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十一點,火車緩緩駛進了小城。此時的小城被一片蒙蒙霧氣籠罩著。火車像是一個得了關節炎的老人,吱吱呀呀艱難地停下,然后從內部吐下幾名乘客。這幾名乘客如影子般消失在夜色中。火車再次啟動時,空蕩蕩的站臺上只剩下了兩個人。
這是一個破舊的小站。凌亂擺放的長椅;像皮癬一樣剝落的墻皮;癱軟在墻角的醉鬼。這里的一切似乎和十年前沒有什么兩樣。十年前,杰正是從這里被迫過上了流亡的生活。
杰是一個面帶憂郁并不起眼的青年。他穿著褐色的大衣,戴著一頂黑色舊式禮帽,手里提著一只旅行用的深色皮箱。他沉默不語,幾乎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在杰的旁邊,站著一個胖子,比杰矮半個頭。雖然天氣涼爽,但他仍然不時拿出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與杰的沉默成反比,他正滔滔不絕地說著。
“喂,小兄弟,這個地方挺不錯,我是說真的,并沒有半點奉承的意思。你知道,干我們這行的,全國各地不停地跑,什么地方沒有見過。但是說真的,我第一眼就喜歡上這里了。多么清靜的小城!適合找一個咖啡館,一邊喝咖啡一邊欣賞來往的行人。可惜我沒有這樣悠閑的時間,頭兒給我安排了這么多業務,估計我沒有時間去欣賞這里的美景了。不過話說回來,兄弟,你們這里的人會買我的保險嗎?”
胖子一邊說一邊擦著像油一樣從額頭流下的汗。杰依然沒有說話。他環視著周圍的景象,一幕幕回憶在腦中過電影一般掠過。他輕輕吐了一口氣。
胖子將他肥胖的大手搭在杰的肩膀上,熱情地說:“小兄弟,我們雖然是萍水相逢,但我知道你是一個年輕有為的人。這里是你的家鄉,一定感觸頗多吧!再過一會兒我們就要分別了,在分手之前老哥想請你喝一杯,來吧!這里有什么好一點的酒館嗎?”
胖子是杰在火車上認識的一名保險銷售員。在漫長的旅途中,有一個伙伴也不錯。杰看了看站臺一側的鐘表,點了點頭,說:“好吧,我記得這附近就有一個不錯的酒館,但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道現在它還在不在。”
兩個人就這樣走出站臺。路上遇到了一個乞丐。他醉醺醺地朝他們兩個伸出手。胖子皺了皺眉頭,悄悄看了一眼杰。杰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的道路。他們走過乞丐,朝小城深處走去。乞丐含混地罵了一聲,在路燈旁睡著了。
那個小酒館還在。杰和胖子走進酒館。酒館的老板正在柜臺前忙碌著。杰將帽檐悄悄地往下拉了拉。帽檐的陰影遮住了他的眼睛。
酒館的生意并不好,光線陰暗,只有幾個客人稀疏地坐在角落里。杰和胖子找到一處坐下。酒館老板殷勤地走過來,笑著對他們說:“客人想來點什么?”
“來一扎黑啤酒。”杰說。胖子要了一小杯威士忌。
“來,干杯!”胖子大聲說,“真是傷感。你知道,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真的!這點我從不懷疑。你知道,推銷保險這個活兒不是人干的,天天都要看人的臉色行事,而且不得休息,能這樣和知心的朋友一起坐下來喝喝酒,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奢侈,唉唉……”
酒館老板一直注視著這兩個客人。一個嘮叨,一個沉默,這本身就有點奇怪。更奇怪的是,老板覺得那個沉默不語的年輕人身上似乎有什么自己熟悉的東西。
他一邊擦杯子,一邊偷偷觀察那個年輕人。
這時,年輕人似乎覺察到了什么。他抬起頭,正好與酒館老板的目光相遇。
老板吃了一驚,就像是有一道閃電在他腦中轟然劃過。
那年輕人低下了頭。
嘮叨的胖子很快就醉了,來來回回重復著一些毫無意義的話。年輕人舉起了手,示意結賬。酒館老板走到他面前,更清楚地看到了年輕人的面孔。此刻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了。他不動聲色地接過了錢,將多出來的錢找給年輕人。
老板目送著這兩個人走出酒館。
“是他嗎……難道,杰真的回來了嗎?”老板望著年輕人的背影怔住了。
二
“萊”酒吧此時燈火通明。一派喧鬧景象。
每到這個時候,小城的年輕人就會聚集于此,打發著漫漫長夜的無聊時光和過剩的精力。今天晚上,一個頗受年輕人歡迎的樂隊將在這里演出,所以酒吧里的顧客比平時多了近一倍。很多人早早就來到這里,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喝酒。酒吧上上下下都忙得不可開交。
