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打一個比方,柯的十五周歲是一頁濃墨淋漓的狂草。
疾風(fēng)暴雨式的“文革”在這一頁上涂滿了大大小小的叉叉。柯的生命充斥著無奈和劇烈的突變。突出的標(biāo)志是父母作為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被雙雙剃了陰陽頭。這使剛夠戴紅衛(wèi)兵袖章的柯失去了夢寐以求的資格,終日躲在家中,一聽到造反有理的廣播曲就心驚膽戰(zhàn)。當(dāng)他去給被隔離審查的父親送飯時,又多次目睹了父親被自己的學(xué)生大抽耳光的場景。柯的姐姐在這一年的年未被下放到郊縣插隊。她帶著投身廣闊天地的滿懷豪情歡歡喜喜地走了,父母卻在家中暗自垂淚。柯感到的則是孤獨和一種莫名其妙的焦慮。這些經(jīng)歷在當(dāng)時由于心靈的自我保護(hù)機(jī)制吧,處于一種被麻木壓抑了的狀態(tài),似乎越來越能適應(yīng)它;而且隨著時光流轉(zhuǎn),似乎也很快就淡化了。但多年后當(dāng)柯看到一些控訴納粹的影片時,才恍然悟及,某些心靈的創(chuàng)傷是終身的、深刻而不可能完全愈合的。即便勉強(qiáng)被時光痂蓋,稍一觸碰即又痛徹骨髓,鮮血淋淋——自己少年時期的某種遭遇,和那些在集中營里戴著屈辱的徽標(biāo)、失去自由、巴巴地望著鐵柵外灰青色的長條狀天空度日的猶太孩子們,心靈上蒙受的污垢和斑痕,又有多大的不同呢?
次一年的某一天,是個春晨,星期日。柯睜開眼睛,耳邊有沙沙如蠶食之聲;細(xì)聽是雨。窗色熹微,室內(nèi)死寂,父母都已成了牛棚的長囚,家里好久以來就只剩了他自己。柯懶懶地望了會兒天花板,迷迷糊糊又沉入夢鄉(xiāng)。什么夢已無法回憶,只記得自己在一條無盡的長廊上不停地走著,慌里慌張地走著。在他前面飄飄若仙地走著個面容模糊的少女,他似乎是想追逐她,卻總也追逐不上……醒來的那一刻,雨仍在淅瀝,天光已白了窗戶。起先柯并未有異樣感,只是心頭有莫名的缺憾。想小便時才霍然一身冷汗:襠里粘粘地濕了一片。他一躍到窗前,脫下內(nèi)褲就著光一看,兩條腿就軟了。和以往若干次睡不著時情不自禁用手撫弄后的結(jié)果一樣,是那種腥澀沖鼻的黏液。為什么不碰它也會流出來呢?是什么病嗎?再流怎么辦?我會死嗎?柯光著下身愣在了窗前。那個年代無論父母、書本還是課堂,都不曾向他提供過哪怕片言只語關(guān)于遺精的知識,同學(xué)就更不用說了。唯一的認(rèn)識來自廁所里的一次偷聽。兩個青年在說一滴精十滴血,萬萬不可任其損失,否則必傷元氣。五年級時柯讀三國,大將夏侯憞被箭射中一只眼珠,大呼父精母血,焉可棄乎,乃啖之。這些都令柯有一個極深的印象,精乃男人之本,萬萬輕棄不得。可我這是怎么啦?它怎么毫無來由就出來了呢?柯想到了醫(yī)院和父母,但都被他否決了。他無法想象對醫(yī)生或父母談這種問題,況且父母也根本回不了家。他也想到了父母書架上那些書,但都是工程技術(shù)或毛選、馬列著作之類,柯只能望著它們嘆一口氣。
如今當(dāng)柯回憶到這里,也不由得又要深深地嘆一口氣。在這里他看到了習(xí)俗或傳統(tǒng)禁忌無比強(qiáng)大的力量。從滿地亂爬的時期開始,我們的觀念中就植入某種被認(rèn)為神圣不可更移的道德,仿佛只要與下體相關(guān)的問題都是卑下、污穢的。以至大大開放了的今天,這種“理念”在龐大的鄉(xiāng)村和中小城市仍占統(tǒng)治地位。即使在大都市的下層民眾中,仍有許多人群談性色異;或者,從一個愚昧走向另一個愚昧,從一種極端走向另一種極端,對性的禁忌異化為狎玩、崇拜甚而報復(fù)式的“補(bǔ)課”。“而今歡呼孫大圣,只緣一朝性開放”。可悲的是,那些縱橫欲海的“猛龍”們,多半連性常識也不具備,只知道占有占有更多地占有。以致性病泛濫、性變態(tài)流行。性,成了道地的商品或另一個版本的禁忌和巫術(shù)。“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還在浪尖上”。這個年齡的浪客,差不多都是柯那個時代的同齡人或新生者,他們當(dāng)年缺乏的豈止是性,更是關(guān)于性的起碼認(rèn)知。而現(xiàn)在,他們揮霍的又豈止是性,更是對失去的青春的補(bǔ)償欲!這就是大量產(chǎn)生于這個人群的嫖客們,基本上仍是性盲或本質(zhì)上的性恐懼者的原因。
我們的社會什么時候能如看待感冒一樣看待性病,或如看待衣食一般看待肉體,還其以自然呢?直到今天,關(guān)于性,我們的社會還遠(yuǎn)沒到不值得再說三道四或呼吁些什么的時候。所以當(dāng)柯從網(wǎng)站上看到,“你的性知識多是由哪方面獲取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時,一點也不感到吃驚——55.6%的投票者表示是通過含有色情內(nèi)容的書籍、網(wǎng)站和影碟,而只有3%的人回答是通過家長和學(xué)校的性教育獲取的!所幸,而今畢竟已和當(dāng)年不可同日而語了。如果現(xiàn)在的某種現(xiàn)狀是變態(tài),過去則無異于怪胎了。
那個陰郁的春日對柯而言真是慘不忍睹。
當(dāng)愣在陰雨霏霏的窗前的他,終于意識到該穿衣服時,他已被陰冷的潮氣凍得渾身哆嗦,裸著的雙腿上上布滿慘淡的雞皮疙瘩。而當(dāng)他試圖從鏡中得到一點身體并無大恙的寬慰時,卻又遭到當(dāng)頭一棒:鏡中的那張臉如此蒼白而凄楚,受凍的嘴唇青紫地抽搐著。這都被本已忐忑不安的柯誤為生命萎?dāng)〉膼赫祝诺盟靡魂囃覆贿^氣來。抖抖地穿上衣服后,他才想到也許進(jìn)補(bǔ)會有助于挽救自己的生命。但吃些什么好呢?就是有好的東西我又怎么吃得起呢?父母被停發(fā)工資進(jìn)牛棚后,柯每月僅能到他們單位領(lǐng)到10元生活費。而此刻他只有兩塊多錢,這個月還有十天。米是有的,菜則只有幾只小蘿卜和一朵銹點斑斑的花菜。環(huán)顧已被連抄多次的家,也是半點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了。但求生存的意識已經(jīng)頑固地在柯的腦中回旋,他決定不顧一切也要在今天吃上些有營養(yǎng)的東西。搜來想去,一個念頭火石般迸燃于心:那些東西黏黏的,白色。那么一定是肥肉最有益于彌補(bǔ)。興奮中他立馬沖出門去,咬牙掏出一塊錢,從小店切回半斤肥多瘦少的豬頭肉。一路捧著它,一路就埋頭于荷葉包中一片片叼肉,反復(fù)嚼得稀爛才舍得咽下肚去。煮午飯的時候,柯忽然又從那突突冒泡的米湯上獲得一個令他興奮的啟發(fā):米湯是米的精華,又是如此的白而濃稠,豈不是最恰切的補(bǔ)物?他急忙用勺潷了一小碗出來,加了些糖趁熱喝下。果然立竿見影,渾身一下子有了曖曖的生氣。當(dāng)他再一次面對鏡子時,被米湯潤澤的唇明顯有了血色,灰暗的臉上也有了一點光澤。柯分明覺著生命力又在體內(nèi)流動的蠢動感,其欣慰難以言表。
孤獨無助的少年柯為自己的發(fā)明所鼓舞,順利渡過了他人生的一大關(guān)口。雖然柯也曾在吃飯時,為那因潷去了湯又忘了添水而硬如石子的飯粒所啟發(fā),想到米湯不過就是飯的那點營養(yǎng);但他很快又為自己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他認(rèn)為米湯是流質(zhì),不同于飯粒而可直接進(jìn)入那部位,達(dá)到特殊的營養(yǎng)。這種理論換了而今的任何人都會覺得荒唐,但十五歲的柯寧愿這樣想也的確從中獲得安慰。后來的很長時段里,他仍堅持豬頭肉加米湯的秘方。它對于缺乏知識和幫助的孤獨少年無疑具有圖騰般的效用。憑著這種幾乎是半強(qiáng)制自己相信的迷信,柯居然避免了青春期危機(jī)的傷害。否則,真說不定他會被嚇出什么真家伙的毛病來。
事實上,那段時期他依然沒有完全避免因孤寂、無知和特異環(huán)境諸力擠壓下的心理扭曲。比如,自從出了上述事件,柯不知不覺中形成一個纏繞了他很長時間的怪癖。即一天里有時甚至多達(dá)上百次地照鏡子——應(yīng)該說,照一切可能映出他面容的東西:鏡子、衣柜玻璃、窗玻璃、有水的臉盆;商店櫥窗、門玻璃乃至圓圓亮亮的鍍鉻柱子;還有街上的積水甚至廁所里糞坑中的尿洼。如果從這些反光物上覓得自己氣色尚好或者有些胖了等感覺,柯的心情就會為之一振;反之,則會疑霧重重甚至恐懼莫名,久久緩不過勁來。這就是他為什么有時會在鏡前或某扇玻璃前,反反復(fù)復(fù)變換角度照個不停的原因。你別說,柯還真從其中發(fā)現(xiàn)許多經(jīng)得起驗證的“科學(xué)現(xiàn)象”。比如,當(dāng)你于四面都是白色瓷磚的衛(wèi)生間照鏡時,臉色多半會顯得蒼白;當(dāng)燈光是白熾燈時,鏡像比較符合生活真實,而如果是日光燈的話,人的臉色又多半會顯得青灰;如果背景或周圍環(huán)境都是暗色或黃色的話,你瞧吧,鏡中的你,臉色比一個黃疸肝炎病人強(qiáng)不到哪去……
柯很快察覺到自己這么做有些過分,并開始擔(dān)憂起這樣對健康可能更沒有益處。可是他越是試圖不在或少在“鏡”前磨蹭,他在那兒逗留的時間就越長。這就形成一種可怕的惡性循環(huán),即越是擔(dān)憂健康,過分關(guān)注健康,出現(xiàn)在鏡中的臉模子就越發(fā)的憔悴而消瘦,越是為這種憔悴消瘦而不安,他就越發(fā)的渴望從鏡中發(fā)現(xiàn)對這種狀態(tài)有否定意義的根據(jù)。總之,自從由遺精引發(fā)對身體的擔(dān)憂后,這種生命意識在一個時期里迅速泛化為對身體的變態(tài)關(guān)注。照鏡子不過是一個外在動作,他想從一切可能映出自己的東西上尋找的,實質(zhì)上絕不僅是胖了點還是瘦了點,健康點還是不健康這么簡單的內(nèi)容,他需要的其實是找回失落的自我;找回久違的安慰和親情,進(jìn)而重新弄清(或者說是回避)一些最基本的問題:
我還“活”著嗎?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還“活”著嗎?未來還會發(fā)生些什么?
夏天到來的時候,柯的姐姐隨隊上進(jìn)城裝糞的船回了次家,看見那黑而又瘦的姐姐柯忍不住想哭,可姐姐看見他卻更是心酸。雖然只大柯幾歲,姐姐卻母親般攬了弟弟在懷里,淚珠成串地落在柯頭上。柯那時的確夠慘。父母每月才被允準(zhǔn)從郊區(qū)干校回來看他一次,學(xué)校又根本不正常上課,柯成天無所事事,空虛得發(fā)慌,狐獨得害怕。雖然自己會做飯卻無心也無錢正常吃幾頓熱飯,又瘦又黃,加上頭發(fā)拉楂衣衫齷齪,無怪姐姐要大為傷心了。姐姐當(dāng)即對同船來的隊長毛胡子阿興央求準(zhǔn)許她將弟弟帶去。毛胡子捋了半天胡子點點頭:讓他跟女人組做吧,一天記四分工。我不要他上工,姐姐堅決地說:他還是城里戶口。他每個月有十塊錢,夠了。他還能幫我燒飯。就這樣柯去了鄉(xiāng)下。
廣闊天地大有作為,是那時隨處可見的最高指示。柯對這句話大為認(rèn)同。那時的鄉(xiāng)下可不像現(xiàn)在這樣到處是廠房,那可真叫廣闊;滿目是平展展的田塊和縱橫交錯的河渠港汊。從縣城到公社再到村上全是水路。河中一路浮滿水葫蘆,岸上除了歪歪倒倒的村落,看不到一根煙囪。早稻剛熟,一片綠海金波。蠶豆鼓莢,綴滿村前屋后。船及村口,一下子擁來一大幫正在嬉水的光屁股娃娃,雞飛狗跳的。柯那布滿陰云、塞滿了囂斗之聲的心中霎時廣闊無邊,活氣升騰。柯覺得空氣也是香的,恍若到了桃源。當(dāng)晚那頓飯也是柯出世以來空前絕后的一頓。隊里剛收了一塊新稻,姐姐分得15斤,當(dāng)晚就做了鍋新米飯。隊長阿興為報在柯家的一飯之恩,慷慨地從吊在梁上的一小條腌豬肋上割下巴掌大一片送了來。姐姐將它在飯里蒸了,又炒了碗綠汪汪的新蠶豆。柯松了兩回褲帶,忍不住又添了一碗。那灶火飯實在太誘人,白、軟糯、新香。柯從未吃過這種米又久未像樣地吃過飯了,這諸般因素湊在一起,仙人也要垂涎,何況是柯!也正由于那一頓印象太深,此后至今,柯也多次嘗過新米飯,終究再也找不回那一份美感。
那夜很熱,柯在門前納涼。滿耳蛙鼓,滿眼流螢;舉頭望天,竟覺月亮也是鄉(xiāng)下的亮。忽然便來了詩興,就著星光在小日記本上涂了一會,倒也成了四句:“一夢依稀到水鄉(xiāng)/新人新米新月亮/回首不忍望故園/從今只念爹和娘。”
幾年前柯迷過唐詩,后來也哼過幾回,早沒了雅興。這一首卻覺得特別像樣,第二天便向姐姐炫耀。姐姐一眼望過,說:誰的詩?我唐詩記得不多。唐詩?你覺得像唐詩?柯受寵若驚地大笑:我呀,我作的!半個鐘頭就好了。姐姐正色瞪著柯:瞎說吧你?這種詩我都寫不出。抄襲是可恥的!你才瞎說呢。我向毛主席保證!姐姐立即相信了。悶著頭一連重看了幾遍,忽然抹開了眼淚:爸媽要看到你的詩,不知會有多高興呵……沒天黑,姐姐同村的三男一女四個知青全看了柯的詩,個個自嘆弗如。到晚上,毛胡子阿興串門,姐姐又念了好幾遍詩。毛胡子似懂非懂地嘆了口氣:好是好。不過鄉(xiāng)下終歸比不過城里的。臨走忽又向姐姐歪歪嘴,到門口才悄悄說:小賊胚以后有出息的。不過再也不能讓他寫詩了。我是為你們好。返回身姐姐的臉變得慘白:真是的。幸虧阿興好心。你的詩是有點反動呢。快撕下來燒掉。柯不服,說:怎么會反動呢?我又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噓,你說只念爹和娘。不念黨和毛主席啦?柯頓覺頭皮發(fā)緊,二話沒說撕了詩塞進(jìn)灶膛。姐姐望著灶火吁了口氣:別寫了。要寫就寫歌頌“文化大革命”的!
