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見的鬼火跟我患的病有關。
七八歲時晚上睡著后我大喊大叫,兩腿亂蹬,雙眼翻白。這些癥狀是母親告訴我的,發病時我迷迷糊糊,毫無知覺。
一個月亮西斜的晚上,我躺在床上手腳僵直眼珠白多黑少,父親母親慌了神,背上我趕往一公里之外的醫院。父親母親焦急的叫喚使我的神志清醒了過來,我看到月色很好,遠山影影綽綽,草尖樹葉被露水打濕,被月光照射出星星點點的光芒。夜蟲耐不住夜晚踮著雙腳慢慢往前挪的寂寞,一聲長一聲短一聲高一聲低地鳴叫。父親母親粗重的腳步還驚起了藏身于野草灌木叢里的一只只鳥,它們撲騰著翅膀,黑麻麻地刺向高空,把沉靜的夜色攪亂了一下,又一下。
我在醫院打了一個月的針,臀部都被打得一碰板凳就疼痛不已。母親說我的病鄉里的醫院恐怕治不好了。她說這話時目光伸向了遠山,遠山把她的目光踢了回來,我知道母親的心疼了一下,又一下。她曉得能治好我的病的醫院離村里很遠很遠。
父親母親沒有帶我到很遠很遠的醫院求醫,他們聽別人說磨雷村有一個老土醫會“打燈火”,他曾治好很多例像我這樣的病。老土醫很快被請到了家里,他慈眉善目,一臉的笑容,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他從挎包里掏出幾根白白的草浸在裝有茶油的碟子里,點燃煤油燈,捏了一根白白的草在火苗上燒,然后用大拇指按住我身上的穴位,把白白的草按在手指摸到的穴位上。接著他用嘴巴吮吸我頭上的穴位,把直立的毛發用牙齒給拔出來,直到今天我還弄不明白拔掉這些頭發到底裹藏有什么玄奧。老土醫告訴父親母親,我頭部有一條線,這條線如果到達了頭頂正中,那我就沒救了。好在這條線才剛剛往額頭上爬,還要不了我的命。奇跡一般,我的病情漸漸好轉,父親母親對老土醫千恩萬謝,我看到鬼門關在一個看不見摸不著但卻想得到的地方轟然閉合,它不會再對我造成致命的威脅。
一個月后,我騎在馬背上跟著父親母親去趕街。日斜西山,街散了,一部手扶拖拉機突突突開了過來,開車的正是我家的親戚。母親把我抱入拖拉機里,滿足我坐一回拖拉機的愿望。這是我第一次坐拖拉機,拖拉機在坑坑洼洼的沙石路上顛簸,我在車上東搖西晃,筋骨似乎要散架了,冷風刀般割在臉上,我頭發蓬亂如草,臉色發紫,身子忽冷忽熱?;氐郊依镂覍Χ憧摁[著要爸爸媽媽,我面朝高高的涼風坳渴盼母親騎在馬上父親牽著馬快點出現。然而父親母親總是遲遲不見。夜晚摸著白天的尾巴出來了,我看到涼風坳茂密的茶油林里冒起了一團白瑩瑩的火,火忽閃忽閃,風往那邊吹它就往哪邊倒。我跑回屋里說:“二姐,二姐,火燒山了,火燒山了!”二姐跑出屋來,一只鞋子跑飛了,她拉長脖子只看見黑黝黝的茶油林,不見什么火燒山。她說我騙人。我說我沒有騙她,我說真是火燒山了。二姐氣呼呼地回屋燒火做飯,空留我一人看到白火越燒越旺,直燃遍了整個山坡。火焰熊熊,夜風陣陣,我心里陡然升起了巨大的恐懼,跑回屋里翻箱倒柜找到一把削果子的刀又跑到屋外,這把刀子讓我慌亂的心稍稍安定,似乎刀子在手怪火就將退避三舍。但是,山坳上的白火絲毫沒有消退的意思,騰騰的火焰直撲入天空,仿佛也要把天空給點燃了。烏鴉也來趕熱鬧,落在不知哪一棵樹上嘶啞地鳴叫。過了很久,黑暗的路上聽到馬蹄踏地,聽到馬打起響鼻,聽到父親母親的說話聲。當我撲入母親的懷里時我問她:“媽,你和爸走過涼風坳時看見火燒山了嗎?”母親說她和父親沒有見到什么火燒山,山路上暗得只能憑記憶摸黑走。
第二天,我的病又犯了,父親母親背著我找到在深山里做木工活的老土醫。這個既會“打燈火”又是木匠的老土醫走到哪里挎包里白白的草就跟到哪里,他馬上在村子里給我打起了燈火,他告訴父親母親昨晚我看到的火其實是鬼火,這鬼火不是燒在山坳上,而是燒在我的腦里,也就是說我看到的白瑩瑩的火其實是一個幻象,是我又犯病的征兆。老土醫的話說得很深奧,當時我并不明白他話里的玄機。這一次我的病犯得很重,經過幾個月的治療才好起來,父親母親挑了兩只小豬兩桶酒幾只雞,拜他為我的契爺。契爺依他的姓給我取了一個名字,叫楊致寶。從此以后我既是黃家的人,也是楊家的人了。
