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美國作家的中國情結

賽珍珠與中國有著不解之緣。她對中國文化和中國文學的認識之深和感情之重，在西方作家中殊不多見。1938年，瑞典科學院授予了她諾貝爾文學獎。在隆重的授獎儀式上，賽珍珠以《中國小說》為題發表了長篇講演。作為一個在中國長大，視中國為第二祖國的美國女作家，她一往情深地回顧了中國文化，特別是中國小說對她的哺育之恩：

我在考慮今天要講些什么時，覺得不講中國就是錯誤。這完全是真實的，以為雖然我生來是美國人，我的祖先在美國，但是恰恰是中國小說而不是美國小說決定了我在寫作上的成就。我最早的小說知識，關于怎樣敘述故事和怎樣寫故事，都是在中國學到的，今天不承認這點，在我說來就是忘恩負義。

賽珍珠在這里所說的“恰恰是中國小說而不是美國小說”決定了她“在寫作上的成就”和“不承認這點”、“就是忘恩負義”顯然不是故作謙遜的虛比浮詞，而是發自心坎的感激之言。

如何認識中國小說對賽珍珠的影響，這是研究賽珍珠和研究中西文化交流的一個重要論題。

《大地》是獲獎的系列長篇小說《大地上的房子》的第一部，發表于1931年，它是賽珍珠的第二部長篇。其時，她正在實現多年來的宿愿——翻譯《水滸傳》（英譯為All Men Are Brothers，即四海之內皆兄弟）。這是一個珠聯璧合的配套工程。如果說，翻譯《水滸傳》旨在介紹中國的過去，那么，創作《大地》則是為了反映中國的今天?！洞蟮亍穯柺罆r，美國正逢經濟危機，出版業蕭條，可《大地》卻暢銷一時，一版再版，成為一個罕有的例外，賽珍珠也因此名重一時，翌年，《大地》獲普利策獎。隨即，她又相繼完成了《大地》的續篇《兒子們》（1932）和《分家》（1935）。1936年，美國文藝學院以這部系列小說授予她豪威爾斯勛章。次年，賽珍珠當選為該院院士。

毋庸諱言，在爭取諾貝爾文學獎的角逐中，初出茅廬的賽珍珠所以能獨占鰲頭，有一定的客觀原因。當時，抗日戰爭剛爆發，積弱的中國成為抗擊日本法西斯勢力的中流砥柱，舉世矚目。世界各國人民希望了解中國、認識中國，賽珍珠的長篇系列小說的發表也正迎合了這一迫切需要。其次，名流之間難解難分的競爭也為新人的脫穎而出提供了有利的機緣。1938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在競爭之激烈上是空前的。這一年被提名為候選人的有三四十名之多，其中有諸如捷克的恰佩克、德國的黑塞、英國的赫胥黎等名作家，眾望所歸的精神分析學說的創始人弗洛伊德以及大名鼎鼎的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由于評選工作本身有很大的難度，加之面對世界大戰的陰霾和嚴峻的反法西斯斗爭，候選人和評選人在政治上和意識形態上難免有這樣或那樣的分歧，致使評獎處于難產之中。為擺脫困境和僵局，評委們希望從新人中進行選拔和抉擇。話說回來，上述客觀上的原因雖然給賽珍珠獲獎以某些方便，但根本的、內在原因還得從作品本身去尋覓。這就是長篇系列小說《大地上的房子》不僅是一部內容厚實的反映中國現實生活的小說，同時還是一部帶有中國小說風格的別出心裁之作。

先來品讀一下這部小說的內容。

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詞稱贊賽珍珠這一長篇小說“對中國農民生活”作了“豐富而真實的史詩般的描繪”。作為一篇褒獎詞，它在措詞上難免會有溢美的成分，但總的說來，還是可信的。仔細研讀這部洋洋八十萬字的小說，人們會發現它確實相當廣泛、真實地展現了20世紀初中國的社會生活。

