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牛

那頭黑毛大牯牛是我家的功臣，一家人都親昵地稱它為“老黑”。父親對老黑可謂是疼愛有加。每日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給老黑刷毛。時逢其時老黑總是瞇起那雙碩大的眼睛，兩只毛茸茸的耳朵悠閑地扇動著。

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隨著機械化在農村全面推廣，老黑在我們一家人眼里成了吃閑飯的累贅。經過幾次激烈的爭論，父親終于少數服從多數，勉強同意將老黑處理掉。

老黑臨走那天，父親默默地為老黑刷毛，平時愛說愛笑的他竟默然無語，一邊刷一邊用手撫摸著老黑那身健壯的肌肉。老黑也似乎預感到了將要發生的一切，它顯得比平時更加溫馴，不時用它那粗韌的長舌舔著父親的手，深藍色的瞳孔里噙著晶瑩的淚滴，尾巴不安地甩來甩去。

老黑終于讓人牽走了。父親一邊擦著淚，一邊踉蹌著目送老黑到村頭。就在快要轉彎時，父親喊了一聲：“老黑——”

老黑先是一愣，繼而昂起頭，“哞——”叫了一聲，接著就不愿意走了。這時，牛販子便用繩子打老黑的屁股，老黑突然朝牛販子撞去。牛販子嚇得面如土色，忙跳到一邊。

在牛販子驚魂未定之時，老黑掙脫韁繩向父親奔來。父親見此情景，跌跌撞撞地迎上去，一把抱住老黑的脖子久久地不愿放手。老黑一面呼哧呼哧喘粗氣，一面用它那粗硬的腦門蹭父親的身子，兩只驚恐的眼睛愣愣地望著眾人。

“不賣了，給一萬塊錢也不賣了!”這時，滿眼是淚的父親叫母親把錢退給牛販子，一面牽著老黑，頭也不回地向村里走去。牛已經賣了，這是雙方都說好的事，怎么可以說變就變呢，可我們一家人都知道父親那火爆的脾氣，大家誰也沒敢吱聲。母親只好硬著頭皮和牛販子談退款的事。母親原以為牛款會很難退的，最起碼牛販子也會說一些不好聽的話，但牛販子說，算了，牛是大牲靈，通人性，我帶不走的，隨它去吧。

一年后，老黑還是被賣了。那是趁父親外出走親戚的良機，母親擅自做的主。母親說：“等你爸回來，生米已煮成熟飯，看他還能把我們娘幾個生吃了不成?”

那天，父親回來聽說老黑被賣掉后半天都沒有吭聲，只顧抽煙，最后他似乎想通了，就嘆了口氣說：“如果能賣給一戶好人家也是好的。”哪知父親的話剛落音，嘴快的母親就說：“別多情了，賣給殺牛的了。”聽母親這么說，父親一下子站了起來，連問賣給哪家殺牛戶了。等知道買主時，父親扯開雙腿就跑。

太陽快要落山時，父親回來了。他走得很慢，紅腫的眼窩里飽含著淚水，我突然發現他在一天之內蒼老了許多。回到家后，父親倒頭便睡，兩日茶水沒進，隨后又發起了高燒，迷睡中嘴里一個勁地念叨：“老黑，我來遲了，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