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因了地勢兩岸的水田
河流在這里連拐三個大彎
河水平緩,寧靜,泛著淡淡的藍
兩岸的炊煙沿河而聚,形成另一道藍
河流在低處拐彎,炊煙在高處跟著拐彎
這情景,仿佛一條河馱著另一條河
這條河有多少秘密,沒有誰說得清
平日能看到的,不過是河邊豐滿的水草
和同樣豐滿的洗衣的女人
能聽見的,也無非水流聲和雞鳴犬吠
至于那些水怪、河神,都是嚇唬小孩的玩意
偶有挖沙車挖走沙粒,留給河床的大坑
被上游的沙子默默填平,這種極強的自愈力
反復平衡著兩岸一波一波的蛙語和稻香
一河水就是一河細碎的日子
百姓們一生在田里勞作,在水里捕魚
奔走在低于蒿草的命運里
最后都彎下腰來,像謝幕時深深的鞠躬
那一天走不動了,就懇求河流一筆抹掉
悄悄去后面的山坡隱居
而河水依舊平緩地流著
兩岸的炊煙依舊沿河集聚,淡淡的藍著
蒙太奇
如果讓兩隊人馬相遇
他們彼此怎樣開口說話
時光之神該給他們怎樣的安慰?
一隊人馬在七十年代進山借糧
一隊人馬沿二十一世紀入川遷居
世事的蒙太奇
歷史的回環筆法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又河西
同樣被貧窮的繩索套上車轅
同樣被活得好一些的欲念驅使
兩隊人馬,隔著時空,相悖而行
進山的隊伍步履緩慢
他們在惶惶春日里向天發問——
一年的辛勞
咋就換不來一頓飽飯?
這平川的良田
咋就不如山里的薄地?
架子車滿載著疑惑、委屈、羞辱
去換回秋季要還的包谷、洋芋、大豆
山路上,總有野風使勁地吹
像是他們一遍遍捶擊自己的前胸與后背
而下山的隊伍像潰退的兵士
這些年,再無川道借糧人的蹤影
那么多人鳥兒一樣飛走,不再回來
留守故土的孤獨
比纏繞在山間的云霧還重
他們的根開始動搖、老邁
已無力撐起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
他們一步一回頭
眼里噙著背井離鄉的苦愁
幸虧兩隊人馬不會相遇
否則,他們會互為內傷與暗疾
現在,就讓下山的隊伍
安靜地走完這條最后的路途吧
就像讓另一支安靜地陷入回憶中
紫苜蓿
一切都是按電影里的仙景布置的
遠處煙霧繚繞
近處花草簇擁
蟲鳴退避,山水靜謐
我急促的心跳袒露無比的熱烈和莊嚴
這還不夠。我得布花朵三重:
天上掛彩云,空中蝴蝶飛,地上的苜蓿紫紫地開
我得讓彩云盡可能燦爛,讓蝴蝶盡可能浪漫
讓一地苜蓿盡可能像綢緞。我要告訴它們
如果她踩了誰,誰就要甘愿高尚地獻身
好了,一二三,我們抓緊排練
呵呵!我影子般虛幻的美人
你是踮著輕盈的舞步而來,還是俠女一樣策馬而奔
我該從哪個方向,迎接你一臉的嫵媚
一個鄉村少年的天真,是否暗合你的審美
……請別折磨我了
我急促跳動的心已幾近崩潰
就這樣,苜蓿花見證了我懵懂的愛
它秘而不宣的紫色顯然有著太多的意味
我站在山坡中央
幸福的期待暗淡成滿懷憂傷
在越來越沉的暮色里
我吆喝著一群山羊,走回村莊
暮 晚
落日正給這一天畫著
圓滿的句號。幾個女人,麻利地
捆好背簍里柴禾,聚向山梁
她們尖細的聲音,立刻劃破了
氤氳在山上的沉默,就像那些
尖利的荊棘,又一次劃破了她們
粗糙的手臂。風把她們的頭發
吹得更加蓬亂,看上去像
灌木叢中幾架搖搖晃晃的鳥窩
每干完一晌的活計,她們
就會走出各自的田塊,湊到一起
把專注于莊稼的心思,轉向
她們的男人、她們的兒女,以及
東家長西家短的雞毛蒜皮上
咯咯咯咯——
仿佛一群剛下過蛋的母雞
此刻,是誰突然想起了她的男人,說
那死鬼跟他的工友們總愛借著暮色
齊刷刷立成一排,在還沒封頂的高樓上
給那個城市下一場嘩嘩大雨
他說那種感覺,簡直爽快、神氣極了
“他們能下一場雨,咱就來它一條河吧”
幾個女人便應和著,依次蹲下去
咯咯咯咯——
一枚圓石頭先于她們跑下了山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