酒吧老板是一個身材短粗的人。他坐在吧臺后面,瞇著眼睛,靜靜地看著吵鬧的人們,似乎與周圍熱鬧的氛圍有些格格不入。他銳利的眼神一遍遍掃過人群,如果與他對視一眼,定會覺得毛骨悚然,但此時沒有人會注意到他。
直到一個中年男人出現在酒吧門口,酒吧老板才連忙從角落里走出來,迎了上去。中年男人對酒吧老板微微點了一下頭,徑直走到吧臺前,找到一個位置坐下。在中年人后面,還跟著幾個彪形大漢,他們找到一處距離中年人最近的桌子坐下了。
酒吧老板變得殷勤起來,他笑瞇瞇地對中年人說:“歡迎您大駕光臨,我這里剛剛進了一批上好威士忌,您稍等……”說著給后臺的服務生做了一個手勢。服務生心領神會,不一會,一杯威士忌端了上來。
與酒吧老板相反,中年人從進門開始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四周五彩繽紛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使他的表情有些飄忽不定。他將威士忌一飲而盡。
老板也注意到中年人心情似乎不是很好,于是他不再說話,給服務生使了一個眼色,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暖場的音樂響了起來,都是一些節奏感十足的搖滾樂。酒吧里的人群更加興奮了,他們紛紛涌進舞池,扭動著身軀。滾燙的汗水像小雨一樣揮灑著。燈光配合著音樂忽明忽暗,變幻著色彩。
中年人背對著舞池,一口一口地喝著威士忌。從早上開始,他的眼皮就開始跳動,這似乎并不是一個好兆頭。他突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個夜晚,也是在這間酒吧里發生的事情。那天他一槍就結果了當時小城的黑幫老大——金。在這之后他坐上了小城黑道的第一把交椅。人們都說,他殺金是天經地義的,因為他的父親當年就是被金一槍斃命。
這時,人群中爆發出的一陣歡呼打斷了他的思緒。原來是樂隊的成員陸續進場了。樂器被工作人員擺到了舞臺上,人們高呼著樂隊的名字,甚至有些鐵桿歌迷還哼唱起了樂隊的代表作。人們陷入了一種癲狂的境地。
可這一切都與中年人無關。他依舊郁郁寡歡地喝著酒。他身后的幾個保鏢正襟危坐,不斷環視著四周,一刻也不敢怠慢。最近一直流傳著金的后人將要為父報仇的傳聞,并且傳聞說金的后人已經回到了這座小城。
中年人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疲倦。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想,二十年前,金殺死了我的父親;十年前,我殺死了金;十年后,金的后人開始找我報仇。這一個簡單的公式讓他產生了巨大的虛無感。
燈光流轉,樂隊的演出正式開始了。整個酒吧的燈光暗了下來。
中年人點燃一根香煙。
樂隊的主唱唱出了第一句歌詞。
中年人感到心煩意亂,他站起身,走到酒吧門口,站在外面靜靜抽煙。
他身后的幾個保鏢連忙跟了上去。
乳白色的霧氣籠罩著這個小城。
三
送走了饒舌的胖子,杰稍稍舒了一口氣。他整理了一下思緒,開始辨認前方的道路。雖然已經離開這里十年了,但眼前的景象似乎并沒有什么變化。那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燈光,熟悉的氣味,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的記憶之門。
他定了定神,朝前走去。
一般到這個時間,小城的居民就不再外出了,因此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杰匆匆地走在夜色中,帽檐壓得很低。他知道自己不能大意,這個小城仍然有許多人會認出自己,比如剛才那個酒館老板,似乎就有所察覺。杰記得,父親生前曾帶自己到那個酒館去過幾次,他與酒館老板關系不錯。
兩旁的街燈大都壞掉了,其中大部分是被頑皮的孩子用石頭打壞的。杰回憶起,自己小時候也曾干過這種事。
昏暗的街道對于杰來說是一種絕好的掩護,這讓他充滿自信起來。十年的歷練,就是為了今天的復仇。想到這里,杰提著皮箱的手攥得更緊了。
他穿過霧氣,走在空曠的小城街道上。
杰看看四周無人,便閃身進入了一條小巷。這條小巷幾乎沒有光亮,只有附近還沒有關燈的民居照射出的一絲燈光,使他勉強可以看清腳下的路。
幾只野貓在垃圾箱間徘徊。它們注視著眼前這個不速之客,眼睛發出綠幽幽的光。
杰將皮箱放到地上,俯下身子,半跪著將皮箱打開。皮箱里裝著滿滿的衣物。他將衣物全部扔了出去。在皮箱的夾層里,放著兩把M1911自動手槍,四盒彈匣,一把匕首。
將一切裝備好,杰扔掉皮箱,走出小巷。
四周依舊靜悄悄的,只有偶然從遠處傳來自行車的鈴聲。
杰知道,無論今天成功還是失敗,他的人生都將發生巨大的轉變。其實從他的父親被殺那天開始,他的人生就已經改變了。
