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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韻記

2012-04-29 00:00:00陳世旭
上海文學 2012年9期

鄭子健儼然是新桃花源的主人,一個人徑自在前面走走停停,或俯或仰,忽左忽右,指手畫腳。新桃花源真正的主人孟老板卻反而亦步亦趨跟在他屁股后面,唯唯諾諾地聽著他的種種批評和指點。他們后面好幾步遠的地方,才是一幫隨了鄭子健從省城來的文人。鄭子健是他們的頭領。

省城地處平原,附近沒有什么高山,因此這片高高低低的丘陵就顯得彌足珍貴,有一個很夸張的名字叫做“云嶺”。說是“云嶺”,其實主峰也不過就三四百米。倒是離市區近,車子開到最遠的一個賓館也不過個把小時。

孟老板來開發的時候,這里幾乎還是一處荒野。當地政府政策放得很寬,地皮任挑任揀,而且每畝地只象征性收點費用,只求有人投資。孟老板后來找到關系,連那點費用也免了。

因為得了風氣之先,孟老板的度假村占了一處好風水。主樓建在一個山包上,后面是長滿一片蒼郁竹林的群峰,前面遙遙正對云嶺主峰。山包下面是一條環繞了大半個圈子的深澗。這條澗從云嶺的重巒疊嶂中悄然而出,流泉、飛瀑、怪石、奇樹,應有盡有。孟老板的度假村所占據的這一段,澗壁上滿是歷代的摩巖石刻。澗對岸古木參天的山坡那面,露出錯落的土紅色的廟頂,似乎是對孟老板的度假村主樓的呼應。那是翠巖寺和紫清宮,都有上千年的歷史。幾經興廢,而今都已修復。寺觀所居的兩個山頭也頗有意味,一個叫釋迦峰,一個叫達摩峰。最早在這一帶留下可供后人憑吊的史跡的,據說是上古時代的道士。證據是一口依舊寒氣森然的丹井。此后歷代都有名人來此尋訪吟詠,一無例外留下諸多詩文傳說。

整個云嶺景區的鐘靈毓秀似乎都集中到這一帶了。不論云嶺作為旅游區的名氣如何,至少孟老板的度假村兼備了這里的山川人文之勝。

孟老板剛開發這個度假村的時候,為起名反復了好多回。用何為的“新桃花源”之前,議過“富豪山村”,又議過“名人莊園”,都落了俗套。鄭子健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轉了半天,回到主樓前被深澗環繞的開闊地,對一幫陸續走攏齊齊看定了他的人說:“‘新桃花源’這名字還是不理想。我也想了個名字,不曉得合不合適。”

眾人道:“你是省里的文壇泰斗,你說了,就是頂級的。”

孟老板高興得一臉通紅,直搓手,“先前就是不敢請你。”

鄭子健問:“現在的名字已經用好久了,要改麻煩嗎?”

孟老板趕緊答道:“不麻煩,交點手續費就是。”

“那就下決心改一個吧?”

“好!”眾人一齊發喊。

“起什么哄,我還沒講怎樣改呢,好什么好!”鄭子健對帶頭起哄的李木子笑道。

大家于是靜下來,聽鄭子健的高見。他卻說:“我寫下來吧。”

孟老板早已備好文房四寶,只等鄭子健題字。他倒是誠心的,只要有名人來,都要求墨寶。一來表示對名人的恭敬,二來也顯得有文化素質。但同來的人都曉得,這正撓著了鄭子健的癢處,他練了沒有幾個月字,一支尖頭奴剛能站起來,就像吸毒上了癮,走到哪里都想題字。

鄭子健這次題的是一則短文,腹稿是在這半天時間里邊看邊擬的,用的是文言,題為《讀韻記》:

天地氤氳,陰陽交泰,萬物森羅,沖氣為和,和乃生韻。故風有風韻;云有云韻;山有山韻;水有水韻;石有石韻;木有木韻;花鳥蟲魚有花鳥蟲魚韻。雅俗之別,在識韻與否之間。韻不可見,唯以心讀。去鬧市數十里,有云嶺深澗,兩峽壁立,奇石崢嶸,瀑如玉簾,奔泉生風。黃帝樂臣煉丹之井尚在,唐皇肅宗賜殿之跡待尋;茶圣飲泉稱道,學士擊石成吟;釋迦達摩青峰聳峙,翠巖紫清寒煙縹緲。卓識獨具者于澗岸建院設館,竟成讀韻之佳處。或一日,棄了市囂,拋卻俗務,來此倚碧枕流,汲泉品茗,空谷鶯囀,靜庭鶴閑,翰墨侵染,鐘磬拂拭,頓覺身心一洗,遍體透徹光明,遂入坐忘之境,亦成讀韻之韻矣!是為記。

寫畢,鄭子健背上已微覺汗濕。在四周一片屏息靜氣的注視下,他從容將毛筆輕輕擱回筆架,雙手分開,支著桌沿,稍事沉吟后忽然清了清喉嚨,抑揚頓挫地把剛寫下的短文朗讀了一遍。

鄭子健主要因為沒有耐性,小時候上學最討厭的一門功課就是寫毛筆字,老是拖欠甚至不交作業。真正大量寫毛筆字是在“文革”期間寫大字報,但那是典型的涂鴉,說是寫字,實是作孽,忽然發燒似的練起毛筆字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

拖了很多年的省作協換屆,不久前總算提到議事日程,由鄭子健擔任下屆主席,上下的呼聲都很高。他本人雖然表面上好像沒怎么太當回事,但心里還是覺得舍我其誰。這樣想著,不由就有了一種莫名的焦灼,又唯恐流露,便想到寫字。既沒有根基,又不肯從頭下功夫,胡亂翻了幾本字帖,以為依樣畫葫蘆就能當書法家,結果把個行草寫得如同畫符,只有他自己當時還認得,轉過了身,好多字連自己也會不知所云。

現在鄭子健把這篇矯揉造作的天書念得十分自我陶醉,別人卻未必聽得怎樣明白,但他的讀音剛落,滿屋子照例是一片喝彩,都說是篇難得的妙文,且立馬可待,不愧是文章圣手。

鄭子健心里對自己的這則短文和這幅字都是極滿意的,只是表面上盡量不露聲色,看看大家又靜下來,他說:“我想為度假村改的名字就在這里面了,這短文不過是那名字的注腳。不是我賣關子,我想請各位猜一下,那個名字是什么,算是做個文字游戲吧。”

李木子脫口道:“讀韻山莊。”

“你們幾位呢?”鄭子健繼續問。

“叫‘山莊’的是不是太多了?不如叫‘園’,‘讀韻園’。”有一個人試探著小聲說。

“還有嗎?”見眾人沒有下文,鄭子健才最后說:“再去掉一個‘讀’字,就叫‘韻園’,怎么樣?”

