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一個周末的傍晚,我歡快地乘船渡過貢江回家,想象著母親開心的笑容。時至今日,我早已忘記當時歡快的緣由——也許是一張獎狀,或是中了頭名的卷子,母親喜歡聽到而我又力所能及的,還能有什么呢?將要到家時,抬頭忽見門口站著很多鄉、村干部,我的心情瞬間黯淡下去。計劃生育突擊的時候,他們會將超生者家的屋頂捅得千瘡百孔,搬走所有值錢的東西,大雨一下,一座土房子很快就只剩殘垣斷壁。這次,他們是來催繳農業稅的。
我慢慢走過去,仿佛走向無力逃脫的刑場。母親忙于應付,無暇顧及我。她不停地陳述困難,譬如莊稼收成不好,譬如父親在外工作還沒回來,請求寬限些日子。滿身酒氣的干部們顯然早已不耐煩,這樣的話聽得太多,也就麻木了。母親的解釋一次次被粗暴地打斷,漸漸變為無望的哀求了。她向同宗族的村長求助,村長慌忙找了個理由躲開了;她喚來了小叔叔,可他根本沒有改變局勢的能力。母親左顧右盼,終于什么稻草也沒有撈到。情急之下,母親竟然指著我說,這是我兒子,他很會讀書的,也許以后也會像你們一樣當官……我的心猛然一陣抽搐。那個時候我的成績相當不錯,也遠比同齡人愛讀書,甚至過早地干掉了一大批諸如《三國演義》、《紅與黑》、《百年孤獨》之類的中外名著。但我也懶惰貪玩,在深夜里和家境優越的同學跑進游戲廳,在課堂上寫冗長而不知所云的情書。我感到極度羞慚和難受,不只為虛度的光陰,更因為在殘酷的現實生活面前,會讀書看來是多么蒼白無力。一個大腹便便的小胖子冷笑著下了最終的判決——搬東西!從者應聲而動,客廳里沒有值錢物,他們便推開母親,開始撬主臥室的門。那個時候,我剛剛從政治課本上得知私闖民宅是犯法的,而正當防衛可以免責。我從墻角摸出一把沉重的柴刀,站在了撬門者的身后。
這刀該不該砍下去呢?這的確是個問題。我知道自己尚未成年,殺人未必要償命。那時我的理想也并不高遠,最初只想和父親一樣做一名司機,哪怕有時候開的是手搖發動、濃煙噴涌的柴油車,后來也不過想當一個語文老師,哪怕像我崇拜的語文老師一樣騎著一輛破自行車。這樣的理想是不足以產生足夠大的力量,撐起一個忍辱負重、臥薪嘗膽的故事的。我慫恿自己動手,卻不自覺地感到顫栗。我才14歲,個子很小,也不夠壯,對血和疼痛心懷畏懼,更害怕高墻里地獄般的生活。母親擔心門被撬壞,只得開了鎖。那里面依舊沒有什么好東西,一個小黑白電視機(那是父母的老同學送的“貴重禮物”,家里唯一的電器)便被抱走了。
刀無力地落在沒有澆過水泥的地上,幾乎一點聲響也沒有。屈辱的淚水奪目而出,我感到自己什么也看不見了。我不是為貧窮哭,在更早的90年代,每次我生大病母親都要四處借錢,我和兩個姐姐的學費從來都是在小學教書的大姨貼上的,小學六年里我的零花錢可能還不到十塊錢,我曾經因為弄濕了唯一的一雙鞋子而在結冰的寒冬里光腳走一個小時的路去上學……但這些都不曾真正對我的成長形成什么阻礙,在那個國定貧困縣里,我的這點遭遇遠不如現在聽起來那么令人吃驚。我雖然年少無知,也總覺得告別現狀只不過是時間問題。我平生第一次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是因為當母親面對這樣的災難,我沒有一點力量去保護她,甚至連爭吵和使用暴力的勇氣都沒有。