他與父親的關系其實并不好,他的理想也與父親大相徑庭——他的理想是做一名畫家。可是這個理想永遠也無法實現了。從父親死于非命那天起,他就背負著仇恨的重擔,仇恨將籠罩他的一生。有時他甚至會怨恨父親,如果父親當初只是一個安分守己的普通人,那么這些事情也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沒有了仇恨,他的人生將是另外一種情況。
杰面容冷峻朝前走去。他努力讓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從自己的腦子里擠出去。他知道這些念頭對今晚的復仇有害無益。
目標越來越近了。
他幾乎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他想起十幾年前,也曾走在這些再熟悉不過的街道上,可是那個時候他怎能想到今晚的情景呢?四周的景物是如此熟悉,甚至一草一木都沒有什么改變。一時間,他甚至有些錯覺:他似乎又回到了童年。
命運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啊。杰想,當初拿石頭砸街燈的小孩如今懷揣利器與仇恨,要去結果仇人的性命。那個孩子與現在的自己有什么關系?難道還有什么比這個更為奇妙的嗎?
他甚至感到一絲歡愉。
目標越來越近了。他已經隱約可以看到遠處那個醒目的標牌,在夜色中閃爍著霓虹的光芒——“萊”酒吧。
四
“萊”酒吧。
樂隊的演出終于結束了,謝幕后,舞臺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人們穿好衣服,各自興奮地談論著什么,成群結隊走出酒吧。
而在酒吧門口,中年人已經抽了好一會兒悶煙了。這時他把煙熄滅,逆著人群走進酒吧。他的幾個保鏢也趕忙跟了上去。兩股人流使本來狹窄的酒吧門口一時有些擁堵。
中年人回到座位上,使勁揉著自己的太陽穴。酒吧老板笑瞇瞇地來到吧臺里面,對中年人說:“您怎么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煩的事了?如果有用得上兄弟的地方您盡管說。”
中年人擺擺手,“沒有什么,只是覺得有點頭痛……剛才的音樂讓我很不適應,看來我真的是老了……”他說著自嘲地笑了笑。
“嘿嘿,可不是嘛。”酒吧老板一邊擦拭玻璃杯一邊說,“咱們比不了那些年輕人了。看著他們,就好像咱們已經是這個世界上多余的人。最近我總是做噩夢,簡直比白天的時候還累啊!”
中年人沉默不語。酒吧昏暗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在他稍稍凸起的額頭和深陷的眼眶周圍投下了一層陰影。“再給我杯酒,”他面帶微笑說,“今天我不想回去了。”
表面上,他似乎并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但實際上他一直在回想著自己做過的一個夢。夢中他看見一條蛇正在吞噬著自己的尾巴;它把身體蜷成一個圓圈的模樣。這個夢越來越頻繁地光顧他,使他心煩意亂。
酒端上來了。中年人握住了酒杯。
他就這么握著。這讓他感到了一種片刻的安心。
皮鞋聲響了起來。一個大塊頭來到中年人身旁。他穿著黑色西裝,光著頭,厚厚的嘴唇使他看起來很彪悍。他畢恭畢敬地站在中年人旁邊,不住地搓著手。
“羅西,有什么事嗎?”中年人抿了一小口酒。羅西是他的保鏢隊長,是他的得力助手之一,也是一個在小城讓人聞風喪膽的人物。
此刻他一臉討好地站在中年人身邊,微微地弓著身。
其實中年人早就猜到羅西要說什么了。中年人讓酒在喉嚨里咕嚕了幾下,才咽下去。他說:“我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我不能借你。什么時候你把賭癮戒掉了,我再借你錢。”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并且最近一段時間羅西借錢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誰都知道,他經常在外面賭博,幾乎把老本都賠進去了。
“請……請您通融通融……”羅西似乎是在懇求。
中年人擺了擺手,不再理睬羅西了。
羅西在原地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就過去和那些保鏢們坐在了一起。
他們打起了橋牌。
酒吧老板注意到,羅西會時不時地抬起頭看一眼中年人。
而中年人留給他的只是一個沉默而虛幻的背影。
中年人已經感到些許的醉意。他不禁再次想起了十年前的夜晚,他殺死金的那個夜晚。他突然想到,自己現在坐的這個位子是不是就是當初金坐著的位子?
