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前一天,老媽正手把手教我精兌茉莉酒,外間木門“吱呀”一推,有個聲音喊:“媽,我回來了。”那種優雅與歡快,不僅前所未見,還與這次家聚主題相當不符。上山祭祀父親,老媽下了如山倒的軍令:“春節不過可以,清明不回,就不算嚴家女子。”
我和老媽齊齊轉頭,目光穿過陰暗堂屋,看見妹妹小菊與一個男子逆光站在門口。他們的臉看不清,但體態輪廓以及某種看不見的波長,卻把羞澀展露無遺。
老媽“哐當”丟了手上的木勺子,欺身壓出去,如風卷殘云。
經過磕磕碰碰的介紹,小野雄二走進了我家。他高大健壯,穿著質地精良的休閑西裝,眉眼酷似老媽年輕時的偶像三浦友和。吃飯聊天,老媽都把人家死盯著,看得日本小伙子微微臉紅。
后來兩天,我從未見妹妹如此成熟有禮,接人待物儼然大家閨秀。感情過去經年的壞脾氣,都是裝的。我有種被欺負了的感覺。站在父親墳前祭拜時,旁邊小野身上的淡淡古龍水味,又令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嫉妒妹妹。
小野是小菊單位日方派駐財務人員,她上司的上司。那個名叫“珍珠天空”的超市全日式管理,細節精益求精,主攻高中檔消費人群,員工兩百多名,光賣場玉胳膊金腿兒的輪值女收銀就有八十八位,辦公區至少還有二三十名爭奇斗艷的女性,其中不乏高學歷的“白骨精”。妹妹只是一個普通內勤,職位不高,外表又不咋地,竟能力壓群芳,獲得眾多女子暗戀的小野親睞,真令人匪夷所思。
我想小野只是跟她玩玩,但玩玩,他也可找更漂亮更性感的呀;但玩玩,又何必來家上門,上墳;向人家母親鞠了躬,還去向墳里父親鞠躬,臉上表情凝重不似表演。
那兩天,我五味俱呈地看著他們微小的恩愛細節,你啄我啄,趁人不備輕輕癡笑,如一切戀愛中的腦殘;看著老媽驚慌失措又極力掩蓋;看著多年來唯一和樂融融的兩天,我眼睛潮濕了。小菊偷空走過來,陰惻惻向我咬耳朵:“別裝了素心,你太愛裝了。”
二
茉莉鎮離昌城三十多公里,是它的衛星鎮,只有幾十分鐘車程。其后小菊帶著小野,多次回到茉莉鎮。管理層跟賣場不一樣,比較閑,休雙休。有段時間,因日本小伙子的到來,我們家變了,特別“五好”。茉莉鎮的人都說,小野是來討好未來丈母娘的。
實際小野從未討好,只是很簡單很誠懇地來,帶著他母親寄來的玄米茶之類的日本貨,感謝在我家吃過的每一粒米、每一杯水,并且,對茉莉鎮的風土人情頗感興趣。茉莉鎮是縣級中心城關鎮,三條大街幾十根小巷他都走遍了,鎮外的水庫和觀音廟也不放過。順帶地,他還深入了解了茉莉酒的做法。有一瞬間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沖著茉莉酒才跟小菊好的。那就是說,妹妹跟他好上之前,是不是跟他提過茉莉酒?誰敢問呢。美好得之不易,縱是幻景,又怎會忍心勘破。
茉莉酒除了自娛,看起來也無太大別的價值。
茉莉鎮人酷愛種茉莉花,不僅家家陽臺后院有,鎮外的田野山間,更是成片成片的茉莉園。作為其他茉莉產品的順帶物,釀制茉莉酒,古已有之,但發展到最近幾十年,卻只有我家最大限度保持了茉莉芬芳。茉莉鎮人都說,喝了嚴家茉莉酒,哪管別人有沒有。
方法都一樣,無非把茉莉花發酵勾兌,如葡萄酒、蘭花酒、紅苕高粱酒……沒什么不同。只因為茉莉花產量少,需按各家心得,添加不同比例別的東西,加紅苕加玉米加茉莉葉子稈子,隨便加什么,一半以上還得是茉莉花,無法大規模工業化生產,僅限家庭手工制作。奇怪的是,我家的聞起來跟別人家一樣,略有淡淡清香,但喝一口下去,立馬發現天壤之別。可以說,那是一種侵入骨髓的茉莉香。假若一個人沒有經驗,第一次喝我家的茉莉酒,那種被內在幽香震驚得發呆的瞬間,真是小宇宙爆發,萬條芬芳小蟲愉快啃噬肉身。
那種感覺如做愛高潮一般,僅僅持續幾秒,接下來就是漫長的不應期,再喝不會被刺激得一愣一愣,卻會感覺通體自發幽香,每個毛孔散發茉莉味,好像那個傳說中的香妃。
每年,我們家也只能釀制三五瓶而已,因為那的確是個漫長而奢侈的過程。
小野零零星星把我家幾年的窖藏都喝光了。我討厭他沉醉時迷離的眼神。他唯一的優點——中文不利索表現出的稚拙,在酒精面前偶爾消散,顯出男人原形。有時他趁老媽和妹妹不注意,用迷離的眼神迅疾斜視我一眼。我感覺他眼里有精光,瞬間之后我又懷疑是幻覺。那種光太短,而且,那種光之后,總是緊綴著他對妹妹的小關心:學著茉莉鎮的陋習,給她搛點菜什么的。這個家庭缺乏男人,渴盼男人,也有點忌諱男人。雄性的東西令人有不安全感。
也許,吸引他來家的,只有茉莉酒。但是,在新舊不續的無酒空檔期,他還是堅持來,從夏天到秋天,與妹妹的情感日漸火熱,與老媽愈發相談甚歡。
三
小野第一次上門前,我們姐妹曾相對談心,小菊只字未提他。可見,戀情剛開始,她就迫不及待帶了他回來。
那是去年初冬,我去昌城開會,完事后心血來潮,竟撥打她手機,要求見面。此前我每年因各種事進城至少兩三趟,無有一回跟她聯絡過,這次手賤撥她號碼,只能算鬼使神差。
對方竟非常熱情,詳細詢問我的位置,又耐心指導乘車至她住處的路線。
嚴小菊青春前期動輒發火,青春后期長時間與我們疏離,被老媽目為“收賬的”。我因自小見識了她無數歇斯底里的情狀,那天尋到她的住處前,腿肚子還有點轉筋,好像要見的,是暫時被馴服的野獸。
小菊熱情地把我引進她如花的蝸居,用手動咖啡研磨機給我磨著假冒藍山,滿室生香。她甚至懂得使用排風壺煮咖啡的微小秘訣,細細向我解釋濕毛巾降溫引流的道理,我卻總想起她初中時常因不洗頭不洗澡被母親呵斥的事。我還曾看見她把內褲襠上的白帶結塊摳掉,繼續當干凈褲兒穿。如今,她在室內也戴著遮陽軟便帽,仿佛歐羅巴上流社會婦女。她淘來的宮廷風格咖啡杯,繁復的巴洛克花紋鑲著金邊,挑起飲者的敝帚自珍之情。
