樣干凈的愛情現在全死光了,太婆算是活化石。
四
她坐在大門前,夕陽落在身上像鍍著一層柔和的金光。前方的山群開始隱進沉下來的暮色中,只有進山的路還留在殘陽里,被余暉切成一半陰一半陽。
習慣了。黃昏一來,心就像欠著什么,非得到大門前坐坐才能靜下來。下山的路,曲曲折折,半邊是青石板臺階,半邊是黃泥臺階。男人下山的時候,牽著馬。馬蹄踏在黃泥臺階上,男人穿著布鞋的腳就踩在青石臺階上。男人轉身回頭朝她笑,男人的笑,俊朗朗的。像杜揚發。
她似乎在等人,似乎又不是,她自己也說不清了。也許剛剛開始的時候,她是在等男人。時間久了,就等成了習慣。年輕的時候,每夢到男人一回,她就哭一回。哭夠了,擦干眼淚,照樣起早摸黑打理茶園,服侍公婆,養育兒子。在公婆和兒子面前,她不能哭,淚水這東西會傳染人,她哭了,兒子也跟著哭,兒子哭了,公婆也跟著哭。后來,她發現,笑容也會傳染人,她笑了,兒子也跟著笑,兒子笑了,公婆也跟著笑。這一年年笑下來,這個家就撐起來了。
近些年,她常看見男人。有時候是在夜晚,有時候是在清晨。男人靜靜地站在她床頭笑瞇瞇地看著她。男人的笑仍然俊朗朗的,像杜揚發。她說:“你回來啦?”男人笑著點點頭。她說:“你孫子爭氣,杜家的茶場越開越大了。”男人又笑著點點頭。她說:“你曾孫女成作家了,寫書寫到北京去了。”男人還是笑著點點頭。
她把男人回來的事告訴杜揚發,杜揚發卻笑得讓她沮喪,杜揚發說:“太婆,您眼花哦,太公哪有回來?”其實她懂,男人是沒回來,男人只是把要回來的消息提前告訴她。
朵朵媽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到她身后,湊到她耳旁大聲說:“太婆,我回來啦!”她回轉身,看到朵朵媽,嘴角不由漫開笑意,心里暖暖的,很踏實。她想,她坐到大門口來,還是為著等人來的,她在等孫子孫媳還有朵朵呢。
朵朵媽拾起拐杖,扶著她手臂,細聲慢氣地說:“太婆,我們進屋吧,門外風大著呢!”她邊站起來邊問:“你沒跟朵朵爸下城去呀?”朵朵媽說:“沒呢,茶場有事,我讓朵朵爸自己去。”
這些天,杜揚發老往城里跑。他想在城里開一家茶樓。城里已開有好幾家茶樓了,朵朵媽的意思是茶樓太多,怕是市場已飽和,再開一家怕沒有客人。杜揚發也擔心,可不開茶樓,他又覺得遺憾。
十幾年前,杜揚發就想開茶樓了。可她丟不開隴西,而杜揚發丟不開她,因此,等得滿凌云的茶樓如雨后春筍,杜揚發的茶樓仍然連個影兒都沒有。朵朵媽說:“等茶樓開成了,您跟我們去縣城住哦。”她搖搖頭,說:“我要在隴西等你太公和公,你們自己去吧,我有手有腳的,不用擔心我。”抬頭望見朵朵媽失望的眼神,她心里不落忍,又說:“我還能動,你們忙你們的,真的不用擔心我。”
火鋪上還生著火,煨在火塘旁的魔罐咕嚕咕嚕冒著白汽。朵朵媽倒了一碗,遞到她手里。她湊到嘴邊抿了一口,心里還記掛著杜揚發的茶樓,便問:“茶樓落實了?”朵朵媽把鍋頭端上來,架到三腳架上。朵朵媽一大早就把河渣推好了,她喜歡吃,隔三差五的,朵朵媽就給她煮上一回。看著鍋頭架好,朵朵媽才說:“沒呢,看了幾處,朵朵爸都不滿意。”
她拿起火鉗,要夾燒短了的柴蔸,朵朵媽以為她要往里拉,就在一旁幫著把柴梢往里推了推,火塘里的火苗舔了舔,迅速旺了起來。她敲敲火鉗,提醒朵朵媽說:“火太大,河渣要糊了,煮河渣要慢火。”朵朵媽應了一聲,退掉火塘里的幾根柴火,燃得旺旺的火焰頓時矮了下來。