眾人互相看看,眼里都露出由衷的服氣。

鄭子健這次有些得意忘形的表現,給他惹來了麻煩。

老邵的辦公室亂得像個沒有清理的倉庫。兩面沒有門窗的完整的墻,一面掛滿了相關單位送的計劃生育、扶貧濟困之類的獎狀錦旗;一面釘了幾排釘子,用帶孔的鐵夾子夾著各類清一色的政治刊物和裝訂成刊物樣子的各種行政通訊、簡報、參考資料之類,把那整整一面墻的釘子掛得一個不剩。其他沒處掛的報紙、雜志、學習材料就塞滿了柜子,堆滿了桌子、椅子、茶幾、沙發,甚至唯一空著的一個屋角——只除了他自己坐的那把椅子和桌上他面前的那塊玻璃板,簡直鋪天蓋地。他剛上班的時候,單位曾提出把他的辦公室稍微裝修一下,至少重新粉刷油漆一次,他堅決制止了,說是黨政領導不是私企老板,簡樸些好。大家沒想到是這樣一種簡樸法。

老邵是新近從下面一個地區調到省作協來主持工作的,內定了是接替剛退下去的黨組書記。聽各部門匯報的會上,鄭子健把省作協包括自己在內的幾個人出的書送了一套給他,但還沒有進過他的辦公室。

“請你來,沒有什么事,隨便聊聊。”老邵很熱情地在自己桌子對面給鄭子健清出一張椅子,又沏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坐呀。”

鄭子健有些手腳沒處放,一是屋里太亂,二是他覺得太突然了。

是老邵給鄭子健打的電話,口氣客氣得近乎討好,聽起來像是要找他匯報工作,“要不,我到你辦公室來。”

“我馬上去你那兒。”鄭子健自尊心強,卻還不至于無禮。

老邵一臉的春光燦爛,“你的大名我是早就聽說了的,你獲獎的那篇小說我也拜讀過,很感人。”老邵說話的時候,眼睛一下不眨地盯在鄭子健臉上,顯然在研究對方的表情,“像你這樣的作家不多。”

“你指什么?”鄭子健給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一個人如果滿臉堆笑,眼睛卻一動不動,那樣子是有些可怕的。兒子二三歲的時候,有一次就被他這表情嚇得大哭。

“真沉得住氣,真有城府。”

“什么意思?”

老邵好像從沉思中忽然醒悟,“沒有什么,想請你幫個忙。”

“哦……”鄭子健等著下文。很明顯,如果事情簡單,不至于這么客氣。

“我還是直接說吧。有個老領導,把自己這一輩子做的筆記、總結、報告、講話、書信編了一本幾十萬字的文集。出版不成問題,省級干部出書是免費的。但作者還有個要求,因為不好直說,讓我來求你。怎么辦呢,人家快退了,越是這樣我們越要盡力。人一走茶就涼,那是小人。”老邵說著說著打住了。

“我能做什么?”鄭子健有些莫名其妙,這種事怎么會跟他扯到一塊兒。

“你還會不知道?”老邵臉上又出現了那種眼睛不動的笑。

“我知道什么?”

“你是真不知道?”老邵的表情分明是覺得鄭子健在掩飾。

“邵書記!”鄭子健有點急了。

“你肯定比我先曉得,他不是點名讓你寫序嗎?”老邵的語氣酸酸的。

“他到底是哪一個?”鄭子健差不多要叫起來。

“你干嘛還裝啊?不就是孔部長嘛。”

“孔部長跟我有什么關系?”

“不會吧,沒有關系,他會比我還了解你?”

“他了解我什么?”

“連你幾百字的文章他都知道。”

“幾百字?什么文章?”

“你這個人真是,怎么還問我。”老邵又走神了,竟自嘟囔道,“我真不知道他這么器重你。”

鄭子健忽然記起他寫的幾百字文章只有《讀韻記》,但那文章并沒有正式發表過。老頭兒怎樣看到的,只有天曉得,也沒有必要曉得。于是他鄭重地說:“邵書記,你只怕誤會了。我只是開會時仰望過臺上的孔部長,除此之外沒有打過任何交道。”

“若真是這樣,孔部長就太可敬了。一個省級領導出文集請一個社會團體的文人作序,不是絕無僅有,怕也不多。”老邵收斂了笑容,嚴肅起來,“你是真沒有騙我嗎?”

“我不會騙人。”

“那么,這件事的意義就更不一般了。在省里的領導中,孔部長的威望是很高的。你很榮幸啊,我們要好好工作,不要辜負他啊!”

一眼就可以看出老邵心里那種因為突然發現自己得了寵而涌起的激動。鄭子健不由暗笑,不就是讓你傳了一句話嘛,有什么不一般的意義?一個快要離開權力中心的人忽然生出一個怪念頭,如果真有什么意義,最多不過就是想給自己找點兒心理上的平衡。與其說是器重別的什么人,不如說是器重自己。在臺上時因為忙于創造歷史,哪有吟風弄月的閑情逸致?要下臺了,找幾個文人幫閑,也來舞文弄墨,個別的還借以宣泄一點兒失意,類似的官員沒有見過也是聽說過的。雖說也不過是一種無聊,但比起那些被權力弄得變了態、離退了還一天不到處發號施令就活不下去的編外領導,總是多了一點兒文雅。孔老頭能賞識自己的那幾百字,說明多少還有點兒水準。正常情況下,這種人并非不可以交往。一個一旦不再擁有權力的人倘若真能返樸歸真,以平常心待人處事,真正是閑適了、恬淡了、優雅了,是一種很高的境界,別人也自然是會敬重的。

但老邵似乎把事情弄得有點兒變了味道。照他的意思,“好好工作”成了對領導個人的感恩,他為領導傳話和鄭子健為領導著作作序,也就成了一種交易。這想想有點兒讓人覺得別扭。

好像怕鄭子健不明白他的意思,老邵又加重語氣說:“看來你名氣的確不小,孔部長那么關心你。他特別問到省作協換屆的事……”

因為到處都是報紙雜志,回旋余地很小,鄭子健把面前那杯已經涼了的茶輕輕往前推了推,站起來,拉開椅子,然后說:“請你轉告孔部長,我很感謝他的錯愛。像我這樣的聲望、資歷和能力,哪里談得上給人作序,更別說給那樣高級別的領導作序了。”

從業余寫作到成為專業作家,再到擔任省作協的負責人,鄭子健一直春風得意,一帆風順。然而,鄭子健走了多年的好運似乎到頭了。

鄭子健很少注意別人的情緒。他當時根本意識不到他是怎樣深刻地傷害了老邵。長期在地縣工作的老邵突然進到一個省級單位,不管在這個單位地位如何,心里還是有一定程度的緊張也就是自卑感的。這種自卑和他的雄心加在一起的結果,便是對他所擁有的權威加倍敏感,以及一旦這種權威受到輕視時的加倍憤恨。李木子說,這類官僚只有兩種人格:在主子面前是奴才,在奴才面前是主子。從來沒有拒絕過主子,也想不到會被奴才拒絕。話雖難聽,卻不是沒有道理。

鄭子健離開老邵辦公室沒有幾天,有人告訴他,老邵在他走后,指著他送的那摞書對別人說,這幾年文壇上有什么好東西?他能寫什么我還不知道?

鄭子健起先不相信,以為傳話的人搬弄是非——這種單位就是口舌多,尤其領導更換的時候更是不得安寧。他的小說雖說影響不像期望的那樣大,但寫作姿態總還是嚴肅認真的。

就是這個雙休日,鄭子健在他常逛的舊書攤上看到了自己的大作。一翻,竟是不久前贈給老邵的書。上面“敬請指正”之類的贈言連同老邵和他的名字都沒有撕下來。

鄭子健沒有還價,一本不少地把那摞書買了回來,心里自然是覺得受了奇恥大辱,卻沒有向任何人流露。對使他蒙羞的老邵,他并沒有想得太深。一個人不懂得尊重別人,也就是不懂得尊重自己。對這樣沒教養的人,離他遠些就是,不值得計較。

但老邵卻沒有疏遠他。一個單位,他好像就只盯牢了鄭子健一個人。不管他做什么,怎樣做,結果如何,反正都落不著好。

知道老邵不看自己的小說,鄭子健就寫了文藝隨筆在報上發表,把自己的文藝觀明白無誤表達出來,以為會得到老邵的認同。老邵讀完報,隨手一撂,“眼見得是江郎才盡了,只能弄這種豆腐塊了。”

鄭子健只好暫時擱了筆,一心抓會務。辛辛苦苦拉了贊助辦筆會,老邵說,這種筆會,除了一伙人湊在一起吃喝玩樂,還有什么?開作家作品研討會,老邵說,東拉西扯,互相吹捧,開之何益?評文學獎,并且請老邵當主任評委。開評之前,把所有送評作品復印若干份分送各位評委作初步篩選。老邵說,什么作品都評獎,還有沒有導向?連作協跟一家企業合作在人家的禮堂開詩歌朗誦晚會,老邵也說,為什么要開晚會,白天不能朗誦詩歌嗎?最氣人的是,發表所有那些意見,老邵事先都不跟鄭子健打招呼,也不當鄭子健的面,隨時就在機關捅出來,不給鄭子健辯白或至少說明情況的余地。

鄭子健很有些想不通,老邵的心胸應該不至于這么促狹。他拒絕為孔部長寫序,得罪的是孔部長不是老邵,老邵為什么要這么容不得他呢?