屋內處處因地制宜擺著不同的盆景,可謂花團錦簇,熱帶魚在我身后游來游去。我說,你的睡衣真好看。她說是啊,在昌城,沒這么好看的。
她的自信讓我懷疑,在附近銀行上班的兩個同鄉回鎮傳說的“二姑娘”不是她。不是珍珠天空株式會社的超市總務助理嚴小菊,常被男同事集體捉弄的,我的妹妹。
消息靈通的同鄉透露,男同事捉弄妹妹的原因,一是她過于瞇縫的三角眼,過于塌的寬鼻子;另一個就是她過于講究的生活方式——最丑,又最講究,男人們自然看不慣。
據說當她隔三差五穿著每個細節都極盡詮釋優美卻并不昂貴的服裝,甚至披著打折時淘來的假貂披肩,騎著一輛快要散架的助動車,去幾里外的批發市場為超市管理人員購買各種辦公用品時,飛揚的頭發每每在風中炸開,面部因速度和風的拉扯,看起來很猙獰,像個喜劇。更令大家難受的是,她一遇到異性,說話瞬間變得柔軟嬌嗔,嗲聲嗲氣,超過臺灣林志玲,是從未見過的另一個她。他們有次在保安室攔截到去聯絡工作的她,竟要她表演“撒嬌”這個詞,她就真的在人圈里演了,用造型和表情。完全不顧那些男人咬著嘴唇,用顫抖的腹肌控制笑。各部門跟她平級或者職位比她高的男人,閑暇之余愛說兩句擦邊的黃色笑話逗她,故意看她羞得捂著臉跑遠。他們在后面哈哈大笑,心說丑人多作怪啊。旁邊也有女同事一邊笑,一邊假意罵他們過分。這是小鬧劇的主要定式。實際上,因為是同事,男人們很好地把握了分寸,不至于太越界。小菊成了珍珠天空的快樂寶貝,人際關系反而超好,連別的部門彼此不能溝通的事,有時也私下請她去撒嬌協調。人家笑幾聲,不該做的廣告企案接了,不該讓的辦公桌也心胸寬大地讓了,萬事好商量似的。
小菊對異性語調態度的嬌滴滴,想來并非做作,而是發自內心。激素改變人生,何況,屈指一算,她已二十八九,比我小不了兩歲。在當天的閑聊中,我看出來,但凡說到世上女性,小菊立馬變回茉莉鎮的她,用堪比匕首投槍的語言,直接揭露事情本質。她下手狠準,好像都說對了,但又有哪點不對似的。在她嘴里,上至日本皇妃,下至中國女乞丐,只要是母的,表面或風光或平靜的生活下面,必定無比不堪,仿佛純文學里那種人在天地間的渺小和尷尬。整個女人群體被她的嘴逼到了絕境,令我懷疑自己在她眼里嘴里,會是怎樣慘不忍睹。轉念一說到男性,她卻兩眼放光,精準挑出對方原子般微小的閃光品質,哪怕像媒體報道的殺人惡魔,她亦感覺非常心疼,并力透紙背地看出,他們雄性激素傲人,是真的漢子。她像觀音一樣對所有男性充滿了慈悲,與她有交集的男同事全被她描述成了天使或者王子。她說起他們來,真是臉色發紅,笑聲不斷,有點蓬蓽生輝的感覺。等我好奇地站起身,隨她去里間看她與男買手和男企劃的合影時,卻感到十分沮喪。他們看上去普通、庸俗,個別人甚至灰頭土臉。其實,我應該有思想準備的。
臨走已是黃昏,我反過來請客,讓她隨便點地方。她猶豫了一會兒,竟說自己現在的口味,跟我們茉莉鎮的人已經很不一樣,不如不吃,各自散去。
我問她有什么不一樣,她笑而不答。最后送我出門,她看我滿眼的疑問,不得不說,她的飲食觀已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說出來我也不會懂。我說你回家時,不也吃老媽做的飯嘛。她就說:“我是在扶貧,發慈悲。”
四
茉莉鎮曾被日軍短暫占領,幾乎每個家庭都可以翻出點傷心往事。
小時,左鄰右舍皆用日本兵的圖樣嚇唬哭鬧的孩子。后來,抗日影片中的鏡頭成了我的噩夢。那些夢一般出現在考試前后。留鎮上做教師后,又出現在同事使絆子或者每次失戀被母親嘮叨婚姻問題時。我曾問過同齡女性,她們竟與我有同樣的夢。被日本兵追,被日本兵刺殺。白天不做夢了,我們看到井口鍋蓋啥的,也不由自主揣摩,可否做地道藏人?以至于我們有段時間懷疑,自己是抗戰冤魂轉世?
從時間上算起來,還真切題。
不知哪年,風氣一夜反轉,滿街日本頭日本衣日本歌,家電全覬覦東洋貨,人人言必稱日本。某天我同學定居日本的姑姑還鄉,更是留下少時記憶亮點。那位皮膚白得透明的女華僑,渾身生香,每日里洗澡兩遍,穿上半截衣服,坐后院用高檔乳液細細抹遍手和胳膊,引左鄰右舍扒墻圍觀。
“人為啥要活得那么麻煩,難道是皇帝娘娘?”他們說。
華僑姑姑此行意義,經年過后方知。她走了,卻誕生出茉莉鎮第一批“超妹子”,也就是昌城人說的時髦女郎。留幸子頭,學日語,穿走私的日本舊衣服,還命令追求他們的男人打扮成三浦友和的樣子。說實話,老媽也趕在潮流尾巴上。有孩子的她不敢過于張揚,卻天天揣摩日本電視劇里的服裝款式,做給我和妹妹穿。
其后若干年,茉莉鎮人衷心崇拜日本的一切,想盡辦法誆騙他們到這里投資。有個別孩子東渡留學,更是引得街坊自發排隊相送,艷羨不已。轉頭一見電視里圍棋、排球日本占了上風,又用最臟的土話罵著他們,還砸自家保溫瓶子,義憤填膺。連帶地,大家也罵出些他們幾十年前畜生不如的事。一遇日本有人參拜靖國神社,大家愛國情緒就突漲,竟出現過半夜莫名毆打日本觀光客的事。
那時茉莉鎮已發展到七八萬人口,犯罪嫌疑人如水滴融入大海,萬年難尋。
最近些年不那么愛不那么恨了,轉而關注韓國和美國,但在小小范圍內,小野與小菊之事,還是給我家長臉不少。老媽去菜場買菜,常被熟人攔截。人家突頭突腦伸出手,一邊整理她衣領子,一邊說:“好福氣啊,好福氣啊,以后就跟著閨女去日本享福啦。”老媽那個時候每每又驕傲又憤怒,張口結舌半天才吐出一句:“我,我死也要死在茉莉鎮!”