我看見的鬼火竟然是燒在我的腦里而不是燒在涼風坳上,這是我怎么都想不到的。鬼火這個東西嵌進我的記憶,疊影重重,每一次想起,腦袋總是涼颼颼的。
病好后我又重回了課堂。讀到五六年級時我知道了鬼火產生的原因,不過是人死后尸體會分解出磷,磷遇風即燃。我上的學是走讀,吃住不在學校里。上學或是回家的路上,我總是會遭遇一個個舊墳新墳,舊墳荒草萋萋,新墳旗幡飄舞。要到學校去,我必須走上一條長滿荒草的小路穿過一個茶油林。茶油林很大,那些茶油樹都有了年齡,大都長得足有我兩人高。這個茶油林埋的都是夭折的小孩,東一個墳西一個墓散落在林里,有些墳只有三四個臉盆那么大,有些墳茅草覆頂,幾乎看不出那塊地上埋有曾經活蹦亂跳的生命。起先我每次穿過茶油林都要一路狂奔,生怕林里突然傳來小孩的哭聲,生怕墳墓上兀地伸出一只小小的手來。后來我就不敢跑了,因為有人對我說如果鬼火一冒出來,跑得越快鬼火就跟得越緊。
這個茶油林除了白天,夜晚我是不敢走的。但是,誰能想到呢?后來我竟然在夜晚無數次跑步穿過茶油林。
鄉村的夜晚靜得抖出了一捧捧的寂寥,更何況那時我家還沒通電,一家人常在一盞左右撲閃的煤油燈下默默無言。周日或者放假的很多個晚上,我坐在屋檐下,耳旁分明聽到鄉里的電影院傳來了“電影準備放映啦,趕快買票進場啦”的聲音,眼睛似乎翻山越嶺看到了幕布上就要上演一出出好戲。這聲音,這戲像是一根魔繩,拉扯著我走下山坡,走到鄉里,走進電影院,無可抗拒。盡管茶油林里的墳令我頭皮發麻心口打戰,但我管不了這些了。很多個夜晚,跟惴惴不安的父母告了別我就沖進黑暗中,黑暗綿綿無際,憑借天上星星的微光,我一路迅跑,到了茶油林就大聲唱起歌,讓變了調的歌驅趕從腳底冒出來的害怕。過了茶油林,我常是放慢了腳步,但從不敢回頭。我怕一團白瑩瑩的火突然躥出來跟著腳邊的風緊追不舍。我經歷了無數這樣的夜晚:穿過茶油林,我把懂得唱的幾首歌都唱完,然后開始大聲和自己說話,這些話有時是電影的臺詞,有時是課本上的詩詞,有時幾乎是胡言亂語,我都不知道到底說了些什么。
一個晚上,我跑步穿過茶油林,唱了幾首亂七八糟的歌后開始自言自語。我沒看見鬼火,一直沒有看見鬼火,我的內心感到很安全,很舒暢。轉過一個彎,從草叢里跳出了幾個人,他們手持木棒喝令我:“站住,你是干什么的?!”我嚇得魂飛魄散,驚魂甫定,那幾個人擦燃火柴點燃火把,我看到的是幾張熟悉的臉,他們是隔壁村的叔伯,這個月來他們村一連被偷走了幾頭牛,他們說這個賊白天就埋伏在這個茶油淋里,深夜就摸進村去牽牛拉馬。今天有人說茶油林里有一個人在鬼鬼祟祟地轉悠,樣子不像什么好東西,他們就潛進林里守株待兔,沒想到我并不是他們恨之入骨的賊,虛驚了一場。
這一次我被嚇得不輕,回到家后好幾天都不敢再走過茶油林。然而電影的魔力是如此巨大,它幾乎占據了我整個身心。七八天之后,夜晚的茶油林又出現了一個拔腿飛奔的家伙,這個家伙仍然是先唱歌后大聲說話,形同一個草上飛的瘋子。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這是個沒有月亮的晚上??赐觌娪拔遗懿酱┻^茶油林,當時我跑得很快,眼睛只盯著前面的路,不看路的兩側一眼。我聽到了鳥的鳴叫,夜晚的鄉村是常聽到鳥鳴的,我已經習以為常。但是這只鳥今晚叫得多了一分凄涼,多了一分莫名的憂傷。我不禁側頭張望。鬼火,鬼火,我看見了鬼火!白瑩瑩的光,白瑩瑩的火,和我小時燒在腦里的火一模一樣!鬼火是從一個新墳上冒出來的,先前我沒有發現那墳就在一棵快要枯死的老茶油樹下。墳上墳邊白幡林立,鬼火這里飄飄那里蕩蕩,似乎要把茶油林燒得個一干二凈。我如驚弓之鳥飛奔回家,鉆進被窩腦里還是閃現著鬼火隨風飄蕩的情景。我真的被嚇壞了。
第二天我把見到鬼火的事情告訴給母親,出乎我的意料,母親很平靜,她說:“鬼火有什么好怕,它又不害你。我怕的是藏在茶油林里的賊誤把你當成抓他的人,把你給暗算了?!?/p>
現在,我是既怕鬼火又怕那些躲在暗處的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