“今早我到屋后轉轉,我們家的老茶樹瘦了,得給它們培培土上上肥。”她想起屋后那十幾棵老茶樹,就給朵朵媽說了。
“嗯,明天有空我去上吧。”朵朵媽應答。
“你莫理。茶場那里夠你忙的。這幾棵老茶樹我自己打理。”她看著鍋里的河渣,邊用鍋鏟攪拌邊說。
“那怎么行,朵朵爸知道又要講人了。”朵朵媽有些急。
“怎么不行?我又不是老得動不了了。”她又撅起薄薄的滿是皺褶的嘴。
朵朵媽掃過來一眼,抿著嘴,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鍋里的河渣滾了,朵朵媽端來事先榨好的酸木瓜汁,她接過去,往鍋里倒。她點了一百來年的酸,就算是閉上眼,她也估摸得出什么量的酸汁能使河渣更香嫩。
“太婆,要不,明天我們一起給老茶樹培土上肥吧。”朵朵媽說。
“明天你不去茶場?”她抬頭看朵朵媽。她想,朵朵媽準是怕她又像上次那樣摔著。
“不去了,春茶沒到,場里也沒多少事。”
“嗯,那行。”她想,朵朵媽跟著去也好,有個人搭手,活也干得快多。人老了是不一樣,手腳慢,老半天也做不完。她看看河渣,說:“河渣清了,退火,讓它涼涼。”
朵朵媽把河渣連鍋抬下來擱在火鋪一角的鍋羅圈上,又用勺子舀了一小勺,吹涼,送到她嘴里。她咂咂嘴,說:“嗯,你煮的河渣有點樣子了。”朵朵媽笑了,說:“剛才是太婆點的酸,肯定成功啊!”她就得意地笑起來。朵朵媽也跟著笑。她喜歡和朵朵媽聊天,一家人就應該這樣,每天聊著聊著,心就近了,心就暖了。
朵朵媽身體一直不好,快三十歲才有的朵朵。生朵朵時,難產,母女倆差點沒命。此后,朵朵媽就再也懷不上孩子。她心里是盼著朵朵媽再生個孩子的,男孩女孩都行,再生一個就好,她沒有重男輕女思想,家里多個孩子就會多份熱鬧。朵朵媽再沒生養,她心里雖然有遺憾,可嘴上卻什么也不說。都是命呢,命中注定杜家就朵朵這么一個孩子。
菜剛擺上桌,門外就傳來杜揚發的聲音。他大聲說:“太婆,我回來了!”她還沒應答呢,杜揚發就跨進伙房來了。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大勺河渣,一口喝下去,然后笑呵呵地說:“嗯,爽!這個天能吃到河渣,真是爽得不得了!”她仰臉笑瞇瞇地看著杜揚發,心里又覺得暖暖的,很踏實。
五
睡眠越來越少。窗外還麻麻亮呢,她就醒了。繼續靜躺在床上,想一些舊事,又想一些新事。記憶像是出了錯,越老的事越清晰,反倒是新近發生的事,有些她都想不起來了。
隱約聽到門外有人說話,想來是杜揚發他們又上茶場去了。春茶一到,他倆就忙成了影子。等到門外又恢復安靜,她便爬了起來。
她喜歡春天。幾場春雨幾場晴后,滿園的白毫茶就舒展出肥厚柔軟的芽葉,像一個個肥嘟嘟的嬰孩,睜開酣睡了一個長長冬季的眼,滿足而嬌憨地立在枝頭微笑。男人說,這時候的白毫茶才是最醇厚鮮美的白毫茶。
推開門,一股清新的氣流迎面撲來。她揚臉嗅了嗅,仔細捕捉空氣里的茶香。還好,鼻子還行,還能辨出老茶樹的味兒來。進入一百歲,力氣就像游絲,一絲絲剝離出她的身體,雙腳越來越抓不住地面。自從右腳摔傷后,她就離不開拐杖。朵朵還小那時,她喜歡讓朵朵猜謎:什么動物,早上是四只腳,中午是兩只腳,晚上是三只腳?謎底是人。她現在是三只腳了。
晨霧像幔,裹在山腰停滯不前,腳下的石臺階蛇一樣蜿蜒進云霧里。她拄著拐杖,用腳感受著石級,小心翼翼地踏著氤氳有露氣的青石條。老茶樹就在前面幾米遠,可是霧大,她仍然得小心。上次她去茶場,就是一塊不起眼的石頭讓她踩了空,害得她從臺階上摔下來,一連打了好幾個滾,右腳被摔成骨折。到縣醫院拍片拿藥后,又請了個有名氣的郎中,用草藥敷了三個多月才勉強下得床。骨頭老了,經不起摔。想她年輕時,摔得比那次厲害,也不過是爬起來拍拍屁股繼續勞動。