但她回來復述這些遭遇,又帶著某種自豪似的。
五
看到如此精致、陽光、健康的小野,老媽整天都在莫名微笑。關于日本,關于中日關系,關于抗戰,老媽在家中小心翼翼不提及。開電視時,遇有中日爭端的新聞她趕緊換臺,生怕小野尷尬。她盯著小野吃飯的樣子,猶如親生母親。她常嘆息:“不遠萬里來啊,你媽媽要想死你了。”小野就說:“我也想媽媽啊。”
“想媽媽就回這里來。”老媽斬釘截鐵地命令他。
后來,小野若準備回來,會叫小菊提前一天打電話點菜,猶如親生兒子,但又跟親生兒子略有不同——我發現人家強烈要求的菜,都是極其廉價和普通的,不需太勞神費力。他仿佛某些中國男兒,因喜歡丈母娘連帶更愛其女,至少他隱隱表現出了這種傾向。之后某天,小野就不是只跟小菊兩人回家了,他還帶上了同時外派中國的同事外園昭男;兩周后,又把在另一家日企工作的毛利原建也帶了過來;再以后,有個叫梔子的女留學生也成了我家的常客。除了他們,偶爾也會有些來了去了都沒記住姓名的過客,無一例外都是混在昌城的日本人,或者有日本護照的大陸臺灣人。原來他們也有同鄉會類的組織。單位配給小野的三菱越野車最多只能坐五人,除了他和小菊,可帶一至三個不等的日本籍公民來。
這些遠涉重洋的年輕人如此喜歡我家,他們甚至喊母親“媽媽”。他們喜歡吃她做的每道菜時,都做出想把舌頭一起吞下去的樣子,老媽高興得大笑。只要他們提出菜名,她都盡最大努力去滿足,唯一一次看到電視里周杰倫念經樣唱到“秋刀魚”,他們突然說好想吃秋刀魚,老媽卻完全不知那是什么東西。她在他們走后,逢人便問,沒人知道這是什么魚。我后來在學校辦公室百度了答案,用彩色打印機弄好圖片帶回來給她看。她看了半天說:“真的好像刀哦,不過,跟秋和魚聯系在一起,充滿了詩意。”老媽退休前,是高級小學語文教師,跟我一樣愛好文學,時不時見風含淚,引用古詩和白話文歌頌鮮花土地啥的,即使灰塵我們也不放過歌詠。這也是我們家過去有點排擠妹妹的原因吧。小菊成績很差,又不看任何文學作品,但很奇怪,她現在卻突然變得很浪漫,跟日本人喝茉莉酒時竟說:“今日如此美好,值得浮一大白。”有幾次還跟他們一起背誦日本的俳句。用日語朗誦,又用中文翻譯給我們聽。什么“赤日炎炎當頭照,蕭瑟秋風席地梳”,什么“古池冷落一片寂,忽聞青蛙跳水聲”。天,連我和老媽這種背唐詩宋辭長大的人都不知道的東西!盡管小菊后來混了個社會辦學的經濟管理本科文憑,在我唯一一次拜訪她租住的一室一廳里,仿佛還是沒有書架,只有一疊疊地攤上買的十元一本的過期《時尚》、《ELLE》之類。難道,她的文學修養來自電子書或者男朋友?罷罷,此事理不出頭緒,暫時不表。
老媽最后再次重復強調:“秋刀魚的名字的確很有詩的意境,換我們來,不會用秋字,只會說,刀魚。刀魚就亮戾氣了,不高明。”我使勁點頭,不得不對人家服氣。
話說因為這樣辦免費流水席,老媽著實辛苦。我不敢細想她是為了什么,真的僅僅在幫家中最丑的女子抓住良緣嗎?自家茉莉酒斷檔了,她就挨家挨戶,苦苦求人,幾兩幾兩地借回來。記得父親去世后,老媽還沒退休,一人工資養三人。我們最窮的那會兒,老媽賣蚊帳,賣床踏板也沒找人借過錢。她說父親留下遺言:“借”是可恥的。
如今,她不僅找人借茉莉酒,還因為做醋魚,做燒雞公什么的,臨時找隔壁的借沙姜山奈,有次甚至借回半邊豬肺。像開了缺口,借一次就借上了癮似的。老媽每次要做的菜十幾個,椒鹽麻辣魚香宮保五味俱全,難免會忘記買某種東西。小菊避著小野,一邊塞給她菜金補貼虧空,一邊埋怨:“寫本子上再去菜場嘛!”只有我看出來,老媽也許是故意,故意讓別人知道家里來了些什么人。也可能,因為小野,老媽有了優越感,不在乎別人說她老借東西,懷疑她窮,愛占便宜。
六
從春天到冬天,我們母女三人仿佛坐在高速飛行器上,速度令人眩暈。我們竭力保持沉默,輕手輕腳行事,但臉色持續泛紅,眸子明亮。小菊的三角小眼仿佛也大了起來。真是怪。只在酒席上,我們才話多起來?那也是為了不讓貴客沒有話說,驚走他們。
因為經常見到小菊,我們有了更多的溝通,大多數在小野們聊天看電視打牌,老媽去了菜場,我和她在廚房里擇蔥剝蒜的時候。我有次提起之前去昌城,她說飲食觀已經改變,現在看起來,還跟過去一樣嘛。她臉紅了,囁嚅半天才說:“嗨,小野喜歡中國菜,我是陪她吃。”我細細套出原委,才知她中午在食堂吃中國菜,早餐和晚餐自己做。早餐做西式,晚餐則選擇日韓系。跟小野好了后,她有時也去他的寢室幫他做。無奈這種機會很少,大多數日子,本地相關企業都把小野請出去過夜生活。他的工作是個肥缺,主管部分商品的進場篩選及提成管理費用,社會交往極廣。他看起來被人帶得極端中國化,但小野對小菊說,在日本,職場男人下班后也是這樣。
小野畢竟年輕,打心眼里并不喜歡這種半交際半工作的晚間應酬,只能逃到茉莉鎮來,才有真正屬于他自個兒的時間。“原來是這樣。”我嘆口氣,繼續向小菊打聽日本的事。
那時小菊已經成了日本通,非常樂意談那個國家。她用一種配得上大和文化的細膩語氣,在干家務活的當兒,低低向我展示了一個不知是否真假的日本。清潔、優雅、禮貌、勤勞、嚴密、櫻花、壽司、北海道的薰衣草,銀座,寺廟……等等等等。之前她說到的飲食觀,不知如何解釋,最后竟引用印度瑜伽的說法來區分:“悅性惰性食品,保持天然;變性食品,全靠調料調味。”
“你們中國吃的,都是變性食品。”小菊洗著白菜,不經意以日本人的口氣對我說話了。我非常不爽,但沒表現出來,沉吟半天才說:“怪哉哈,解釋日本食品,非得用印度人的話才能說清楚。”杵完對方,我趕緊走出廚房去收衣服,生怕惹惱溫柔了很久的她。
此事不過是小小不快,無法抵消我們家的快樂。
大多數時候,上了餐桌吃飯那會兒是語言的峰會,基本由小野和他的朋友主講。他們都是中國通,中文雖有點磕巴,卻跟我們能彼此聽懂。當然,他們偶爾也鬧笑話,比如有次看到我家不遠的派出所門口豎著牌子,上書標語“貼著群眾干”,百思不得其解。我們都是女的,只好假裝忽略這個誤會,懶得跟他們細究,匆匆解釋帶過。日本青年們喝了茉莉酒后,話往往多起來,漸漸地,我們也了解到,他們在日本,竟從底層家庭出來,不算貴族。小野便是北海道一個普通農民的孩子,努力讀書,孤身闖進東京。珍珠天空在日本是個專走鄉下路線的超市,所以留在日本的同仁,也不過在各個小鎮甚至村里上班而已。混得更糟的,就派遣來中國,好比充軍。比如小野,就是得罪了上司發配來的。快退休拿養老金的,也被派來。小菊他們這個店的外方總監,就是個馬上要退休的老頭,整天萬事不做,混鐘點而已。
他們這樣的坦白,常令我和老媽懷疑該不該繼續勞命傷財地接待他們。他們不過是苦孩子,不是白馬王子啊。猶豫潛藏在我們內心,彼此也沒說出過,但我知道,我想過,老媽就想過。但,我們是文學愛好者,豈能暴露這種俗氣東西。
直到有一天,小野興之所至帶來了影集,記載著他們全家的各種生活。騎馬、踢球、賞花、進香、旅游……照片上的小野以及他的家人、朋友、同學,均皮膚潔凈,發型精致,服裝時尚,尤其有張全家福,共二十幾口人,從老人到孩子,均清潔健康幸福陽光。老媽看后,松了口氣。
