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拆碎的歷史

『 引子 』

2012年伊始，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被拆毀案，蔣介石“重慶行營”主體建筑拆除案以及大畫家林風眠舊居內被開設“情趣用品”店等事件風波連連，名人故居與文物保護的問題再一次放大在公眾眼前，并在互聯網上引來圍觀者們的熱議：歷史遺跡應該如何妥為保存？城市文化價值的內涵又該如何體現？這不僅僅是文物部門的職責所在，也是擺在每一個炎黃子孫面前的沉重話題。

『 視角一 』

怎一個“拆”字了得

曾幾何時，中國大陸出現了大興土木除舊布新的紅火場面，街區里弄到處可見打上了紅圈的“拆”字，推土機隆隆聲中墻倒屋塌，大鏟車所到之處殘垣斷壁。這其中，不知有多少名人故居、文物保護單位煙消云散，灰飛煙滅。據報道，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光是在北京被拆毀的不可移動文物就高達969件，其中不乏名人故居。

2012年2月7日下午，焦頭爛額的北京市文物局又一次被推到臺前，就梁思成、林徽因故居(以下簡稱“梁林故居”)拆毀事件到北京市政協說明情況，接受政協委員們的質詢。人們已經忍無可忍，一代建筑大師曾為了北京古城保護奔走呼喊了一輩子，其故居竟然也被“維修性拆除”。歷史的諷刺是如此殘忍，讓人扼腕唏噓之余，禁不住為北京“文化古都”的稱號捏一把汗，照這樣拆下去，我們還能給子孫剩下些什么？

有記者趕到“梁林故居”—老門牌號北京北總布胡同3號。殘雪覆蓋下的一片瓦礫場，令人痛惜不已。當年，這以林徽因而揚名的“太太的客廳”曾是北平文化名流云集之處。憑此，人們依稀可追哲學家金岳霖、政治學家張奚若、錢端升，經濟學家陳岱孫以及文學家冰心、沈從文的音容笑貌，文采風流，這一方凈室蘊含了多少文壇往事和歷史文化的信息。如今，人非物亦非，一切都湮滅在死一般的寂靜中。

“梁林故居”一事還沒讓人回過神兒來，又傳來重慶市級文物“蔣介石行營”正在被拆毀的消息。當地記者忙不迭趕到位于重慶市渝中區解放路的行營舊址。眼見“重慶行營”兩樓一底的舊址之上，屋頂已經完全被拆掉，僅剩磚木構架的殘體。現場有不少工人正在搬運磚塊、木條……

“重慶行營”的正式名稱應為“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重慶行營”，是三幢兩樓一底的磚木結構建筑群，屬民國時期典型的中西合璧建筑，建于1935年底。盧溝橋事變數月之后，國民政府遷來戰時陪都重慶，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就在此辦公，蔣介石的官邸也設于此處。可以說，這里是中國抗日戰爭歷史風云聚會之地，其歷史文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居然就這么毀壞于光天化日之下！

據報道，從2008年起，就陸續有網民向有關方面反映重慶行營破爛不堪，亟須維修保護，并且這棟80年歷史的老建筑里還住滿居民，然而總也不見回音—如今好了，干脆拆除。而當網民群起圍觀、議論形成之后，當地有關部門才出面回應稱此次施工屬于保護性拆除，但是記者在施工現場并未發現有文物保護性修葺的公告示眾。

命運不濟的名人故居被一拆了事，幸存留下來的也是憋憋屈屈，備受屈辱。近來有媒體爆料，大畫家林風眠位于上海南昌路的故居內，竟然開了一家“情趣用品”店，如此有辱斯文，倘若林老先生地下有知情何以堪？幸而幾經交涉之下，這家毫無情趣可言的買賣，才被工商管理機構依法取締關了張—只是當初批準其營業之時，有關部門如果稍微具有些文化意識、文化頭腦的話，這種有辱斯文，唐突藝術的事情本來是可以避免發生的。

『 視角二 』

113處名人故居魂歸何處？

北京的名人故居大多是清雅規整的四合院，遙想當年的庭院里，古樹花香，廊間鳥語，缸中魚影，一派雍雍有禮的景象，歷來被人視為是老北京風物的代表。如今的四合院卻大都面目皆非，淪為破敗雜亂，擁擠不堪的大雜院。