1933年，賽珍珠為林語堂的反映中國人和中國文化的著作《吾國吾民》寫序。在這篇序言中，她批評中國留學英美的學生食洋不化，說他們縱然可以矯情地“吃中國的土產，穿中國的土布”，“重返純粹中國式生活”，但骨子里并不了解自己的祖國。她對中國的一些新小說甚為不滿，她認為那些大寫“戀愛問題”、“半西洋式的男女奸情”和“家庭革命”的新小說家對中國的國情同樣是隔膜的。賽珍珠鄭重指出：“小市鎮中的生活和農村里的生活，才是中國真實的、原來的生活?！辟愓渲閯撟鳌洞蟮厣系姆孔印?，她的初衷顯然就是要對中國農村和鄉鎮的生活作出真切的描寫，為西方人認識中國、了解中國提供生動形象的圖畫。

《大地》是中國北方農村生活的寫照。小說寫的是王龍發家致富的故事：他原是一個貧窮的農民，后因搶大戶，僥幸得了許多珠寶黃金，發跡為一個擁有大量田產的地主。王龍一身二任：既是農民，又是地主；既有農民的勤勞、樸實和虔誠，又有地主的愚昧、昏聵和貪婪?？梢哉f他是舊中國小農經濟下的經典形象。小說以土地為契機，通過王龍的發跡寫出了中國農民的土地崇拜以及封建的倫理道德和病態的審美意識。小說還以阿蘭、梨花為代表描寫了中國農村婦女的悲慘命運。小說樸實無華的文筆生動而準確地寫出了中國農村的實際。無怪乎小說一發表即在美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引起轟動。據有人統計，小說英文本出了七十多版，還被譯成一百多種文字遠播世界各地。

《兒子們》傳奇色彩較濃，與《大地》相比顯得花俏，不免有嘩眾取寵之譏。但它的成功也很明顯。它繼《大地》之后對中國社會作了深入的解剖。王龍的三個兒子分別為地主、奸商、軍閥，代表了在中國農村和鄉鎮鼎足而立的三大勢力。老大王農恩是個敗家子，說是子承父業，可他將王龍身上勤勞、質樸的一面拋得一干二凈，卻變本加厲地發展了王龍貪婪、俗鄙的一面。他迫不及待地將家遷到鎮上，以財主自居。他講闊氣，一味追逐聲色口腹之樂。他嫌老子“土”，刻意仿效城里有錢人那樣窮奢極欲。也算是一種趨時崇拜吧，然而這正表現了他身上的惰性，預示著作為中國舊式地主的必然被淘汰的厄運。比較起來，老二王農文比王農恩要棋高一著。他是地主，卻又經商。他懂得開源節流，深悉生財之道。他不滿老大坐吃山空，在收租之外，還放高利貸，搞投機倒把。老三的田產盡歸他不說，老大的好地也漸次落在他的名下。他的擅長謀劃、工于心計和伶俐的經濟頭腦，顯示出一代新式商人正在取代沒落的地主。如果說，老二王農文作為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善于“巧取”，那么，作為一個軍閥的老三王虎則志在“豪奪”。他不習慣像老二那般掂斤播兩、蠅營狗茍，更鄙薄老大的昏聵腐化。他迷信權力，巴望出人頭地，要別人向他乖乖地奉獻。盡管，他不貪婪，甚至也不縱欲，但終究還是一個魚肉百姓、橫行無忌的丘八。像王虎這類軍閥是20世紀初清王朝覆滅以后中國社會的特產，他們外受帝國主義的豢養，內靠封建勢力扶持，是半封建半殖民地軀體上贅生的毒瘤，就連蔣介石上臺也不得不借重他們的勢力。小說的深刻之處在于，它不僅寫出了三者的存在，還寫出了三者的相互利用，狼狽為奸。老小、老二從“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的傳統觀念出發，原本反對王虎去投軍，而一旦三弟果真得勢后，卻又趕忙托庇于他。不待說，王虎同時也少不了兄長在經濟上輸血。王龍三個兒子三位一體的出色表演是舊中國政治的縮影。