“小野還是貴氣的,我們這樣待他不為過。”老媽沒說出來,我從她的眼睛猜到了。
那個時候小菊已經變得更加沉默與溫柔,像與宇宙簽訂了某種契約的人。她日夜苦攻日語,回家也帶著單詞小本本,與小野的對話漢日夾雜,看起來真的起了移民心。我卻總覺得事情有什么地方不對,又說不出不對在哪里。
有次我又去昌城開會,便搭他們順風車。到了城區,已是暮色四合,我見他們沒有請我吃飯的意思,又看常住的教委賓館旁開了家裝修精致的創意火鍋,餐具全德國進口,一人一口小鍋,清湯做底,感覺衛生清淡,便請他們一起吃。小野和他朋友遠次郎微醺上廁所時,我終于逮住機會探問妹妹,怎樣把小野搞到了手。
小菊輕輕笑著,低頭沉吟半天才說:“他覺得,嗯,昌城的女子太粗俗了。”
我張著嘴,半天未合上,答案真意外。細想下來也是,咱們這里時興婦女頂半邊天,昌城還流行怕妻傳統,女子彪悍更甚。小菊在別人眼里所有做作的舉動,倒無意吻合了日本女性傳統。過于溫柔,過于有禮,過于媚男,過于……但小野不是中國人,不懂得過猶不及,也不懂“二”的微妙。
“呵呵。”為了討好小菊,我開口了,“的確,你的氣質和內涵,都非常日本。”
我說完,頓覺心里一寒:莫非她潛心研習過日式生活細節,言行舉止都是刻意而為,無非為了釣個金龜婿,因此忍辱負重般接受同胞的嘲笑……啊,是啊,小野是財務部副經理,與她工作上太多往來……上個星期銀行同鄉在QQ說,珍珠天空的中方職員現在沒人再戲耍小菊,反而特別尊敬她了。甚至有的女職員開始學習她的打扮和說話方式——優雅優雅,盡最大本事優雅。
一瞬間,我越推理越確信,小菊心機很深。一種純女性的仇恨涌了出來。盡管我對小野不感興趣,但還是覺得他被欺負了。就如過去很多年,她裝瘋賣傻,用歇斯底里欺負我們,令全家惴惴不安。現在,她又用優雅戲弄了我。
當然,我也可能不是仇恨,是一種五味雜呈。她若不能嫁,或嫁不好,我真心著急。她真嫁好了,我也悶悶不樂。
我找個機會,謊稱接到會議團短信,買單后先行一步走了,留下他們三人慢慢聊。
后來的日子,我有點不太想他們經常回來,心里越來越找不到當初相聚的快樂。我不知原因為何。難道是小野和他的朋友越來越多地要求去茉莉鎮每個旮旯角落看,令我這個陪同者每次苦不堪言?又或者,是他們每個人都知道了我家制作茉莉酒的秘訣?不過是在發酵過程中,對著它念一些簡單的咒語(其實他們跟小菊一樣,沒一人相信這法子。大家的表情顯示,我媽在開玩笑)。
不不,都不是。我的不快很復雜。
有一天,是小野來我家第二年的清明了。他帶來三位日本小伙子,都是新面孔,一起去給我父親上墳。歸來后,老媽置辦了一桌酒席款待。也許是感謝他們很誠懇的那些鞠躬吧,那天的菜格外多,連幾年難得一見的狗肉煲都做了。
茉莉酒擺了兩瓶上來,都是我家做的。四位日本小伙子都被它震驚了。吃飯中旬,他們看起來全喝高了,說話中越來越多日語,舌頭也越來越打結。開始的時候,小菊還能掙扎著,勉力插上幾句話,后來看她表情,也跟我們一樣,聽不懂了。他們四人熱烈地談論著什么,完全把主人搞忘記了,酒精讓他們忘記了過去很注重的禮貌。我們母女三人本來也可以不管他們,用中國話自己聊自己的,但不知為什么,我們都沒做聲,悶頭吃飯,還有點尷尬。
有時候想起來,假如是自家孩子在用英語,或者別的什么語聊天,我們也許不會尷尬,甚至會因聽不懂而自豪。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一年來過于的親熱,只是為了掩飾我們與小野那種隔膜。我轉頭看了看母親,她向我回送了個眼色。
突然之間,四位異族年輕人放了碗筷,大笑著站起來,在桌子旁邊唱起了日本歌曲,邊唱還邊比手劃腳。動作越來越大,興致越來越高,最后竟圍著桌子轉圈拍手輕跳。我們聽不懂。我們這個民族很含蓄,不好意思當眾歌舞,甚至,泄露溫情都覺羞恥。我們只好放下筷子,轉過臉,葵花向太陽般跟著他們轉,使勁笑著,使勁鼓掌捧場。
我感覺那天把臉都笑爛了。
恍惚間,我有點看不清他們了,只見群影亂舞,一片魑魅魍魎。我也有點醉了,趕緊低頭掐著太陽穴,老媽也學著我這個動作,小菊則有點尷尬似的。
他們唱的歌詞全是日語,聽不懂,曲子卻有種說不出的曠遠與蒼涼,仿佛一把鬼哭狼嚎的刀子,扎進了我們的內心。隔壁一直艷羨我們找了好女婿,一直借蔥蔥蒜蒜給我們的王大媽想來也聽到了。她站在大門口,扯聲扯氣喊我媽,打斷了小伙子們的歌舞。我和老媽趕緊抓住這機會,起身出去了,只聽見小菊在里間用日語跟朋友解釋著什么。他們笑著停了下來。一會兒,他們又唱起了另外一首日語歌。他們真的醉了。
幾十年來,和我家關系最好的王大媽第一次流露出了不滿。她說了句很奇怪的話,喊著我媽的學名,用縣長般的口氣,異常嚴肅地說:“任秀同志,不曉得為什么,我聽到這些歌曲,心里慌得很,好像……好像,你家成了租界。”
我媽呆住了,半晌后,卻有點不高興了。她杵她說:“你隔房表兄在唐人街,你長臉了幾十年,逢人便炫耀。你咋個不說唐人街是租界呢?”
王大媽也有點不高興了,說:“哪里跟哪里啊,不是一回事。”
我媽就說,“王姐,你心里要強大起來。說起輩分,我們是他們長輩,我們還怕他們不成。”
這當兒小菊跑了出來,問是不是吵著鄰居了。王大媽不好意思繼續說了,謊稱有別的事,轉身走了。
事情就是在那個時候起變化的。再以后妹妹他們回來一天半,臨走時會發現小野那輛停在電影院停車場的三菱旅游車的玻璃上,掛著半干或全干的口水。開始,小菊向小野和他的朋友們解釋,茉莉鎮人文化水平低。小野笑著說沒關系。后來每次周日下午四點離開,三點,我媽或者小菊就會雇人去把車子擦干凈,不讓那些日本人知道。
七
在我印象中,妹妹十二歲那年是一道分水嶺。之前的她懦弱膽小沉默,之后的她,宛若潑婦。但也可能不是一蹴而就的,只是那年發生了太多事情,令她猛地展現出隱藏的另一個自己。
家中最愛她的父親去世;我考上中師離家;她上初一剛進入青春期就開始掉頭發,大塊大塊掉,原因不明。縣城的所有醫生都束手無策,昌城的教授也含糊說是缺乏維生素。她最后幾乎禿頂,同學們喊她“三毛”。到了年底,因為害怕嘲笑,她拚死鬧著休學一年,開始了人生最黑暗最漫長的時期。
那一年恰好我住校單飛,大開眼界,心情開朗如鮮花原野。等我偶爾回家,才發覺妹妹與老媽已經把吵架打架弄成了家常便飯。說打架不恰當,其實每次都是老媽嘴辯不過后,沖過去要掄她,她死死抓住老媽的手臂對抗而已。最后成了兩人“吭哧吭哧”扳手勁。
每次都以老媽從一團糾結中抽出一只手,搧妹妹一巴掌結束。實際也未結束,小菊雖不敢還手,挨一巴掌后,會把自己臥室門關上,一整天不出來。一敲門,她就尖叫,用盡全部生命般。老媽怕家丑外揚,更怕她把嗓子撕裂,便隨她關自己禁閉。家中無人敢去驚擾。