“喂,你還記得我打死金的那天晚上嗎?”中年人問道。
酒吧老板顯然嚇了一跳,他沒想到中年人會突然問起這個。他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說:“當然記得。金的死是罪有應得。”
“那天他是不是就坐在我現在的位子上?”
“唔……”酒吧老板皺了皺眉頭,他永遠也猜不透眼前這個人的心思,“我真的記不清楚了。這種事有誰會記得清楚呢?哈哈。”為了化解自己的窘迫,他勉強笑了幾聲。
可是中年人并沒有笑。酒杯在他的手里慢慢旋轉著。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他感到了一種巨大的虛無感正在侵蝕著自己。而回憶往事正是這種虛無感的表現形式之一。
他的眼皮又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
五
“萊”酒吧巨大的霓虹招牌在小城的夜空十分顯眼,杰隔著老遠就可以看見。在沉寂的小城的夜晚,只有這里是一派繁華景象。酒吧門口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地上殘留著一攤攤人們酒后吐過的穢物。
為了謹慎起見,杰并沒有貿然闖入。
他隱藏在附近的一條小巷內。幾分鐘后,一個穿著酒吧服務員衣服的小個子男人急匆匆地從酒吧走了出來。他脫離了歡鬧的人群,走到一盞昏暗的路燈下停住。
路燈的光暈顯得油膩膩的。這是他們之前約定的地點。
“喂,巴迪,我在這里。”杰悄悄地喊了一聲。那個叫巴迪的小個子服務員愣了一下,隨即警覺地看了看四周,然后閃進了小巷。
“您放心好了,”巴迪顯得很緊張,呼吸有些急促,“他就坐在吧臺第三個椅子上,沒帶多少保鏢。相信憑您的身手,這些人都不在話下。”
“辛苦你了,”杰拍了拍巴迪的肩膀,“我若成功,必不會虧待你的。”
巴迪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好了,”杰深吸了一口氣。手槍就別在他的腰間,他甚至可以感覺到火藥散發出來的熱量,“行動吧!”
“請等等!”巴迪拽住了杰的袖子,“還有一件事我差點忘了說。他的女兒今天也在,正在酒吧外面騎自行車。小家伙剛剛學會騎車,整天都騎個不停。”
杰疑惑地朝酒吧門口望去。果然,他看到一個小女孩正在騎自行車轉悠。她的車騎得歪歪扭扭,顯然還很不熟練,但她看上去很快樂。一個穿黑色制服的保鏢站在不遠處看著她。
杰感覺剛才的勇氣似乎流失了一些。這個小女孩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父親被殺的那年,自己與這個小女孩應該差不多大吧!父親被殺的厄運如今也要降臨到她的頭上了。想到這里,他第一次覺得有些猶豫。
“怎么了?”巴迪看到杰有些遲疑,不解地問。
“沒什么,”杰盯著那個小女孩,說:“等我動手后,你負責干掉看守小女孩的那個保鏢,然后讓小女孩趕快跑。”
“你是說……”巴迪舔了舔嘴唇,“要放過那個小女孩?”