地鐵4號線菜市口站東南角的米市胡同里，曾是“戊戌變法”領袖康有為的故居所在。昔日著名的“七樹堂”，如今只剩下一樁朽木。一側房梁垮塌，屋角成了垃圾堆。三十多戶人家擠在一起，院內通道僅能容一人通過。南海先生當年在此聚眾共商國是議論風發，起草“公車上書”之萬言書的情景早已在歲月中流散，取而代之的是市井人家的鍋碗瓢盆交響曲，嘈雜而紛亂，不知今夕是何夕？

“戊戌六君子”之一譚嗣同故居的命運也好不到哪兒去。走進他曾經寄居的北半截胡同41號，心里先涼了半截。如今這座大雜院因年久失修，屋頂處處破漏，可以看到許多人家都是采取油布加磚塊的法子遮擋風雨，就這么湊合著過日子，此情此景好不凄涼。

八道灣胡同11號，原是魯迅和周作人的住所，如今東拆西垮被毀得不成樣子。誰能相信，魯迅先生那些震人發聵的名作《阿Q正傳》、《吶喊》就從這里誕生？周作人那些雋永、靈性的小品文字就在這里構思？想想當年那些兵荒馬亂的動蕩歲月，文化尚有安身的一席之地，否則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篇章，將會留下什么樣的空白與遺憾？

還有那些藝術界名人大師的故居已無處尋覓，比如京劇名角尚小云和余叔巖早年住過的老屋，拆的拆，毀的毀，不知所蹤，那一聲聲京腔京韻絕響塵世，永不可追了。

名人故居，這本該讓我們感到驕傲、安放民族文化之魂的棲息地，如今卻成為了一個令人心靈顫抖的詞句，這些年來我們都做了些什么？拆毀，拆毀，還是拆毀。據北京市政協文史委和北京聯合大學2005年共同完成的《北京名人故居保護和利用現狀》調研報告顯示，舊城區共有332處名人故居，保護較好的有80處，接近總數的1／4，而被拆除的多達113處，超過所調查核實故居總數的三分之一。如今，7年又過去了，急遽發展的城市建設又吞噬掉了多少民族文化的安魂祠啊？！

六十年前，北京搞第一輪城市建設，興致勃勃地大拆城樓、城墻的時候，林徽因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你們今天拆的是真古董，有一天，你們后悔了，想再蓋，也只能蓋個假古董了。”沒想到一語成讖，今天，當人們開始夢醒再作補救的時候，只能以“假古董”來裝點門面了—那些新建的房，白墻亮瓦，瞧上去好似外表光鮮，內瓤里根本沒有魂，這種缺少了歷史氣息和文化含量的假古董，或者是少人問津，或者只能蒙騙外行，完全是自欺欺人罷了！

『 視角三 』

英國還保留著老舍故居

文物保護是一個世界性的話題。各國都在不遺余力地保護、挽留往昔的歷史文化遺跡，政府立法嚴格執法嚴格，久而久之，在廣大國民中形成了保護古物的自覺意識。

筆者在歐洲旅游時，印象最深的是意大利的文物保護。在去意大利的途中，導游對大家說，意大利的特點就是“破爛美”。的確，在羅馬，在佛羅倫薩，歷史遺跡處處可見，處處養眼勾起人們“發思古之幽情”，特別是通往羅馬大斗獸場的路上，大片古代神廟、建筑的殘骸原封不動地被柵欄圈起，既保護了古跡又方便游人參觀，眺望那宏偉神秘的歷史遺跡，如同置身于古代的羅馬。斗獸場那巨大的殘破之美更給人一種獨有的震撼力；而在佛羅倫薩的窄巷中，墻上遠古的栓馬環尚可窺到當年騎士的遺風。

說到名人故居的保護，不能不提歷史悠久的英國。早在140多年前英國就開始認識到了歷史文化的價值，對名人故居實行的是“藍牌制”—這是一塊直徑約50厘米的藍底白字的陶瓷圓盤，上面寫著名人的職務、身份、生辰年月，還標有在何領域有何卓越貢獻，以及某年至某年“在此居住”一類的詞。藍牌由頗具權威的英國遺產委員會下屬的藍牌委員會發放，使那些值得享此殊榮的名人故居得到應有的保護與尊重。

英國目前有30位外國名人故居得到了藍牌，中國作家老舍是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中國人。2003年11月25日，老舍故居藍牌揭幕儀式在倫敦舉行，藍牌上面用漢字、漢語拼音和英文分別寫著：老舍，1899-1966，中國作家，1925-1928生活于此。由此一例即足以證明英國人對于文化真正的重視。

