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婦女閑聊錄》是林白由自戀的精神堡壘走向面邊遼闊世界后的一部記錄體長篇小說,它與林白之前的作品風格迥異。文本中,林白將其作為小說家的話語權拱手讓給了王榨村的一名普通農婦——木珍,她是文本的主體敘述者,她在完全自由放松的狀態下,隨意散漫地對自己親身經歷的人事物的述說構筑成文本的主體內容,于是一場“敘述上的革命”發生了。
【關鍵詞】林白;《婦女閑聊錄》;敘事視點;敘事結構
“林白曾經被公認為是個人化寫作的代表性作家,她定格在讀者頭腦中的印象是一位沉迷于自戀中的坦蕩女性,她呵護自我的情感世界和自我的女性軀體,情感和性構成了她的小說世界的基本元素,她把情感和性精心扎成唯美的花朵,這種花朵封閉在她的自戀的精神堡壘里,也許過于脆弱,外面世界的風會把它吹得凌亂不堪。——然而自戀中的林白也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1]由《玻璃蟲》到《萬物花開》,林白在一點一滴地蛻變,她從個體幽閉狹隘的女性言說空間中慢慢地走了出來,她開始面對社會、面對底層進行敞開式的寫作。這種變化到《婦女閑聊錄》達到頂峰。《婦女閑聊錄》讓人有太多的震撼。與《一個人的戰爭》等林白其他的作品中那種在窗簾遮蔽下的男性缺席的女性領地相比,《婦女閑聊錄》呈現出了一個充滿生機的“遼闊光明的世界”——溢滿家長里短、飛短流長、芝麻綠豆的鄉村王榨。在這里,放肆的、不受任何教條羈絆的生活,張揚著原始的旺盛的生命力。沒有多少文化卻伶牙俐齒、能說會道的木珍,在碎語閑扯中讓林白深刻地感受到鄉野話語的活力和農民生活的趣味。這開闊了她的視野,帶給她強烈的震撼,激發了她的文學激情和對現實世界的興趣,促使她嘗試用一種新的小說形式寫下《婦女閑聊錄》,于是一場“敘述上的革命”發生了。
敘事風格的獨特性
《婦女閑聊錄》的敘事風格非常獨特。首先,林白使用的不是書面語言,而是純口語風格的“閑聊錄”。農村婦女木珍口頭講述自己和自己家鄉的事情。沒有多少學問的木珍,思維并不有序和連貫,她時常有不合邏輯和前后重復之處。比如“卷二從小到大記得的事”是講述木珍所經歷的一些往事,然而講述并不按照時間或者邏輯順序,前后顛倒、重復事件時有發生。總體說來,木珍的講述隨意、散漫、拖沓而又不飾雕琢,有時顯得很啰唆,有時還會跑題。但是,這一切都并不影響她的閑聊是坦率、妙趣橫生、新鮮而富有活力的,因為木珍的語言粗野鮮活、大膽放肆、率真直爽。這種語言風格弱化了一般文學作品中文人對文字雕琢的痕跡,更見民間語言的天然與樸實。林白在《婦女閑聊錄》后記中這樣說:“我聽到的和寫下的,都是真人的聲音,是口語,它們粗糙、拖沓、重復、單調,同時也生動樸素、眉飛色舞,是人的聲音和神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沒有受到文人更多的傷害。”[2]226也正因為如此,《婦女閑聊錄》的語言更符合也更能反映農村生活的鮮活與真實,具有純粹的天然性和民間性。
知識分子筆下的農民生活通常情況下不可避免地帶有自己的視野色彩。如何展現真正的底層和民間生活,很多作家和評論家都曾經做過探討。林白認為,筆記體屬于文人,并不適合農民的生活:“從筆墨趣味到世界觀,文人的筆記小說會不同程度地傷害到真的人生,傷害到豐滿的感性。”[2]228林白如實記錄下木珍的話語,雖然粗糙,但這是一種尊重的姿態。這姿態,是對民間生命與生活方式的尊重;這姿態,是對底層社會和民間世界的關注與真正書寫;這姿態,也讓《婦女閑聊錄》的敘述語言充滿活力,充滿生命力。
其次,林白前期的小說主要都是關于小鎮或都市女人的故事,她們孤獨憂傷,抑郁自閉。而《婦女閑聊錄》中,林白告別了跟隨她多年的封閉的女性世界,開始了對鄉村“王榨”人事的言說與把玩。林白借木珍的嘴細細地訴說這里的日常生活與人物故事。一些當代的文明東西諸如道德、法律等在這里形同虛設,然而這里無疑又充滿生機和活力。因為個體生命在這里不受壓抑,個體生命在這里獲得了真正的釋放,他們不再是黯淡的、萎縮的,而是原始的、沖動的、鮮活的、飽滿的。在這里,林白也顯得更大氣和博愛,她開始關注更廣闊的世界,作品也呈現出一種輕快明朗的狀態。林白從隱秘的女性經驗世界撤退,進入遼闊光明的社會生活之中。