然而,一直到現(xiàn)在,那首詩仍是柯的絕唱。
幸運的是,空虛無聊的漫漫長夜不久就變得豐富多彩。現(xiàn)在柯不在乎姐姐是否一吃過晚飯就呵欠連天地要睡覺了。相反,他巴不得她早點睡呢,這樣他便可以早早跑到隊里那三個男知青屋里去玩。而不知為什么,通常情況下姐姐總是不太樂意讓他們多接觸。吸引柯的不僅是因為有了安睡的伴,而在于三個男知青陳、吳、劉都是和姐姐差不多大的二十左右的小伙子。同樣是知青,他們的“夜生活”就有趣多了。只要柯去玩,總會有些節(jié)目(柯后來才悟到這主要是因為他的緣故)。不是用手電筒到稻田里去照田雞,就是穿上防蛇咬的長筒靴去河邊溝旁偷蠶豆、挖山芋甚至偷只雞什么的。不過兔子不吃窩邊草,干這種事都是跑外大隊。老晚去老晚回,回來后連夜就洗的洗、燒的燒、剝皮的剝皮,然后用呼呼的稻柴猛火燒了入肚。有時他們還叫開大隊小店的門,打幾兩6角9一斤的地瓜干酒,一邊吃一邊海闊天空。柯偶爾也喝幾口。一下就手舞足蹈,滿屋盡是他的聲音。陳、吳、劉三個也都喜見他瘋。柯從小愛看書,民間故事、中外文學(xué)塞了一肚子,故事自然不少。那三個雖然都是高中畢業(yè),都不如柯的口才,都愛聽他講故事。柯繪形繪色,東拼西湊,有時從這本書跳到那本書,這個故事串到那個故事,頗有些剪輯才能,故事往往生動而曲折,聽得陳、吳、劉都一愣一愣的,柯便更來勁。而且?guī)滋鞆P混下來,柯已從言談舉止中察出那三個早都對姐姐有了份心思。但都不過二十出頭,都不敢也都不善對她表露半點動機(jī)。只一個個都來巴結(jié)他。那些晚間節(jié)目明顯是攀比著來討好柯的,要是沒有他的出現(xiàn),他們?nèi)齻€保不準(zhǔn)也早就鼾聲連天了,否則,老鬧得深更半夜的,他們白天不要干活了嗎?
柯頗有幾分自得。暗地里以自己的眼光替姐姐相中一個。卻也不露出來,言行中卻親著幾分高高弱弱的帶點憂郁的劉。隊上用上面按政策撥下來的款子,給三個男知青一溜三間各造了間7平米的小瓦房。屋后有一間共用的草棚做廚房。柯有時候在他們那兒泡得太晚了,索性就在他們床上瞇到天亮。而他多半選擇的是劉的小屋。柯起先并無特別動機(jī),只是覺得劉的小屋和床鋪特別干凈。他屋里東西不多,但窗明幾凈的,劉空時總愛使塊抹布東抹抹西擦擦的,連熱水瓶殼每天都要抹幾回。有時正跟柯說著話,見他衣服上有些泥跡,順手就上來抹一下。劉還有一張從城里帶來小小的藤書架,上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不少醫(yī)藥和政治類的書籍。天好時,他常會把它們搬到外面曬太陽,撣灰。他床上的被子也不像另兩位那樣亂攤或疊得松松垮垮的,而是軍人般疊得四四方方。他的床單換洗得特別勤,沿床邊還橫鋪一條干凈的大毛巾,防人坐臟床單。躺在床上時,劉也并不把柯當(dāng)孩子看,很愿意透露些心里話給柯聽。而他的話題多半是關(guān)于他幾代行醫(yī)的大家庭、家庭里有些什么值錢的財產(chǎn),母親多么的大家閨秀,三個姐姐多么的溫良賢惠之類。有一天深夜,劉說得沖動起來,跳下地從床肚深處拖出只老舊卻頗結(jié)實的皮箱。他檢查了一遍小屋的門銷,從睡覺都拴在腰間的一串鑰匙中挑出把磨得發(fā)亮的銅鑰匙,小心地打開皮箱,取出一只紅漆有些許脫落,但油亮發(fā)光(據(jù)說是紅木的)老式梳妝盒來。梳妝盒上掛著個三寸長的銅掛鎖。劉這才異樣地看了看屏住呼吸瞪著他的柯,微微側(cè)了下身子,擋住柯的視線,慢慢地對齊上面的文字密碼。取下鎖后,柯眼前出現(xiàn)一個紅綢包裹的小包。劉又一次到門前檢查了一下插銷,還到小窗前,打開窗看看外面,確信沒人,才又把窗銷插緊。
你看看,劉的呼吸有些滯重:知道是什么嗎?柯把頭湊過去,眼前黑乎乎一小團(tuán),看不清所以然,他不安地?fù)u了搖頭。你把油燈拿過來點。柯于是將小飯桌上的油燈端過來,再看,黑乎乎變成黃巴巴的,但他還是不明白那是什么玩意。金條呀!劉的聲音有些顫抖:金條是什么你不懂嗎?可惜只剩下四根了。以前我家有幾十根都不止,都給紅衛(wèi)兵抄走了……柯的心嗵嗵跳開來:他當(dāng)然知道金條是什么,但只從電影上看過,研究院揭發(fā)某某資本家孝子賢孫的大字報也作為罪證提及過。劉家怎么也會有金條呢?而且那些所謂金條看起來細(xì)細(xì)的,外觀也暗樸樸并無閃閃發(fā)亮的感覺。他想看看仔細(xì),下意識拿起一根,不料劉一下子撥開他的手,迅速合上綢包皮,啪地蓋上梳妝盒,鎖上銅鎖放進(jìn)皮箱推回了床肚里。劉拉下床頭鐵絲上的毛巾擦了擦汗:你不會告訴別人吧?柯惶恐地連聲表白不會,額頭也滲出汗來。劉這才放了心:叫你姐姐也不要傳出去。我根本不會告訴她的!柯說。她嘛……劉的表情忽有些不自然:你告訴她倒也沒關(guān)系的……
柯從那一個剎那才明確意識到劉對姐姐的心思的。進(jìn)而,他才發(fā)現(xiàn)其實陳和吳也各有各的差不多的心思。不管什么時候,柯只要到他們那里去玩,總能喝到陳給他沖的紅糖水。陳自己不到生病時是絕不會喝它的,另兩個知青也從來沒喝到過。他把紅糖鎖在自己那用工廠包裝箱板自制的小木箱里,都已受潮粘在瓶里了,要用筷子使勁挖才成。柯喝著它總覺得有一股樟腦味混合著的霉味兒。而吳是三個人最木訥寡言的一個。若干年后,柯在馬路上偶然碰到過已回城的吳和陳。吳說見到柯太高興了,他要做東,把劉也請到他家一醉方休。柯和陳表示同意后,吳突然冒出一句讓柯至今記憶猶新的話來:你們來時可不要帶什么東西啊!
在鄉(xiāng)下時,吳看見柯總會露出滿嘴的牙花子,呵呵地笑,卻不說話。但有一回,吳卻意外地對柯大講自己根正苗紅的家世,和對柯姐姐“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心紅志堅”等一連串不亞于悼詞的贊美。那是在他特意歇了半天工,專程帶柯到十幾里路外的一個集市上去吃豬肝面的路上。吃豬肝面這事他事先誰也沒告訴。而且,起先連柯也不知道他那天突然從地頭上回來是為什么。他在河邊打著有一股怪味的藥皂,呼嚕呼嚕洗臉擦身后,套上一件白的確良長袖衫,跑到姐姐宿舍,對悶在屋里正無聊的柯神秘地招招手。柯出來問他穿得干干凈凈的到哪里去,他笑笑說: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在路上兩人不知怎么有些別扭,吳本來不愛言語,柯則鬧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所以好一陣都不說話。直到村子遠(yuǎn)遠(yuǎn)甩在后面了,吳才對柯說了一句:豬肝面吃過吧?柯摸不著頭腦,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吳便又咂著嘴強(qiáng)調(diào)道:我說的是北河鎮(zhèn)上的豬肝面。嘖嘖……眉毛也鮮掉你!柯立定了:你的意思是我們到北河鎮(zhèn)去吃豬肝面?可是我沒帶錢呀?
我請你吃嘛!說這話的吳,露出一種生動的表情,那語氣和那份自豪是絕不亞于當(dāng)今款爺說要請人吃海鮮大餐的。柯心里升騰起的盡管有感謝,更多地卻是一種簡直類似于受了挾持的感覺。此外,柯自己也覺得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是,他越是感覺到三個男知青都暗暗喜歡姐姐這一點,心里就越發(fā)感到有些發(fā)緊。他常常私下里為他們擔(dān)憂:三個人都喜歡一個人,最后會怎么樣呢?想到姐姐起碼會讓其中兩個人蒙受絕望的痛苦時,他覺得自己都難以直面另外兩個人了。而初識人生滋味的柯分明清楚地看到,人生里注定了會喜歡上這個,喜歡上那個;而生活中偏偏又充滿了誘人喜歡卻又注定讓人失望甚至挨上當(dāng)頭一棒的悖象。他為之困惑之余,又朦朦朧朧地為自己那漫長的人生之旅捏了一把虛汗……
事實上,無論陳和吳怎么親近甚至可說是討好柯,柯心中的天平卻是早早地就傾向于劉了。不僅因為劉給他看了自己的金條,后來還從另一只大樟木箱里翻出一只大冷天才用得上的捂手的袖籠,送給他。那袖籠雖是兔皮的,也有年代了,但卻是上好的,一點沒變質(zhì),而且十分溫暖滑順。但柯最欣賞的,其實還是劉那清潔文弱的氣質(zhì)和對待他總是平起平坐的感覺。有一天晚上,柯又喝了點地瓜干酒后,不知怎么就講了個古代公主拋彩球擇親的故事。三個人聽后都拿柯打趣,說他將來打算拋彩球的時候,不能忘記叫他們?nèi)ヅ鯃觥6庐?dāng)下就將球拋了過去:還是我先看你們拋吧。其實你就早該拋了。說著,他拿食指點著劉。三個人霎時都變了臉色,一起追問他是什么意思。柯畢竟涉世太淺,覺出些什么了,還是多了句嘴:你不是喜歡我姐姐嗎?說著自己尖聲大笑。不料三個人都不笑,面面相覷,又一起拿眼瞪著柯。還是劉顫聲開了口:是……你姐姐告訴你的?哪里,我自己看出來的。劉的眼光頓時黯了些,呵呵干笑兩聲,垂頭發(fā)愣。陳和吳卻明顯松了口氣,一起追問柯:你倒說說看,你覺得你姐姐喜歡劉嗎?不知道。柯忽然心血來潮:不過你們別把我當(dāng)小孩。其實我早就覺得你們都和他有差不多的心思,對不對?不等他們醒過神來,柯又說:其實很簡單,要是你們哪個真有那個想法,老實告訴我,我?guī)湍闳フf不就行了嗎?要不,你們也可以拋彩球呀,一人寫一封信,我保證轉(zhuǎn)交給姐姐。她怎么跟我說,我就怎么告訴你們,不好嗎?