老茶樹綠得喜人,亮油油的葉子上爬滿水珠。她伸手摘了一片,一樹的水珠便叭叭叭地掉了一地。她把葉子放進嘴里,用剩余的兩顆牙仔細磨了磨,一股清新的苦味立刻傳出來,清冽的香味緊跟著溢滿嘴。
還是這個味。她滿意地咂咂嘴,開始摘起茶來。男人說“一葉一芽為上”,當年做貢茶,選的都是一葉一芽。看這茶葉綠得惹眼,她心癢,忍不住想多摘些嫩茶回去做綠茶。
老茶樹比她還高出兩個頭。她仰臉望,樹尖尖上的茶芽嬌嫩得能掐出水。那么高,得等朵朵媽回來幫摘了。眼看著茶籮裝滿了,她又摘了幾把老茶葉,塞進圍裙里。反正魔罐茶又不用搶季,她隨時可以來摘,采夠一兩天的就行了。
乳汁一樣的霧不知道什么時候散了,太陽從山背后跳出來,曬在她身上。她退到陰影里,坐到一塊大石頭上。茶籮擱到地上,拐杖就靠在茶籮上。
十幾棵老茶樹在陽光下閃著瑩瑩綠光。她眼睛一掃,被砍掉的幾百棵茶樹樁便丑陋地撞進她眼里。那幾年,村子里的人像發了瘋,硬要砍她的老茶樹,說要割什么尾巴。她抱著茶樹,死哭活哭,才給她留了十幾棵。杜揚發早想把這些樹樁挖掉,是她不讓,她想留個念想。六百多棵啊,男人在家時,這里常年綠郁郁的,鋪天蓋地全是茶香。要是男人回來看見這模樣,不知道有多心痛。她有些后悔,要是早些年就讓杜揚發把這些刺眼的樹樁都挖掉,重新種上茶樹,現在早又是滿園茶樹滿園香了。等杜揚發有空,還是讓他把這些樹樁都挖出來,栽上新茶樹,說不準哪天,男人和兒子就回來了。
陽光慢慢移到她坐的石頭上,晃進她眼睛里。她抬頭看日頭,估摸著時間。從她一百歲開始,她就不再計算時間了。時間于她,每個時辰都是早晨,每個時辰都是傍晚。當然也有例外的,那就是春天。春天,她要做春茶。
把茶帶到家,她動手燃起火塘上的火。要是杜揚發在家,又該責備她了。其實這些活都做了一百多年,閉上眼,她也能做個十不離八九。手腳雖然不比年輕時利索,可也不至于像杜揚發說的那樣,什么都不讓她動吧。要不是每天動一動,她早閑得腐爛生蛆了。
新采的茶葉倒進大鐵鍋里,她雙手翻炒起來。看著炒得差不多了,就把茶葉起到簸箕里。等熱氣慢慢散去,她開始揉茶葉。整片整片青綠的茶葉很快變成暗綠色,葉片也卷了起來。她抓起一把,湊到鼻前嗅嗅,茶香仍然清冽。她滿意地端起簸箕拿到階陽壩晾干。
杜揚發帶她到茶場看過。那些機器,眼花繚亂地旋轉著,工人們摘采下來的茶葉在鐵機器里慢慢流動。殺青、揉捻、烘干,全部自動化。干茶做成后,又用機器做什么脫氧包裝、充氣包裝、真空包裝的。她承認是比人工省事,可她仍然喜歡用老法子做茶。她覺得自家做的茶好喝,味道純。
陽光暖暖的,她抱張竹凳坐到屋檐下看攤晾的新茶。這樣的天,只需翻晾個兩三天,就可以裝進茶缸收起來了。朵朵喜歡春茶,尤其是家里老茶樹的茶,等茶干了就讓杜揚發給朵朵寄去。
她伸頭朝屋腳下望去,進山的路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以前朵朵放學,人剛走到屋腳下,大老遠就喊:“太婆,太婆,我回來啰。飯煮好了沒?我快餓死了!”想到朵朵猴急的饞樣,她又忍不住抿嘴笑起來。
春天的陽光柔軟而暖和,她瞇起眼,很快打起了瞌睡。人老了真是奇怪,隨便坐到哪里都能打瞌睡。朵朵在夢里對她嚷嚷:“太婆太婆,我在這里呢!您怎么還不來找我啊?”