由于木珍的“閑聊”,林白對生命與生存有了一個全新的發現和領悟,她試圖帶領讀者一起領略這美麗的風光。林白在序言中這樣書寫自己的變化與歡樂:“多年來我把自己隔絕在世界之外,內心黑暗陰冷,充滿焦慮和不安,對他人強烈不信任。我和世界之間的通道就這樣被我關閉了。許多年來,我只熱愛紙上的生活,對許多東西視而不見。對我而言,寫作就是一切,世界是不存在的。我不知道,忽然有一天我會聽見別人的聲音,人世的一切會從這個聲音中洶涌而來,帶來世俗生活的全部聲色和熱鬧,它把我席卷而去,把我帶到一個遼闊光明的世界,使我重新感到山河日月,千湖浩蕩。”以上兩點綜合起來,讓《婦女閑聊錄》的敘述風格和林白過去的作品大相徑庭,呈現出一種極其獨特的、歡樂的、原始的、充滿活力的意味。
敘事視點的突破性
《婦女閑聊錄》完全用木珍的眼光來觀察人和事,用她來敘述故事,木珍隨意散漫的閑聊構建了小說的主體,把木珍看做文本的敘述者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用慣常的小說敘事分類來衡量,《婦女閑聊錄》的敘事視點明顯屬于內聚焦型。
敘事視點是現代小說理論較為關注的一種修辭技巧。敘事視點也就是敘事的角度,是作家為了敘述故事情節或為了讀者更好地審視小說的形象體系所選擇的觀察點,即由誰來看,由誰來觀察故事的問題。作者對敘事視點的選擇往往反映了作者的價值立場和情感態度,這同時也會影響到讀者對作品的認識和評價。對此,戴維·洛奇在《小說的藝術》一書中有著極為形象的闡述:“確定從何種視點敘述故事是小說家創作中最重要的抉擇了,因為它直接影響到讀者對小說人物及其行為的反應,無論這反應是情感方面的還是道德觀念方面的。”[3]由此可見,敘事視點的選擇對作家的小說創作極為重要,有了恰當的敘事視點就可以很好地把握和組織敘述的內容,從而有效地影響讀者對作品的感受和理解。小說中的敘事視點通常有三類:全聚焦型(作家以敘事人的身份敘述故事)、內聚焦型(讓作品中的某個人物或者是某幾個人物來充當情節發展的敘述者)和外聚焦型(敘述者比任何人物知道的都少,不深入人物的內心,從外部進行描述,只提供人物的外貌、行動及客觀環境等)。
但《婦女閑聊錄》這種內聚焦型的敘述又與慣常的小說對內聚焦型的運用有所不同,常規的內聚焦型小說中作者雖處于隱匿狀態,可我們卻能時時捕捉到作者的身影和觀點。而在林白的《婦女閑聊錄》中,她把言說的權利全部交給了敘述人木珍,小說要如何寫、如何發展、如何構建,在木珍開口前,作者是一無所知的。在這里,作者是傾聽者,她不再是寫作,而僅是記錄木珍的敘述話語。木珍是湖北王榨村的一個農村婦女,她的身份、知識背景和言說氛圍決定了她所說的話只能是帶有湖北地方口音的王榨話,它們隨意、散漫、拖沓、單調、重復甚而粗俗。木珍敘述中大量的粗話野話為這種農村社會的鮮活形態添加了生氣與活力。讓一個普通農村婦女充當敘述者,賦予她所有的言說權利,作者只對敘述人的隨意閑聊做如實的記錄,這正是《婦女閑聊錄》敘事視點的獨特之處。
敘事結構的創造性
《婦女閑聊錄》五卷一百七十段全都是敘述者木珍的口頭實錄,木珍用她自己的話述說她所經歷的王榨的人事物。王榨的日常生活中的東家長西家短、陳谷子爛芝麻、雞毛蒜皮、柴米油鹽、養豬販牛生孩子、賭博打架賣假貨,這一切在木珍的眼中都是那么熟悉和平常。對于這過往的熟悉的平常的人事物,普普通通的來京打工的農村婦女木珍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熱情把它們給散漫地說了出來,說的時候甚至是眉飛色舞、興致盎然的?她說話的激情從何而來呢?言說是要有氛圍的,一個可以自由宣泄的狀態是必要的,一個好的聽眾也至關重要。木珍說話時只有記錄者林白在場,林白是木珍唯一的聽眾。這說明讓出了全部話語權的作者在文本中并沒完全退場,她是木珍之所以說話的動力。竭盡全力的原貌記錄是作者的一種立場、一種姿態,這表明她對木珍說的話是完全認同的,她不僅僅是傾聽木珍的述說,而且還會給予贊賞鼓勵暗示,使得木珍有興致源源不斷地說下去。