三個人全愣了,半天才一起大笑起來,都叫服服服,看不出這小孩家家的,這么有心眼。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表態(tài)要不要拋個彩球去。
沒幾天,柯就為這事吃了苦頭。那天姐姐從地里回來,一身的泥,也不洗,也不吃,劈頭就向柯一聲尖叫:柯你這人怎么會這么下流的?柯嚇呆了,半天才從姐姐的呵斥中弄明白,原來滿村都在傳他勸三個男知青拋彩球的事。也不知三個人中哪個說出去的。且話到姐姐耳中已走了樣,說是柯說的,他姐姐對劉有意思。柯也生氣,卻又犟道:我也是好心。姐姐你也不用難為情,喜歡誰就喜歡誰。早說定了你也好有人照顧,我看這鄉(xiāng)下的農(nóng)活根本不是你這樣的女人能干的。這樣下去你遲早會累壞的。萬沒料到,姐姐甩過手就是一個巴掌,打得柯捂著腮幫,淚水奪眶而出。姐姐又心疼了,趕緊過來揉。揉著揉著又嘩嘩地掉淚:弟弟呵弟弟你也太讓我失望了!你才多大,怎么就這么多資產(chǎn)階級思想?你知道爸媽現(xiàn)在有多苦,比起他們來,我這些體力上的苦又算得了什么?他們可就指望我們能好好改造思想,將來能入黨,能進(jìn)步呵。可是你,一點也不為他們爭氣。
我怎么不爭氣?要不你和阿興說說,我也在這兒插隊算了,也好做點工分。
不行!我說的也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到現(xiàn)在還很不懂事!爸媽到現(xiàn)在還沒解放,我們都應(yīng)該特別小心,才不會給他們添麻煩。你怎么連這個道理也不明白,滿腦袋黃色故事還到處亂說。你這樣對得起爸爸媽媽的期望嗎?你呵你,再不好好改造世界觀,發(fā)展下去就后悔莫及了!柯這才隱隱約約明白了姐姐的心。出于同情他不再辯解。心里卻仍有老大的委屈。他第一次感到了人生的艱難絕不僅僅是物質(zhì)上的,精神上的壓抑往往比物質(zhì)壓力更難忍受。這種壓力甚至輕而易舉地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和姐姐分別還不到一年,她竟已如此地讓柯感到陌生。印象中的她原是一天到晚愛說愛笑的,如今呢?其實也才20歲的人,臉上干乎乎瘦巴巴的,卻仍無心修飾,經(jīng)常是連百雀羚都不擦一點,抬眼時已能清晰地看得見額上的細(xì)紋。更令柯心酸的,是那久久流連在姐姐眉宇間的抑郁。
許多年以后,社會上流行起一股懷舊潮來,許多老知青在報刊上放言“青春無悔”,柯總覺得這不像是他們的真話。就拿那個年頭的姐姐來說,她何曾有過真正的青春!而自己呢?柯也不覺得自己有過真正意義上的青春。這個疑問,柯在當(dāng)時那個晚上就強(qiáng)烈地產(chǎn)生了:這個年齡原本是女人一生中最豐美靚麗的大好青春呀,可從姐姐身上哪兒看得出這種青春的影子?成天天不亮下地,一身泥水回來,草草吃幾口就早早地睡下了。一天里看不到她幾回笑臉,更難得聽到她哼幾句什么歌子。只要是見到柯的時候,不是說這個小心,那個當(dāng)心,就是說你要爭取這樣,爭取那樣。那份絮叨勁,都快成了自己的小媽媽了。再過幾年她會變成什么模樣呢?那晚柯在被窩里,為自己的一家,尤其是姐姐的現(xiàn)狀和渺茫的前程流了好一掬淚。他更加痛悔自己的下流,決心痛改前非,起碼不能再讓資產(chǎn)階級腐朽思想在自己頭腦中興風(fēng)作浪,以免再惹出些麻煩來,讓姐姐憂心。
豈料沒過多久,柯竟被姐姐不幸而言中,幾乎為自己痛悔莫及的又一次下流送了小命。
那是個悶熱不堪的中午。天上烏云堆積,干雷陣陣,電閃霍霍,就是不下雨。菜葉軟軟地焉著,知了疲憊地哼得人心燥。大人都下地了,村上一片沉寂。柯在小堂屋地上鋪了條草席,仍是汗涔涔地睡不著。要在平時他早下河泡著去了。今天不行,姐姐要他寸步不離。因為和她同住的另一位女知青肖發(fā)了一夜高燒,躺在床上。姐姐要柯隨時看顧著她。肖就睡在東隔壁。這屋也是隊上為知青蓋的。三間七平方小屋,中間小堂屋盤了個灶,姐姐和肖原本各住東西一小間,柯來后姐姐暫時和肖擠一屋睡,柯住西屋。所以姐姐總是對肖特別好。肖的父親是部隊師政治部主任,最近剛?cè)问欣镏ё筌姶恚耸挚蔁帷5け救艘稽c也沒因此而趾高氣揚。成天不聲不響的,脾氣很溫和。肖不如姐姐漂亮,但胖乎乎的也挺討喜。柯也琢磨過那三個男知青為什么都不把心思放她身上,柯的結(jié)論是曲高和寡。她父親的身份太高了,她也早晚要被她父親弄回城的。三個膽小鬼望而卻步。
這時柯閃過個念頭,想進(jìn)去看看她怎么了。平心而論,起先他純粹出于高尚的責(zé)任感。肖姐,柯在門口輕喚了兩聲沒有回音,便向里探了下頭。轟一聲,柯的頭立即發(fā)了暈:肖面向門口,頭歪向床里熟睡著。一腿蹺起倚在墻上,另一條腿叉開伸直著;因為熱,身上的小被單被掀在一邊,露出只著件小圓領(lǐng)衫的和花短褲的身子來。肖的身段十分飽滿,胸脯鼓鼓地起伏著,但此時更使柯眩暈的是肖那兩條雪白渾圓的大腿。而由于短褲寬大,一條腿蹺著,那個部位也露出了一點。柯的視線便蒼蠅般盯住了那一小條黑色。肖姐。柯怯生生的又喊了一聲。肖依然沒有反應(yīng)。柯試探著向前跨了幾步,定住了。這時他全身的每一條神經(jīng)都伸出了觸角,自己都感到自己的一切感覺都異常敏銳:仿佛聽見肖的呼吸。門外有雞在啄食。幾片樹葉相繼落下。間或有幾下干閃擦亮昏暗的小窗。屋里的氣息也是比較混濁的,淡淡的霉潮味中,柯捕捉到一絲只能是肖身上發(fā)出的他陌生卻渴望的氣味。他的呼吸越發(fā)粗重,思維風(fēng)車般回旋,兩股力量同時撕扯著他。他進(jìn)退兩難。然而最后占據(jù)上風(fēng)的還是欲望。我只看一眼,他自我開脫著,雙腳又向前邁進(jìn)了幾步,終于站到與肖一步之遙的地方。這時只要柯愿意,可以細(xì)看他想細(xì)看的一切。但他首先細(xì)看的是肖的臉。當(dāng)他確信肖是熟睡著時,膽量和欲念同時燃燒起來。他蹲下來,臉幾乎就貼著肖的腿根。這時,他反而平靜了些。確切說,是某種失望沖淡了緊張。呈現(xiàn)在柯眼前的那一部分神秘,原來竟是如此平常。一小叢稀疏的細(xì)毛,覆蓋著一小片丘形。那隆起的部分和腿部除了色澤,并無任何區(qū)別。甚至沒有明顯的邊界。然而盡管如此,柯的心中仍然涌起一浪又一浪的沖動。他極想觸摸一下那里。他仍然存有理智,清楚這樣做的危險。但色膽包天的他此時已無法自制。他抖抖地伸出根手指,試圖將那擋住他視線的褲角再掀開一些并真的這樣做了。褲子松了一點,那部位大部呈露出來。如果柯就此罷手,也許事情不至于像后來那樣。但得寸進(jìn)尺的柯又一次俯身并將手伸了過去,竟企圖用指背觸摸一下——突然,柯觸電般縮回了手——他猛然發(fā)覺肖的腿微微地動了一下,她醒了?柯一下子繃直了身子。恰在此時,肖也睜開了眼睛:柯?肖的目光迷離而疑懼:你……窘迫和恐懼幾乎將柯?lián)舻梗麄€心靈都被逃脫的念頭占據(jù)了。于是他犯了一個極其嚴(yán)重的錯誤:一句話也沒說,他掉頭便逃!
跑,跑,跑!明知不可能有人追來,柯依然如受驚的兔子一個勁地狂奔。似乎跑得越遠(yuǎn)越快就越有助于擺脫窘迫似的。穿過田埂,踏過菜地,慌不擇路地亂竄!印象最深的是跨越糞缸。當(dāng)?shù)亓?xí)慣將一口口直徑1米多的大缸深埋于地下,缸口于地面,缸里貯糞。柯跑過一片糞缸群時,竟一跨一口,多級跳遠(yuǎn)似的一連跨越了7口。而平時他是不敢作這種鍛煉的。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逃出了好幾里地,柯在一片荒寂無人的葦叢前坐了下來,抱著頭好一陣喘息。狂奔雖然稍減了幾分困窘與緊張,但絲毫無助于羞愧和懊悔。對自己那完全失措鑄成的大錯,則簡直不敢想象它的后果。完了完了!柯的腦海里幾乎不停地嘣噠著這兩個字。如果自己當(dāng)時稍稍鎮(zhèn)靜些,至少也許可以使自己有一個再面對肖的心理依托。現(xiàn)在這一逃,即使肖先前沒發(fā)覺什么,不也等于不打自招了嗎?她會恨我嗎?當(dāng)然會!哪一個女人不痛恨流氓?她一定會告訴姐姐,甚至告訴全村的人。呵,姐姐會氣死的!人人會戳我的脊梁骨。爸媽呢?哦我的天哪!我完了……柯失去了回去的勇氣。回城嗎?不,姐姐一定會追到家里來教訓(xùn)我,她還可能告訴父母。逃吧,逃到天涯海角去,可一摸口袋柯又泄了氣:身上只有幾毛錢,逃哪去還不是餓死,那還不如現(xiàn)在就往河里一跳來得干脆……但是柯望著墨森森的河水,又沒有勇氣往下跳。他茫然凄苦地望著已是一團(tuán)漆黑的天穹,心中也前所未有地陰沉。多么希望有一片燦爛祥和的星光呵,可除了那幾道偶爾一掠、更增恐怖的電閃,什么也沒有。多么希望什么事也不曾發(fā)生過呵。平日此時正是一天下來在家平平和和吃晚飯的時候。此時柯才深切地體會到,生活中這一份平平常常的溫馨是多么的珍貴!與之相比,一切欲望的滿足都是微不足道的。一念及此,柯又想一死了之!但又不知姐姐現(xiàn)在是在生氣還是在找他?她會著急嗎?如果我死了,她會原諒我的罪孽嗎?不知不覺間,淚水已糊滿了柯的臉龐……
多年后的今天,再憶及那件事,柯已不復(fù)往日心情。但心潮卻依然難以平靜,青春期一時的性欲沖動,竟可能置人于死地!這正常嗎?至今他仍然萬分感念肖。那事發(fā)生數(shù)月后,肖回到城里并再也沒有回來。不久她又在人沒到場的情況下,由公社人武部推薦到當(dāng)時最理想的去處——部隊上去了。這無疑與肖的父親有關(guān)。從此柯就再也沒見過她,如今她恐怕也不會再在部隊里了。見不見到她也無關(guān)緊要,但柯這輩子已不可能忘懷她——那天晚上柯一直不敢回村,打算躲在葦叢里混到深夜,再溜回去從姐姐那兒偷點錢,趁天不亮往公社去搭頭班船回城去。這個決定一出,柯心里頓時松了許多。于是埋頭抱膝,在葦叢里等待夜深。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他哪知道,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姐姐在村里淚眼婆娑地呼喚著他。全村人也都四面八方地去找他,連病著的肖也不例外。最后還是阿興和那個柯所喜歡的劉,劃著小船在葦叢中發(fā)現(xiàn)了柯,將半夢半醒的他帶了回去。
回村的路上柯一直是閉著眼睛裝睡,對于劉和阿興的疑問只有一個答復(fù):迷路了。但一到村口,剛見到姐姐,柯的心立刻就死囚遇到大赦般歡呼起來。姐姐竟絲毫不知發(fā)生的一切,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小劃子的影子并聽阿興嚷嚷著找到了,立刻像只老母雞似地大張雙臂,跌跌撞撞地沖下河岸,一把抱緊他,哇哇大哭!
但畢竟心里有鬼,柯對姐姐連珠炮式的詰問,除了偶爾吐幾個簡短而含糊的字眼,一概報以緘默。尤其是快到自家門口的時候,他突覺渾身發(fā)軟,差一點暈過去。姐姐使勁拉他,他才怯生生地躲在姐姐身后一步一挨,并深垂著頭,唯恐在門口碰上肖。偏偏肖就站在門口的油燈暗影里等他們,頭上纏著塊退燒的濕毛巾。回來啦?肖的問話中明顯只有由衷的欣慰,而一點沒有柯?lián)鷳n中的怒斥或嘲諷。回來了!姐姐開心地回答。你到哪去了?肖偏臉讓出燈光,關(guān)注地打量著柯。柯張口結(jié)舌,不知如何回答她。幸好這時她的臉背著光,柯看不清也根本不敢正眼去看她的表情。肖又說了一句:你不知道你姐姐有多著急喲,說你要是找不回來,她也不活了!不等柯回答,她又轉(zhuǎn)向姐姐:快給他弄點吃的吧,我要睡了。
哎呀,都怪柯到處亂跑,鬧得大家……你病得這樣,根本就不該等這么久。姐姐說著,忙不迭地將肖扶進(jìn)屋去。柯沒料到竟是這種結(jié)局。等姐姐把飯熱好端上來,再次追問他究竟是怎么回事時,他輕松地編了個在葦叢里迷路的故事敷衍了過去。然而,第二天柯就從肖對她的某種回避及微微發(fā)紅的臉色,明白了事情絕不是自己以為的那么僥幸——從此柯永久永久地感念著肖。如果不是肖的寬宥體諒,或者,設(shè)若換個人,比如姐姐那樣骨子里較剛而把許多事都看得太重的人,保不準(zhǔn)僅為了某種自我考慮就會當(dāng)場大罵開來。以柯當(dāng)時的幼稚,他的心理絕難承受那么大的羞懼。即便當(dāng)時能承受,當(dāng)他未敢自盡而被找回來后,她又會是怎樣一種反應(yīng)?萬一她向別人透露半點事情的真相,姐姐和村里人豈可能還會是現(xiàn)在這么一種表現(xiàn)?也許那結(jié)果真的會迫令他一死了之!
