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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在青空魚在水

2012-04-29 00:00:00游利華
安徽文學 2012年4期

天漸漸黑了,暮色四合,像覆下一張無邊的大網。

王彌勒鋪擺好攤子,胡中也提著一包東西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位置王彌勒早就幫他留好了,每天黃昏這個時間,誰先來誰占位,王彌勒賣菜,胡中賣日用小雜貨。

一堆鏡子剪刀發夾里埋著長長短短幾把刀,王彌勒抓起一把一尺長的西瓜刀,掂了掂,問胡中多少錢。

王哥要就拿去,不值幾個錢。胡中埋頭繼續擺貨。

王彌勒謝了一聲,將西瓜刀拆開包裝,拇指抹了一下刀鋒,一滴血珠子哧地冒出來,他舔凈血珠,滿意地裝了刀,將它放進隨身的黑布包。

賣完不多的幾樣菜,回到新民村時,大門前的小廣場上那對一人高的音響正扯開嗓門歡吼。大音響總是放著那幾首歌曲,《好日子》、《走進新時代》、《春天的故事》、《萬家燈火》,似乎這世上惟有這幾首歌,快要把音響都吼爛了。一群上了年紀的男男女女隨著音樂比手畫腳,像扭秧歌又像跳迪斯科。住在王彌勒家對門的劉念也站在人群邊上扭著身子,劉念人高,也胖,王彌勒禁不住對著他的身影吐了一口濃痰:龜兒子,還有心情跳舞,扭得像個大王八。

王彌勒下崗已經兩年了,在夜市擺地攤也有半年了。夜市街位于距離新民村半里多路的鳳凰小區,每天下午,吃過午飯,王彌勒就步行到農批市場進菜,他有腰痛病,稍一負重,腰即像折斷一般痛,為此只好進兩三筐蔥蒜之類輕巧的菜,拿小拖車馱著,再慢慢走幾里路,于黃昏時趕到鳳凰小區樓下的夜市街。這里有個巴掌大的三角地帶,漸漸成了小販們的天堂,城管車不方便直接開進,又挨著一大片居民區,賣菜的、賣餅的、賣肉的甚至賣衣服針頭線腦的,將小小的空地裝扮成一個鬧哄哄的煙火市場。

下午賣菜,上午,王彌勒就往單位或居委會跑。

單位就在新民村前面,與新民村連為一體,隔一條人行小馬路,走了幾十年,閉上眼睛,王彌勒也能摸進它的大門小門。

他現在摸得最熟的,是人事科的小門。

一見王彌勒,人事科張科長就慌忙踅進了茶水間。等他喝完一杯熱茶,又在隔壁辦公室主任屋里跟人聊了股票回來,王彌勒依然穩穩當當地坐在半新不舊的皮沙發上,捧著報紙不好意思地朝他笑。

老王,你就別往我這兒跑了,我做不了主,也沒辦法。五十歲了還皮膚緊繃的張科長放下茶杯說。

我都找過幾個老總了,他們說讓我找你。王彌勒有些發怯地看了張科長一眼說,他最初確實硬著頭皮往老總辦公室跑,老總不是把他當臘肉晾在一邊,就是不耐煩地打發他幾句,讓他找人事科,這些零零碎碎的事,他不可能都細細過問,由人事科統一處理上報。

那你也要去醫院拿出證據來嘛,你說腰痛,人上了年紀,誰都有這病那痛的,單位也不是開慈善堂的。

這還需要什么證明,扛了幾十年鋼筋,能不腰痛嘛,就好像女人生了十個娃娃,奶子能不干嗎?王彌勒收住了笑臉。

那也要證據,凡事哪有憑口說的。張科長弓起兩根指頭,敲了敲辦公桌。

接著,王彌勒就開始說起他的腰痛,坐下痛,站著也痛,躺著好點,還只能睡硬板床。

張科長沒理他,將他的訴說當噪音,繼續看報喝茶。幾乎每隔一天,王彌勒就要上他這兒坐坐,擺龍門陣,訴苦。他只不理,一只耳進一只耳出,要不是念在曾經同事了幾十年的份上,他連這個聽眾也不愿當。王彌勒說得嘴唇起泡,連聲回音也沒聽到,惟有無奈地嘆了幾口氣。