那么,過去總是沉浸在自己心靈世界中自閉又自戀的林白為什么能夠把姿態放得那么低,用心靈去傾聽底層的聲音,并用極大的耐心去記錄那拖沓、散漫、單調、重復甚至粗俗的鄉音土語呢?這是因為木珍所生活的世界對林白來說非常陌生,它讓林白極為震驚。木珍和她描述的世界征服了林白,從而使她完全放棄了主體介入,只是耐心地去傾聽。她不嫌重復瑣屑,不厭其煩地把王榨日常生活世界中任何細枝末節的東西都記錄下來了。這其中,有很多重復的、瑣屑的事情,是我們平常人根本不會去記錄的。比如說喊雞、喊狗的聲音,還有反復出現的男女混亂關系的事情。木珍、林白生活于兩個不同的世界,在木珍眼中大家都知道的、非常平常的事情在林白看來卻是那么新奇、驚詫,那充滿瑣細嘮叨的敘說中展現了與眾不同的生活,林白因而對之充滿了興趣。所以,不僅是因為有了木珍隨意的說,更因為有了林白耐心的聽和記,《婦女閑聊錄》五卷一百七十段才得以產生。口述者木珍、記錄者林白缺一不可,所以說這個文本有一主一輔、一明一暗兩個敘述者:一個是木珍,她是直接生活在王榨世界中的敘述者,她的敘述非常隨意自然;另一個是暗含的敘述者林白,她帶著非常吃驚的態度記錄、整理木珍口述的世界。自然的敘述者木珍與震驚的敘述者林白,一明一暗互為動力,她們的共同協作使得文本得以生成,這可謂《婦女閑聊錄》敘事結構上的一大創造性。
《婦女閑聊錄》由五卷和另卷組成,雖然每卷都有一個整體的命名,但卻沒有保證里面的內容基本統一。每一卷又由若干隨意散漫的片段組成,這些片段呈碎片式排列。這種分段式的組合使得文本的敘事結構極為松散,沒有了一般小說的連貫性,更沒有所謂的邏輯性。與文人創作的小說比起來,《婦女閑聊錄》松散、拖沓、重復的分段式敘事結構似乎是一個缺點,但考慮到文本的實際生成過程便不得不為這種敘事結構擊節贊嘆。敘述人木珍在自由放松狀態下隨意散漫地對自己眼中王榨的人事物進行述說是文本的主體內容,木珍說話的隨意性、散漫性和重復拖沓決定了小說的敘事結構必然具有斷斷續續、有時又不免重復啰唆的特征。唯有分段式的松散拖沓結構才能把木珍言說中的隨意、散漫、拖沓、單調、重復甚而粗俗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故分段式的結構是與獨特的敘事視點相得益彰的,獨特的分段式的結構是《婦女閑聊錄》敘事結構的第二大創造性。
綜上所述,《婦女閑聊錄》是一部口述體的長篇小說,借助于這個文本,林白發動了一場“敘述上的革命”。生動的敘事風格,獨特的敘事視點,一主一輔、一明一暗兩個敘述者構成的原生態實錄,隨意散漫的分段式敘事結構,三位一體地把文本敘事上的獨特彰顯了出來。這種不僅在作品里運用了獨特的敘事視點,而且又用一種獨特的方式結構了全篇的敘事方法,讓我們被模式化的敘事麻痹了的神經徹底清醒過來,感到震驚和興奮。這種敘述上的種種特色都迥異于傳統意義上的小說。因而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一小說形式的試驗不僅對于作家本人有著重要的意義,對當代文壇也有著非常重要的貢獻和深遠的影響。
參考文獻:
[1]賀紹俊.敘述革命中的民間世界觀[J].十月,2004(寒露卷):101.
[2]林白.婦女閑聊錄[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
[3]戴維·洛奇.小說的藝術[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28.
(作者單位:鄭州旅游職業學院)
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