《分家》是這部系列長篇的最后一部。小說意在提示王家的沒落以及父與子的矛盾。在這里，賽珍珠將筆觸由封建的農村移向半殖民地的大城市，由落后的農民轉到受西方教育的新一代知識分子。以王源為代表的第三代的理想、失望、困惑、彷徨正是本世紀初各種矛盾的曲折反映。小說末尾以王源留美歸來、重返“大地”寄托復興中國的希望只是賽珍珠心造的幻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20世紀30年代的舊中國正處于危險的山坳之上。

作為一部反映現代中國的現實主義小說，《大地上的房子》不但有政治歷史的宏觀透視，還有民俗風情的生動描寫。小說對中國農村的生老病死、婚喪喜慶，以至飲食文化等細節的描繪，為世界人民認識中國提供了具體的感性材料，半個世紀來，這部小說成了外國人尤其是西方人訪華的必讀書。

不過，這部小說最難得之處還是它對中國人民族心理的刻畫。小說以“大地”（The Good Earth）命意，中國農民的土地之戀或者說中國農民的土地崇拜無疑是小說寫得最成功之處。王龍視土地為命根子，他活著的天字第一號的宏愿就是多買地，快快地買地！他為從黃家購得一塊好地而欣喜若狂；逃荒到城里，他念念不忘的是趕快回家種田；拾到珠寶，連忙變賣成土地；彌留之際，最令他擔心的是土地從兒子手里失去。他對土地的狂熱追求被純化為一種如癡如迷、至高無上的愛戀。小說中寫王龍發財以后，開始宿娼納妾，終于如愿以償地將心愛的女人荷花弄到手。就在他整天沉溺在情欲之中難以自拔時，一種對“大地”的愛向他發出了呼喚。以下是一段頗耐尋味的抒情描寫：

夏季結束的一天來到了，早晨的天空像洗過一樣，又藍又爽朗，宛如無邊的海水。一陣清新的秋風從田野吹過，王龍好像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他走到家門口，眺望自己的土地。他看到水已經退去，在干燥涼爽的風里，他的土地在烈日的照射下閃耀著光芒。

這時，一個聲音在他心里呼喚著——一個比愛情更深沉的聲音在他的心中為土地發出了呼喚。他覺得這聲音比他生活中的一切聲音都響亮。他脫下穿著的長袍，脫去絲絨鞋和白色的長統襪，將褲管挽到膝蓋，熱切而有力地走了出去，他大聲喊道：

“鋤在哪里？犁在哪里？種麥的種子在哪里？喂，老秦，我的朋友，來呀——把人都叫出來。我要到地里去?！?/p>

正是這種虔誠得近乎神圣的土地之戀將王龍從對女人的丟魂失魄的情欲中解放出來。

農民的土地之戀是一種小生產者私有心理的反映，也是一種求生本能，同時還是一種常年形成的勞動習慣和作為大地的子民對撫育自己的母親的依戀與感激之情。值得注意的是，賽珍珠對王龍此種土地之戀的關照，不是出于對私有心理的針砭，也不是出于西方人的獵奇或某種居高臨下的垂憐和嘲諷，而是一種設身處地、將心比心的體察、理解、認同乃至贊嘆與歌頌。顯然，這與賽珍珠曾長年生活在中國農村，對中國農民有相當的接觸和感情是分不開的。正因如此，她能理解和體會以王龍為代表的中國農民的土地之愛。許多美國讀者在讀完這部小說后，為王龍的土地之戀擊節稱贊，感動不已，甚至從中得到鼓舞，這絕非偶然。