朵朵在跟她玩捉迷藏。朵朵肥嘟嘟的,還是五歲的樣子。她躲在大門后,等不及人來找,就從門后伸出大半個頭,不滿地嚷嚷:“太婆太婆,我在這里呢!您怎么還不來找我啊?”她假裝找老半天,才找到大門后的朵朵。朵朵撲進她懷里,不停得意地笑。她也笑。朵朵就用胖手掰她的嘴,說:“太婆,張嘴張嘴,朵朵幫您數牙牙。”
六
收到太婆寄來的春茶。朵朵才真切地感覺到春天來了。
打開包裹,一只粗糙的瓷罐露了出來。朵朵撬開密封的罐蓋,白毫茶香從罐口流出,春天的味道剎那間鋪滿朵朵租來的狹小的房間。閉眼深呼吸,隴西滿坡滿嶺的白毫茶似乎在朵朵眼前叭叭叭地抽枝拔芽。起身找來茶杯,從罐里掏出一小撮放進杯里,滾燙的開水一沖,白毫茶便舒展出它妙曼的葉芽,清冽冽的茶香更濃了。
閉眼再深呼吸,溫潤的茶香里有太婆的笑臉。太婆笑瞇瞇的,兩顆搖搖欲墜的老牙似乎不停地叫朵朵朵朵。不知怎的,朵朵想起龍近云。要是他喝上太婆做的茶,又會怎么說呢?朵朵不禁抿嘴微笑。每次想起龍近云,她都有想笑的沖動。龍近云憨憨的,應該活在太婆的年代里。扭頭看床頭上的鬧鐘,這個點,龍近云應該正在茶樓喝茶。朵朵抱起瓷罐,疾步往門外沖去。
這條街開有很多茶樓。朵朵煩躁的時候就到這里走走,聞聞茶氣。那天,很偶然的,她看到“凌云白毫茶”幾個字遠遠夾在滿街花樣繁復的招牌里,像個靦腆的小姑娘。朵朵的心被扯了一下,不由自主朝那幾個字走去。服務員滿面含笑,一開口就是家鄉的味道。臨窗坐下,泡開一杯綠茶,清亮亮的湯色暗香涌動,脈絡清晰的芽葉在杯里優雅地舞蹈。端杯小抿了一口,清冽醇厚的茶香在朵朵嘴里化開,是的,正宗的凌云白毫茶味道。朵朵在心里喟嘆,凌云白毫茶到底又走到北京來了。可惜,不是爸爸的石生茶。
龍近云隔著一張桌子,坐在朵朵對面,他面前也是一杯湯色清亮的綠茶。他低頭抿了一口,然后別臉看窗外,若有所思,然后,再低頭抿一口。
后來,朵朵每次去茶樓,都看到龍近云坐在同一個臨窗的位子,獨自一人喝茶。朵朵以為他是凌云人,像她一樣,一個人漂在北京。朵朵在他不時看窗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孤獨,突然間覺得有些心疼。她端起茶杯,走近龍近云,說:“我可以坐下來嗎?要是我沒猜錯,你也是凌云人吧?他鄉遇故人了。”
龍近云卻不是故人。他是杭州人。他聽朵朵說自己是廣西凌云人,就說:“我知道凌云,那是凌云白毫茶的原生地。”龍近云沒去過廣西,他只知道廣西的首府是南寧,廣西旅游最熱的地方是桂林。除此外,他就知道凌云白毫茶了。
原來龍近云是茶學碩士,最近正研究凌云籍作家向志文的《中國名茶·凌云白毫茶》。
也許是凌云白毫茶讓朵朵心暖,也許是龍近云安靜的笑容讓朵朵心暖,她突然生起想要跟龍近云訴說隴西的沖動。在北京,朵朵從不跟人說這些。北京永遠那么忙碌,像隴西那么安靜的地方,似乎不適宜被提起。