肖姐,你在哪里?多么希望你能看到這個故事……
相鄰地域的鄉(xiāng)村,氣候較城市本無多少差異,但感覺卻有鮮明的不同。尤其是仲秋的景韻,較城市分明有更多的美感。這或許與視野的開闊有關(guān)。放眼望去,天更高而云更遠(yuǎn),水更亮而霧更濃;空氣無疑更新鮮些,風(fēng)也似乎更爽硬些。當(dāng)晚稻在大片田野鋪下深沉的金黃時,草木也綠得發(fā)烏,充滿成熟感的色彩。不僅比城市,也比它自身的春季多了幾分深沉,還莫名地添了幾許傷感。
柯覺得自己也成熟了幾分。這種成熟是多方面的,年齡和經(jīng)驗不是主要因素。確切地說,是他在鄉(xiāng)下這不過幾個月的時間里,獲取了大量他在以前的書本和課堂上都未曾獲得的人生閱歷。尤其是生理及兩性關(guān)系方面的知識,促使他的心理年齡迅速邁向成熟。多年后,當(dāng)柯以社會學(xué)家身份走進(jìn)電臺直播室,客串風(fēng)靡全市的夜間節(jié)目嘉賓主持時,面對那么多熱切而近乎愚昧的聽眾之形形色色、古怪離奇的可笑或可悲的問題,以及種種令人扼腕的心理障礙和怪癖,柯不覺又一次為自己慶幸又為自己悲哀。如今他們至少還可以從自己這里及網(wǎng)絡(luò)等類似管道得到幫助,自己最需要某種知識的時候,依靠的竟是鄉(xiāng)村“大學(xué)”里的一位土得掉渣的老農(nóng)!而他傳授的“課程”以科學(xué)的眼光來看,大多是誤人子弟的名堂。如果不是后來上了大學(xué),柯恐怕比如今那些在電話里敬他如神明的聽眾還要無知、愚蠢!然而,鄉(xiāng)村大學(xué)畢竟也以另一種未必全然無用的方式,讓柯獲得了許多助益。最直接的益處是,打消了不少柯因無知和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禁忌導(dǎo)致的恐懼與罪惡感。柯的教授就是那個毛胡子隊長阿興。
阿興在柯離去兩年后死于心肌梗塞。姐姐探親帶來這消息時柯正在煤爐前沖開水,水一下子溢出來,把腳背燙出層水泡。他又一次感到了人生的玄奧與無常。他對阿興還是有相當(dāng)感情的,因此他倍覺不可思議的是,那個充滿欲望、每個毛孔都洋溢著生命活力的漢子竟這么輕易地化作了青煙。他甚至滿懷疑懼地想到阿興是不是因為貪淫和向他誨淫而遭了天譴。但他又否定了這一疑慮。這個世界上惡貫滿盈而壽終正寢的大有人在。相比起來阿興算什么?我又算什么?柯又為自己始終難以擺脫性的問題上的迷茫和罪惡感而無奈。如前所述,第一次出現(xiàn)在柯面前的阿興,給柯的印象是有點威嚴(yán)而不茍言笑的,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那是因為姐姐在的緣故。而他對姐姐和肖的態(tài)度實質(zhì)很好,那種模樣是他自覺不自覺地擺出來的。在村里其他女人面前,阿興總是一副硬戧戧的大男子漢模樣。在老婆面前則完全是一個隊長,柯幾乎從來沒見他對老婆笑過。隊里女人都見了貓似的躲著他。這主要因為他是隊長,其次是因為他幾乎總是沒來由地對那些女人惡聲惡氣,似乎她們真是他最愛罵的賤胚。現(xiàn)在看來,恐怕恰恰因為女人在阿興心目中占著太大的地位,而他又不過是個小隊長,不敢也不可能像大隊長那樣有可能任意占有女人,便只好以這種阿Q方式來宣泄內(nèi)心的壓力吧。但阿興對姐姐及肖的態(tài)度則往往會由僵硬而化為過分的客氣。雖然也很少說笑,跟她們對話時也總是眼看著別處,而跟別人對話時又時不時地瞟上她們一眼,總之始終有點拘謹(jǐn),有點特殊的關(guān)注在。柯想那大概也出于同樣的原因,同時也因為他自己是個半文盲,骨子里深藏著幾分自卑吧。或許也是后一個原因,阿興對柯似乎有點偏愛,但畢竟柯還是個少年郎,阿興與他相處又是十分放松甚至可說是亳無顧忌的。當(dāng)然,還有個原因是柯是個男孩。阿興在男人面前是有說有笑、輕松自如的。有時還和一些小他好多歲的小伙子哄鬧、打賭、斗斗力氣甚至掏誰一把褲襠什么的。
雖然如今阿興墓前的小樹也該作拱了。但念及他,柯心頭始終有個生動而親切的形象。亂蓬蓬的頭發(fā),毛剌剌而長短不一的胡子,總體印象是黑蒼蒼小老頭一個,卻有一對活溜溜亂轉(zhuǎn)、時常閃出幾分狡黠的黑眼珠子。實際上當(dāng)年的阿興并不老,柯去時不過才40出頭。只是鄉(xiāng)下人看老,柯自己又年少,心目中總把他當(dāng)老頭看。所以柯和阿興相熟后,每聽他津津有味地大講下流話時,柯雖特別愛聽卻又多多少少總是有幾分反感。有時甚至?xí)谛牡赘〕隼狭髅サ淖盅邸?/p>
最初使柯產(chǎn)生這一印象的,是柯剛來不幾天碰上的一件事:
是個涼爽的上午。阿興倒背著手,笑瞇瞇地在頭前走,身后跟著個彎著蝦公背的小老頭,拿根細(xì)竹梢嗨嗨連聲地趕著頭小象似的大白豬。走路顯然不是大白豬的強(qiáng)項,四條短腿與其龐大的身軀相比,也顯得力不從心,走一步似乎都要晃三晃;嘴里哼哧哼赫喘著粗氣,不停流著豆腐渣樣的哈拉子。經(jīng)過柯的門口時,柯被大白豬那龐大的身軀,和屁股后那排球大的紅卵泡驚得瞠目結(jié)舌。阿興見狀,向柯神秘地笑笑,頭一擺說:嘸心想(無聊)吧?跟我看西洋鏡去。說著回身踢了那豬郎一腳:讓它教教你。隨即拍拍老頭的駝背,兩人嗄嘎一陣大笑。柯的確無聊,便跟他們?nèi)チ岁犂锏呢i圈。好一會兒他并沒鬧清他們在忙什么,待最終鬧清那是阿興請來為隊上一頭發(fā)情母豬配種的豬郎時,他又有些難為情。但好奇和一股莫名的愿望又使他裝癡作傻地看了下去。那確是令情竇初開的柯驚心動魄的一幕。還沒到豬圈前,那貪欲而無恥的豬郎已一改先前那副笨重遲緩相,響亮地哼哼幾聲,猛地?fù)渖锨叭ァD貌堇K牽著他的駝老頭猝不及防,反被它拖得踉踉蹌蹌栽倒在豬槽上。當(dāng)母豬被阿興趕到場院來時,那豬郎草草嗅了幾下母豬屁股,立刻將山一樣的身子壓到母豬背上……霎時,雨住風(fēng)消,尖嚎變成兩頭豬一遞一聲唱歌般的哼哼。到這時柯才松了口氣,同時有了一種頓悟:起先他還以為母豬是在承受強(qiáng)奸的痛苦。此時才明白,至少對豬們是不存在強(qiáng)奸這回事的。這在它們雙方都是一種自然的需要。不存在任何道德,不存在任何顧忌,不存在任何痛苦,只有完不成時的焦躁!人呢?人類是多么的不同呀。相似的大約只有交合的姿勢。上力!上力!阿興的怪叫打斷了柯的遐想。他操起老頭趕豬的竹枝,一面抽著豬郎的紅卵泡,一面怪叫著:你個畜牲!適意吧你?適意煞吧你!阿興的臉柯從未見過地紅赤著。叫喊猶不過癮,又從地上撈起那些淌在外面的黏液往母豬嘴里糊:嘗嘗,嘗嘗,這回煞念了吧?柯暗暗皺起了眉頭,他突然覺得阿興和豬沒什么兩樣。他悄悄地走了。
可是阿興并不這么看。他認(rèn)為自己還不如豬。那天下午他從地里回來喝茶,這大約是阿興當(dāng)小隊長的唯一特權(quán)。他幾乎每天下午都要回來,喝一杯像城里人一樣泡著喝的茶“接接力氣”。只不過他的茶都是幾毛錢一斤的碎茶沫子。阿興看見柯坐在門前樹蔭下,就捧著茶杯來和他閑聊。阿興饒有興致地問柯上午的西洋鏡好看不好看,柯笑而不答。阿興憐憫地摸摸柯的臉說:你是不懂的,你還太嫩。不過也不光是你,城里人都不中用,有氣嘸力的。不曉得他們怎么把小囡弄出來的。弄出來也全是白料料的,只會嚼谷。看那三個插青,枉空男人,一擔(dān)谷也挑勿動。不過阿興又很公正地評價自己也是“鄉(xiāng)下人屙屎頭上硬”:到底嘸沒營養(yǎng),力道是大的,但不過生活太重,一夜天也頂多來一次。人呵……阿興由此嘆曰:人這種東西真嘸沒意思,日腳過得還不如豬好。一日到夜做煞,風(fēng)里來雨里去,吃勿好困勿好。嘸沒女人想女人,有了女人又弄勿動。你看看那兩只豬胚,吃吃困困多適意,弄起來還有人服侍……阿興的怪論柯并不以為然,忍不住便道:看你說的,人跟豬到底不一樣的。一樣,一樣!阿興激動地說:一樣要吃五谷雜糧,一樣要雌雄配對才能傳宗接代,有啥不一樣?要么弄起來有點不一樣,畜牲一年發(fā)一次騷勁,人那娘的一年到頭想做那個事體。弄起來也是花頭勁十足,有72種變化哪——阿興鬼伶伶地四下看看,竟從谷草堆上拖下幾小捆稻草,往地上一鋪,身子隨即趴上去,擺出一個令柯臊得不敢看的姿勢:看你太少見識,我來教教你吧。
柯面紅耳赤地笑著,一語不發(fā)。阿興更加入戲了,他爬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屑繼續(xù)比劃:有點噱頭的人是不可能吃炒冷飯的。老鬼的人天天變來變?nèi)ィ鞣N姿勢是花樣勁十足的。比方這個,叫騎馬射箭,頂不好來的。我試過一趟,老遠(yuǎn)對得蠻準(zhǔn),沖到伊跟前,一記撞歪,痛得我唉,老鬼三也險乎別斷……
柯笑得直不起腰來。這時阿興家那只吃慣他屎的大黃狗阿黃,遠(yuǎn)遠(yuǎn)地出現(xiàn)了,專心致志地在村屋前的臭水溝旁嗅來嗅去。阿黃,過來!興致正濃的阿興一聲吆喝,阿黃大概以為又有屎吃了,飛快地奔過來。但到跟前嗅了嗅,什么也沒有,頗有些失望地掉頭想走,卻又被阿興喚住。立好!阿黃站住了,仰臉看看阿興,只見阿興伸出只腳,用腳背在它肚子下摩撫了幾下,阿黃眼中立刻閃出一種渴望,十分配合地分開兩條后腿,并且微曲作弓步狀,一動不動地垂下頭去,似有期待。曉得伊要啥吧?阿興詭秘地問柯,說著老練地叉開雙腿,騎跨在阿黃背上,右手探到它腹下,疾速地動作開來——柯霎時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可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阿黃的背已經(jīng)痙孿地弓成了橋形,兩條后腿也急速蹬動著配合,不一會,就有一長條白色的黏液從其下腹噴涌而出。適意呵,適意呵……阿興仿佛自己在射著什么似的陶醉著。柯做夢也沒想到一條公狗居然也會有這種現(xiàn)象發(fā)生,他裝傻地問阿興:它這是怎么啦?撒尿嗎?阿興大為詫異地瞪了柯一眼:嗯?你連這個也不懂?總不見得你到現(xiàn)在還不曾打過手銃吧?柯并不知道打手銃是什么意思,但從阿興神色中明白不會是好事,便搖頭否認(rèn)。阿興懷疑地瞪了柯一會:那么起碼夜里總要畫畫地圖吧(遺精)?柯又搖頭,并把話岔開去:阿黃到底是一只狗呀,你這么弄它,對它總不大好吧?阿興卻大不以為然:有啥勿好?村上尋不到幾只雌狗,有的話不發(fā)情阿黃也拿伊嘸辦法。你想想看,伊也是個大小伙子啦,要不要難過死?我這樣幫伊,伊要會講話,謝我也來不及。
柯心里閃過深藏的疑問,借機(jī)試探道:你這樣做不怕會傷它身體嗎?
畜牲,傷啥個傷?阿興說著朝阿黃屁股上踢了一腳,猶在他腳邊嗅來嗅去的阿黃一聲哀叫,嗖地竄出去老遠(yuǎn)。阿興哈哈大笑:看看,看看,奔得多快!這種畜牲,搞上一次,頂多吃泡屎就補(bǔ)轉(zhuǎn)來了。人嘛,比畜牲要嬌氣點,主要是男人家做生活太重。不過,也頂多吃塊老壯肉就補(bǔ)轉(zhuǎn)來了。不過鄉(xiāng)下人不是吃肉的命,所以我做過這種事體就吃只水蒲蛋,身體一樣嘸啥啥。柯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兒子小三子背地對柯埋怨過阿興,說他一年也難得準(zhǔn)許家里人吃頓干飯,自己卻三天兩頭就吃個水蒲蛋。這么說,這其貌不揚的糟老頭,三天兩頭在做那種事?