此外，小說通過阿蘭、梨花等人物對中國婦女內心世界的揭示以及對以王源為代表的中國一代知識分子的解剖也有相當的深度。分析這些人物的是與非、長與短，不應僅著眼于個人的性格和氣質，而必須歷史地客觀地加以考察。阿蘭的逆來順受雖與她在生活的磨難面前所表現出來的堅毅剛強的品格是如此矛盾，如此不協調，卻是中國傳統婦德教育的必然結果。梨花的“心如枯井”看似麻木、懦弱，實際上則是對封建社會欲哭無淚的控訴。王源的彷徨游移和多愁善感，他的或而激進，或而消沉，時而自尊自信，時而自慚自卑，看似不可捉摸，其實卻是司空見慣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一種社會病?？傊?，這些人物是生活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中國的蕓蕓眾生，生活的社會環境和所處的時代氛圍，他們所面對著的文化道德傳統鑄就了他們的性格。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些人物心態正是中國現實社會和古老傳統的反映。

全方位地反映中國現代社會是賽珍珠創造這部小說的企圖。誠然，賽珍珠的全景觀照遠非盡如人意、無懈可擊，小說中失之牽強的分析和粗疏的描寫時有暴露，不過，瑕不掩瑜，從總體上看，小說的成功是不可否認的。在西方作家中，賽珍珠是用小說的形式真實描寫中國社會的第一人。像《大地上的房子》這樣一部宏篇巨制出現在一個剛開始摸索寫作的美國婦女之手實為難能可貴。美國前總統尼克松在賽珍珠的追悼會上表彰她架設了“一座溝通東西方文明的人橋”。歷史將永遠記住她一生的勞作和貢獻。

再來談談這部小說的中國風格。

這必須從中西小說的區別說起。先從價值取向看。西方小說歷史雖短——從卜迦丘的《十日談》算起不過六百年，但地位甚高。自文藝復興以來，文人學者多有矢志于此者，爰及18世紀更蔚為風氣。許多哲學家、思想家諸如伏爾泰、孟德斯鳩、盧梭、狄德羅等競相染指。中國小說的情況正好相反。中國小說濫觴于先秦，少說也有二千余年的歷史，無奈地位始終很低。《莊子》中有“飾小說以干縣令”之語，足見小說不過是設喻引義、聊資說理的手段而已。明清以后，小說雖勃然崛起，但因其主要影響是在民間，且以話本形式出現，接受對象主要是市民階層乃至引車賣漿者流，故仍被視為文學中的末流小技和旁門左道。中國的士大夫知識分子飛黃騰達或躊躇滿志之時崇尚寫詩言志，非到落魄失意不會想到寫小說，即便寫了也恥于署名，像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似的。故考證中國古代小說的作者在中國歷來是一門大學問。這在西方是不可想像的。再從思想基礎與表現方法看。西方自走出中世紀之后，伴隨著對人的發現，人道主義發展充分，小說作者重自我表現，強調人物的性格塑造，何況小說又均為文人的個人創作，故一部小說每每即是個人的觀念、見識和情感的形象的體現。而在中國，囿于儒家的“重天理，滅人欲”的禁欲主義，人道主義得不到充分發展，加之，中國小說多為合作或迭經眾人之手，故不重個性的張揚和表現，而重故事、重敘事。中國從來有“文史不分家”之說，這里所說的“文”，小說首當其沖，如《三國演義》即是其例。此外，西方小說是寫給人看的，是閱讀文本，而中國則是說給人聽的，是供聽的話本?？傊?，在西方，小說是文人創作；而在中國，小說是通俗文學。上述這些區別必然在小說的結構安排、故事敘述與人物描寫等方面表現出來。明乎此，小說《大地上的房子》的中國風格就不難尋覓了。