每次老媽的神情也表明,她在內心懺悔了,下次不愿再跟女兒斗。小菊卻仿佛斗上了癮,老媽任何一句話,都可以成為導火索。老媽試圖三緘其口,但忍不了一天,又會徹底煩了,想到自己占上風的監護人身份,竟示威樣主動去挑釁女兒,有種偏要打碎什么東西的沖動。我那時總是很哀傷地坐在茉莉鎮或者師范學校的河邊草地,學著電影里的女主角,用一種詩人般的心情哀悼我的家庭。我渴望一個父親般的老男人把我從這個家拯救出去。直到三十歲我才明白,老男人只會讓我墮入地獄,并拚命反彈回老媽身邊,反反復復。
父親未走之前,我和老媽都有點小愛文學,還參加過縣工會搞的文學社,自詡為茉莉鎮的知識女性,如今看到她跟妹妹這么粗魯地大打出手,猶如我從小最避著的二四六九來縣城趕集的村婦,心里真是很難受,生怕隔壁聽見了。其實都是串夾壁頭的老房子,怎么可能聽不見。我臊得越發不敢回家,那年老找借口周末留在師范學校,辦黑板報或畫大幅素描。
寒暑假不得不回來,我只好充當和事佬,天天勸她們。我觀察出來,她們也不為任何重要事情吵架,只為一點:老媽催促妹妹起床、穿衣、吃飯、洗澡等最基本的起居事宜時,妹妹一定大吵大鬧,堅決不從。我真懷疑是鬧著休學這事得逞后,愚蠢的她終于知道,野蠻可以戰勝全家,所以把它當作了武器。但有天下雨時,她光著沒幾根毛的腦袋淚眼凄凄看著窗外時,我又理解了她的絕望。誰也不知她患了什么病,誰也不知會不會好起來。
所幸一年的煎熬漸漸過去,各種草藥土方亂用,妹妹慢慢長出了新的頭發。她戴著帽子,留了一級,重新上學,只是自那以后,她的壞脾氣,她與老媽的對抗,直到小野上門,再無改變。
“她從小丑,學習不好,母愛一碗水端不平,懷恨在心很久了。”老媽趁她不在家時,討好我般分析她心理。我愈發感覺自己有罪,更加有點怕小菊。不怎么跟她說話、交往,遇到她大聲大氣亂吼,或者牙尖嘴利譏諷,我從不作聲,盡量找借口遠避。另外一方面,我卻在她面前有種絕對的優越感,如人對無教養流浪貓狗的悲憫和忍讓。我是茉莉鎮最漂亮的女孩子之一,有老媽的瓜子臉白皮膚,還有父親的大眼睛高鼻梁。有時我猛然驚覺,妹妹其實長得很像老媽啊,為何老媽要去鄙視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另一個自己?我百思不得其解。
妹妹高中畢業后,自然沒考上大學。我從她某段時間微妙的反常情態猜想,可能是喜歡上哪個男孩子了。果不其然,有天她破天荒柔軟了語氣,在家中飯桌上提出,我們兩姐妹應該學學茉莉酒的做法了。
很早以前的茉莉鎮,茉莉酒的各家私密做法是當作女兒陪嫁的,解放后雖沒這個規矩,但還是約定俗成的,把它當作可傳承的財產,教給下一代中最孝順的子女。老媽聽了她建議,非常高興,出錢去幺舅公的山上摘了兩大籮筐茉莉花回來,第二天就實物操作,一點點把程序告訴我們。除了不少細致關節訣竅,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在茉莉酒的發酵過程中,每天擇早晚七點整,盤腿坐在酒窖前,默念我家太爺爺自創的釀酒文:茉莉姑娘,茉莉媽媽,聽我某某(自己姓名),真心求情。留住你的腳,留住你的心,常在我家門,永世滿芳庭。老媽補充說:“每次至少念十五遍,心越誠越好。嗯,清空心里的雜念,合上雙眼,百分之百相信世上有茉莉仙子才有效。”
“這就是秘訣?!哄鬼吧!”小菊當時大喊大叫。若干年后提起此事,她又跟小野他們一起掩嘴笑。他們其實不相信老媽,也不相信祖先,更不相信神靈。我信,我都信,我知道虔誠的意念可以改變一些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包括芳香分子。我默不作聲記下來,帶著無比誠懇的心,花了很長時間,自己單獨釀制勾兌了一瓶茉莉酒,真的清香無比,差點不輸老媽。
我的茉莉酒釀成的那天,小菊一直拉著臉。她懷疑老媽單獨告訴了我另外的秘訣。老媽喝了口我做的酒,為我的成功高興得流淚。小菊卻一口沒嘗,轉身憤憤離去。當天夜里十一點過,她看完電視突然宣布放棄復讀,要到昌城去讀半工半讀股份制私立大學,自己闖世界。她抖狠說:“坐牢坐滿了,誰也別想攔住我。”
老媽沉默了,真的沒攔她。妹妹離家后,老媽卻說:“清凈了清凈了,當初就該生你一個,怪你奶奶逼著我生了那個收賬的。”我狡猾地還是不搭話,如過去一樣。其后我發現,老媽大半年灰著臉,不怎么說話,偶爾冷不丁冒出句:“收賬的沒跟你聯系啊?”
從那時起,小菊跟家里的聯系保持在一年兩三次左右,并成為定勢,只有春節才回家。第一次回來時,她一進門就對老媽說:“我回來過年了,免得鄰居笑話你。”老媽知道她玩真的,不敢如過去般反唇相譏,呆了半晌才說:“那我謝謝你的善良。”
其實妹妹去得不遠,可以說,還是在家門口晃蕩,慢慢我們就習慣了她的若即若離。
八
有個星期天下午,我站起身來,去打開院門送小菊小野和他們帶來的一位叫松下的朋友,卻突然尖叫了一聲。在后面話別的人都被驚動了,一連聲問我什么事。我說沒有什么,但他們全走了出來,每個人都看見院門上用粉筆粗粗填寫了三個字:“租界”、“拆”。
拆字還畫了個圓圈框起來。
小野他們都是中國通,一下也懂了意思,尷尬得半天說不出話。老媽到底靈光,立馬“咚咚”走到旁邊,喊出隔壁王大媽,不冷不熱問她,是不是我們這片也要拆遷還建了。王大媽很無辜地說:“不會吧,按照規劃,不是說三年后再拆嗎?”
老媽“嗯”了聲,道了謝走回來。我們一家三口都明白了,這些字,不是王大媽所為(她本來也不是這個性格,老媽不過是故意去驗證罷了)。除了王大媽,茉莉鎮另外還有人對我家有意見了,也再次肯定了某種猜想:小野汽車玻璃上那些口水,絕不是小孩們調皮,或者個別仇富者所為(茉莉鎮因以上兩點常有沖私家車吐口水的人)。
那天,我們母女三人看沿路鄰居的目光,以及客氣的招呼回應,都感覺虛偽極了。小野和松下也感覺到了,一路無話來到停車場。臨上車時,小野突然回頭說:“媽媽,我們要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藍天白云做背景,小伙子目光清澈,皮膚潔凈,看起來靈魂像水晶一般透明。
我們一驚,來不及反應,愣愣看著小野。他們上了車,老媽的眼淚才涌了起來。我看見她在使勁克制,到底沒讓它掉下地。車開了,老媽才顫聲喊出來:“好的好的。”可惜小野沒聽見。
我倆默默回了家,老媽關上院門后,終于開口了,她說:“即使小菊跟小野最后沒成,這孩子我也要交往下去。真是個好孩子!”
老媽只說了這些,但我知道,她作為飽讀唐詩宋辭和俄羅斯文學的高級語文老師,絕不僅僅因為這些。
之后幾天老媽煮飯洗衣的空隙,常常停下來發呆,好像想著很多事情。有天我下班回來,一進門,老媽就對我說:“素心,我想明白了,茉莉鎮也不是沒有過日本女婿,還有臺灣、美國、德國女婿呢,記得不?東頭趙媽媽家還找了個非洲人。那次帶回家,大家也不怎么稀罕。對了,那個德國佬還住了一個多月呢,是哪年的事了?平時出來看地攤下棋,坐茶館喝茶,也沒人跟他過不去……”
我一邊放晚上要批改的作業,一邊打斷她:“媽,你究竟要說什么?”