“是的。你可以說我優柔寡斷,心慈手軟。但我還是想放過那個女孩。”杰說。
“好吧。”
杰走出小巷,慢慢地接近酒吧,盡量不惹人注意。他的手心漸漸出汗了。酒吧的大門越來越近,似乎像是一個黑洞在吸著他走。十年的流亡時光一幕幕浮現在眼前,回憶與現實一幕幕重疊在了一起。
“對不起!”杰感到自己的小腿被車輪撞了一下。他看到那個剛剛學會騎車的小女孩正一臉愧疚地望著自己。“我不是故意的,請您原諒,”她低聲說,“我忘記按車鈴了。”
杰的嘴唇動了動,但半天沒有說出話來。最后,他沖著小女孩笑了笑。
“孩子,一會兒有一個叔叔會叫你離開這里。到時你就騎著自行車,走得越遠越好,明白了嗎?”杰說。
“為什么?”小女孩睜著清澈的大眼睛,不解地問。
“為了試一下你究竟能騎多遠。”杰沖著女孩眨了一下眼睛,然后他直起身,朝酒吧門口走去。
他推開了門。
六
門被推開了。
一個穿著緊身黑色皮夾克的女孩走了進來。她面色冷峻,頭發染成微紅的顏色。她一進門便坐到了中年人的旁邊,對酒吧老板說:“來一杯威士忌。”
杰仔細地看著這個女孩。她身上有一股氣息吸引著他,這種氣息甚至使他有些欲罷不能。女孩抿了一小口酒,轉過頭來,與中年人對視。玻璃酒杯上留下了女孩的唇印。
女孩沖他莞爾一笑。
中年人也笑了笑。
“看,老大在眉目傳情吶!”一個保鏢對著另一個保鏢說。另一個保鏢捂著嘴,嘿嘿壞笑著,壓低聲音說:“瞧著吧,今晚老大有得忙了!”他說完,一桌子的人都低聲笑了起來。只有羅西臉色嚴肅。他緊盯著女孩和自己老大的一舉一動。
“我很熟悉這個笑容。”女孩對中年人說。
“我知道。”中年人點了點頭。他的聲音似乎有著些微的沙啞。
“你知道?”女孩顯得有些驚訝,“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一定忘不了我的笑容。”中年人說著又笑了笑。
女孩沒有說話,她喝了一口酒,沉默片刻后說:“沒錯。我每天夜里都會想起你的笑容,這笑容多令我難忘啊!”女孩的語氣似乎帶著一些挖苦。
中年人終于知道女孩身上吸引他的是什么了。
是死神的氣息。
事情似乎就發生在一秒鐘內。女孩瞬間拔出了槍,頂在中年人的額頭。中年人身后的保鏢措手不及,也急忙拔槍。“砰砰砰!”幾聲槍響,保鏢們全都飲彈倒在了椅子上,有的人甚至還沒來得及站起來。
開槍的是羅西。他的槍口緩緩冒出一股白煙。現在,他將槍口對準了酒吧老板。酒吧老板的槍正對準女孩。對峙開始了。
空氣中彌漫著硫磺的味道。
“其實從你一進門,我就認出你來了。”中年人并不慌亂。
“哦?”女孩冷笑,“那你怎么不從我一進門就開槍打死我?”
“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能是上天的安排吧!”中年人一直保持著微笑,“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么一天。如今你終于回來了,這很好。”
女孩緊緊咬著嘴唇,眼睛很快蒙上了一層霧氣。
“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太久了,”女孩此時殺氣騰騰,像是變了一個人,“杰!十年前你殺死了我的父親金,今天我找你索命來了!”
杰目光閃爍。他輕輕呼出一口氣,說:“我知道,你對我有著刻骨的仇恨。今天是我的報應。我殺死了你的父親,如今你來殺我,這一切都是宿命。”
“你想博得我的同情?”女孩嘲弄似的問。
“不不不,你誤解了。”杰有些黯然。
“不論如何,今天你都逃不掉了。十年前,你殺死了我的父親。我永遠也忘不掉你的那張臉!還有你那該死的笑容!哈,像是一個大哥哥一樣溫和。我真是無法想像,一個要殺死你父親的殺手,竟然能露出那樣像家人一樣的微笑,真是太可怕了!”
女孩越說越激動。
杰的表情變得痛苦起來,他的嗓音比剛才還要沙啞許多。“其實……”他似乎每說一個字都特別艱難,“其實我當時想的是,如果你能做我的模特,我一定能畫出全世界最美的畫來。”
“畫?”女孩滿臉疑惑。
杰并沒有接下去說,他謙卑地對女孩說:“臨死前,我可以再喝一杯酒嗎?”
“當然可以,”女孩臉上露出一抹嘲諷的微笑,“我倒要看你能耍出什么花樣來。”
“巴迪,再給我倒一杯酒。”杰說。
酒吧老板——巴迪,他看了看杰,又看了看叛徒羅西,終于無可奈何地放下了槍,將杰的杯子拿過來斟滿了酒。
“我終于不會再感到痛苦了,”杰一邊旁若無人地喝著酒一邊說,“這個罪惡的輪回應該到我這里為止。因此我沒有結婚,也沒有兒子。往事不斷地在折磨著我,而今它終于徹底遠去,巴迪啊,這都是咱們的命啊——好了,我喝完了,你開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