首先，從結構看，《大地上的房子》采用的是中國傳統小說的網狀結構而非西方小說的線型結構。西方小說有主人公之說，一部小說通常是一兩個主要人物的性格發展史，結構明晰，線索單一。中國小說不然。中國小說均為眾多人物的合傳，人物縱然有主次之分，卻總是交叉錯綜呈網絡狀，線索頭緒之多和容量之大非西方小說可以相比。像《水滸傳》、《三國演義》、《紅樓夢》這樣頭緒浩繁的小說為西方所少見。在這一點上，《大地上的房子》受中國小說的影響相當明顯，它人物眾多，端緒紛起，內容豐富。小說第一部《大地》是王龍和他妻子阿蘭的合傳，此外，還寫了荷花、梨花以及王龍的三個兒子。小說第二部同時寫王氏三兄弟，行文穿梭往返，齊頭并進。小說第三部落筆于兩代人的隔膜和沖突以及年輕一代的分化，視野更為開闊，涉及到的人物更多。這部小說容量之大非一般西方小說所能望其項背。授獎詞稱之為史詩般的作品，并非過譽。

其次，從故事和節奏看。故事多，節奏快，是中國小說也是這部小說的一大特點。一般來說，西方小說人物較少，而且特別注重諸如內心解剖、哲理議論、抒情獨白、細節刻畫等靜態描寫，所以，人物的行動和故事必少，情節也應當顯得簡單，在節奏上往往給人以一種滯重沉悶之感。俄國作家岡察洛夫的長篇小說《奧勃洛摩夫》寫了一百多頁，主人公還躺在床上，要換了中國小說不知過了幾朝幾代呢。與西方小說相比，中國小說不只人物多，還非常講究動態描寫，故事紛至沓來，使人應接不暇?！洞蟮厣系姆孔印凡粌H時間跨度大，可讀性也強。王龍、王虎、王源祖孫三代人的經歷頗有傳奇色彩，故事自然也多；其他人物如阿蘭、梨花等也各有戲劇性遭遇。小說由遠而近，娓娓敘來。

還需一提的是白描手法的運用。所謂白描手法就是通過簡潔的對話和行動以表現人物的性格。這是中國傳統小說的一大發明。賽珍珠曾這樣推崇說：“他們（按:指中國人）對小說的要求一向是人物高于一切?！端疂G傳》被認為是他們最偉大的三部小說之一并不是因為它充滿了刀光劍影的情節，而是因為它生動地描繪了一百零八個人物，這些人物各不相同，每個人都有其獨特的地方。我曾常常聽到人們津津樂道地談那部小說:‘在一百零八個人當中，不論是誰說話，不用告訴我們他的名字，只憑他說話的方式，我們就知道他是誰?！虼耍宋锩枥L的生動逼真，是中國人對小說質量的第一要求，但是這種描繪是由人物自己的行為和語言來實現的，而不是靠作者進行解釋?！睅煼ㄖ袊≌f，潛心于“以行為和語言”來塑造人物正是小說《大地上的房子》在創作上的嘗試。就拿小說中的女性形象來說吧。出于女性的敏感和對中國婦女命運的關切以及與中國普通婦女的長期接觸，賽珍珠相當了解中國婦女，但她在表現她們時卻不以全知全能的作者身份去評說，而是堅持一切訴諸人物自己的對話和行動。王龍的大媳婦和二媳婦該算是小說中的次要人物了，可賽珍珠對她倆不輕易放過，小說中通過這妯娌倆的勃谿，舉重若輕，寥寥幾筆，就將作為土地主的閨女與奸商家的碧玉的不同性格刻畫得活靈活現。阿蘭和梨花倆，作為勤勞而又善良的中國婦女的典型，無疑是賽珍珠敬重、喜歡而又同情、憐憫的對象，但在具體寫這兩個人物時，賽珍珠始終未感情用事，態度之嚴峻、客觀近乎麻木。然而，也正是本色的白描使這兩個女性形象顯得更加真實可信。

網狀的框架結構，生動的故事，敏捷的節奏以及白描的敘述方法，這是中國小說的主要特點，也是賽珍珠的小說《大地上的房子》所以能走俏西方文壇的奧秘所在。如果說中國讀者因為習以為常而對之感受不強，那么，西方讀者的反響卻是異常強烈的。1980年美國麥克米倫公司出版的《二十世紀美國文學》一書曾對這部小說的藝術成就作了如下評價：“《大地》所表現出來的文字上恰如其分的和諧，細節的真實性，史詩般的結構和帶著普遍意義的主題，達到了完美的境地?！?/p>