作協的幾個人幫鄭子健琢磨了半天,想起來,老邵在下面工作久了,習慣送紅包,逢年過節他要打點上面,下面也要打點他。鄭子健說,作協連開座談會都要社會贊助,哪有錢送紅包?眾人說,你有稿費呀。鄭子健說,我那幾文血汗錢怕送不出手。眾人說,誰叫你名聲在外。鄭子健臉一黑,他一不是災民二不是失學兒童,憑什么捐錢給他?就那樣別扭著,也不去找老邵交換意見。鄭子健心高氣傲慣了,哪里會把老邵這樣一個老土放在眼里。

顯然后面有高人指點,老邵走的是一條捷徑,剛干了不到三年正縣,然后調進一般官員不屑進的文藝社團。這樣的社團形同虛設,窮得叮當響,鬼也看不起,卻讓人不放心,對主要領導的政治素質要求很高。這也是一般官員不愿去的一個原因,好處是一點兒談不上,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麻煩,而且多數麻煩一錢不值,卻又說不準什么時候大禍臨頭。但對老邵來說,有一點是可取的,雖說是社團,一樣有地廳級的行政級別,也就攀上了這個無數人夢寐以求的臺階,到時候再設法去其他同級單位就僅是調動而不是提拔了。只憑這一點,就很難讓鄭子健敬重。

老邵不知是被激怒了還是覺得他好欺負,對鄭子健訓得更露骨更沒有顧忌了。機關開會本來是講年節福利的事,老邵先是感嘆這單位是清水衙門,干部也沒幾個有能力的,創收抓不出名堂。講著講著話頭一下轉到業務上,創收抓不了,創作也抓不上去。上面強調了多少年,要出叫得響的大作品,你們一點交代也沒有。國家養了你們一幫人,是做什么的?拿了個小打小鬧的什么獎就真以為自己是什么名作家了嘛……

鄭子健沒有聽完,一下站起來,身子把桌椅和桌子上的茶碗撞得一片亂響。會場頓時鴉雀無聲,連老邵也愣住了,以為鄭子健要造反。鄭子健一言不發,從容就義似的一步一步走出會場。

很難說是不是擺架子,除了開會,鄭子健極少參加各類社交,也包括同行間的聚會。在省內文學界,只有他拿過全國獎,下意識里難免有一點兒鶴立雞群的味道。李木子幾個多次攛掇他去孟老板的度假村看看,覺得不錯的話可以考慮在那里設一個省作協的創作點,等于是作家們的鄉間別墅。孟老板本人也極歡迎。鄭子健總是很曖昧,不說去也不說不去,心里覺得李木子是在給孟老板拉生意。中國人做什么都喜歡瞎起哄,一擁而上。而今這類空置的度假休閑場所不計其數。像孟老板那樣的暴發戶,能開發出什么像樣的度假村?但孟老板還是引起鄭子健的興趣。將近五十歲而腰纏萬貫的孟老板對自己初中沒有畢業耿耿于懷。他在報上看到欄目編輯李木子的名字,便試探著打了電話,果然是小時候一樣光著屁股住在一條街上的那個李木子,兩個人自然都喜出望外。

李木子警告說:“你會有麻煩的,我是個喜歡傍大款的記者。”

孟老板說:“我只怕你不傍。”孟老板一天到晚就想讓自己的產業比同行有文化。他再三聲明,只要文化人愿來,他決不賺他們的錢。

度假村剛建好,有好幾個娛樂業的老板想要承包,價碼抬得很高。他們看中的是這里既離市區不遠卻又僻靜,便于經營色情業。那些人說大了天孟老板就是不答應。那之后,韻園附近陸陸續續差不多開發成了紅燈區,韻園一直不肯就范,也就不免冷清。孟老板固執地堅持慘淡經營。他在市區有幾家餐飲店,把那里賺的錢補這里的虧損。

“真有這么回事?那我倒要看看。”鄭子健終于被李木子說得心動。看的結果,是寫了《讀韻記》。每次都有一幫人跟來,每次孟老板都恭恭敬敬。鄭子健在韻園找回了領袖群倫的感覺。

“這就對了。”站在荷塘邊的鄭子健一臉得意。

上次來,寬才不到兩米的荷塘的出水口上架了一孔水泥拱橋。橋拱得老高,剛能過一個人,兩邊居然還修起了蓮花柱頭的護欄,不倫不類大煞風景。鄭子健當時就讓孟老板馬上找人拆橋,弄塊臥牛石來代替。孟老板就像領了圣旨,立刻照辦。

橋是當天拆了,臥牛石則是費了大氣力弄來的,先要滿山去找,找到了要采,采了要運。所有環節沒有一個是輕松的。現在代替那座水泥拱橋的這塊臥牛石形狀不錯,也適用,又恢復了山野荷塘的渾樸。

最讓鄭子健滿意的當然是《讀韻記》碑。將《讀韻記》勒石刻碑,是鄭子健事先沒有想過的。孟老板顯然把他那則即興短文看成了《古文觀止》級的千古絕唱,在采那塊搭橋的臥牛石同時,采了這塊刻碑的石頭。

這塊石頭比臥牛石還大,立在地上,除去固定在地面以下的部分,比一個人還高出許多。石頭只洗盡了泥土,未作打磨之類的任何處理,這很對鄭子健的胃口。鄭子健《讀韻記》手跡的全文刻在石頭光滑的一面,刻工是專門從外地請來的。那些虬曲難辨的筆畫不僅極少走樣,連飛白也盡可能作了交代。刻完之后上了石綠,一塊冥頑的石頭頓時有了鮮活的生命。

碑立在主樓前那片開闊地中央。碑周圍的地下是一圈卵石,碑后面正好有兩株并立的松樹。樹有些年頭了,很蒼勁,樹冠傘似的擎在碑的上方。

一行人都贊不絕口,說孟老板太有品味了。孟老板漲紅了臉,“我哪敢說品味。跟鄭老師學罷了。”孟老板有一張很肉的臉,紅紅的鼻頭泛著亮亮的油光,過早謝頂,說是“地方支持中央”,“地方”也日見貧困了。這種樣子的人要么很蠢,要么很精,孟老板應該屬于后一種。凡是想賺大錢的商人,都不會急功近利。

鄭子健覺得孟老板一口一聲要跟自己學,恐怕事情應該顛倒過來,自己應該跟他學才是。

每天上班,鄭子健總是第一個到辦公室,偶然見到有人比他先到,不免奇怪。那個人很拘謹地站在作協辦公室的牌子底下,見到人來,馬上很謙恭地從門口讓開身子,“鄭主席,你好!”

鄭子健目前只是駐會的負責人,還不是主席,別人這樣叫他,他心里感覺怪怪的。如果是熟人,他會覺得是調侃。

“你找誰?”