從單位出來,王彌勒往右拐上一條小路,去居委會。

將近中午時分,居委會里一片清靜,王彌勒走進來時,大家裝做不認識,依然聊天的聊天,磕瓜子的嗑瓜子。

我是來申請低保的,你們拿張表給我填。王彌勒開門見山地說,這句話他已經說了無數次了。

幾個人仍然沒有反應。

你們這是什么工作態度,我是來申請低保的。王彌勒又重復了一次,大聲吼道。他以前從不大聲說話,大嗓門都是在居委會練出來的。

你過來鬧事啊,都說了多少次了,你這樣的不符合條件,你是聾了還是腦子進水了?一個年輕氣盛的小伙子回了王彌勒一句。

王彌勒罵,你們還有良心嗎,見死不救叫為人民服務嗎,我看你們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小伙子站了起來,他說,誰沒有良心?別瞎鬧了好不好,要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社會豈不亂了套。

幾個人見他們吵得厲害,忙上來勸解。

王彌勒不給勸,他不怕人罵也不怕人趕,就怕他們把他當空氣一樣冷落在一邊,像沒他這個人似的。這一勸,倒讓他又添了幾分激動,他抬起一只顫抖的手,指著小伙子說,你們等著吧,明天我還來,不給我辦低保,我就跟你們沒完,變成鬼也要纏著你們。

王彌勒的原名叫王仁,由于長了一張圓臉,慈眉善目,加上又總是笑吟吟的,單位里的同事就送了他個彌勒佛的外號,簡稱王彌勒。外號叫了幾十年,漸漸地,連王仁自己也常常忘了真名。

二十五歲那年,他正在鋤地,他媽遠遠地跑來,顛著小腳撲騰得像一只蝴蝶,仁兒仁兒,表爺喊你去接班,還不快回家去好好謝謝人家。

王仁就這樣丟下鋤頭進了現在的單位。說來再幸運不過,仿佛天上掉下的餡餅,表爺的獨子下河游泳溺水而亡,表爺不想浪費一個吃商品糧的機會,讓王仁頂替自己接了班。

單位是搞基建的。深市最大的國營單位之一,深市五分之一的房子都經由它的手建設起來。王仁沒什么技術,卻年輕力壯,在鄉下莊稼地里練就一身結實的肌肉,單位讓他做鋼筋工,王仁二話沒說就戴了安全帽上了工地,鋼筋工最需要的就是力氣。

現在的王彌勒卻沒什么力氣了,他的力氣在單位工作的那幾十年里都耗光了,它們只給他的身體留下一副疼痛的皮囊,平時哪怕扛一袋百斤重的大米,也要等著妻子美珍下班。

下午五點半,新民村里已是一片熱鬧。王彌勒坐在一袋齊腿高的大米邊等美珍下班。美珍在區勞動局做清潔工,上下班時間雷打不動,王彌勒抬起手腕看看表,再有十分鐘,美珍的單車鈴就該清脆地響在他耳邊了。

一輛藍色小貨車“嘎”一聲猛地剎在他身邊。

有穿白襯衣的矮個男人從車里鉆出來,笑嘻嘻地謝了一聲,從車屁股里往外搬東西。

是劉念。

今天一定又是單位發福利的日子。每隔一段時間,單位總要發一堆福利品,大米、食油、衛生紙、洗衣粉、牙膏什么的,衣服什么的有時也發,一切基本生活用品單位都發,像個家庭管家婆,有時夏天還發飲料,年節發幾袋糖果餅干,哄人嘴也哄人心。

矮個子的劉念一樣一樣地從車里搬出大米、花生油、衛生紙,外加兩大袋干貨。他一邊搬東西一邊喊樓上屋里的妻子,老梁,老梁,還不快下來搬東西,你要累死我啊。

朝樓上喊人時,劉念發現了坐在涼椅上的王彌勒。他裝做沒看見,迅速瞟了一眼,又迅速移開目光。王彌勒也裝做沒看見他,看看天又看看表。

系著一條花圍裙的老梁剛下來不久,美珍也溜著漆掉得看不出原色的單車回來了。兩個女人微微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劉念、老梁在前,王彌勒、美珍在后,四個人扛著東西一級一級樓梯往上爬。前面兩個如負重而行的螞蟻,渾身墜滿了大袋小袋,后面兩個則輕得若游魂,悶聲垂頭。