柯想起阿興那陰森森而充滿霉味的家。大概因為阿興老婆身體不好,他家也太窮的緣故,阿興的家可說是村中最破爛的了。房子因年久失修已歪歪倒倒,而那縫滿補(bǔ)丁的舊蚊帳和破爛的被褥里,那終年蓬頭垢面、滿臉皺紋的老婆(在柯眼里她完全就是個行將就木的鄉(xiāng)下老太),居然也還在和阿興不停地做著這種事情,實在令柯無法想象,也令他對那種事的興味大為降低。不過,他從阿興的話里,更多地得到的是一份對他而言尤為重要的寬慰。既然阿興三天兩頭都在做那種事,看上去身體卻還是好好的;既然阿黃也三天兩頭被阿興弄出那么些精液來,跑起來還那么歡歡的;自己偶然出點那東西,對身體無疑也沒什么影響了。
當(dāng)然,記住要吃個荷包蛋什么的。
晚稻插完秧時,隊里有了一個短暫的空暇。一天大早,阿興扛著根單槳來吆喝柯。說是有事上公社,帶他去開開眼。柯還沒去過公社所在地的小鎮(zhèn),便高高興興地去了。那時還不通公路,上公社都是走路。隊里有條尖尖的橄欖型小劃子,其作用就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干部的小轎車。一般也只有阿興有權(quán)使用。其實也不輕松到哪去,二十來里水路吶。但看得出阿興還是很得意于他的這一權(quán)力象征,那把桐油抹得油亮的單槳總是被他藏在自己家中。而他劃船的技藝也的確很高,一把長槳在他手里輕巧靈動,小劃子飛箭般筆直地向前滑去。這天,阿興的興頭也很高,一路上有說有笑,還興致勃勃地向柯表演了好幾種劃船技藝。這也是柯很感興趣的一件事。他跟阿興學(xué)了好一會劃槳,直到累了才停下來,靜靜地欣賞小河兩岸的晨景。鄉(xiāng)野的秋晨實在是極美的。乳白的霧氣仿佛都是從水里冒出來的,源源地從低凹的河面浮向四野。岸坡上的草葉都碧綠欲滴。望著那剛剛躍起、猶與地平線若粘若離的朝陽,鮮艷而浪漫。柯瞇起雙眼端詳許久,在船的晃動中,恍然覺得自己正飄飄浮升,心里感動得要哭。他不禁閉起眼睛,若夢若醒……突然,小舟發(fā)生一個大幅度的偏轉(zhuǎn),阿興神秘兮兮地向他做了個古怪的手勢,飛快地將小舟劃入一個細(xì)長的叉灣。阿興隱在岸邊,用槳搭住小樹叢,返身向斜后方對面的岸坡上專注地觀察了好久,小聲地對柯說:不要響,千萬不要響……柯以為出了什么大不妙的事情,緊張地看去,卻什么也沒看到。正想問,阿興卻眼望著遠(yuǎn)處,嘴里含含糊糊地嘀咕開來:要觸霉頭了,要觸霉頭了……話雖這么說,雙眼卻仍死死地盯著河對岸,身子也呈現(xiàn)一種僵硬的前傾姿態(tài)。哦!柯很快也恍然大悟,同時他也傻了眼:不知哪個村開早工做完活的一大群人,清一色的婦女,至少有三四十個,老的老,少的少,三三兩兩從田間下到河邊來洗身上的泥污。天還熱,全是女人,又沒見到外人,一個個都裸出了上身。不少人干脆又扯下泥跡斑斑的褲頭在水里搓一把,并用它擦洗身子。大多數(shù)人還在河坡上撒一泡尿,陽光下,滿眼是白花花晃耀著的屁股……
觸霉頭,實在觸霉頭!阿興幾乎是不停口地在哼哼著,間或還呸呸地往河里吐幾口唾沫,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得更兇了。柯則幾乎失去了一切別的感知力,只覺得血液呼呼地在全身狂竄。越升越高的太陽本來就已曬得他頭皮發(fā)燙,此刻更覺渾身癢癢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滋汗。阿興在,他倒并不覺得多難為情。只是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那刺激再加阿興那咒語般的嘀咕,都令他有一種突如其來、以至不知所措的緊張,和狂烈得令他隱隱害怕的騷動不安。以至襠里的那個東西也蓬蓬勃勃地頂緊了短褲……柯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那種既令他興奮又令他畏懼的噴薄而出的感覺,又一浪緊一浪地向心頭襲來——我們走吧。柯喑啞地哼了一聲,同時扭過身去,一手緊緊捂住下身……你作啥?這有啥好怕的?阿興大惑不解地扭轉(zhuǎn)腦袋,一把扳轉(zhuǎn)柯的身體,哦了一聲,伸手就到他襠里探了一把,頓時怪笑起來:個小赤佬,到底沒見過世面,這點點名堂就跑馬啦!與此同時,對岸發(fā)出一片噓叫,淹沒了阿興的笑聲——那些光身子女人看見了他們。有的慌忙把身子縮進(jìn)水里,有的忙不迭地套上衣褲或掉頭向田里躲去,更有好些人不但不跑,也不忙穿衣服,反而挺直身子尖聲叫罵。同時有大團(tuán)的泥巴、土坷垃下雹般向他們飛來。阿興反而格外興奮起來,他索性拿槳一點,將小船從叉灣里劃出來,同時站直身子,揮舞起長槳,武士般撥擋著飛來之物,嘴里不干不凈地嬉罵、撩逗著對方,鬧得小舟紙船般亂晃。直到一大團(tuán)沾著草根的濕泥團(tuán)啪地命中阿興腦門,糊得他睜不開眼睛,他才無心戀戰(zhàn),將船頭一撥,落荒而逃。逃出險區(qū)后,阿興撩水洗了洗臉,小船又悠悠地向前滑行。阿興才想起什么似的問柯:剛才真的跑馬了?哈哈,可惜呵,伲(兒)子沒看見娘,掉在爺?shù)难澮d里。快了快了,要在鄉(xiāng)下,頂多再歇兩年就好討娘子嘍。柯的心蹦了一下,那個在心頭盤了好久的疑慮終于奪口而出:我想問你個問題,跑馬……和那個是一樣的嗎?不會傷人嗎?當(dāng)然一樣啦!連女人的皮都沒碰到,傷個鬼啊?
哦!柯的心胸颯然一暢,久已堵在他心頭的巨石轟然一聲,徹底墜入谷底!
從此柯在這方面再有什么困惑、疑慮,往往會想到阿興。只要輕輕一套,總能從他那兒得到某種答案,盡管答案未必正確,但對當(dāng)時的柯,多少起到了某種心理支持的效應(yīng)。事實上,根本不用柯套,阿興在這方面的好為人師已夠他受用的了。但是,有一利必有一弊。從總體上看,完全聽信阿興的理論,也有不少吃虧之處的。實際地說,阿興也是個十足的性盲。比如在河邊阿興不停嘟噥的“觸霉頭”,就是基于這一帶的一種迷信說法,即在大白天看見女人下身是要倒霉的。當(dāng)然,化解的辦法也很簡單,吐唾沫就能驅(qū)走晦氣。類似的禁忌后來阿興還向柯灌輸了不少:和女人同房絕不能在白天,晚上也不能點燈;女人的內(nèi)褲因陰氣太重而不能晾曬在外面,否則男人從下面穿過會觸一世霉頭;野外的石頭絕不可亂坐,因為那如果是行經(jīng)女人坐過的,男人坐上去就會得楊梅瘡。當(dāng)然像柯這樣的童男子可以無虞,因為他陽盛……對女人的無端歧侮,當(dāng)然是源自遠(yuǎn)古的禁忌。對男人的性尊崇,則柯也想不清它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但不管怎么樣,鄉(xiāng)間性學(xué)大師阿興,依然以學(xué)者的口吻不止一次充滿神往地對柯宣稱:只有獨吃一只雞,沒有獨戳一個人。在他看來,男人占有女人不僅具有生殖需要和欲念滿足、占有的意義,它切切乎關(guān)系到一個男人的壽命和榮華富貴。阿興以古代帝王和現(xiàn)代財主為例來論證他的理論。可是當(dāng)柯指出,帝王之所以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乃是因為他們首先是帝王,而不是有了這些才佑使他們成為帝王。阿興又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們所以有此艷福,一定是前世里積下的陰功。總之,對女人的極度輕蔑又極度渴欲,矛盾地統(tǒng)一在阿興的意識里。典型的例證就是在河邊阿興一方面唯恐觸霉頭,一方面卻又惡狠狠地盯著女人的裸體,并以大吐唾沫來安慰自己。
一般而言,柯由于那時已逐漸有了自己的頭腦,與阿興的相處還是得大于失的。最具體的收益是:如同一切植物要在秋天結(jié)果一樣,那一年的秋未,柯在阿興的作用下收獲了自己的初戀。之所以提到阿興的作用,不僅因為阿興的確是對柯有所幫助的,還在于,柯那時就已朦朦朧朧感覺到,阿興至少在潛意識里,似乎有一種通過他,而間接獲得某種自己不可能獲得的滿足的愿望在。
現(xiàn)在該說到肖的妹妹了,她名叫肖瑤。
晚稻即將開鐮,肖病后虛弱,叫妹妹來住一陣,幫燒個飯什么的。姐姐從肖屋里搬回自己屋里,又不肯讓柯和那幾個男知青多在一起,于是柯就在小灶屋里搭就的竹榻上睡覺。這也正中柯的意。他一見肖的妹妹,心靈就莫名喜悅地唱起歌來,能和她多在一起自然開心。肖瑤給柯的頭一個印象也真是塊美玉。雖然細(xì)看她并不算多么漂亮,但頗標(biāo)致;從沒出過遠(yuǎn)門的她,身上學(xué)生味也很濃,充滿青春氣息并有種淡樸的美,讓人看著舒服。美中不足的是肖瑤的臉型圓了些,但那副長睫毛看人時撲閃撲閃很撩人,唇邊一顆芝麻大的黑痣笑時隨微微上翹的嘴角輕輕跳動,也特別令柯動心。她和柯同歲,身材有像她姐姐,但不如她胖,長長圓圓的,很性感。初見面時,兩人都愣了一下。肖瑤沖柯一笑,好幾天沒怎么和他說話。柯也怯起來,見了她眼色就往一邊閃。實際上只要她在的場合,柯不論在干什么,眼角的余光里總罩著她的倩影。平時柯不燒早飯,因為他起不來。肖瑤來到第二天他卻早早醒了。于是點火燒灶,待姐姐起來,他已燒開了一大鍋粥。他明知道隔夜肖已和姐姐議好,以后兩家各做各的飯,因為肖瑤來了。但柯裝不知道。姐姐便和肖說還是一起做飯吧,肖便不再反對。柯暗自歡喜。第二天開始肖和姐姐都要下地雙搶了。姐姐關(guān)照柯好好幫著肖瑤一些,多讓著她點。肖則叮囑妹妹手腳勤利些,不要樣樣靠柯,不要一個人外出。兩人都應(yīng)得好好的,兩個姐姐走后卻各躲各的屋里,誰也不和誰說話。柯當(dāng)然很想,可讓他主動卻不敢。他悄悄走出屋子,想從窗子里看看肖瑤在干啥,可窗子虛掩著,玻璃上涂了白漆,看不見里面,柯也不敢走近去看。失望地打算回屋時,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也許肖瑤此時正在窗口站著呢?他立即掉過臉去并打消了回屋的念頭。他的想象又展開了翅膀,覺得肖瑤在窗隙中注視著自己。他渾身輕快,豪情滿懷。他叉起腰,如電影上壯士般凝望著蒼茫的遠(yuǎn)方,作深思狀;他揀起石頭,使出吃奶的氣力,一次又一次地扔向遠(yuǎn)處的池塘,自覺動作很瀟灑;他如運動員摸高般一次次縱身騰躍,去摘取大楊樹的葉梢,每跳一下就優(yōu)雅地捋一下頭發(fā),感覺良好。可是當(dāng)他又一次躍起時,忽然發(fā)現(xiàn)屋頂煙囪里正在冒煙。他失望而又吃驚。進(jìn)門一看,果然是肖瑤。她根本沒在窗前,卻趁柯不在到灶前學(xué)燒火!灶里倒出來的煙熏得肖瑤緊閉雙眼,頭歪扭著,一手卻握著吹火棍在灶里亂撥弄著,柯忍不住笑出聲來。肖瑤紅著臉站起來,捂著嘴一頓嗆咳。柯暗自得意有了個顯身手的機(jī)會,他拾起吹火棍,幾下一吹,火苗呼呼舔著灶門壁,映紅了柯的臉。這時第六感告訴他,肖瑤正在一邊端詳他。他便不抬頭,全神貫注得緊。沒想到肖瑤會俯身來看灶膛,十分開心地看著跳動的火苗說:你真行,這灶火真好玩。是的。柯訥訥地不知答什么好。心里喜悅又慌亂。因為肖瑤沒注意自己的發(fā)梢正一抖一抖地拂著柯的肩和面龐。肖瑤的頭發(fā)一開始就很吸引柯。她留著那時多見的馬尾巴長發(fā),頭發(fā)齊肩,根部扎著塊白手絹;散亂的發(fā)絲拂在臉上特別撩心。如今女性的發(fā)型已是千姿百態(tài),但見到馬尾巴柯仍忍不住多看幾眼。
后來柯讓肖瑤再來試試,自己也有了個蹲在一邊細(xì)細(xì)品味肖瑤的良機(jī)。
被火苗染紅的肖瑤的臉果然是別具風(fēng)韻,鼻尖和額頭的細(xì)密汗珠凝脂樣富有光澤。她那專注的神態(tài)也雕塑般令柯入迷。意想不到的是,由于天熱,柯有了一份特殊的享受:肖瑤穿著一件戰(zhàn)士穿的草綠色圓領(lǐng)汗衫,緊緊繃在身上。起先柯注意到肖瑤襟前后背的汗跡勾出的意味深長的輪廓,隨即又發(fā)現(xiàn)肖瑤每一次俯身時,從她的頸項下面望去,便可清楚地捕捉到那兩團(tuán)微微顫動的乳峰;只要柯膽大一點,他的眼睛距那一片雪白便不到半尺。柯的確這么辦了,因為這實在很容易。他假裝幫肖瑤拔一下火什么的,臉就幾乎貼到了肖瑤的胸前。好幾次柯都強(qiáng)烈地想把臉蹭上去!但事實是他由于害怕蹭著而反而離得更遠(yuǎn)一些。當(dāng)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說話的聲音在發(fā)顫時,他一下子站起來,假作去灶前看水是否開而離開了灶前。因為他突然想到:既然剛才肖瑤一直在偷偷審視自己,難道她現(xiàn)在不可能也在留意自己嗎?他幾乎確信了這種可能,好一陣手足無措地待在鍋前不敢回到灶前去。誰知肖瑤也很快離開了灶膛,說太熱了我不想燒了,絞了塊毛巾就回自己屋去了。柯更狐疑了,鬧不清她是否生自己氣了。以至本已有了個良好開端的這一天又變得別別扭扭的。柯越想顯得若無其事就越不自然,一見到肖瑤就躲躲閃閃地不敢正視她,尤其不敢向她的胸部瞟一眼。