“我是龔在田。”

“哦……”鄭子健板著的臉馬上松弛開來,“快進來。”龔在田是鄭子健約請來省作協的。

從韻園回來,鄭子健的心情舒展了許多。省作協的換屆在老邵來前已是有定論的事,剩下的事不過走完例行的程序。這種時候,他沒有必要跟頂頭上司鬧僵,弄得節外生枝。老邵上任時只是宣布他主持工作,還沒有明確是一把手。官場的事很難說沒有變數。他想抓出政績,證明自己確有當一把手的能力,也是可以理解的,順著他就是。

為了抓長篇小說創作,上面撥了一筆專款,主要用于給社會上有很好的創作計劃,并經過批準同意給請假寫作的業余作家發放工資,采取的方式是由作協聘用,聘期根據創作計劃一到三年不等。前些時作協討論這事,有人提到有個縣中學的歷史老師在寫一部多卷本的歷史小說,反映的是農民起義,完全符合主旋律要求。鄭子健當時聽了沒有怎么放在心上。那個歷史老師好像叫“龔在田”,作協的人在這之前誰也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很難讓人對他有信心。

從韻園回來,鄭子健忽然想起,龔在田所在的縣就在老邵先前工作的那個地區。這時候忽然冒出這么個人物,說不定跟老邵有關系,他們甚至有一點兒沾親帶故也說不定。聘用龔在田,也許可以從側面改善跟老邵的關系,又可以不露痕跡。至于龔在田的實際能力,不接觸誰能下結論?不管怎樣,是騾子是馬先拉出來遛遛再說。他就給龔在田掛了電話,請他到省作協來談談。

龔在田跟在鄭子健后面進了辦公室,兩只手很緊張地抓著衣服的下擺,鄭子健讓了好幾聲他才很小心地坐下。他有一張滿是皺紋深醬色的農民的臉,但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身上穿的還是老式的中山裝,很舊了,已經洗得發白。一只人造革的拉鏈包油黑發亮,顯見保護得精心,那部多卷本小說的初稿就裝在里面。稿子是抄寫在方格稿紙上的,抄得工工整整,字跡清晰娟秀,沒有一點兒涂改的痕跡。因為字數太多,整部稿子分成了若干本裝訂,每一本字跡各不相同,但都按線裝書的樣式裝訂得極為精細,一針一腳都一絲不茍。可以想像抄寫和裝訂是一項怎樣仔細怎樣用心的集體勞動。

鄭子健是個有潔癖的人,對認真、整齊、干凈本來就有天生的好感。看著龔在田用微微發抖的手在桌上一層層摞高的這沓幾乎一塵不染的稿子,不由肅然起敬。盡管寫得如何尚不得而知,但僅僅這份對文學的神圣感就足以打動他了。龔在田這次送來“恭請審閱”的只是他那個多卷本大制作的第一卷,其余的部分正在寫作中。他的全部心血幾乎都傾注在這部書里了,除了教學和必不可少的生活內容,他把所有的時間都交給了寫作。好在他有很好的妻子和一群很好的學生。

“你還會有一些很好的同行。”鄭子健當時就對龔在田表態,他相信作協其他負責人會像他一樣積極為龔在田提供最大可能的幫助,聘用應該不成問題。

“那就好……”龔在田滿是黏稠痰沫的厚嘴唇很厲害地抖動起來,因為熬夜而滿是血絲和眼屎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真的,我不知該說什么好。”

“龔老師,你什么也不用說。聘用的事我們會盡快討論,一有結果馬上就告訴你。”鄭子健自己也是從鄉下苦斗上來的,對一個已經過了五十歲的鄉下同行,他動的是真情,先前想改善同老邵關系的動機也變成次要的了。

出門之后,已經走了很遠的龔在田想想又轉了回來,吶吶地站在門口,好半天才說:“鄭主席,我可以請你吃餐飯嗎?”

鄭子健盡量輕松地笑道:“以后有機會我去縣里看你,這次就免了吧。”

龔在田離開之前,何為已經到了辦公室。龔在田走后,何為忍不住說:“這個人很俗啊。”

鄭子健說:“我們鄉下人都是這樣的。”

“你真打算聘他?”何為懶得抬杠。

“不聘他怎么辦?都像你老弟那樣玩藝術,我拿什么交賬?”

盡管勞神費力地鼓吹了一通,何為的那個長篇出來后并沒有什么反響。出版社收回了成本,就把沒賣完的書低價處理,免得壓庫。何為覺得自己的寫作真有些生不逢時,便在一則短文里寫了打油詩:

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高也不成,低也不就,爹也不親,娘也不疼。三尺微命,一介書生,似僧多發,似俗無塵。瞻前顧后,不見知己,謂語助者,焉哉乎也。

鄭子健還是理解他的,看了那首打油詩,說,莫自戀了,千古一人似的。心里顯見得是惺惺相惜。

想想鄭子健也真是不容易,身上頂著那么大的壓力,且不說上面怎樣,光是老要面對老邵那張陰沉的監工臉就夠他受的。何為一點兒忙也幫不上,還能多說什么呢。

當時他們絕不會想到,鄭子健對龔在田宴請的謝絕,以后會成為人身攻擊的材料。到那時候鄭子健才想起,最初他被龔在田的外表所蒙蔽,覺得“龔在田”這個名字跟本人一樣土氣,卻忽視了名字的內涵,沒有意識到它來自八卦里的“潛龍在田”。而“在田”的“潛龍”終究是要“飛龍在天”的。

一到雙休日,鄭子健就來韻園。這回,他發現韻園堆放雜物的棚子后面停了一輛小車。為了證實自己沒有搞錯,他問李木子有沒有注意到那輛車。李木子笑道,哪有他沒有注意到的事,“那就是孔部長的車,他在韻園練氣功。沒有他罩著,哪有孟老板的度假村。就憑孟老板那點兒小本經營,誰給他地,誰給他貸款,誰給他水、電、路?兩個人也是有緣。孟老板有一回花高價從列車員手上買了一張軟臥票,沒想到坐進了老孔的包廂。互相一報姓氏,不由都笑起來,原來都是圣人的后人。老孔倒是隨和,一路跟他講氣功。他自然是洗耳恭聽,順便也跟領導講起自己的生意,講起在云嶺建度假村的設想和困難。老孔聽得很認真,當即就說是云嶺那地方氣場好,適宜練功,有人在那里建度假村,許多氣功愛好者都能受益,他一定盡力支持這計劃。地球上這才有了韻園。”

“孟老板所謂的講究文化品味,寧可做賠本買賣也不讓妓女和嫖客玷污這園子,都是為了氣場的清靜吧?”鄭子健問。

“可能吧。”

吃飯的時候,鄭子健呆呆地看著孟老板,心想:“先前還真是小看這個人了。”

“鄭老師好像有話說,說吧,說了我一定照辦。”孟老板小學生似的看著鄭子健,等著聆聽教誨。

鄭子健這才發現自己走神,連說“沒有沒有”,其實他真是滿肚子官司不知從何說起。他跟老邵的關系日益緊張,即使聘用了龔在田,他們的冷戰狀態也沒有像他暗中期望的那樣得到絲毫緩解。老邵果然是曉得龔在田的。作協把聘用龔在田的報告送上去,他很快就簽發了。但橋歸橋,路歸路,他對鄭子健的態度依然如故。

鄭子健拒絕為孔部長寫序,使老邵難堪,也讓他看到鄭子健在上層確實沒有什么背景。他剛來時原本聽說,上面有關領導對鄭子健頗有微辭。鄭子健清高傲氣,沒有分寸,請領導指導會議,只發公文從不面請。領導去了,又任其來去,從不迎送。最過分的是,給領導準備的講話稿,秘書打電話說領導要求改動,他居然說,這應該是你的事。有的領導話說得很難聽,窮酸文人就像女人和小人,難養,遠之則怨,近之則不遜,干脆別理睬。那次他去拜望孔部長,孔部長提出請鄭子健作序,他有些意外。現在知道孔部長不過就是一時心血來潮,跟鄭子健并沒有更深的淵源,他也就沒什么要顧忌的了。