“嘣”地關上門那一瞬,王彌勒一運力,將一口濃痰射在劉念的后背上。

劉念能住到王彌勒家對門,還是托了王彌勒的福。

那是王彌勒到了深市工作后,第一次回鄉探親時的事了。

為了那次回鄉,王彌勒整整準備了半個月,買禮物,訂車票,備禮金,還給一家三口備了幾身換洗衣服,正式場合穿的皮鞋西裝,晚上納涼時穿的拖鞋短褲等,一切都是按照城里有身份人的標準準備的。

那天,一村的人都擠進了王家院子。院子小,凳子也少,人們大多站著,睜大眼睛看著王彌勒一家三口。女人們對著美珍的花襯衣評頭論足,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男人們則不好意思地接過王彌勒散過來的香煙,紅著臉嗅嗅,又紅著臉將它小心地夾在耳朵后;惟有孩子們,拖著兩條濃鼻涕,嚼著王彌勒發的水果糖,開心地笑著,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滿足。

直到黃昏要吃夜飯了,人們才依依不舍地一一散去,王彌勒踱進屋,伸了伸腿,找出搪瓷缸想泡一杯濃茶,一個后生披著一身夕陽立在門檻外,怯怯地叫了聲:仁哥。王彌勒有些發愣,他不太認得這個后生,畢竟離鄉十年了。仁哥,我是劉念,村頭劉大家的。叫劉念的后生連忙解釋。劉大?一個瘦小的身影立即跳入了王彌勒腦中。進,進來坐吧。他一時緊張得有些結巴。

就在王彌勒去深市上班前兩年,村里發生了一件大事。當時任村長的王父,征不到劉大家的農業稅,揚言要去公社請人來把劉大抓進牢里去。你們憑什么抓我,我自家的地,荒在那兒一直沒種,還繳什么稅。劉大老婆一聽就跳著一雙泥腳罵。種不種地是你們的事,稅卻是一定要交的,只要這地是你們家的。王父認真地說。老子就不交,看你們還能把我們一家都吃了。劉大老婆彎著膝,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天罵,最后還是劉大過來將她拽回了家。

為了交稅的事,王父三天兩頭往劉家跑,論起來,劉家還是他老婆那邊的表親,可上頭一層層壓下來,比閻王爺還催得緊,王父不得不僵著臉,鐵像一般地坐在劉家堂屋里要錢。最后劉大一家還是補交了兩年的稅錢,劉念爺爺為此事氣得起不了床,差點進了鬼門關,劉大就帶上全家搬進了深山老林一處山頂上。那地方,不要說人,就是連個體力次點的鳥也飛不上去,常年被霧蒙蒙的白云齊腳罩住,村里人贈名“蓬萊頂”。可劉大一家卻從此再也沒有從“蓬萊頂”下來過。臨行時,劉大朝地上吐了三口口水,老子不種了,什么地都不種了,老子一家原先都是好地,強行調了塊草都不長的地給我,還強迫老子一家年年要交啥子稅,老子就不交,不種了,好地壞地都不種了,看你娃娃還能爬到山崖上來收稅。

你不是在山上嗎?怎么下來了。王彌勒吃驚地問。

那個鬼地方,再不下來,不餓死也要悶死。劉念咂著嘴道。

后來王彌勒才慢慢弄清,這個劉念,原來是想進他們單位考合同工。一定是王彌勒媽把話放出去的,她最喜歡跟人講她兒子的事,像孩子舔食棒棒糖一樣津津有味,兒子所在的國營單位如何大,根基如何壯,還說到了單位近來要招一批合同技術工的事。

嬸子一放出消息,我就專門下山去鎮里學了三個月泥瓦工,手都磨爛了,只要你給我做推薦,我相信考上不是大問題。劉念巴巴地望著王彌勒。

好說好說。王彌勒笑瞇瞇的,眼彎眉彎,又長了一個肉鼻子,不笑也像笑。

那仁哥就是答應了。高興的劉念對著王彌勒叩了一個響頭。

也是后來才弄清,這個劉念,從來不愿種田,一門心思想著往城里跑,挑了菜去鎮上賣,他的一雙眼睛就滴溜溜地盯著那些從各種單位樓里走出來的人,從他們的言談舉止想像那樓里的模樣,甚至深深呼吸他們身上飄出的味道,那種特有的帶著某種威嚴與秩序的味道。