母親讓我不要哭,她說越是這樣,越要爭氣,要好好讀書。她吩咐我去把牛牽回來,便忙別的事去了。我的淚水沒有辦法停止,路上的鄉親們都呆呆地看著我,而通常面對一個哭泣的小孩,他們照例是會問上幾句的。脾氣倔強的小黃牛,那天很乖地跟著我回家,沒有偷菜,也沒有賴著不動。一切都是安靜的,只有我的心里像被刀子扎著不放。我對自己說,以后再也不會讓別人這樣傷害母親了。
一晃十年過去了,十年間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家境起起落落,我順利念完高中、大學,參加工作,從頑皮的小孩長成高瘦突兀的青年,閱讀和寫作把我的陽光稚氣磨得蹤影難覓。
春節前,父親說母親怕冷,我便匯錢給家里裝空調。提醒父親家電以舊換新時,想起那個小電視機,很多年沒有流過的眼淚掉下來了。原來不曾想起,真的是因為從未忘記。
正月里和父母聊天,說起兒時的舊事。我說那年冬天水田里結著冰,我沒有鞋穿,為了不被同學看到,大清早就出門了,踩在碎石子上刀割一樣疼,二伯騎摩托車經過時關切地問我怎么不穿鞋,我一言不發,他剛走我就哭了……我說有次大姨因事走不開,沒法親自辦學費擔保,老師便不給我報名,我游魂般彷徨了一個上午,直到師生幾乎走光,一個10歲的孩子在生機盎然的春天里滿心蒼涼……我說好多次我忽生疾病,母親背我去借錢,親友們卻打起太極……
父親和母親聽我說著,只是淡淡地笑著,這些事情似乎從來也不在他們的疼痛和記憶范圍之內。對于他們來說,更甚于此的事情都早已過去,這些又算什么呢?母親甚至有些驕傲地說起當年父親回來后以退役軍人的霸氣去村委會強行扛回電視機,村干部乖乖開門,絲毫不敢阻攔。父親也說,和村里的好多小孩相比,我還算比較幸福的。原來這些昔日的傷痕,所有人都已經忘記,唯有我還偶爾感到揪心。高一時,疾病和數理化紅燈曾讓我萌生退學的打算,但意外地看到了當年那個小胖子,卻讓我瞬間易念。高三曾一度沉迷在網吧、溜冰場、迪廳里,直到聽說國家取消延續數千年的農業稅,讓我想起了母親當年的話。考上大學的升學宴上,父親和當年避之唯恐不及的村長對飲甚歡,讓我頗為疑惑。少年時代的玩伴,有的因犯罪被投入監獄,有的墮入風塵,多數人一生的庸碌幾成定局。而我無數次將要誤入歧途時,那個傷口便刺痛起來,矯正我的人生線路。
大街小巷大唱《春天里》的春天里,在朋友的再三堅持下,一向偏執于西方經典文本閱讀的我,破天荒地看了一本叫《三體》的科幻小說。沒想到不僅小說卓越的想象力讓我大為震驚,里面的一個故事更讓我豁然開朗。故事大致是說,文革中一個教授在批斗中被四個女學生殘忍打死,文革后教授的女兒回到父親當年的大學任教,寫信約當年的行兇者做個了斷,對方如期赴約,但只來了三個,其中一個斷了一只手,斷臂者憤怒地告訴教授的女兒,她的手是在武斗中炸掉的,沒來赴約的女孩在下放時被愚弄至黃河洪水中淹死,返城后她們連最差的工作也輪不上了,她們的青春應該由誰來負責呢?這只是歷史而已!
是啊,假如那天父親在家,假如那天我不在家,假如上級沒有強加稅收任務和期限,假如農業稅提前幾年取消,很多的假如都可以規避這次傷害,但這就是不能假設的歷史。雖然歷史不能成為作惡者的借口,但當看穿人生的虛無,當悲憫眾生、連怨恨都提不起來的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輕輕地放下。傷痕就是傷痕,這樣的“財富”,本就不該擁有,更不應該長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