文藝界是個無風三尺浪的地方,省作協換屆剛有點兒風聲,四處已經沸沸揚揚,其中鄭子健自然是議論的主要對象。這段時間,對他的舉報忽然多起來。舉報的內容經過有關部門整理轉到他手上,他看了,不由冷笑。

透過那些工整的鉛字,鄭子健能清楚看見后面那幾張因為嫉妒而有些扭曲的臉。那些人有的因為給省里的主要領導寫過專題報道,有的因為跟省領導是兒女親家,都覺得自己不算小角色,只因鄭子健的存在,才使他們不得不憋屈在他的陰影里。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不必在意。多年來,這種嫉妒和怨恨只不過增加了鄭子健骨子里的自負。他一向行事低調,不喜歡出頭露面,很難有什么辮子讓人揪住。讓他惡心的是這幫人又翻出了幾年前的那樁“冤案”。

那年主要負責跟文化界聯系的省報編輯李木子給鄭子健來電話,說是好長一段時間,有一位女讀者一直在向報社打聽他。報社原不想多事,但她最近又不斷來電話,一天十幾次,像是瘋了,鬧得報社不得安寧,只好來打攪他。請他最好去一趟報社。

鄭子健去了,見到一大堆信。信的內容是一對才子佳人怎樣相遇相識、相知相與,直愛得天昏地暗、七死八活的故事。那些信一封比一封長,信上的故事情節一封比一封豐富,細節一封比一封詳盡,用語也一封比一封直白。作者顯然是因為始終得不到回音,覺得對方也許懷疑她所說的那些事情的真實性,甚至根本就弄不懂她的意思。到最后她的描寫干脆就赤裸裸地毫無遮掩了,連兩個人生殖器的種種情狀都繪聲繪色地寫得入木三分,讓一個過來人也止不住耳熱心跳。

故事的男主角竟是鄭子健!可憐的鄭子健,他從那些信上終于抬起頭的時候,已經差不多沒有了人樣,臉色白得像紙,嘴唇抽搐得讓下巴都歪了,半天說不成話,把李木子嚇了一跳。

李木子的愛好之一是寫文藝圈的花邊新聞,本報發不了就給別的小報。若主角換了別人,這些信正是求之不得的材料,但對鄭子健,他不能不慎重。

這些讀者來信的內容與報社和報紙無關,報社無權查辦也無義務回答,李木子把信都給鄭子健收留著。他跟鄭子健交往多年,一直沒有聽說過他有什么風流韻事。鄭子健自己也老是在文壇扮演道德法官的角色,一張刀子嘴總喜歡解剖別人的墮落,很難想像他會有信上所說的那些作為。但鄭子健是個冷面人,總有些讓人深不可測。以李木子的膚淺,哪里看得透他的內心。看著鄭子健讀過信之后的悲慘樣子,他還以為那是鄭子健對事情敗露、身敗名裂的恐懼,“值得這么緊張嗎?”李木子寬慰道,“什么年月了,慢說一個,就是十個八個,只要沒在床上拿著,誰能把你怎樣?”

“滑稽!無恥!”鄭子健的眼睛一下充滿了血。“要不就是張冠李戴。”鄭子健忽然想起什么,重去翻那堆信,然后長吁了口氣。對鄭子健的小說,普遍的意見是太理性,不水靈,可讀性差。這理性對他的小說是致命傷,現在卻使他能夠在很短時間里,為了自己的清白,從一堆亂麻里理出了頭緒。

引起那位女讀者給報社寫信的原因,是鄭子健發表在省報上的一篇散文,里面引用了一段愛情格言。就是這段該死的格言,給鄭子健惹了一身臊。

那位女讀者在給報社的信里說,當初,這個“鄭子健”就是用這段話打動了她,俘虜了她,占有了她,搞得她要死要活。后來他突然失蹤了,她相信他不是拋棄了她,一定是不得已才回避她。她一直在苦苦等待他的出現。后來她經常在報刊上看到寫小說的“鄭子健”。起先她怕是一個跟她的“鄭子健”同名同姓的人。她的“鄭子健”是詩人,又纏綿又羞死人地把她的那兒說成是“上帝的容顏”(鄭子健記得這是俄國詩人普希金形容女人陰部的話)。

直到報上登出鄭子健的那篇散文,讓她看到那段愛情格言——那段話她和“鄭子健”當初都特別喜歡。把那段話寫在文章里登在報紙上,就是“鄭子健”向她發出的暗號,她絕不會搞錯的。先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一說這話,兩個人“就會性興奮,就會硬,就會濕”,這已經成為他們兩個人之間一個共同的特有的條件反射。而今她的這個“鄭子健”一定在什么地方也跟她一樣痛苦得不想活了。她懇求報社成全他們,哪怕能幫他們再見上一面也好。

鄭子健把那些信歸置好,一手按住,釋然說:“事情明擺著,要么是一個無賴真的跟我同名同姓,要么是這無賴冒用了我的名字。”

“怕沒有這么簡單。你拿什么來證明?”李木子并不樂觀。

“證明什么?!我從來就沒寫過什么狗屁詩,從來就不是什么狗屁詩人!”

“你就不可以自稱詩人?干這種好事還非得貨真價實嗎?”

“你!”鄭子健又噎住了。

“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人家快活還來不及呢,你倒煩了。什么時候老弟去給你打探一下,要真是個美女,你就趁機弄到手,讓那個什么狗屁詩人見鬼去吧。”

“木子,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認真的呀。你這個人真是奇怪,緋聞有什么不好?多少人還求之不得呢。你怕什么?怕離婚?兒子大了,老婆成了黃臉婆,不正好換屆?怕行政處分?你一個群眾團體的小頭目,處分你你不還是爬格子嗎?什么快活還能比風流快活?你也真是的,按我們的行話,狗咬人很正常,人咬狗才叫新聞。鬼都愿做的事有人做那是自然,有人不肯做那才叫見了鬼。你不是要我從這個角度把你炒成新聞人物吧……”

鄭子健沒有聽完李木子的嘮叨,他把那摞信帶回,一封不少地交給單位的頭,要求組織出面,進行調查。

文藝界的這種八卦官司誰扯得清,老邵來之前的那個就要退休的書記老頭說:“什么了不得的事,值得興師動眾?這些信拿回去當小說素材蠻好,原汁原味的,一點兒不比那些身體寫作的小說差,發出去保證轟動。”

鄭子健急了,睜圓了眼睛說:“不明不白我過不成日子,組織上應該為我負責!”

老頭看他說得嚴重,只好派人去女方單位了解情況。

那是個小單位,負責的是個到了更年期的女人,沒說三句話就數落起來,你們不來,我們還正要去找你們呢,你們文藝界也太缺德了,看把我們一個好好的女青年玩弄成什么樣子?!

去的幾個人分辯說,我們是來了解情況的,還沒有開始吶,你怎么就下了結論?

更年期尖聲叫起來,事情不明擺著嘛,還了解個屁!你們文藝界有什么好東西,男盜女娼,才子加流氓……

氣得幾個去的人只差沒有跟她打起來。

回來,單位也炸了鍋。多數人祝賀鄭子健給一個日薄西山的單位長了志氣。也有人想不通,鄭子健怎么會找個素質那么差的情人,想想又自認命苦,如今這種年頭,一個文人玩女人又能玩什么樣的?總之,大家是認定了鄭子健有婚外戀,把他老婆弄得疑疑惑惑,十幾二十年都老實過來了,而今年近半百反而張狂了?莫非真的是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尖上嗎?!