想象和現(xiàn)實就是這么不諧調(diào)。一連幾天都在一種不冷不熱的狀態(tài)中流走。明明只有兩個人在家,兩個人除了燒兩頓簡單不過的飯之外都無所事事,盡可好好交流交流,發(fā)展友誼,卻總被什么莫名其妙的東西妨礙了。當(dāng)然這只是柯的想法。而肖瑤似乎并無這種遺憾。一天,姐姐說割稻的田塊逐漸離家遠(yuǎn)了,讓柯中午給她和肖把飯送到地頭上去。柯送飯回來后,見肖瑤并沒有因此而一個人先吃飯,心頭不覺一暖,便大膽邁進(jìn)肖瑤屋里叫她出來吃午飯。只見肖瑤斜倚在床頭看書,手邊一堆瓜子殼,優(yōu)哉悠游地晃著一條白花花的腿,看見柯也是一臉如夢方醒的樣子。柯說該吃飯了。她看看桌上的小鬧鐘:哎喲都12點多啦,我怎么一點都不覺得餓呀?要不你先吃吧,我餓了再說。柯悻悻地退出來,心里不禁酸酸的,覺得自己真是自作多情了。他在自己屋里的時候,可完全不是這樣的呵。別說沒心思看什么書了,無論是躺著還是坐著,滿腦袋轉(zhuǎn)著的幾乎都是肖瑤。聽到外面有什么響動,立刻會伏到門縫里去看個究竟……每天夜里,他都會呆望著窗外的殘月,腦子里一刻不停地幻想出無數(shù)種次日他和肖瑤如何接近的場面、對話。想象中的他對答如流,瀟灑自如。而想象中的肖瑤比現(xiàn)實更嬌媚無力,柔情萬種。她總是小鳥依人般癡癡地傾聽著他神采飛揚的連珠妙語。而她怎么問,自己怎么答,一段段精彩的對白,可以像現(xiàn)在的連續(xù)劇一樣在柯心中長時間地演繹下去。柯自信自己講故事的才能,他真希望自己能有機(jī)會每天給肖瑤講一個自編的小故事,直到永遠(yuǎn)。他還想象過許多悲壯的場景,如他們外出遇險,而他怎樣一聲大喝擊退惡人,將瑟瑟發(fā)抖的肖瑤攬在懷中,等等,遺憾的是,無論他想象得如何周全,一旦面對肖瑤,他便訥訥地說不溜順話了。
是阿興幫他們掃清了生疏、羞懼的路障。因為大忙了,阿興身先士卒,和社員一起在地頭吃飯,喝大麥茶,好幾天沒回來喝他的花茶末子了。但阿興偶然有什么事回村來,卻總要彎到姐姐家來,和柯說上幾句什么,順便向他眨眨眼睛,大拇指向隔壁甩甩:哪能(怎么樣)?明明已習(xí)慣了阿興這一套的柯,卻照例會像頭一次問他那樣,臉?biāo)⒌貪q得通紅:什么哪能?哎呀!阿興亦照例會嘖嘖地嘲笑柯:你不要裝憨了!這樣登樣的小娘囡,屋里又嘸別人,哪能老是一個坐東,一個朝西的?進(jìn)去呀!講話講話,講講就“話”(花)上了嘛!其實,別看阿興教唆起柯來頭頭是道,真碰上肖瑤他比柯還拘謹(jǐn)。有一回他正口沫飛飛地對柯說,只要你來兩包大鐵橋(煙),我保證說得伊笑瞇瞇跟你到公社白相去!恰好肖瑤端個盆從屋里出來,阿興一看見她,兩只手突然絞到了一起:嘿嘿……
阿興隊長你好。倒是肖瑤大大方方?jīng)_他點點頭,就向河邊去了。阿興怔忡地歪著頭,眼睛久久地斜著肖瑤的背影。那天肖瑤沒穿長裙,而是一條緊繃在腿上的藍(lán)白花洋布睡褲,那臀部圓圓的,兩條腿長而秀美,柯也看得直發(fā)愣。等到她消失在河岸邊后,阿興才沉沉地嘆了口氣,什么也沒再說,掉頭走了。
不過阿興畢竟是阿興,他要幫柯的話,還是自有他的辦法的。當(dāng)然,他也不完全為了促成柯的好夢,也是為了還自己欠下的情。肖瑤來的時候帶了些東西,作為隊長,阿興收到兩條云片糕和一斤白砂糖。這是厚禮了,尤其是那斤城里要憑票買的白糖。阿興無以為報,那天便帶著小三子來招呼柯,叫他向知青吳借副釣竿,趁人都在遠(yuǎn)地里時,去隊里魚塘釣半天魚。條件是釣到的一半要歸肖。叫伊妹子一道去,阿興賊兮兮地笑著說:小娘兒越看越雪嫩,掐得出水哩。柯自然高興,為肖瑤釣魚,一條不要也來勁。只是如果肖瑤不想去的話,自己離開她就太乏味了。于是他說:要是她不喜歡釣魚呢?阿興卻拍胸脯,叫他只管借釣竿去。果然,等柯借回釣竿時,肖瑤已提著個木桶、頭戴頂白細(xì)布大沿太陽帽,笑瞇瞇地在門口等他了,手里還為他帶了頂草帽。那一瞬間,柯真覺得自己要飛起來了。后來柯才知道,阿興也沒敢進(jìn)肖瑤屋里去,而是叫小三子去叫。而小三子某些方面的確比他老子強(qiáng),毫不自卑就進(jìn)去且不費吹灰之力就把肖瑤叫了出來。
其實再想想,肖瑤又何嘗不巴著去玩玩呢?
虧阿興想得出這個點子。那天真是個美妙的日子。雖然對柯來說,釣翁之意不在魚,但有魚的話,畢竟是皆大歡喜的好事情。而柯對釣魚雖然不算老練,到底還是有些能耐的。小學(xué)時,他在顧永林指導(dǎo)下,在他們村里的灌溉渠里釣起過巴掌大的小鯽瓜和昴剌之類。現(xiàn)在,他還是第一次有機(jī)會上魚塘釣魚,自然也很想在肖瑤面前露上一手。遺憾的是,隊里的魚塘夏收時剛起過塘,柯又沒想到帶點窩子什么的,因此在大太陽下苦苦地站了個把小時后,水桶里還只有一條巴掌長的小鯽魚和一只銅板大的小螃蟹。柯大為狼狽,尤其是看到興致勃勃緊挨他站著觀戰(zhàn)的肖瑤已躲到小樹蔭下,皺著眉頭拿漂亮的白布帽一個勁扇著汗涔涔的臉時。又虧了有小三子。起先,柯對小三子也跟他們一起來,還有那么點不高興。誰知這個十二歲的小子卻十分機(jī)靈,進(jìn)展不利氣氛沉悶時,幸虧他在中間說這說那的,多少活躍了氣氛。而且,他還從小河溝里摸出幾只螃蟹,摘來一些野菱角,讓情緒不佳的肖瑤漸漸露出了笑臉。后來小三子看看柯的成績實在難以提高了,眼珠子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果斷地拉拉柯的胳膊說要換個塘釣去。柯起先還不相信會有比魚塘更好的地方,可小三子提起桶就走,柯和肖瑤只好跟了去。后來才知道,小三子居然把他們帶到了鄰隊的魚塘邊。幸虧那陣子人都在遠(yuǎn)地里收稻子,否則柯挨一頓臭打的可能都有。然而這確是個好地方。因為他們的塘還沒起過,而且,養(yǎng)的清一色是準(zhǔn)備過年才起塘分給社員的混子魚!小三子很聰明,他沒告訴柯這是魚塘,只是叫柯和肖瑤盡可能下到塘邊上,并且蹲著釣以減少被人注意的可能。當(dāng)一條小混子猛烈蹦跳著被柯甩上岸時,他才意識到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但此時,他已沒有離開那兒的力氣了。于是,柯有了一次空前絕后的體驗。從把魚鉤放下去到提起一條尺把長的小草魚來,整個過程不超過5分鐘!每一次起釣,都伴隨著令他陶醉的肖瑤對他的歡呼、贊揚!若不是唯一的魚線被一條過大的混子拽斷,他們的成果還不知會如何豐富。然而,那天柯最大的收獲豈在于那十幾條尺把長的草魚?實際上魚在柯心目中始終沒有太大的魅力。釣魚的整個過程才是重要的。那簡直是一首妙不可言的敘事詩;一曲輕靈柔曼的小夜曲。那么大的魚兒上鉤后強(qiáng)力掙扎形成的絕妙手感令柯心花怒放;肖瑤也為那一條條貪婪而毫無經(jīng)驗的魚的連連上鉤而興奮得一掃頹態(tài),變得性情畢現(xiàn),笑語不斷。為了抓一條脫鉤滑入草叢的魚,她整個人撲倒在地,弄得一身的泥污卻和柯相視開懷,那神采、那閃爍而迷人的眼波,呵,真是美不勝收!
那天的晚餐對柯而言也是一頓無與倫比的盛宴。桌上除了青菜,還有令兩個姐姐歡呼不已的紅燒魚,而這魚都是柯親手釣上來,又在旁邊指導(dǎo)肖瑤如何剖殺、如何烹煮的情況下端上桌的。這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肖瑤繪形繪色描述釣魚的妙趣,而其中又充滿著那么多對柯釣技的褒揚,和對柯自己都忘了什么時候說的精言妙語之欣賞!兩個姐姐吃得開心,聽得更是開懷大笑。柯則努力作不在乎狀,英雄般微笑,間或不以為然地?fù)u搖頭,其實心中已如碗里的粥,飛飛燙!
當(dāng)晚,柯又顯示了他的機(jī)智。趁著天黑,他去到阿興家,將4條小混子倒進(jìn)阿興家的水缸。阿興吃了一驚:起過塘了,還有這么大的魚?柯沒防著這一著,支支吾吾一時語塞。小三子在邊上插話道:你沒有看見伊的本事,大得來!
阿興哼了一聲,低下頭去數(shù)水缸里的魚,又沙拉沙拉摩撫了好一會毛胡子,回過頭來換了副笑臉,還摸了摸柯的頭:小赤佬,看不出你,越來越精了。
出來時,阿興從門后取出他那只專用小舟的槳遞給柯說:呶,這幾天農(nóng)忙,我不用船。你帶小細(xì)娘四面蕩蕩去,看你本事了,依我看比城里蕩馬路有趣。
真是好主意!何止比蕩馬路有趣?那完全是柯的又一席精神盛筵!
讓我們蕩起雙槳,
小船兒推開波浪。
水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
四面聳立著綠樹紅墻……
歌曲畢竟是歌曲,現(xiàn)實中沒有白塔,沒有紅墻,但有的卻是白塔紅墻無可比擬的詩情畫意。夕陽在前,河水盡染;小風(fēng)在后,舟輕似箭;肖瑤的歡歌笑語則成了柯的引擎,他左右開弓,嫻熟而輕捷地操動雙槳。不僅小船,一切簡直都按照柯的設(shè)想在運行。之所以選擇傍晚帶肖瑤出來劃船玩,也是柯的詭計之一。此時不只天氣清涼,人漸稀少,兩個姐姐都還沒有收工回來,因此避免了啰唆等阻礙。更主要的是,柯設(shè)計的航程終點是距村子十來里的雞公湖,這段水路單程到達(dá)天也該黑了。那么,月夜麗人,泛舟湖上,該是什么樣的一種情趣呢?柯為此妙想興奮了一夜。當(dāng)然,對肖瑤他不會直說,只一個好玩的理由已足夠了。
此時柯又由衷地感謝阿興,是他教會了他劃船。柯為此又贏得肖瑤多少欽佩的夸贊呵。不僅如此,月下泛舟這一種新鮮的游戲令肖瑤如此開心,以至一定要學(xué)會劃船,結(jié)果是東一板,西一槳地,弄得小船滴溜溜打轉(zhuǎn),兩人都濺了一身水。局外人也許對此感覺乏味。但對這一對初嘗人生百味的少男少女卻實在是妙不可言。過程是簡單的,但那槳板的傳遞造成的手與手的輕微接觸,那小舟的晃蕩造成的身體的微妙蹭摩,那因此引發(fā)的前仰后合、嘻嘻哈哈,卻一次次地觸發(fā)著兩顆年輕的心的靈性的火花,乃至放電!除此之外,他們的交談也因此而越趨自如、融洽。話題當(dāng)然也不外是學(xué)校、家庭、現(xiàn)狀,幾乎不涉及任何兩性有關(guān)的敏感點,更談不上愛字。甚至也絕不涉及對對方的半點正面評價。但他們卻也是那樣的津津有味!是一種默契的結(jié)果嗎?兩頰發(fā)燒,熱血沸騰,言辭戰(zhàn)栗,魂舞翩翩,只恨時間如箭!柯的心頭至今仍留著那一種異樣而溫馨的絕妙感覺。成人后乃至成婚后柯品嘗了人生的一切滋味,包括疾風(fēng)暴雨式的兩性關(guān)系,幾乎全不免事后的倦怠與惆悵,那時卻何曾有半分厭倦!而且絕無非分的淫欲或故意的調(diào)情與挑逗。心靈已盛不下肉欲,情感絲毫不需要更多的滿足。那一陣柯純潔如肖瑤,任何非分的欲念都會被自己視為褻瀆。柯沒有問過肖瑤,此后也不可能再問,因而他不能斷言肖瑤是否也有與自己類似的感受,但他可以肯定肖瑤也將永久記得那段短暫的航程——不僅因為那段航程最后竟是以悲劇告終的。
那實在是一個悲慘而殘忍的打擊。一切都發(fā)生得那么突然而意外。至今回想起來柯仍不禁為之扼腕。
雞公湖其實算不得湖,只是一片遠(yuǎn)看有點兒像雞形的大水澤。不過對于很少見到這么開闊的水面的肖瑤來說,也已夠她驚喜的了。這么大的湖呵!肖瑤贊嘆著:水深嗎?當(dāng)然深啦。柯的英雄欲又蹦了出來:不過也不過如此。天熱的時候,我經(jīng)常和小三子他們在這里游泳、摸蚌;一個猛子扎下去,一路向前,摸到泥底中露出一條硬背的河蚌時,一撈就出來了。遇到太大的呢,就用腳踩松周圍的淤泥,然后浮上來,換口氣再潛下去,手插進(jìn)泥里,使勁一摳就出來了。真好玩。肖瑤神往地說:你說的河蚌就是那種可以燒湯吃的河蚌嗎?當(dāng)然,如果有點咸肉,或者竹筍一起煨湯的話,那滋味還要好幾倍呀。柯說著,人已站起來:我這就摸幾個給你看。他脫汗衫時肖瑤似乎出于某種直覺,有點遲疑地伸了下手,想阻止他。但柯扔過來的汗衫擋住了她。噗通一聲,悲劇就這么莫名其妙地發(fā)生了。
柯萬萬沒料到,他那一跳所產(chǎn)生的后沖力竟能把小舟掀翻,就在他入水的瞬間,肖瑤也同時被翻進(jìn)湖中,小舟又被肖瑤的體重壓成了底朝天。幸虧柯隱約聽見肖瑤落水前的嚎叫。他迅即浮出水面,看見了一沉一浮拼命掙扎的肖瑤。柯立即意識到肖瑤不會游泳,渾身霎時軟了。他水性雖好,卻不會救人。當(dāng)他拼命游去并抓住肖瑤的圓領(lǐng)衫時,肖瑤卻反身抱緊了他,兩個人又一起沉入水中。
放開我!當(dāng)他們掙出水面時柯拼命大叫,卻又嗆了一大口水,猛咳中再次沉入水中。當(dāng)他又一次冒出水面時,柯已放棄了掙脫肖瑤拖累的努力,而是竭力踩著水,同時向著倒扣在附近的小船拼盡全力一縱——萬幸的是他抱住了船底。
肖瑤,抓緊我!現(xiàn)在他反而希望肖瑤不要松開他了。可是在背負(fù)著肖瑤的情況下,他無論如何也沒辦法把小舟翻轉(zhuǎn),長滿青苔的尖尖船底,表面又滑又被水吸緊著,柯?lián)潋v了半天只好放棄努力,勉強(qiáng)抱住它喘息了一小會。然而這是至關(guān)緊要的一小會。由于他們落水處距岸不太遠(yuǎn),兩個人求生存的本能使他們都在沒命的撲騰。這股不小的推力使小船向岸邊靠近了幾米;當(dāng)柯終于不支而滑入水中時,他反而狂喜地大叫一聲:抓緊我!我踩著底啦!踉蹌了好幾回,柯終于穩(wěn)穩(wěn)地站直了身子,同時反手將肖瑤緊緊抱在懷里,熱淚奪眶而出!