在日本，文物保護制度自明治時期就已建立。中國1982年才頒布《文物保護法》，而日本早在1950年就已頒布。日本人一向以珍惜歷史、珍惜文物著稱，他們對古建筑修復完全采用傳統方法，連斑駁剝落的地方也不加掩飾涂彩，刻意保留歲月疊加在文物上的印跡。中國佛教大師趙樸初先生到京都時，曾感慨地對迎接他的清水寺104歲大西良慶長老稱贊京都：“堪稱此邦不忘本，保護文物到無形”。

如今，中國多次派代表團考察學習京都的古建筑保護經驗。因為，日本古城京都完全仿照唐長安城的規劃布局而建成，且完整保留了唐城建筑的特點與風韻（只是縮小了規模尺寸），至今仍然被日本人民奉為國寶，引以為榮。已故日本文學巨匠井上靖先生寫唐代高僧鑒真和尚史跡的小說《天平之甍》，取名就是唐式屋脊上的“甍”字，以突出、形象地表達唐代歷史之風貌—日本民族對中國古代文化（其中也包括建筑）的景仰可見一斑。人家這種愛惜文化古物的良方善舉，應該對我們有所啟發和警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文物保護，時不我待。

『 評說 』

真正認識文物的文化價值

近年來，中國多起不可移動文物(包括具有重要價值的文物保護單位)被一些地方以“維修性拆除”、“保護性拆除”等名目拆毀。壞事發生之后，國家文物局新聞發言人也表示了“維修性拆除”、“保護性拆除”沒有任何法律依據，違背了文物保護的基本原則，等等，等等……然而，人們還是禁不住要問：為什么受傷的總是文物保護單位、名人故居？為什么歷次事件中的加害者往往是被免于責罰、或者輕罰了事？為什么此類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甚至惡性發展？

這不能不讓人產生更深層次的探究。

表面看來，中國文物的大肆損毀有著種種原因：相關的文物保護法沒有得到有效的貫徹執行，一些法規也有待完善；某些部門、某些地方總認為破舊的文物妨礙了他們對經濟利益的追求；近些年隨著旅游業的開發，文物可帶來的商業價值，更增加了諸多逐利因素，等等。但是，根子還在于對文物的文化價值、對文化人的文化成就的認識不對頭，對于文化關乎民族成長發展的重要性的估量嚴重不足。而在世界上的許多國家，文化是被奉為一個民族的本根而獲得了至為尊貴的地位。

據說，許多到訪葡萄牙首都里斯本的外國元首先要前往熱羅尼姆斯大教堂，去拜謁安葬在那里的大詩人卡蒙斯，獻上鮮花以示敬意，因為正是詩人所作英雄史詩《盧濟塔尼亞人之歌》，使得葡萄牙傲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而毫不遜色，所以被舉國同胞公認為名列第一的民族英雄，其聲望無人匹敵，遠超同時代的杰出航海家達·伽瑪—盡管后者的航海活動能帶來實惠的海外殖民地收入：金銀，香料，象牙和黑人奴隸，但是葡萄牙人還是更愛戴卡蒙斯，他那鏗鏘雄壯的詩句提升了整個民族的品格并源遠流長，至今惠澤于一代又一代后來人。這才是文化價值的真正體現。

記得英國首相丘吉爾說過一句震驚四座的名言：“我寧肯不要印度，也不能沒有莎士比亞”。須知他說這話時，“大不列顛日不落國”早已不復當年之鼎盛，如果沒有了印度殖民地的滾滾財源，幾近破產。但是，丘吉爾深知莎翁留給英國以及整個世界的人文主義精神和文學寶庫的價值所在，絕非一處兩處殖民地所能比擬，而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絕”的文化財富，將永遠以其人文之光照耀全人類。

在漫長的人類發展史中，有多少王公顯貴、功勛偉業、巨額財富都隨時光的流逝而泯滅于無形，但是，寫成文字的詩文、譜成音符的樂曲，彩筆描繪的畫作，矗立天地的建筑……這些文化巨人獨具匠心的創造、凝聚了人類頂尖智慧與美感的藝術杰作精品，卻穿越歷史煙云，歷經歲月磨礪而留存了下來，成為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并滋養著一代代人的靈魂心智。由此可見，文化的價值是任何其他物事無法等量齊觀的，只要我們能夠真正認識到文化固有的價值，那種拆毀文物建筑、名人故居的愚蠢行為自然無從發生，更不會象當下這般大行其道肆意橫行。

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對那些被拆毀的文物碎片，只有奉上一曲挽歌隨風而逝；對那些幸免于難的古今文化遺存、對那些美麗常在的舊時風景，我們要善待它們，欣賞它們，保護它們——因為，那是我們民族成長發育的一個見證，你的，我的，他的，大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