朵朵從泗城府上千年的州府治地說起,說到凌云白毫茶,說到她在隴西的家。朵朵說,隴西在凌云城東面,坐上車,蜿蜒約半個鐘就到了。因為太公太婆都喜歡茶,喜歡一瓢泉,因此,太公為太婆在一處四面是高高石壁的平地上建了一棟吊腳樓。吊腳樓前是一眼清冽冽的每次只能舀上一瓢水的一瓢泉,屋后是六百多棵五百多年樹齡的老茶樹。很多年前的一個春天,太公趕著馬下縣城送茶便一去不再歸來。太婆天天守在家里煮魔罐茶等太公,這一等就差不多等了一百年。她至今仍相信太公活著,而且總有一天會轉回家來。
“一百年?”龍近云問:“那你太婆多少歲?”
“一百一十三歲。”
看見龍近云驚奇的眼,朵朵笑著說:“我太婆清光緒二十五年,也就是1899年出生,今年一百一十三歲。”
“你太婆真像一部童話故事。”良久,龍近云才驚嘆出這么一句。
“嗯,我也這么覺得。”朵朵說著,心里突然從未有過的強烈思念起太婆思念起隴西來。她想,也許她應該寫一部小說,一部有關于太婆,有關于隴西,有關于石生茶的長篇小說。
龍近云說:“凌云好神奇啊,吊腳樓、一瓢泉、老茶樹、百歲老人,哦,你剛才說的魔罐茶是什么茶?”
朵朵說:“就是凌云民間采用上年生的白毫茶樹的老葉蒸青后曬干制成的隔年茶。凌云人在煮飯的時候,隨手抓上一把,放到銅壺里,靠在火邊慢慢煨。那種銅壺,我們凌云人叫魔罐,因此,茶就叫魔罐茶。”
龍近云感嘆著說:“真好!真想去凌云見見你太婆和魔罐茶。”
朵朵心里滑過一絲柔軟的感動,那一刻,她突然覺得她和龍近云之間,一定有著某種牽扯不清的緣分。不知怎么的,她竟脫口說:“我想寫一部長篇小說,有關于我太婆的。”
龍近云笑著點點頭,似乎早就知道她會寫一部關于太婆的長篇小說。看到龍近云的笑,朵朵才驀然驚覺自己的輕率。對于她來說,把一部還未成形的作品告以別人是一件難于啟齒的事。龍近云仍在笑,安靜的笑里似乎透穿朵朵的內心。朵朵紅著臉,端起杯子低頭裝喝茶,她在心里對自己說:“那就寫一部有關于太婆的長篇小說吧。”
等到朵朵抱著茶罐興沖沖推開茶樓的門時,龍近云果然在。他朝她揚揚手,似乎等她等了很久。
朵朵幾步跨到龍近云對面,屁股還沒落下,就把茶罐推到龍近云面前,說:“猜,這是什么?”
龍近云仰臉微笑地看著朵朵。他看到朵朵鼻尖滲出一層細細的汗,便伸手幫她輕輕抹去。朵朵一愣,心里竟是一片慌亂。她和龍近云之間,還從未如此親密過。偷眼看龍近云,他臉上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似乎他跟朵朵早就相識幾千年,熟到幫朵朵抹汗也不過是件稀松平常事。
深呼吸,再深呼吸。書上說,深呼吸能鎮靜。朵朵暗暗作了兩個深呼吸,又笑著對龍近云說:“快猜猜,這是什么?”