肖瑤一上岸就跪在地上沒命地狂嘔。柯則渾身虛脫地趴在地上喘息不止。但他心中卻充滿無以形容的歡樂。沒有死,沒有死,我們都沒有死!柯迷亂地顫聲喊著:肖瑤,你看,你看,你快抬頭看看天上,今天天氣多好啊。這么亮的月亮,這么大這么美麗的星星呵!肖瑤雖然已停止了嘔吐,卻依然不睬他,雙手捂臉跪伏在地上,渾身戰(zhàn)栗不已。柯深深地感動了,他明白她還驚魂未定。畢竟,她還是個十來歲的沒見過什么世面、連河蚌是不是長在菜場里都沒搞清的女孩子;她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個,她又不會水,在水里獨自掙扎的時候,靈魂一定已飽嘗了驚恐和絕望……怪我,怪我,都怪我把船弄翻了。柯深感愧疚。
我好怕……肖瑤終于吐出幾個含混不清的字眼: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姐姐了,我一點氣也透不上來,只好喝水,大口地喝水……媽呀,怎么會有這種事呵……
柯輕輕拍撫著肖瑤的背,滿心愧悔地說:對不起,都怪我害了你……我沒有保護(hù)好你。我要是不那么魯莽的話——突然,又一個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肖瑤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你救了我……她怔怔地凝視著他,那目光在星光下閃閃爍爍,百倍地令柯愛憐。柯正想再說什么,肖瑤竟小羊般突然撞進(jìn)他懷中,緊緊抱住他,同時放聲大哭!好一陣,柯渾身僵硬,不知如何是好。盡管彼此都一身透濕,柯仍清楚地感覺到她抖作一團(tuán)的柔弱體形,和胸前那軟軟的兩團(tuán)溫暖。柯也無可抑制地哆嗦開來。同時,一股狂歡從心底升騰上來,他頓覺力大無比,趁勢收攏雙臂,反手摟住了肖瑤。但他沒有吻她,也沒有任何撫摸的欲望。只是臉貼臉、胸對胸、心對心地默默摟緊她,怕她飛了似地?fù)Ьo她,恨不得揉碎了似的摟緊她。她沒有反抗,也沒有進(jìn)一步的舉動。
四野一片蛙鼓,間雜著草叢中小蟲的低吟,再無一點人跡,反令人感覺靜極。
柯異樣地亢奮起來。可是當(dāng)他試圖撩開她的襯衫時,手卻被肖瑤一下子打開了。柯大為窘迫:我并不想……我只是……只是有點好奇。可是肖瑤并沒有生氣。她坐起身來,嬌喘吁吁卻含情脈脈地看了他好一會,突然羞澀地吐出句令柯一時摸不著頭腦的話來:你要答應(yīng)我——不許碰。柯正覺迷惑,忽見肖瑤將濕漉漉地貼緊身上的襯衫下擺撩起來,順勢蒙住自己的臉——柯霎時呆若木雞。一對雪白而豐美、顫巍巍而羞答答的乳房,無限誘人地呈現(xiàn)在銀晃晃的月光下……
雞公湖在星光里無聲無息。一鱗一鱗細(xì)碎的亮漪把那葉底兒朝天的小舟推向湖心,遠(yuǎn)遠(yuǎn)看去,如一片若隱若現(xiàn)的瓜皮。船槳則早已不知去向……
就在兩人相擁相抱、跌跌撞撞摸回家的路上,他們碰上了搜尋來的阿興等村上人和兩個大呼小叫的姐姐。一見這么些人,肖瑤又害怕又委屈地爆發(fā)了一場慟哭。兩個姐姐則突逢戰(zhàn)爭般喧囂起來。最令柯沮喪的是肖那尖銳質(zhì)疑的目光。同時,她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緊緊攬住妹妹,上上下下地摸個不停,似乎肖瑤會少了塊肉似的!這一幕頓時令柯又一次回到以前那個羞恥的境地。但那一回,肖的目光和今天有多么大的不同呵!姐姐的心理無疑是和肖雷同的。或許正因為如此,她急于表什么態(tài)似的,一把揪緊柯的膀子,也不管旁邊都有些什么人,厲聲質(zhì)問:老實告訴我,你……為什么誰也不說,居然在晚上把她帶到雞公湖去?我喜歡她,我就要帶!柯在肚里憤憤地還嘴,卻一點也不敢表露出來。如果讓她們知道自己有這個心思,恐怕比兩個人落水還讓她們恐慌呢。他喃喃地回避著要害問題:我們不是好好的嗎?急什么急?還好好的呢,瞧你們倆這一身泥一身水的,還有這么多草屑子——天哪,你們是落水了吧?肖呵,我說的吧,他們果然是翻船了!肖也激動地喊起來:太可怕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叫我們兩個姐姐怎么向爸媽交代?柯張口結(jié)舌,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而肖瑤則不知怎么哭得更響了。唯有阿興——這也是柯至今感念他的一個重要原因——阿興找到他們就長吁了口氣,一個人蹲在路旁默默地點枝煙不吭氣。見兩個姐姐吵鬧個沒完沒了,終于忍不住撥開村人擠進(jìn)圈中,指著柯和肖瑤身上的泥水吼道:你們哪能回事?還是阿姐呢,夜里這么冷,還不趕快回家給他們換換衣裳?頓時,兩個姐姐如夢方醒,一齊閉住了嘴巴。阿興隨即指指肖瑤,對一個年輕女社員說了聲:駝伊走。自己也往柯身前一蹲,不管柯肯不肯,硬把他背上肩,一邊甩開大步往回走,一邊繼續(xù)說——那也是柯第一次看見阿興用十足的隊長腔調(diào)對兩個姐姐訓(xùn)話:女人家家的,就是不懂事體。人全好好地,吵啥吵?船在雞公湖里又飛不脫,明朝搖只船去不就尋回來了?小囡家家的兩個人,嚇也嚇煞了,還要吵!
吵鬧、挨罵對柯原是意料中事。令他萬分沮喪的是肖瑤從下半夜開始發(fā)高燒,而且一燒六七天。肖唉聲嘆氣地守著她,姐姐也好幾天不敢去上工。柯內(nèi)心萬分焦慮,卻連過去看看肖瑤也不敢。他甚至不敢在兩個姐姐面前大聲說話,更不敢笑,自己也覺得自己是罪魁禍?zhǔn)祝K日里心中如同塞了團(tuán)亂茅草,情緒糟透了。更糟的是,河邊那晚實際上是他和肖瑤最后一個單獨相處的機(jī)會。肖瑤的燒剛退,肖就向阿興請了假,準(zhǔn)備第二天把肖瑤送回城去。這對柯實在又是一個過于嚴(yán)酷的打擊。但他在姐姐面前一聲也沒吭。午后他鼓足勇氣,趁姐姐不在意,毅然闖進(jìn)肖房間里。什么理由也沒有,就想再看上肖瑤一眼,最好是能和她說上幾句話。令他失望的是連肖瑤的面都沒見著。她臉朝墻睡著了。正在整理衣箱的肖驀地回過頭來,看見柯時,一臉的驚訝:柯?出什么事了嗎?哦……肖恍然省悟,指指肖瑤,壓低了聲音:她睡著了。柯狼狽地退了出來。半夜里,肖的小屋里睡著姐妹倆,卻杳無聲息,而姐姐獨睡的小屋里卻鼾聲沉沉。睡在堂屋里的柯竭力不想驚動別人,可是合不上眼的他反而不停地想翻身,竹榻就吱呀吱呀地響個不停。柯索性爬起來,輕輕撥開門栓溜到外面。他屏住氣,在肖的小屋后徒勞地試圖通過窗隙再看上肖瑤一眼,但屋里仍然黑洞洞的,也聽不到一點聲息。
他離開小屋,酸楚地仰望著陰沉的夜空,腦海一片空白。夜空也如他的腦海般空洞無物。陰云遮住了星辰,只有月亮勉強(qiáng)露出一線光亮。縷縷殘云被疾風(fēng)推動,飛快地棄它而去……好一會,柯回過點神來,漫無目的地沿著暗白色的村路,穿過一片沉寂的村子來到河邊。河邊多少有些活氣,零星的蛙鼓聲中,斷續(xù)有小魚躍水的嘩啦聲。柯順著零亂的石階下到河邊,意外發(fā)現(xiàn)被阿興找回來的小船靜靜地拴在柳樹下。他的心突地一顫,那晚的一幕一幕清晰地重映在眼前……
突然,身后有什么輕緩的響動,柯不安地回頭一看,原來是阿黃。它熟識柯,所以一聲不哼走了過來。但是,大約對柯在這么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獨坐河邊感覺詫異吧,它小心謹(jǐn)慎地來到柯身后幾步的地方,停下來,在黑暗中如兩只透明晶體般烏亮的雙眸盯著柯,簌簌地直搖尾巴。阿黃!柯輕輕喚了它一聲。阿黃立即搖頭擺尾地來到柯身邊。柯?lián)崦ⅫS,發(fā)現(xiàn)缺乏營養(yǎng)的阿黃似乎越來越瘦了,背上的毛也脫落了不少,肚腹處稀稀拉拉地禿了好幾塊。他不禁同情地拍拍它腦袋:阿黃呵,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也不睡覺呢?是不是也有什么心事啊?哦,你大概是餓的吧?要不就是你也感到很孤獨吧?阿興說這一帶沒幾條母狗,有也因為不到發(fā)情期而不理你,甚至還要咬你,是不是呢?阿黃不出聲,只一個勁地把身子在他身上蹭來蹭去,并且伸出溫潤的舌頭熱烈地舔著柯的手、臉甚至嘴巴。若是平時,柯是絕對不讓阿黃舔他的,因為他見過它吧唧吧唧舔阿興屎的樣子。但現(xiàn)在不同了,阿黃舔他的時候,柯腦中也閃過一絲不快,但一下就過去了。他知道阿黃是真跟他親,相信它是通人性的,它是在用它的方式安慰自己。柯平時也沒少體貼過阿黃,可以說他們早已是好朋友了。自從看到阿黃吃屎后,柯一直很同情它,經(jīng)常背著姐姐喂它些粥飯或者山芋什么的。現(xiàn)在,看見他孤苦伶仃地坐在黑森森的河邊,阿黃怎能不盡自己所能地安慰他呢?一股酸酸的說不清是什么的感覺在柯胸中洶涌開來。他猛然抱緊阿黃,把臉埋在它溫暖的頸項上,渾身劇烈抽搐著,強(qiáng)抑著情感卻依然流下熱辣辣的淚水……
是一個絕早。霧蒙蒙,風(fēng)也滯滯的。通向河埠的小道兩旁,草葉上綴滿亮晶晶的露珠。肖瑤的臉全蒙在肖的大圍巾里,只露出一對眼睛。那是條很大的紅黑相間的方格子拉毛圍巾。后來,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一想到這條圍巾或看到類似它的圍巾,柯的眼前總會浮現(xiàn)那個凄清的早晨和傷感地裹在這圍巾里的肖瑤。反之,只要一想起肖瑤,眼前首先飄搖的,也是那條鮮艷的圍巾。
肖挽著她在前走。柯和姐姐拎著她們的東西在后面跟著。大家很少說話,路也很短。阿興用隊里的水泥船送她們到公社轉(zhuǎn)汽車回城。昨晚柯在猶豫了好久后,鼓足勇氣向姐姐提出要去送她們。姐姐卻說:算了,她們要起大早,而且又沒有多少東西,我去送送就行了。柯當(dāng)晚無話,但夜里從河邊慟哭一場后,他心情好了些。回到家里后,僅在竹榻上瞇盹了一小會,村上的雞叫過第一遍時,他就又睜開了眼睛。輕手輕腳地?zé)昧艘淮箦佅★垺?墒切s說天太早,還不餓,什么也沒吃就收拾東西和妹妹出了門。她們出門時,柯本來是會碰見她們的,但他自己也說不清是何心情,悄悄躲進(jìn)了姐姐小屋。姐姐幫肖拎一個大包袱,和她們一起出了門。也不知是走得急還是有什么故意,居然也沒招呼柯出來和她們道個別。柯在小窗里偷偷看著他們的背影,淚花又模糊了視線。等她們走出好一段路時,他忍不住悄悄地尾隨了上去。半路上姐姐若有所思地回頭發(fā)現(xiàn)了柯,輕輕搖了搖頭沒出聲。肖姐妹倆在河埠上船的時候,柯匆匆追上來,又一次對姐姐悄聲說,想跟船送她們到鎮(zhèn)上汽車站去。姐姐尖尖地剜了他一眼。他咬了咬嘴唇,再沒說第二句話。阿興把船搖離岸邊的剎那,一直沉默無言地垂著頭的肖瑤,忽然轉(zhuǎn)過身來并扯下了頭上的圍巾,向站在岸邊的柯和姐姐揮手一笑。她的臉色蒼白,虛弱無力。而那眼神里的凄迷和傷感,柯相信自己是讀懂了的。姐姐立刻哽咽出聲來,大聲叮囑肖瑤回家后馬上寫信來,多保重。她還以為柯沒看見肖瑤的招呼,搡著他叫他答應(yīng)。柯卻反而一聲沒吭。無須吭也不能吭,一開口他就會哭出聲來。“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簡直就是對柯彼時心境最真切的寫照。現(xiàn)在唯一的安慰是,他在最后一刻確認(rèn)了肖瑤至此仍無怪罪他的意思。
晚稻脫粒完畢,大忙告終。第一次秋霜也隨著一場寒潮悄然降臨。天要冷了。早晨柯望著門外那茫茫一片銀白嘟噥了一句:我的衣服夠穿吧?姐姐望了他一眼,沉默一會說:我會有辦法的。晚飯后,兩人在昏黃的油燈下淡淡地說了會話,姐姐忽然說:弟弟你想回家嗎?柯一怔,有點猶豫地?fù)u了搖頭。我看你還是回去吧。姐姐口氣很堅決:爸媽上次信上說,他們可以每星期回家一次了,你不如回去吧。廣播上也說要復(fù)課鬧革命,恐怕你們學(xué)校也快正常上課了。不,我不回去,我想永遠(yuǎn)在這里生活下去。柯這話半是真心半是出于對姐姐的不放心。肖一去至今未回,已經(jīng)有傳說她不會回來,要參軍了。相比之下,只剩下自己孤零零一個女知青而又前途渺茫的姐姐,心境可想而知。這時離開她,讓她獨自在這凄涼孤寂的地方苦捱嚴(yán)冬,柯實在不忍心。但柯也確實很想回去一下。他一直想去看看肖瑤。她曾告訴過她家地址并叫他回城時去她家玩。肖瑤和姐姐一去后再無音訊,只有肖剛到家時給姐姐來過一封信,信尾提了一句:肖瑤也叫我向“你們”問好。但柯相信,肖瑤不來信是她怕姐姐看到信,或者,她媽媽管得她緊。肖瑤走后,她的一笑一顰日夜都在柯眼前飄浮——她專注觀望紅紅灶火的眼神;她奮不顧身撲向在河邊蹦跶的草魚的神情;她用木槳啪啪打水并大呼好玩的笑語;她臨別時于船頭那慘然的一笑;雞公湖之夜,濕漉漉的她緊偎自己懷中的情景;尤其是她突然撩開汗衫,露出那月光下近似圣潔的乳峰的一幕……
幾個星期以來,柯一直郁郁不樂,心境灰暗且極易傷感。他還曾一個人悄悄跑到雞公湖去,整個下午坐在蒼涼灰暗的水邊,望著那冷酷無情的漣漪。不敢回味那些快樂而短促的片斷卻又不停地努力回憶著,淚水潸然……那時的柯還無法也無心對自己的命運進(jìn)行形而上的解析。他只是有一種深不可遏、無法理清的,從情感和理智兩方面同時迸發(fā)出的強(qiáng)烈困惑和沮喪。還有幾分自怨自艾:
為什么自己喜歡的人或事,總是不“喜歡”我,總是電光火石般稍縱即逝?