賽珍珠所以在授獎儀式上不揣冒昧地大談中國小說，固然是出于對中國小說的感激之情和弘揚中國文化的熱望，同時也是為了替通俗小說一辯，以回敬西方文壇特別是美國文壇歷來對它的漠視。

西方文學歷史有雅俗之分。在美國，通俗小說（其中包括許多暴露社會現實，反映民生疾苦的現實主義佳作）雖有廣闊的市場，卻被當作不登大雅之堂的劣等文學而打入另冊。德萊塞的坎坷遭遇即是一個典型的例證。盡管，德萊塞的小說深受美國廣大讀者的歡迎，卻一直遭到文壇同人的非難和貶抑。對此，美國作家辛克萊?劉易斯表示了自己的強烈義憤和不滿。1930年，劉易斯獲諾貝爾文學獎，在授獎儀式上，他以“美國小說的程式”為題慷慨陳詞。他嚴肅地批評了美國文壇上流行的矯飾審美趣味，指出“美國雖然經歷了由充滿田園風味的殖民地到世界帝國的變革，卻絲毫沒有改變山姆大叔那種田園牧歌的清教徒的淳樸”。他推崇德萊塞的大膽的創造：

我相信，現在諸位已經明了，授予我諾貝爾獎，美國人中不可能人人悅服。毫無疑問，你們對此也決不會完全一無所知。

假定你們選中的是西奧多?德萊塞吧。在我和其他許多人看來，沒有誰比他更孤獨。他總是得不到人們的好評，相反，卻常常遭到責難。但是他掃清了道路，使美國小說從維多利亞時代豪威爾斯那種謹小慎微、溫文爾雅的風格轉到了開誠坦白，直言無畏，充滿了生活激情的風格。即如沒有他的倡導，我懷疑我們當中如果不情愿坐牢的話，有誰會去表現生活、表現美、表現恐怖。

圍繞德萊塞的論爭實際上是一場雅俗文學之辯。小說越貼近現實，越通俗易懂，越為平民百姓所喜聞樂見，則往往越為高蹈派文人雅士所輕視和詬病。作為一個開拓者，德萊塞是孤獨的；作為德萊塞事業的追隨者，辛克萊?劉易斯和賽珍珠也未嘗沒有一種寂寞感。沖破樊籬，擺脫禁錮，為通俗文學、為現實主義文學鳴鑼開道的共識將他們團結了起來。賽珍珠的講演實際上是劉易斯八年前講演的翻版和繼續。所不同的是，劉易斯徑情直遂，對準美國文壇發難；而賽珍珠則旁敲側擊，借重中國小說這塊他山之石。在賽珍珠看來，中國小說發展的歷史和她取得的偉大成就是對雅文學、紳士文學、貴族化文學的有力挑戰和莫大嘲諷，是顯示通俗文學生命力的光輝范例。賽珍珠指出，在中國，小說歷來不算文學，歷來為正統派文人所鄙薄，殊不知這恰恰成就了它的勛業：

文人不認為小說是文學，這是中國小說的幸運，也是小說家的幸運！人和書都擺脫了那些學者的批評，用不著受他們對藝術要求的束縛，無需考慮他們講的表現技巧和他們談論的文學意義，也不用去聽那種什么是藝術什么不是藝術的爭論，因為那種爭論認為藝術仿佛是絕對不變的東西，而人是像實際情況那樣甚至幾十年內就會起伏變化！中國小說是自由的。它隨意在自己的土地上成長，這土地就是普通人民，它受到最充沛的陽光的撫育，這陽光就是民眾的贊同；它沒有受到文人藝術那種冰霜寒風的侵襲。