龍近云拿起瓷罐,還沒打開蓋子,就說:“肯定是茶。”抬頭看到朵朵泄氣的表情,就安靜地笑了笑。他慢慢打開罐蓋,嗅了嗅,說:“好茶!”又從罐里倒出一小撮,放在手心里嗅了又嗅,說:“正宗凌云白毫茶,而且是按老法子炒制的。”說到這里,他抬頭看朵朵,笑說:“是你太婆老茶樹上的茶吧?”朵朵抿嘴得意地笑,她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是催促他:“快拿杯子泡泡看,是什么味道?”
龍近云依言,讓服務員拿來一只玻璃杯,那撮茶很快像一個舞蹈中的女子,在杯子里優雅地旋轉。待杯中的女子安靜地佇立在杯底,龍近云才舉杯輕輕抿了一口,閉眼不語。朵朵說:“怎么樣?味道怎么樣?”龍近云仍閉眼不語。朵朵忍不住推了推他:“快說話呀!”
龍近云緩緩睜開眼,他不說茶的味道如何,說的卻是:“朵朵,帶我去凌云,好不好?”
七
龍近云到來的時候,杜揚發補種下的幾百棵茶樹正在春天里歡快地抽枝拔芽。她拄著拐杖,瞇眼看云層背后的太陽,幾縷陽光透過云層射下來,光亮的青石板上潤濕的露水便明明暗暗地閃爍著,像鋪著一路鉆石。
朵朵牽著龍近云的手,追在薄紗一樣的云霧里,一路奔跑著呼喊“太婆”。她回轉身來,看到朵朵,心底那種暖暖的踏實感很快又滿溢出來。朵朵跑到她跟前,不管不顧地抱著她一連叫了好幾聲“太婆”。她撫著朵朵的長發,心里被一浪接一浪的甜蜜襲倒。嘴里連連喃喃低語:“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龍近云站在朵朵身后,笑臉盈盈地看著她們。只一個眼神對視,她就喜歡上這個安靜沉穩的男孩子。
朵朵像是這才覺察龍近云的存在,笑嘻嘻地把龍近云推到她跟前,說:“太婆,我給您帶回一個超級粉絲。龍近云,杭州人。他想看看您還有您的老茶樹。”
她抿嘴微笑。用眼分析著這個叫龍近云的男孩子和朵朵的關系。龍近云叫她“太婆”,杭州普通話柔軟得她心頭發熱。她伸手抓過那雙溫潤干凈的手,開心地握在掌心里仔細摩挲。龍近云像個孩子,聽話地讓雙手躺到她掌心里,仰臉安靜地看著她微笑。
老茶樹就在路坎下。陽光一路追過來,落在綠葉上,那一路的鉆石便也追過來,灑了一樹茶林。
她把茶籮遞給朵朵,說:“春茶正是時候呢,摘些回家做綠茶吧。”朵朵說:“龍近云也摘嗎?”她笑著點了點頭。家里人都知道,她的老茶樹不輕易讓別人摘采,她想,龍近云或許算不上別人,況且,她喜歡他呢。
一葉一芽,一葉一芽,龍近云修長的手指在綠葉里嫻熟地穿梭。她看了一會兒就知道,龍近云是行家。行家知道摘茶不能用指甲。指肚微微一用力,肥嫩的茶芽就折落到手心里。既不傷芽,又不傷味。
朵朵的眼神和龍近云的眼神常常在空氣里相碰,帶勾,拉一拉,然后,朵朵便咯咯地笑。龍近云也笑,仍然是那種安靜沉穩的笑。她發現,在龍近云看朵朵的眼睛里,有一種柔軟得讓人不想說話的東西。這讓她心里又暖暖的,說不出的踏實。
她抿嘴笑了笑,退身坐到大石頭上。陽光暖暖的,落到身上很舒服。她覺得有些困,剛瞇一會兒眼,就看見男人了。男人的笑,俊朗朗的,像杜揚發。嗯,還像龍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