“是啊,我要說什么,要說什么?素心啊,我想,做人不能太高調了……改天,改天你跟小菊說一下,他倆回來就行了,別帶一車日本人來。”老媽說。
“你自己說嘛,我哪里敢說。要是得罪了,怎么辦?”我回答。
老媽就急了:“你怕得罪小菊,未必我不怕。你曉得那個人,一踩九頭翹,現在的樣子都是裝的。”
哈哈,原來老媽跟我一樣,曉得溫柔優雅絕不是妹妹最深的本性。那個日本小伙子,遲早會吃苦頭的。說起來,把妹妹嫁給他,有點栽贓的意思了。這樣一想,我們又更加憐惜小野了,從怕傷害小菊到怕傷害小野。哪怕一丁點。
“多好的孩子啊。”老媽有時在家突然嘆息,有時又突然問我,“說沒說?”我假裝忘記了,問她說什么,她又道:“算了,還是不說好。”老媽那個星期相當走神,幾次把鍋燒糊了。
到了周五晚上,她想到周六的聚會,更加著急了,在電視機前呆呆坐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說:“有了,素心,你快打電話告訴小菊,我病了,叫他們改天再回來。明天就免了。”
我聽了,沉默半天才說:“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再說,聽說你病了,他們更要回來。”
老媽張開嘴,呆住了。她后來又沉默了半天,才說算了,你打電話過去,問他們要吃什么菜,有幾個人。我剛要執行命令,小菊卻先打了回來,說單位上層換人,要大盤存加班,很忙,可能最近半個月都不會回來了。
老媽聽了,終于松了口氣,可是不到幾分鐘,她又憂郁起來,在屋里念:“是不是借口呀,是不是借口呀,是不是小野他們被茉莉鎮的人傷害了呀?”
我看她那樣,就走過去,盯著她眼睛,用很堅強成熟的語氣安慰她:“媽,你怕什么,怕小野飛了嗎?你這樣對他,他要因為一小點外界的干擾就不要小菊了,他也不是你的女婿,不是小菊的正緣分。”
老媽聽了,想了半天說:“是呀是呀,人生路還很長,要是把小菊交出去,交到外國去,不找個百分百愛她的,不知會被怎樣欺負呢。算了算了,隨緣,我不想了,我去睡。”
她揮揮手,剛蹣跚走到臥室門口,突然又轉過身來說:“不對呀,不對呀,我好像不是為小菊擔心,我是真的怕茉莉人的做法傷害了那孩子。那孩子,還有他帶來的那些孩子,真的好可愛啊。”
“媽!”我狠狠叫了她一聲,“快去睡吧,你不是說忙過這陣就去拜師學佛嗎?你太不合格了。”
老媽看我發怒的樣子,不作聲了,走了進去,按開電燈。我看著她的背影,心也格外沉重不安,而且,我也不知我在擔心什么。
九
若用一個詞形容小野不來那兩星期我和老媽的感受,就是“惴惴”——惴惴不安。
這日子過得艱難,過得恍惚失神,我在課堂上好幾次講錯,被學生舉手糾正,糗死了。老媽比我沉得住氣,看起來沒什么,只是越發沉默。她的臥室跟我的隔著堂屋,聽不見她夜半輾轉反側,早上一開門,那些擔憂卻都寫她臉上了。有時候她會走到窗戶邊掛著的塑料鏡子前照一會,自言自語說:“眼泡皮腫的,像個豬頭。”
有個星期三的晚上,我和她沉默地看著音量調到零的電視,看了半天,我們突然商量起來,要不給小菊打個電話?隨便聊聊天,問候一下,順便套套情報,他們哪天回來,我們好做點吃的準備準備。至少,家里的衛生,做干凈點吧。
這話也不記得誰先提出來,感覺像是一起說出的,我和老媽總是心意相通。熱烈討論了半天,我們突然一下又停了嘴。我們討論的都是如何打過去,才不會惹惱小菊,至于小野,來我們家一年多了,我們竟不知他的手機號碼。我們從未問過,他也沒有給過,好像天經地義。甚至,假若他不是小野,是別的什么人冒充的,我們也無法判斷。
意會到這點荒唐,我們都一顫,瞬間沉默下來。那些文學功底又跑出來做怪了。我知道老媽跟我一樣,有點傷感,因為,我們此時才發現,這一年多呼呼啦啦的熱鬧,并沒真正徹底改變過去多年妹妹與這個家的隔閡。
難道,傷痕是永遠都無法復原的嗎?
到了晚上十點左右,老媽打算去睡前,眼睛一下冒出了兇光。她大聲說:“素心,用你手機,幫我撥你妹妹的電話……哼,我還不肯信,老娘生下了她,還不敢打攪她睡覺……”
我沒有勸她,也有種破釜沉舟的心情,心想妹妹這些年懸在我們頭上,王母娘娘似的,真讓人受夠了,不如徹底撕碎算了。要走的,也留不住。我狠狠按了那些鍵,直接把手機遞給老媽。
老媽坐在陳舊的人造革沙發上,嚴肅地聽著話筒,神情仿佛兩彈一星發射般嚴重。聽了一會兒,她突然把手機一伸,還給我說:“關機了。”我拿耳邊聽聽,又重按了一遍號碼,真的關機了。
我倆悶悶睡了,熬到第二天,各忙各的。她去跳晨舞,去打麻將,去買菜做飯洗衣,我照常上課。兩人早中晚碰頭吃飯,也不再提此事。我能感覺到老媽此時的心情與我一般,如那種剛剛失戀、假意忘記了、重新開始生活的女子——輕松了,但有點惶惶不安。偶爾還會不小心回憶,不小心傷一點心,又確實與那種在情感中煎熬的人不一樣了。我們看見了隧道盡頭的一點光。
之前一年,小菊小野大約也有四分之一周末不回,那一定是天氣不好或者有事。他們會提前通知。這一次,其實也告知要盤存,我們卻感覺他們永遠逝去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又過了一星期,我們好像忘記此事了,突然有天,家里的座機響了起來,小菊在電話里對老媽說,他們要回來過周末。
老媽淡淡說了“好”,放電話時,手卻有點顫抖。她轉身對我宣布了電話內容,愣了會兒,突然問:“今天星期幾?”我說:“星期四。”她點點頭,就進屋去了。
第二天早上,老媽吩咐我下課后把家里大掃除做了,她說她今天一整天都不在家,要晚上才回。那時已快到暑假了,我說這么熱你到哪里去,別熱病了。她說別管,我晚上就回來。
我按照她的吩咐,利用早午晚的空檔,從幾分鐘路程遠的學校回來,把家中收拾齊整,連牙刷毛都擺向了一個方向。到了晚上八點過,她終于回來了,手里提著個大大的塑料袋,還沒進門,就腥臭漫天。
我以手掩鼻,差點嘔吐,剛要問話,她卻把手里的袋子塞給我,說:“趕緊放冰箱,要臭了。”我說:“這么臭……”她卻一把搶回去,自己放進了冰箱下面的冷凍室。
她二話不說,要求我去給她調試水溫,拿衣服,伺候她洗澡。稀里嘩啦搞半天,等一切都弄完了,她又說:“我可能中暑了,快去拿十滴水、金寧丹、仁丹……都給我拿來。”
老媽服下所有藥,躺上床歇息,慢慢向我透露了實情。她去昌城了,找了好幾家大超市,才找到了秋刀魚。之前一天,她在茉莉鎮到處打聽,知道昌城有賣,甚至珍珠天空就有。她坐了公共汽車去,刻意沒去珍珠天空,按照地圖和路牌,轉了大半個城市,找了好幾家大超市,才買到了。
老媽說:“只有冰凍的。其實很便宜,八九塊錢一斤。不過,太腥了,像喂貓的……唉,天氣熱,路遠,有點悶壞了。”
我說:“怪不得那么臭。”說完我就起身去打開冰箱,拿出一大坨已經凍在一起的秋刀魚看。它們整齊排列著,都有圓鼓鼓的身子,雖然凍在一起,但根根分明,條條像刀,魚嘴尖利無比。從魚背到魚肚,顏色漸變,分成灰黑、淺灰、白色三種層次——真是惟妙惟肖一把柳葉刀!