鄭子健反而鎮靜下來,他再次去找老頭,說出一個徹底解決的方案。在雙方單位代表的監督下,他跟那個女人見面。事先不向對方單位的任何人公開他的身份。如果那個女人真是他的所謂“情人”,自然會有相應表現。如果那個女人根本就不認識他,一切也就不言自明。

“這是何苦吶,這點兒事還放不下?”老頭覺得鄭子健這是在自找麻煩。他沒幾天就要退休走人了,最不愿看到的就是麻煩。

“到處飛短流長,是‘這點事’?”

“那又怎樣?他們舌頭根子癢,讓他們嚼去,不理就完了。”

“我是說過的,我喜歡一塵不染。”

老頭提醒說:“你真想好了?這樣做不會反而把事情搞得復雜化?即便你們沒有任何關系,你能保證她不認識你?假設,她在哪里聽過你的講座,或是看過你登在報紙和刊物上的照片?”

“那又怎樣?”

“她要是纏住不放你呢?”

“我覺得那女人存心害人的可能性小,真的讓人害過的可能性大。假使她實在不講理,那我就只有上法院。我之所以現在不這樣做,是因為怕對她不好。畢竟她愛一個人并沒有過錯。”

“你莫迷信法院,這種無厘頭又無油水的案子,法院哪有興趣,何況清官難斷家私。”

“這不是‘家私’,是名譽權糾紛。”說這話的時候鄭子健眼睛里射出一種要跟人玩兒命的寒光。老頭趕緊說:“照你說的辦就是了。”

見面的時候,鄭子健一開始是作為單位代表問話,那女人像在信里一樣毫不隱諱地一一作答。問到后來,她那個單位負責人“更年期”忍不住了,一下子站起來,“你到底認不認得你那個什么‘鄭子健’?”

“怎么不認得?他就是燒成了灰我也認得。莫非你們以為我在說謊?”那女人很委屈。

“那你認不認得這個人?”“更年期”指著鄭子健。

“不認得。”

“不認得你還啰唆個屁,人家就是鄭子健!”

“不可能!”

鄭子健把身份證、工作證、作協會員證擺到那女人面前,又攬住一直站在旁邊的老婆,介紹說:“這是我愛人。”

那女人一下子睜大了眼睛,里面滿是驚恐。看看鄭子健老婆,又看看鄭子健,“這跟你們有什么關系?我要找的不是你。一定是他們搞錯了!”

“你指的是報社吧?他們也沒有錯,因為你找的是這篇文章的作者。”鄭子健把登了他那篇惹事散文的報紙遞過去,“這個作者就是我。”

“我的天!”那女人蒙上臉。

“丟人現眼!”“更年期”叫起來。

鄭子健有點兒冒險,但是對了。事情解決得干凈利落,沒有一點兒可能留下任何口實的余地。

鄭子健的這次“婚外戀”,常被人用來跟他打趣。因為聽說那女人長得難看,有人還編了個笑話,說是鄭子健有一次化裝成劫匪去小郵電所打劫,威逼那個管錢箱的女職員說出錢箱密碼。女職員勇敢挺身道,我絕不說,你就是強奸我我也不說!鄭子健上下打量她一遍,說,你想得美!

這一類故事本來也無傷大雅,傳來傳去的人多數也沒有惡意,但鄭子健每回都幾乎跟人翻臉,弄得很沒趣。連他老婆都覺得他有些過分,人家好意跟你開玩笑嘛,何必小題大做。

鄭子健刻意要做一個正人君子,這恰成為他易受攻擊的軟肋。只要觸動他的名譽,就等于要他的命。

現在,那場差不多已被淡忘的“婚外戀”被重新提起。問題很簡單,怎么沒有認錯別人,單認錯了你鄭子健?真的同名同姓,那么巧?蒼蠅會叮無縫的蛋嗎?能保證私下沒有威嚇和妥協嗎?如果不是作協當時在位的頭兒縱容包庇,鄭子健還會有今天嗎?

鄭子健清楚地感覺到,一個充滿敵意的包圍圈正在向他收攏,使那些早已存在的敵意聚集成包圍圈的直接原因,是他拒絕為孔部長作序。當初他若不是那么矯情,局面就絕不至于弄成現在這樣。事情不知還有沒有挽回的可能,要有,今天倒是個機會——孔部長現在就在咫尺之間。

因為鄭子健心事重重,酒席很沉悶。鄭子健極力掩飾,孟老板也沒有繼續追問,轉而對其他幾位說:“還是劃拳吧,要不沒有氣氛,酒也喝不起來。”

趁大家吆五喝六地鬧起來,孟老板對鄭子健說:“鄭老師,有面石壁,我想請人刻字,你來幫我看看合不合適。”

兩個人來到澗邊。李木子知道有事,沒有跟來。孟老板低頭看著澗下面飛濺的水花,遲疑著說:“鄭老師,有件事,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多嘴。”

“你說吧,不必客氣。”

“李老師跟我說起過你最近在單位碰到的事,我覺得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孔部長出面,事情就擺平了。就是不曉得你還肯不肯給孔部長的那本書作序。要是肯,我來約個時間,你跟孔部長直接見個面。”

看看鄭子健默不作聲,又說:“鄭老師,我曉得你不屑于跟官場來往。我因為做不到,所以特別敬重你。但有句話也許不該我說,古人也講過‘識時務者為俊杰’,這你當然比我懂。我覺得還是要與時俱進。”

“與時俱進”用在這里有點兒滑稽,但孟老板是誠心誠意的。過了好久,鄭子健說:“我想想。”

接完龔在田的電話,鄭子健呆坐了好久,怎么也平靜不下來,又在辦公室狗似的轉了好一陣圈子,依舊是憋悶得厲害,便猛然拉開門,走到陽臺上。

省作協這座樓曾是這城市最高大宏偉、最富麗堂皇的建筑,人稱“省衙門”。此后雖歷經滄桑,“省衙門”這個叫法卻永遠保留了下來。即便有一天這里被夷為平地,又另起了高樓(已有好幾位港臺商人打過這塊地盤的主意),人們還是會說,那里先前是“省衙門”。

從中學開始,鄭子健常常進這幢樓。那時候,這里是一處文化娛樂場所,每星期六晚上,都會放一部二輪電影。放映室不大,只能坐二三百人。座位都是軟皮椅,鋪著地毯。人們進出都靜悄悄的,再沒有教養的人都不敢放肆。場務人員不時往空中噴香水,讓人覺得自己也成了電影里的外國貴族。

鄭子健喜歡這里的氣氛。為了能走進這幢樓,他每天放學就去幫人推板車,把賺到的零碎錢攢起來買這里的電影票。像他這種年紀走進這幢樓的人很難見到,檢票的人總是很驚奇地看他。

這里放的多是主題和情調適于成年人的譯制片。這一類電影學校從不包場。鄭子健像成人一樣,投入在那些他未必完全理解的故事中。那時候,鄭子健當然無法預見他會像今天這樣每天要在這幢樓進出。這里現在是省作協大樓。從那時算來這已是三十年后的事。對一個人的一生,三十年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中間他經歷過許多的事,好事、壞事、美妙的事、丑惡的事、無聊的事、浪漫的事、高尚的事、卑劣的事……他從少年進入盛年,生命就像一幢建筑,經歷了無數風雨。

這幢樓已經開始衰老,高大寬闊的墻面整塊整塊剝落。墻縫像松動的牙床,爬滿枯瘦的蕨類植物。斑駁的水泥墻面上,不斷更換的各種政治口號的油漆結成的外殼,龜裂得像令人憎惡的牛皮癬。因為長期得不到維修,當年的神氣連一點兒影子也看不見,可不得不依憑這幢樓生活的人們,卻不像這幢樓本身一樣了無生氣。暗中的蠅營狗茍,勾心斗角,就像在這幢破落的大樓里四處亂竄的老鼠一樣活躍。

老本來有老的韻致,韶華逝盡,真淳也可以是一種風景。對青春的回憶和咀嚼會流露多少別樣的人性光輝。不幸的是,也會有另一種老婦,她們的人生只剩滿懷的怨恨和刻毒,因而現出的只能是丑陋。

這幢老樓就是這樣一種老婦嗎?

