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民,1938年生,江西湖口人。國家一級編劇。中國作家協會、中國電影家協會會員。創作詩歌、戲劇、散文等多種作品。五部電影劇本拍成影片,十六部電視劇本搬上熒屏。其中《鄉情》和《鄉音》獲過國家級大獎。著有《王一民文集》兩卷。1991年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存在決定意識,寫作源于生活。一個人不可能離開時代做任何事情,文學創作更是如此。唐代大詩人李白在山野自由自在時,狂放不羈,放歌游歷:“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后來他到了朝庭,面對皇帝與宮庭生活,他只能寫出歌頌楊貴妃的《清平調》之類東西,“云想衣裳花想容”十分無聊也無奈。李白到底是野性難馴,錦衣玉食并不能俘虜他,他毫無顧及地飲酒消愁,“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皇帝也看出他沒有培養前途,于是禮遇辭退,賜金還山。一回到大自然如同換了一個人,暢游名山大川,斗酒詩百篇。另一位大詩人杜甫生逢安史之亂,他的作品較多反映戰亂給人民造成的痛苦。總之,時代環境決定創作思想。我從學校畢業出去工作時,正是“反右”斗爭如火如荼之際,由于剛到一個新環境,沒敢“亂說亂動”,規規矩矩地教學生讀書,成為學校的新生力量。緊接著,全國樹起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掀起一片建設社會主義新高潮。次年,我被調到地區文聯,在一個文學刊物當編輯,看稿編稿,看著想著心癢手癢,被當時的氣氛所感召,就寫起詩來。以前在學校讀書時學寫過詩,也曾在省級報刊上發表,這回再拿筆時,有意去掉學生腔,更多地去描寫生活。當時年輕,感覺那個年月很紅火,激人向上,我的詩歌自然熱情地贊頌大躍進中的新生事物。在選材上動了一點腦筋。寫什么呢?放眼四顧,一批部隊創作人才去了西南西北,寫作非常活躍。白樺一篇接一篇寫云南少數民族,聞捷在新疆寫出燴炙人口的《天山牧歌》。江西也有一位頗具特色的詩人文莽彥,他對井岡山情有獨鐘,寫出不少歌頌革命老區的好詩,《請茶歌》至今為人傳唱。他們都是我崇敬的偶像。于是我選取了熟悉的鄱陽湖,唱起了漁歌。由于題材對路,盡管稚嫩一些還是被幾家大刊物采用了。
正當意氣風發想做個詩人時,卻不得不停止寫詩,改寫戲了。因為工作變動,調到地區專業劇團當編劇。有一陣子感到不適,很快想通了,寫詩不能當飯吃,必須有一份工資才能養活自已。用了好幾年時間,通過看戲,讀戲,寫戲,才摸到一點戲劇門道。以前寫詩是業余愛好,寫與不寫無所謂。現在寫戲是工作,必須按領導的指示辦事。上面布置的任務要努力完成。除整理改編傳統戲曲外,還要創作新劇目,因為在基層,面對農村,我常常被派到農村去體驗生活,寫一些農村題材的劇本。“農業學大寨”的號召很早就發出了,本地區有一個類似大寨的典型,名叫大橋,以“鐵肩膀”聞名。我在大橋公社一蹲幾個月,后來與人合作寫出一臺大戲,一臺小戲,內容都是宣傳艱苦奮斗精神。那時政治掛帥的調子很高,我的指導思想就是緊跟,小心翼翼怕犯錯誤。以今天的眼光看,那些緊跟形勢、宣傳政策的遵命之作,在當時起了一定的作用,隨著時間的推移,政策的改變,就失去了意義,更少有文學價值。
經過十年文革的洗禮,下放勞動,流離輾轉,又回到原點,仍然當編劇。但是時代變了,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撥轉了航向,號召全黨全國人民解放思想,團結一心搞經濟建設。文學藝術也逐漸繁榮起來。我已不是一個文學青年,四十多歲了。理性告訴我要抓緊時間,抓緊機遇好好拼搏。恰好各家電影制片廠紛紛約稿,要拍出新電影滿足廣大觀眾的需要。我用了幾年時間寫出五部農村題材的電影劇本,“三鄉”和“兩家”,都獲得電影廠的通過。除《家庭圓舞曲》因故下馬外,其它四部都制成影片,放映效果良好。為什么一下子變得聰明起來,是時代給我以機會,改革開放的激勵與寬容營造了良好的創作環境。