我感到有點害怕,好像它們有生命,有能量,便趕緊放了回去,轉身對老媽說:“長得挺美的,配得上那個名字。”
十
直到第二天下午五點過,妹妹和小野才回來。之前一年,他們雖要睡懶覺,卻盡量趕在午飯前回。按照小野的玩笑話說,美食趕走了瞌睡蟲,多吃一頓是一頓。可這次,他們少了一頓。
因有微妙的猜忌,我們迎接他們時,自己倒顯出了某種可疑。
進屋坐定后,小菊解釋晚回來的原因,說上午還是加了班,最近太忙了。我和老媽忙不迭地點頭,使勁證明她說的是真話。老媽甚至舉例,說她認識的搞商業的老朋友,一遇到盤存就關門閉縫,不見人。妹妹就有點生氣,說珍珠天空跟那些鋪子可不一樣,沒啥可比性。之前不是說了,主要是高層人事的變動,要清理的,并不僅僅是賬目,還有別的,說了你們也不懂。
妹妹說得有點忿忿的,我和老媽一對眼,趕緊道歉,連忙去把消暑的苦丁茶遞給旁邊坐著的小野,說:“路上辛苦了。”
“不辛苦。”小野站起來鞠躬。這樣一來,我和老媽才想起,他這套客氣的言行舉止,跟第一次上門時一模一樣。也就是說,等于我們一年白干了。問題出在哪里,我們也不曉得。
我趕緊搪塞兩句,留他倆在堂屋里看電視竊竊私語,下廚幫老媽去了。那天他們到家晚,我們又不敢打電話過去確定會不會回來吃午飯,所以一早起來把秋刀魚擺在案板上解凍,腥臭隨時間更加劇了。下午兩點過的時候,老媽沒辦法,只好用小火慢慢把魚煎了,剁了一大碗酸姜酸辣椒壓在上面,又倒上茉莉酒淹著,慢慢滲味進去,壓制它瀕臨腐爛的腥臭。
別的菜端上桌后,老媽才把秋刀魚倒進鍋完成最后的烹制。她總是這樣,喜歡大家在飯桌上吃了幾分鐘后,才去做最重要的一道菜。老媽是個精細人,說好菜要熱騰騰上桌,一分鐘都不耽誤才行。我知道,大家吃著她端菜的瞬間,令她可以確認自己是個好母親。
我們三個小輩在外面吃著喝著,胡亂評論電視節目調節氣氛。小野不帶日本朋友來后,他自己也顯得拘謹了很多,讓我懷疑,他帶那些人來,是不是給他壯膽的。
罷罷,我怎能這樣想。
說話間,老媽笑吟吟把酸辣秋刀魚端了上來。她一放下盛魚大盤就說:“不好意思,燒過頭了。”我代大家說沒關系,另外一對情侶卻有點乖巧客氣地道了謝,把筷子謹慎地伸向碗里。
一撥開那些紅紅的辣椒,我們驚訝地發現,老媽說的燒過頭了,是過頭了。一尺來長的秋刀魚變成了一些碎片和骨架,偶爾間雜一塊寸把長的完整魚身。
小野趕緊夾了一塊放進嘴里,咀嚼后真誠地站起來,給老媽鞠了躬,說:“謝謝媽媽,真好吃。”我本以為,他倆會歡呼,沒想這么斯文。我急忙打圓場,要汗淋淋的老媽快去洗澡。我說不用調水,這白花花的太陽曬得自來水都可以洗澡了。老媽應聲而去,看來也是累了,熱了。家里沒空調,廚房蒸籠樣憋氣。尤其是,老媽以為這天跟過去一樣,會招待一桌人,所以做了十菜一湯。
老媽去廁所洗澡了,我和小菊立馬轉了筷頭,改吃別的。那一大盤秋刀魚不僅腥得很,而且有點發苦。只有小野還在吃。老媽說得沒錯,他是個非常善良的好孩子。
小菊突然說:“別吃了,小心拉肚子。”小野竟很無辜地說:“不會吧。”小菊就任性地擋了他的筷子,不許他吃。我看他們那樣,就簡單的低聲把老媽買秋刀魚,做秋刀魚的過程講了。小野看起來很震撼,也很感動,更有點尷尬,小菊卻很不高興。她終于控制不住自己,滔滔說了起來:“沒必要用一盤魚來讓我們背上負擔,說真的,素心,我已經受夠了。小時候,每得一點好處,甚至只是給我洗了件衣服,老媽都會表功,說你看啊,我對你這么好,你還不孝順點。你做了好事,人家曉得的,人家不傻,心里有數,但你每次說出來,人家反而不舒服了,所以我每次都杵她,沒叫你洗啊,你可以不洗啊,結果,她每次都說我沒良心,說我是白眼狼。素心,說真的,你也有這個毛病。你這個人特別虛偽,還特別自戀,總覺得自己是茉莉鎮的鎮花,高高在上,其實,除了老媽,世上誰捧你的場呢?你去昌城混混看,你算哪塊牙膏皮?說不定連工作都找不到。你每次都說自己不喜歡大城市,自己最孝順,誓死陪老媽。哼,把我比得魂都沒有,好像天下母親都只該生你這樣的女兒。其實你是害怕城市。城市要讓你現出原形,現出你啥都不算的原形。說真的,你要不這么端著架子,把老媽的吹捧信以為真,你現在早就有自己的家了。說真的,你就是一個裝逼犯。”
“小菊,你過分了,扯遠了。”我看了看小野,立馬喝住妹妹。盡管青少年時期她對我更過分的話都講過不少,但很久沒聽見了,再一重溫,我還是大吃一驚。她還是她,嚴小菊啊,日本式的優雅一點沒磨掉她憤怒的尖刺。
小野卻望著我們微笑,好像這些話并不嚴重。
小菊這番對我和老媽的冷冷揭露,也顯出她與小野更親近了,才敢在他面前爆家丑。她離我們家更遠了,徹底叛變了。之前一年的狂歡聚會,我和老媽,還有這個具象的家,甚至茉莉鎮,茉莉酒,甚至雞鴨魚肉,都成了她的工具——籠絡金龜婿的高明手段罷了。我們又被利用了。
我有點不快,但我是顧全大局的人,便一如既往地假裝聽不懂,不與她計較。我好脾氣地指了指廁所的方向,柔聲對她說:“看她這把年紀,這么辛苦,你別說了,我一個人吃,全吃完,好不好?”