鄭子健在鄉下插隊生活絕望的時候,曾經認定回城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只要回了城,能成家過日子,就知足了,就與世無爭了。除了寫作使他得到的名聲,他的確沒有也不想為自己特意去爭取什么,即使省作協的換屆,他在事實上也并沒有太當回事。社會團體的職務不過是一種名分,并非實質性的權力。文人們所以還看重這個,大多圖的是對自己專業能力的認定,其實是一種心理滿足。如果連這也要靠活動爭取,那還有什么斯文可言?雖說厚顏無恥已經成為時尚的一種,許多人為了爭類似空名可以不擇手段地鬧個沸反盈天,但鄭子健還多少想保守一點兒讀書人的體面。現在的問題是,主動放棄是一回事,別人不讓你得到又是另一回事,尤其是事情好像變成了一種精心組織的傷害。

最讓人猝不及防的是龔在田的變臉。跟鄭子健第一次見面之后,龔在田回到縣城家里的當天就“抑制不住激動”給鄭子健寫了信,傾訴對鄭子健的千恩萬謝。他說,所有這些話他當面都說不出口,只有訴諸筆端,相信鄭主席會理解一個鄉村教師的羞怯和木訥。他把比他小至少十歲的鄭子健奉為“終生的恩師”,說鄭子健無論道德和文章都“堪稱師表”。

鄭子健還不到失卻自知之明的年紀,別人的好話說得過了頭他還是聽得出來的,但龔在田是基層作者,鄉下人作興禮多人不怪,恭維話、吉利話、喜慶話總是不說過頭不罷休,這差不多是一種民俗,未必就是虛偽。以龔在田的內向拘謹,把口里說不出的話都寫到紙上,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鄭子健當時的感覺很舒服。

龔在田成了省作協的聘任制作家后,倒真是“不辜負殷切期望”,寫作的進展很快。不久他就來信說,那部多卷本長篇小說的第一卷按照出版社的意見做了修改后,已經通過三審,馬上就要付印,頂多兩個月就會出書。在把與出版社簽的合同連同創作情況匯報一起寄來的時候,龔在田還寄來了請求調到省作協工作的報告。這是鄭子健完全沒有思想準備的。

文壇上這樣的人很多,八字剛畫了一撇,就立刻像服了偉哥似的堅挺起來,不可一世,讓人冷不丁嚇一大跳。但龔在田應該不是這樣的人,即便他那種戰戰兢兢的恭謙是偽裝出來的,那他至少應該有他這把年紀的人應有的穩重,不至于不知天高地厚。在鄉下,他這個年紀就可以稱“老”了,雖說老夫聊發少年狂也是有的,但龔在田更像是不明事理。

畢竟并不熟悉,鄭子健不好多說什么,很溫和地商量說:“這事到聘期完了再說好嗎?”

龔在田把握十足地回答:“也行。”

這口氣當時讓鄭子健多少有些納悶,但還是沒往深處想,只當是鄉下人的質樸。

聘期快結束的時候,龔在田忽然出了事,來信說他跟個體書商發生了糾紛,請鄭主席出面調解。鄭子健當時就急了,龔在田向省作協寫的匯報是“書稿已由正規的出版社審查通過,即將出版”,現在怎么弄到個體書商那兒去了?

鄭子健讓龔在田來作協當面講清怎么回事,沒想到他不但不來,居然回信說,我是你們聘的專業作家,現在跟個體書商鬧起了糾紛,這種事說出去,首先會弄得你們難看。鄭主席是個特注意影響的人,你不是要政績嗎?不是想當主席嗎?不是連我的飯也不肯吃嗎?這事你不出面擺平,可比吃請嚴重多了。

鄭子健瞠目結舌!這跟他第一次見到的那個灰頭土臉的冬烘先生完全是兩個人。聽他的口氣,鄭子健一夜之間已經從“恩師”變成了仇人。

龔在田其實是想依賴鄭子健的影響壓省里的一家出版社就范。他那部書稿原是那家出版社的退稿,后來個體書商答應買下來,講好了書開印便開始陸續支付稿費。個體書商仍從那家出版社買了書號。書稿剛要開印,那家出版社又覺得書號費收得少了,便以接到上級禁止買賣書號的文件為由要收回書號。個體書商曉得他們是想加價,沒有搭理,強行印刷。出版社便轉而通過文化稽查部門以“非法出版”為由查封了那部正在印刷的書稿。個體書商先期投入的印刷費血本無歸,自然談不上付龔在田的稿費。

龔在田逼鄭子健出面的理由是,那書商是鄭主席的學生,鄭主席若是不肯出面,就說明是你們合伙騙我的書稿賺錢。

文學火著的那些年,那個當時在工廠燒鍋爐的書商的確給剛出名的鄭子健寫過追星的信,鄭子健也的確回過信。那時候他隔三差五就要回這類信,回完了也就丟到后腦殼了。

李木子有一回跟鄭子健講《孫子兵法》,說是“將有五危”,其中之一是“廉潔,可辱也”。一個人過于注重名譽的清白,別人就容易利用這一點激怒你,一點痰沫子就會讓你發瘋,還真是點到了鄭子健的穴。

可憐的鄭子健,一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媒體采訪從來不敢講自己,但凡出國、筆會盡量讓著別人,有女作者來訪,總要找借口拉個人陪著。玻璃板下面壓著“見人先打招呼”、“按原則辦事”、“與人為善”之類的自律戒條,恨不得自己就是圣人。

世上的事就是怪,你越是受不得捉弄,捉弄就越是落到你頭上。如果上回的“緋聞”是出于誤會,那這回則是明明白白的訛詐。

鄭子健登時氣得兩眼發直,好半天才有氣無力地說出話來,“這不是無賴嗎?”

“那你以為他是什么?”何為在一邊冷笑。

事情到了這種程度,只有中止聘用合同了。鄭子健有些傷心,他是真心想幫一個老實巴交的鄉村中學教師變成多少有點兒名氣的作家的。雖然而今“作家”已經成了嘲笑的對象,但對于一個入了癡迷的人,還是難以自拔的夢想。可惜這個人的品行這樣低劣……正遺憾著,忽然接到區法院的傳票,龔在田依據《勞動法》起訴省作協,在起訴書里把鄭子健說得十惡不赦。

事情到了這一步,鄭子健反而坦然了。龔在田不能按合同規定的條款完成寫作計劃,僅此一項就足以中止合同。這件事即便構成糾紛也應由勞動仲裁部門調解,法院受理本來就很可笑。他對何為說,你不是想寫司法題材嘛,倒有了個感受的機會。

何為覺得挺新鮮,欣然代表作協應訴。在法庭上,先是原告龔在田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控訴作協負責人鄭子健對他的陷害,然后是原告律師舉證鄭子健認可過的書稿;鄭子健肯定龔在田寫作的信;書商已經印出的書稿清樣。然后是被告方代表何為辯稱:原告當時向省作協的匯報是其書稿已經正規的“出版社審查通過,即將出版”,現在原告應該拿出出版社的出書合同,至少拿出批準出書的終審意見。然后是雙方就證據有效性的爭執,最后是法官的判決,你們作協中止合同離合同到期其實沒幾天了,那幾千塊錢給人家算啦。

“這就完了?”何為懵懵懂懂地脫口問。雖然平日里聽不到多少對司法人員的好話,但何為心里對法庭還是有些神秘感的。完全想不到一場煞有介事的官司會結束得這樣簡單。事后好久他和鄭子健才知道,龔在田請的那個女律師上中學時是他的學生,那個法官則是他的遠房親戚。

“還想讓我請飯?”法官當時開了個玩笑。

“我不同意這個判決。”何為皺著眉,大聲說。他好像剛剛意識到,這個判決等于作協敗訴。

“那你們可以向市里的中院上訴。”法官收起笑容,他早不耐煩了。

法院判決的第二天,龔在田從鄉下打了電話來,“是鄭主席嗎?”