1980年代是一個難忘的年代,十年浩劫之后百廢待興,憋了很久的作家們一個個露出鋒芒,出現了一批對前三十年特別是前十年反思的作品。基本主題揚棄了功利目的,從政治文化的外顯層次走向宏觀的民族文化的深隱層次,他們著意表現由于經濟生活方式的轉變而牽動的社會心理、社會倫理等多種社會生活層次的文化沖突,使我耳目一新。帶著這樣的視角再來審視我熟悉的鄱陽湖生活,讓我漸漸開悟。我們的母親湖,我們的贛鄱大地,養育了幾千萬人民,她就像一個偉大的女性,偉大的母親,美麗而富饒。由于災荒,由于戰亂,也由于長期封建枷鎖的桎梏,她所養育的兒女們貧窮,落后,愚昧,對外部世界幾乎一無所知。時至改革開放,人們還要為爭幾擔湖草打生死架,流血喪命。我不能再奏那漁歌唱晚的輕松小調,而要好好思索一下人們生活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找一個切口走進歷史。
《鄉情》的故事,縱向將當下一個普通農家與土地革命對接起來,橫向把農民與干部,城市與鄉村對接起來。表層上是一個農家子弟一夜之間身份的改變,拷問他對養母,對鄉下原配的良知;內層里,更拷問革命干部在勝利后對養育他們的人民是否還記得當年的救護?糾結一番之后,一個偉大的母親形象突顯出來。我在專業劇團工作多年,學會了編戲,也許把這個戲劇性的故事編得過于巧合,給人以斧鑿之嫌,但是被觀眾原諒了,下不為例。其實大可不必編得那么離奇復雜。第二部電影,寫一個小小家庭,一對夫妻,兩個兒女,平和恩愛,也可以與悠久的歷史對接,幾千年延續下來的封建殘余積習被他們悄悄繼承,終于釀成悲劇。《鄉音》在結構上沒有大起大落,內核里深藏一個“戲膽”,即文化反思,使平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都富有象征和寓意。在感知陶春和余木生這兩個人物的歷史定位之后,我給他們設計每一場戲都能對接民族久遠的文化傳統,傳導當今農民的心理律動。寫《鄉思》時,女主角周涼姑遭遇男知青李鳴,讓農民與文革那段歷史對接,注定是一場悲劇,這點原始感知的沖動,無疑是很珍貴的。早在80年代初,我就想通過這場錯誤的婚姻對百萬知青下放進行反思,但無勇乏力。沒有深入挖掘悲劇的根源,卻讓女主人公走向自強自立,成為一個先進典型。重犯主題外顯的錯誤,削弱了這部作品的思想力量,留下深深遺憾。《鄉情》《鄉音》和《鄉思》的成功與失誤,給我的教益是感悟生活決定創作品質。每個人都在一定的地域生活,在城市,在農村,或者在邊疆,在國外,生活久了便對那個區域逐漸了解熟悉。但是了解與熟悉只有“感”,而未“悟”,還是寫不出思想深刻、形象感人的好作品。生活感悟一說,與佛經有點類似,有的人用心觀察思考,漸入佳境,是謂漸悟。有的人頓悟,苦心研究多時,“眾里尋它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感悟之后,還有一個審美把握的過程,一首樂曲有一個基調,一部電影也有一個影調,創作進行中切忌走調。《鄉情》之后寫《鄉音》,盡量揚棄人為的編造,還原生活本身。忠實描寫一對農民夫妻沒有矯飾的日常活動,順從包含愚昧,溫情隱存悲戚,以借喻與折射方式表現人物的發展和生活的走向。拍攝之前,編輯部有的同志認為情節缺少起伏跌宕,要求加戲,讓男人拿出大男子的氣派,對女人狠一點。我認為走調了,甘冒不虛心之大不韙,堅守自己的審美把握。僵持好一陣,幸好得到廠級領導的支持,我記得廠黨委負責人當時一句話,尊重作者的原始沖動,通過。審美把握決定藝術價值,這部作品通過各方面的努力終于取得藝術上的成功,獲得專家和觀眾的認可。
當電視劇這個娛樂品種進入千家萬戶之后,電影院被冷落,眾多電影人都去與電視合作,我便隨大流加入電視大軍。起始還按電影的作法把劇本當一劇之本來做。由于受商業大潮的浸潤沖刷,制片人搞到資金就上,大上快上,劇集也越拉越長。俗話說慢功出細活,上得快難免粗糙。我也有過類似經歷,時間緊任務急,自己忙不過來便拉人入伙合作。特別是當我自己在一個小小影視單位做了負責人以后,為了項目拍片子,還親自手捧盂缽向企業家乞食,尋求聯合。雖然還堅持寫作,但文學質量卻難以保證了。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回首幾十年的創作生涯,寫過不少東西,由于主觀與客觀的原因,真正讓自己滿意的作品卻不多。
純文學是每個文學創作者心中的圣地,然而要一生堅守卻很不容易,不是政治功利的干涉,就是經濟利益的沖擊,在體制內生存的人是脆弱的,無奈的。我經常處于堅守與丟失之間,自我矛盾弄得身心疲憊。真正進入性情寫作是退休之后,一任思想放飛,寫一些散文隨筆之類的東西,看山寫山,看水寫水,走到哪兒就把感想記下。那怕是一篇千字文,也要認真構思,仔細打磨,盡力寫好。有時寫幾首打油詩,添一點雅趣,娛樂自已。為了便于交流,搞了一個文學博客,把新作發到網上,讓朋友點評。偶然被編輯發現,拿去發在某副刊上。寫自己想寫的東西,是一件快樂的事。
責任編輯:陳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