大約就是從那時起,柯的心理上刻下了一個難以磨滅的印痕:他認(rèn)定自己的命運特別地與眾不同,自己注定了要自卑、倒霉一輩子。因為柯從自己短暫卻極不順?biāo)斓娜松?jīng)歷中,獲得的是這樣一種暗示:凡自己所喜歡的事或人,幾乎沒有一件可以被認(rèn)為是光明正大的、理想的、美滿的!
最終,由于姐姐的堅持,柯還是同意回城了。雖然他心里是只打算回城住幾天再回來陪姐姐,實際上一去十多年后,他才又做過回小村的匆匆過客。
阿興又一次表現(xiàn)了他對柯的偏愛。他叫柯再到隊里魚塘釣點魚帶回去。柯又釣到七八條草魚。他用鹽曝腌后用蒲包裝了四條最大的,暗暗打算回城后送兩條到肖瑤家去。釣魚時柯幾乎又要落淚。肖瑤那清脆響亮的笑聲活生生地飄搖在虛空的風(fēng)中。可我親愛的肖瑤呵,而今你在哪里?柯在心中一遍遍地呼喚著肖瑤的名字。回答他的只有阿黃的喘息聲,和一聲不吭地蹲在腳邊的小三子。小三子今天也心緒不寧,或許他已預(yù)感到柯也將一去不返,永不再與他相伴了吧?
姐姐要參加知青輪訓(xùn),只好讓柯一個人走。準(zhǔn)備東西時,姐姐要他多帶點新米。柯不同意。姐姐一共才分到不多點米,他怕她以后不夠吃。我夠了。姐姐說,就是不夠,我也會想別的辦法的。我想讓你送點給肖家,順便看看她和肖瑤。上次你闖的禍我一直還在不安寧。只是你怎么拿呢?柯的心莫明其妙地蹦跳起來:沒關(guān)系。這點東西算什么。柯不僅改了口,而且不由自主地答得十分松脆。心里為姐姐給自己添了點去肖瑤家的理由而樂開了花。但是,姐姐卻忽然深深地吁了口長氣。母親般疼愛而憂郁地凝視著他的眼神里,閃爍著星星淚光。
下了汽車,柯首先去了肖瑤的家。一路上都在忐忑激動地憧憬著見到肖瑤的情景。一陣膽怯又一陣氣壯,心里泛潮似地起伏著。他氣壯的是姐姐給肖去過信,說起讓柯給她們帶新米去。柯想,我又不是專為看肖瑤去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就是不行,心里老打鼓。越臨近目的地越發(fā)虛,許多從未有過的顧慮接二連三冒出來。最擔(dān)心的是現(xiàn)在的肖瑤可能并不歡迎自己了。甚至,她會不會已經(jīng)把自己忘了?否則她怎么杳無音訊呢?心里一煩,肩上的負(fù)荷便格外沉重。東西本來就不輕,魚不算,光米就有三十來斤。盡管阿興給他削了條挺寬的小竹扁擔(dān),挑起來輕松得多。但百步無輕擔(dān),柯不得不歇歇走走并不停地問路。找到肖瑤的家時,身上已汗透,兩個肩頭又酸又痛還火灼灼的,簡直不是自己的了。
若不是太想再看一眼肖瑤,柯是不會有勇氣去按她家門鈴的。他萬萬沒料到,肖瑤家竟是一所高貴而森嚴(yán)逼人的花園洋房。有一個剎那他恍惚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兩扇黑門冷峻地?fù)踉谒媲埃环N絕望莫名的預(yù)感濃霧般包圍了柯——這是他身處偏僻的鄉(xiāng)下并沉浸在純粹的情感世界中時,壓根兒沒考慮過的一個現(xiàn)實。柯猛地想起昨夜姐姐莫名其妙地說過一句:你知道嗎?肖的父親最近從軍代表變成市革委會主任了。
當(dāng)時柯并沒意識到姐姐此言與自己有何關(guān)糸。現(xiàn)在他恍然悟出姐姐為什么那么說,而回來前又為什么用那樣一副憂郁的眼神看著他了。姐姐不是傻瓜。肖瑤走后,她其實早已看出我的異常。她比我清醒,但又不忍傷弟弟的心;目前的這一切或許也是她力僅能及的一番苦心吧?她擠出有限的一點口糧讓我送給肖家,豈是因為她與肖短短一年多插友的情誼,或是想圖再也不會回去的肖的什么好處?她所為的,完全只是想讓我這個不爭氣而又癡心妄想的弟弟有點安慰吧?
悟及此,柯傷感不已:姐姐呵,讓我如何報答你喲!他幾乎想一走了之了。因為突然清醒過來的他,分明已看到腳下轟然裂開了一條萬丈鴻溝。心田深處那株芬芳馥郁的玫瑰,此時也已被一只粗暴的皮靴踐成了狼藉一片……
唔?開門的是個戴著副金絲邊眼鏡、身穿軍便裝的中年婦女。柯一眼就認(rèn)定她是肖瑤的母親。因為她和她們姐妹倆的臉架子和眉眼有太多的相仿之處。但他怎么也無法將這個女人和心目中預(yù)想的那個女人對上號。心目中那個女人是個胖乎乎笑瞇瞇的,對女兒無微不至關(guān)懷著的和善大媽,而眼前這個女人的臉色蒼白,沒有一絲笑意。鏡片后射來的,是一道陰郁、鄙視和滿是猜疑與警戒的寒光。柯身上霎時掠過一片寒意:我……請問這是肖瑤……不,肖梅的家嗎?肖梅出去了。你是誰?我姐姐和她……我是給她帶東西來的。半開半掩的門略略開大了一點,肖瑤的母親神情和緩了些,她以一種特別的關(guān)注打量了一下柯后,說:我聽說過你……你是回城來參加學(xué)校分配的?不是,我是回來看我爸媽的。你爸媽……我知道他們的情況。你要來的事我也知道了。謝謝你,回去也謝謝你姐姐。
沒關(guān)系的。
哦。那就把東西留下吧。柯終于看到了對方的一絲笑容。可是他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她的心思。于是把東西往門里一放,說聲再見,掉頭就走。身后,幾乎是與他轉(zhuǎn)身同時,也響起了吱呀的關(guān)門聲。柯注意到了,但沒回頭。他心亂如麻,只想盡快離開。然而,就在柯穿過小街,剛要跨上對面路沿時,身后飄來一個遙遠(yuǎn)而急切的聲音:喂……柯一回頭,驀然僵住——肖瑤?
肖瑤從她家三樓上一扇小圓窗里探出上身來,向著柯一個勁地?fù)]著塊花手帕。柯喜出望外,剛要奔回去,不料肖瑤卻急忙搖手阻止他,表情激烈地翕動著嘴唇,隨即竟又變成急切的哄趕手勢。柯迷惑地愣在路中間,而肖瑤僅來得及匆匆地再向他喊聲再見,便從窗口消失了。片刻后,小窗后閃過一點陰郁的鏡光,啪一下,關(guān)窗聲如一枚炸彈,將柯的最后一線希望炸得粉碎。
關(guān)窗的正是肖瑤的母親!
柯徹底醒悟。轟一下,渾身的血液都涌上雙頰。他一眼看見路牙邊一塊破磚,抓起來,差點要砸向那猙獰的窗口,但還是忍住了。他狠狠啐了一口,扭頭狂奔。一氣跑到4路汽車站,倚著站牌大口大口地喘氣。直到這時,柯才意識到自己又做了件天大的蠢事:怎么就把背回來的米和魚全給了肖家呢?他拔腿就跑,可才跑幾步又定住了。一顆此時分外敏感而倔強(qiáng)的少年之心,不容許自己的尊嚴(yán)再受半點凌辱。柯茫然而酸澀地木在路邊,兩條冰冷的蚯蚓順著臉頰緩緩爬進(jìn)頸項。
多年以后,社會上流行起一句名言:世界真小。是的,世界真小。然而柯每聽到這句話,常會想起自己當(dāng)年那一刻心中的感慨:世界真大。
世界真大。太大太大了。大而無當(dāng),大而無序。大而缺乏理性且又充滿艱險的兩難。大得一顆迷茫無措的心惶惑而渺小、飄零而孤獨。大得周圍充斥喧囂、傾軋和爭斗。大得渴求歇息的心,得不到半點安寧和清靜。一舉手,一投足,一笑,一哭都可能在不經(jīng)意間觸犯天條、蒙受白眼、遭遇摧殘。在這過分龐大的世界里,人幾乎已不成其本來的人。他們得為他人的意志而活,為社會的意志所奴役,為這不好那不該而謹(jǐn)小慎微。以至完全弄不清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究竟是為什么,究竟還有沒有可以讓自己無所顧忌并且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叵矚g的東西……
那一刻,柯多么希望這個他已厭倦的世界突然隱去啊!只給自己和肖瑤留一小塊容身的土地和一小間茅屋足矣。沒有任何人來教導(dǎo)他們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什么是好什么是壞柯相信自己和肖瑤會分得很清:我們至少決不會互相殘害,也不必?fù)?dān)心會傷害到別人或觸犯什么禁律。我們只想自由自在地相親相愛而已!而現(xiàn)在,我們不敢想象能吐露愛字,也不好意思彼此說一聲喜歡,甚至,連最后再近近地看一眼也不再可能……
淚眼蒙朧中,柯忽然發(fā)現(xiàn)馬路邊站著個瘦伶伶的少年。
那少年黑而憔悴,頭發(fā)蓬亂。臉上殘存著汗污和淚痕,身上穿著件皺巴巴的藍(lán)咔嘰學(xué)生裝,兩個袖管一高一低地挽著。褲子是用大人的褲子染改后又在膝蓋處打上了兩塊補(bǔ)丁,吊吊地繃在小腿上。腳上的解放鞋倒不太舊,卻也是泥跡斑斑——天哪!那不就是商店櫥窗映出的柯嗎?
霎時,前所未有的羞愧、自卑與黑洞般深不可測的絕望,又一次將柯那稚少卻已疤痕斑斑的心靈徹底擊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