我說完,不顧他倆看我的目光,趕緊抓緊時間,快速吃著秋刀魚。一大盤約有兩斤,細刺又多,我差點把自己卡死。小菊看了會兒,心軟了,也吃起來。小野看了,也加入進來。
小菊氣消了,一邊吃,一邊壓低聲音跟我說話,試圖挽回剛才的傷害。她轉了話頭說:“秋刀魚本來就腥,再加多次冰凍解凍,再加天氣熱,汽車上悶了,再加秋刀魚根本不服中國的調料,整個做法就有問題。”
不待我問,她和小野就你一句我一句,把日本做秋刀魚的幾種方式全都說了。
他們還是保持低聲,像在密謀什么事,生怕老媽出來聽見了。其實老媽洗完澡后再沒出來,她去了自己的臥室躺著休息,說累了。快半夜了,她才起來喝了點綠豆稀飯,刷完牙,跟小野客氣幾句,又去睡覺了。第二天,老媽也蔫蔫的。她堅持做了午飯,沒怎么說話,臉色不太好。到了下午三點過,她叮囑我去看看有人搞小野的車子沒。再然后,四點過時,她又說累,進屋躺著靜養,等小菊和她男朋友進去,跟她簡單告別。
她沒去電影院停車場送他們。
十一
第二個星期周四早上,我剛起來,正在后院蒔弄花草的老媽就底氣十足地把我叫了過去。
她說:“你放暑假了,去昌城買點秋刀魚回來,順便叫他們周六晚上回來吃飯。對了,隔壁王大媽那里有高級保鮮小箱子,你去借了拎著進城,回來弄干凈還給人家,反正里面像錫紙那么亮,好洗。”
我愣了半晌,答應著走出門去。老媽在后面又補充說:“一定記得買日本辣根芥末。我這次要按照他們說的日本方法,烤盤秋刀魚給他們嘗嘗。”
她這樣一說,我才意識到剛剛走過的堂屋里,的確擺著一個小爐子和一小堆青岡木炭。我還以為老媽大夏天要烤羊肉串呢。
我有點理直氣壯地給妹妹撥了電話,通知他們按時回來,又雄赳赳地拎了王大媽的小保鮮箱去往昌城。
小菊在電話里很乖巧地答應著,對老媽的直接命令并未表現出絲毫不爽。難道,過去真的是我們自己想多了。
一切順風順水,甚至那兩天的天氣也不似夏日,分外涼爽,偶爾還灑下一點小雨。小菊小野如約回家后,也恢復了一些先前的活潑,還不輕不重跟老媽開起玩笑來,盡管稍顯刻意。
他們是下午三點左右到家的。五點過一刻,我們全家在后院燒起青岡炭小爐子,用借來的鐵絲網架在上面,開始烤起了秋刀魚。
秋刀魚的做法也應了妹妹之前悅性食品的說法,非常簡單。用明火烤制,澆點料酒去其濃重腥味,然后撒上鮮檸檬汁,再蘸薄鹽醬油和芥末即可。
一張低矮的茶幾和四個小凳擺在爐子旁邊,四副碗筷加四個蘸碟占據四方,旁邊豎著自家今年最后半瓶茉莉酒。一切清淡簡單,除了秋刀魚,別無它物。
夏日夜晚,天可亮到八九點后,我們心情松弛,邊烤邊吃。總共四五斤魚,分成三次烤,三次吃。實際上老媽過來嘗了幾口后,就自告奮勇繼續充當廚師,在旁邊忙碌。小野也習慣了她這個習慣,跟我們姐妹在茶幾邊輕輕吃喝交談。
沒有那些不熟悉的日本人,這次最像家宴了。天氣涼爽,各種花草香遠遠淡淡飄來,妹妹也不再出語傷人,說真的,我開心極了。
老媽把魚全部烤完后,還是沒有上桌。她走過來,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說要去洗澡,我們也不太在意,隨了她去。
她在廁所里搗鼓了很久才出來,我們也沒在意。恍惚記得,我們那天談的,都是珍珠天空與我們學校的奇聞怪事,一邊談,一邊笑。我們把各自同事的糗事提煉概括出來做下酒料,并不覺得是在八卦。也許,我真的如小菊所說是個裝逼犯,因為我“三八”起來,竟最快樂,比評為“教書育人先進分子”還快樂。
到了九點左右,天慢慢黑下來。我家后院沒牽燈,大家笑說別喂鼻子里了,都決定晚宴到此為止,誰也沒想到,老媽還餓著肚子。
我們剛站起來,準備收拾碗筷,老媽卻突然出現在后門口,半明半暗中,黑壓壓地。我們剛一轉頭,就聽她說:“孩子們,媽媽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我們愣住了,老媽的聲調很平靜,仿佛經過了長久準備,是前所未有的嚴肅。
“你說噻!”小菊終于開口了,有點憤怒。
老媽不理她,繼續黑壓壓站在那里,“以后,除了過年過節,平時盡量不要回來。”
小野回過神來,驚呼:“媽媽,我們做錯什么了?”
老媽緩和了口氣,走過來坐下,仰起臉看著他,繼續說:“你們沒有錯,是媽媽的心太累了。”小野立馬蹲下來,面對老媽誠懇地說:“媽媽,是我帶回來的朋友太多了,對不起。媽媽,是我考慮不周。”
“不,孩子,不是的。”老媽慈祥地對小野說,“是媽媽不好,神經太衰弱了。你們每次回來,媽不知為什么,提前幾天就睡不著,很難受。白天起來也老在家里轉悠,檢查衛生做好沒有,看有沒有忘記的小事,我甚至還專門準備了接待記事本,很厚……”說到這里,老媽有點哽咽了,她說,“孩子們,正因為我太想你們回家了,所以勸你們少回來點。除了大假,別的時間就算了。說句不怕你們笑話的隱私,你們回來前幾天,我甚至連最愛吃的辣椒都不敢碰。我一吃辣椒就上火口臭,濕熱下注,痔瘡發作,又愛打屁……唉,我真怕你們嫌棄我臟呀。”
“怎么會呢?您盡管吃辣椒啊。”小野急忙說。老媽就說:“知道你們會這樣說,可我自己做不到啊。”
黑暗中,小野不作聲了,我感覺到他在抉擇——相信這話,還是不相信。
我和妹妹都沒作聲,我們太了解老媽了。她從不說假話,但她一直無法準確說出自己。
院子里很沉靜,大家都不說話了。也不知小野能不能領會,半晌后,他慢慢站了起來,說:“好,媽媽,我們放大假才回來,您放松自己生活。”
他淺淺鞠了一躬,退到了旁邊,等候老媽下令,然后一起收拾茶幾的殘局。他并不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來我家。
很久以后,妹妹小菊告訴我,那個夏夜,她站在黑暗中就感覺到了,她與小野雄二的婚事,可能遲早會告吹。當然,她也并不僅僅因為老媽那些話。
不到一個月,老天爺真的提前來挑戰業已松動的關系:小野竟要被派回日本工作了 。他雖已被小菊莫名有些微冷落,但還是強烈要求與她訂婚后再走。“強烈到像跟某種幻想的東西賭氣。”妹妹評價道。
不知為什么,從未被中國男人追求過的丑女小菊悶悶考慮幾天,竟拒絕了。
小野傷心地回了國,小菊也再不說抖狠的話傷害我們。實際上她幾乎不再跟我們說話,只在每年吃年夜飯的時候回來履行職責,第二天又回昌城。有時我進城開會或者購物,給她打電話,要求見面,她總說沒有時間。多打兩次,我也認命了,再也不打了。
老媽一直表現得若無其事,她可以吃辣椒了,可以口臭可以放屁了,還可以把家里的衛生做得不那么完美了,但她始終沒放松下來,反而更加嚴謹細致地生活。假若要用一個名詞來說這種生活方式的話,真的很“日本”。
老媽變了,我有點找不到與她心有靈犀的感覺了。
直到今天,我仍無意追尋家里發生的一切意味著什么,也思考不出來。生活太復雜。我只是每天淡然地看著老媽時不時去摸摸案板下擦干凈沒,去反復檢查家里的一切,去坐在門口慢慢剝毛豆,去把日子和時間斷成一個個探幽入微的細節來過。我不知她在想什么,也不問,如妹妹所言,或者我真的是一個裝逼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