“是。”

“我是龔在田。”

“我聽出來了。”鄭子健努力克制著。

“現在有空了吧?”

“沒有,我們要準備上訴!”

“沒有必要吧。”龔在田冷笑。

鄭子健只能摔下電話。事情確實不能由他說了算。

一開始,鄭子健并沒有看穿龔在田的變化是一種預謀的結果。他一度打算去找龔在田當面問個究竟,但緊跟法院判決之后,老邵就在機關常規工作會上談到了龔在田。說是這樣的作家省里有幾個?有人卻不經討論把人家解聘了,鬧到對簿公堂,像什么話?現在官司輸了,證明人家對了,我們錯了,我們成了一個壓制人才、排斥人才的官僚衙門。一個人心術不正,最終只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關于鄭子健跟龔在田怎樣從“恩師”成了對頭,最后的說法是:龔在田因為被聘用,請鄭子健吃飯,鄭子健覺得不夠意思,要龔在田在縣里給他找小姐。龔在田是個為人師表的人,在地方上有頭有臉,哪里肯做這種拉皮條的齷齪事,不得不跟他翻臉。其實早就有人看出來鄭子健是個偽君子,一臉的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盜女娼。似乎為了證實這類說法,老邵責成人事部門著手進行龔在田的調動。

“不能退讓!”在酒桌上,鄭子健的那個圈子群情激憤,“政客”、“流氓”、“王八蛋”,一片亂罵。

鄭子健若有所思地轉動著手上的酒杯,“我在想叔本華的話,‘我們應該把這樣一個人視為既成的和無法改變的事實:這個人遵循一條永恒的、形而上的規律,只能表現出他的這個樣子。如果我們碰到一些糟糕透頂的人,哪怕是最卑劣、最可笑的人,那就要記住一句話:林子里總少不了一些怪鳥。所以,對他們動怒,就跟向一塊橫在我們前面路上的石頭發脾氣同樣愚蠢。’”

“那我也賣弄一段名人名言,”李木子說,“黑格爾認為,推動整個人類歷史的是一系列不斷重復的為獲得承認而進行的斗爭。”

何為跟著說:“我也記起一句,要求別人承認自己的價值和尊嚴,并不是庸俗,而恰恰相反,是人性中最高傲、最光輝的部分。”

“就是,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不能讓小人得逞。”眾人道。

鄭子健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老邵有一句話是說得不錯的:一個人心術不正,最終只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自己今天之所以成為東郭先生,不正是為自己盤算的一種結果嗎?說穿了,聘用龔在田,一是指望他真的為自己出政績;二是把龔在田當作與老邵改善關系的籌碼。如果他心里不存一點兒當文壇領袖的念頭,他會這么卑劣嗎?

“他可以讓龔在田砸你的腳,就不可以找人砸他的腳嗎?”李木子說。他指的是給孔部長作序的事。上回孟老板再次提起之后,鄭子健一直拖著,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文人最喜歡做而又最讓人看不起的事,不就是攀附權貴嘛!

現在,再猶豫就太蠢了。老邵既然可以利用權力泄私憤,我也就可以利用權力制止你。叔本華還有一句話,“對于許多人,我們最聰明的想法就是,我不準備改變他們,我要利用他們。”

鄭子健心一橫,轉身回到辦公室,抓起電話就撥了孟老板的號,“請你轉告孔部長,謝謝他看重,我愿意給他那本書寫序。”不等孟老板回答,鄭子健就放落電話,臉上“騰騰”地燒得厲害,現在,他的卑劣是加倍了。

民間傳說人死之前,魂魄會最后把一生到過的地方走一遍,叫做“收腳跡”。

“我們這回就像是在韻園‘收腳跡’。”一群人跟著鄭子健把韻園的旮旮旯旯都巡逡了一遍,回到立著《讀韻記》碑的院子之后,李木子說。

孔部長那本書的序,鄭子健終于沒有寫。孔部長本人也不需要了。孟老板去找他,他說,之所以出那么一本書,不過是想留個文字記錄,好檢點自己,哪里圖什么名,先前打算過請鄭子健作序,只是想表示一種仰慕,并沒有別的意思。不想寫,不必勉強,文人嘛,他是理解的。至于老邵,他很不以為然,說,這個小邵,我并沒有讓他那么搞的,過分了嘛。但孔部長后來再沒有來韻園,據說是為了反對邪教,放棄了氣功。

沒有了孔部長,韻園還貸的壓力立刻見大。銀行隔不幾天就來催賬,口氣一次比一次不客氣。當地政府的頭頭也不像當初那樣把孟老板當作省領導一樣恭敬,七站八所找各種理由上門交涉的事日見頻繁。

幫鄭子健去找孔部長被回絕,孟老板就作了把韻園轉租出去的打算。他曉得一個領導被駁了面子,記恨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孔部長回絕鄭子健的那番話,說白了就是罵鄭子健不識抬舉。另外,孟太太也早就不想陪著男人單家獨戶地在鄉下看電視、打牌、種菜、養雞,一直吵著要回城里。

承租韻園的老板在省里的娛樂界是重量級的。他把“韻園”改名為“伊甸園”,把整個園子按照歐陸風情重新設計翻修,經營上補了周圍紅燈區的最后一塊空白,總算讓這一帶“山河一片紅”。

韻園的殘跡所剩無幾,那塊《讀韻記》碑倒是幸存了下來。只在幾米開外的位置,增加了一座羅丹的《吻》——一對裸體男女抱吻的雕塑。那老板說:“放心,那塊碑我會保護好的,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是哪朝哪代的文物,跟那兩個光屁股在一起,正好中西合璧。省作協創作點這塊牌子我也會留下,只是以后有人來住,多少還是要交點兒費用,生意場上無父子。各位莫笑我俗氣,我跟孟老板不能比。我只曉得做生意就是賺錢,不賺錢何必做生意。”

其實沒有人笑他。如果不是韻園了,一切也就跟鄭子健他們沒有關系。鄭子健也早沒有了讀韻的心情。

龔在田的調動最終沒有辦成。他多年來不斷有猥褻和奸污女學生的事,終于碰到一個敢告發的,讓他坐了牢。至于省作協的換屆,也無限期推遲了。有可能是老邵書記兼主席,使作協便于管理;有可能是那位專門給省領導寫專題報道的作家當主席,體現對服務大局和弘揚主旋律的倡導。

對鄭子健來說,這一切都無所謂了。讓他悔恨不已的是自己一再自取其辱。此刻再到韻園,再讀當初的《讀韻記》,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臨到最后離開之前,孟老板指著澗對岸的一塊石壁,對鄭子健說:“鄭老師,記得上次我要讓你看的一塊可以題字的石壁嗎?就是那塊。那次因為說了別的事,竟忘記指給你看了。”

鄭子健站定,一番端詳,說:“還真是個題字的地方。如果現在讓我題,我會題‘無處讀韻’。”說完,等著照例的贊同。

卻不料李木子說:“老鄭此言差矣。《讀韻記》原是說得極好的,‘韻不可見,唯以心讀’,這一句是通篇的文眼。世上無時無處無韻,也無時無處不可以讀韻,無的只能是有心讀韻的人罷了。”

什么“讀韻”,純粹窮酸。走投無路了,無可奈何了,就來講超脫,講回歸自然,這就是文人。

鄭子健忽然覺出一種無聊,一種清清楚楚卻又說不出來的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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