賽珍珠的這番話明顯帶有調侃的意味，它是對雅文學亦即所謂維多利亞傳統的針砭和奚落，也是對俗文學的禮贊和歌頌。她不無自得地承認自己就是一個通俗小說家：

像中國小說家那樣，我受的教育就是要為這些人寫作。如果有一百萬人讀他們的雜志，我愿意我的小說在他們的雜志上發表，而不想在只有少數人讀的雜志上發表。他們是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醒的法官，因為他們的感官未受破壞，他們的感情是自由的。不，一個小說家決不能把純文學作為他們的目的。他甚至不能對純文學了解得太多，因為他的素材——人民——并不在那里。

為普通人寫作，這正是賽珍珠創作的信仰和口號。創作《大地上的房子》，在賽珍珠只是想盡可能和盡可能好地為美國和世界的普通人介紹現代中國，她確乎沒有要爭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奢望。然而，一旦她真的有幸獲此殊榮，她迫切感到應當借這一莊嚴的講臺傾訴她的心聲。飲水思源，她感激中國小說對她的栽培和啟示，她期望有更多的西方作家像中國小說家那樣為普通人寫作。

在盛贊中國小說的同時，賽珍珠對中國現代小說卻頗有微詞。她鄭重聲明：“我說中國小說時指的是地道的中國小說，不是那種雜牌產品即現代中國作家寫的那些小說，這些作家過多地受了外國的影響，而對他們自己國家的文化財富卻相當無知?！彼倪@番話如是對中國現代作家的總體批評自不無偏激，不過，作為對一種傾向的針砭，她的激憤中未嘗不含有部分真理。不能否認，在中國現代作家中委實有民族虛無主義的影響。某些現代作家每每嫌中國小說層次低，盲目照搬外國小說的模式技巧，數典忘祖，不了解、不重視中國的民族文化傳統和審美情趣以及豐富而獨到的小說藝術，他們筆耕不輟，卻又食洋不化，故他們的小說很難為廣大讀者所接受。這是一個悲劇。從這個意義上講，賽珍珠的批評未嘗不是一個忠告。

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如何走向世界？這是當前中外文學界的一個熱門話題，也是困擾中國作家的一大難題。走西化的路，還是走自己的路？爭議顯然還在繼續。盡管，眼下學術界對《紅樓夢》、《水滸傳》等中國古典小說的頌揚仍是有增無減，但作家們似乎還是我行我素，一味熱衷于對西方小說的模仿和借鑒。在膜拜了許多歐美現代名家之后，一些第三世界的小說也悄悄成了他們書架上的神明。據說，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是今日中國作家必讀的經典。中國小說家中此種鵲然四起的向外學習之風，在改革開放的今天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值得提倡的?！拔逅摹币詠淼闹袊F代文學與外來文學的影響是分不開的。今天，中國文學要走向世界，向外學習更是不可少的。魯迅當年三令五申的“拿來主義”的口號永遠不會過時。不過，眼下一個同樣不可忽視的緊迫問題是，中國文學在向外借鑒的同時，務必注意建設、發展自己的個性、自己的風格。因為一個民族的文學要走向世界，要為別的民族所承認，要對世界文學產生影響，非有自己的東西不可，正如一個人必須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容貌、自己的風采一樣。長篇小說《百年孤獨》所以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和深受世界文壇的青睞，究其原因，與其說是表現手法上的標新立異，毋寧說是滲透在整個小說中的民族精神、民族風格、民族個性。小說的風格和個性既是敘述方法、表現技巧，也是文化傳統、思維模式、審美情趣，誠于中而形于外。從本質上講，內容與形式是分不開的。

中國小說是一個偉大的寶藏，它亟待我們炎黃子孫去開發。當然，這種開發不是復古，不是故步自封，不是舊形式的簡單再現和重復，而是在經過揚棄、改造和發展之后在新的層次上的回歸和提高，是中國小說獨樹一幟的再創造。今天紀念賽珍珠，我們為她的《大地上的房子》的創作成功感到驕傲，更期待著今后有更好的中國小說走向世界。我們寄希望于我們自己的小說家。我們深信，在長篇小說的創作上，中國文學不但有一個偉大的過去，還將有一個更加輝煌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