夜晚來臨,劉念卻惟有挑著兩只竹筐只身回到蓬萊頂。劉大選的這個山頂頂,雖說人煙絕跡,風景卻是好,夏天有清爽的涼風,冬天背一把沙子槍去林子里轉一圈,就能獵得幾樣野味。山頂上樣樣好,惟一種不出活命的糧食。常常地,劉家父子伺弄完兩塊鞋墊大小的水田后,就并排坐在田頭抽煙。煙霧散去后,他們總能清楚地看見山腳下那個古鎮,炊煙依依,人頭攢動,鎮街上熱鬧得仿似開廟會,四通八達的阡陌串起片片膏田,奔涌進像一只巨胃的古鎮。

也許是被劉念的真誠感動,也許是為了補償當年王父虧欠劉家的,王彌勒假期結束回城時,劉念也提著一個簡單的包袱下了蓬萊頂。跟著王彌勒一起出村莊的那天,劉念又對著他叩了一個響頭,稱他為大哥,說他的恩情就像他爹娘一樣深。

劉念也是爭氣,果然順利地考上了合同工。幾個技術比他強卻落榜的人聽到這個消息“哧”地兩聲哂笑,什么了不起的,要不是他有個在單位里當小隊長的王大哥,憑他能考得上,見鬼了。

先天不足后天補。進了單位的劉念,一門心思只在工作上,節假日主動加班,重活粗活也從不推辭。有一年春節,單位要趕工期,職工們自然不愿加這個班,依然鐵打不動地放假、上街購年貨,小工、合同工也大多請了假,工地上稀稀拉拉幾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邊聊天邊做活。第一聲鞭炮炸開來,泥工班竟然惟剩下劉念一個人,天上飄著冰雨,天空、房屋、樹木,被冬天凍得烏青烏青,瑟瑟縮縮地在寒風里發抖。

此時,劉念卻干得熱火朝天,他脫了外套,身上只裹了一件秋衫,手腳麻利地和水泥、砌磚,幾年的瓦工做下來,他已經熟能生巧,閉上眼睛也能把一堵墻砌得筆直。

開春以后,劉念終于得到了盼望多年的回報,他由合同工轉為了一名編制內的職工。祝賀那天,劉念端著一杯酒哭得稀里嘩啦,求他爸在陰間地府原諒他。大年初二那天,他爸終于落下了腔子里最后一口氣,臨終前的一個月,他天天盼望著獨兒劉念回來,自從他去了深市,人影兒也沒見半個,加班、工作,每一次寫信,都是冷冰冰的幾個字,直至最后一刻,劉念爸依然在盼望兒子,朝著大門的方向,淌下一滴渾濁的眼淚,人都涼了,那滴淚仍汪在大睜著的眼里。

我對不起爹。劉念在飯桌上說。

我這人沒什么大出息,從現在起,單位就是我的爹媽。劉念又激動地說,說著一仰脖子灌下一杯酒。

初下崗那陣,王彌勒每天還能去后山走走,他忙了一輩子,突然歇下來,在家呆不住。可慢慢地,他就去不得后山了,改為隔三岔五地往醫院跑。腰痛得像斷了一般,錐心的痛讓他什么事也不想做。醫生建議他住院按摩輔以藥物治療,這樣好得快。王彌勒眼里閃出一絲希望之光,但一問清費用,就低頭不語了。下崗后他的醫保也暫停了,等十年后退休之時,方可再次享受公費報銷。為此,平時他只能買些便宜的藥來暫時緩解一下腰痛。

記得下崗簽字那天,王彌勒磨蹭到黃昏,最后一個去到單位。

通知其實早在兩個月前就發下來,還在單位宣傳欄里做了通報。五年前,王彌勒由于腰痛,從鋼筋工崗位上下來,坐進了工地門衛室,擔任起看守工地的工作,是內調也是照顧,五年后,單位清簡人員,第一批名單里,就赫然寫著王彌勒的名字。老弱病殘,他低頭抿了抿嘴,覺得自己哪一個都屬于。

一沓不算太厚的粉紅紙幣由財務交到他手上。

這是買斷工齡費,三萬塊,你要不要點點。

不用點了,我相信單位。王彌勒笑笑地回應財務的冷臉。

走出單位大門,黃昏已經轉成了傍晚,蒼灰蒼灰的天上,沒有云也沒有鳥,空得讓人難受。正是下班時分,單位里的人小鳥一樣從樓里飛出來,再嘰喳叫著飛向城市的各個角落,明天一早,他們還將飛回來,候鳥一樣,在單位和小家之間往返來回。但王彌勒明天以后,卻再也不能回到這座大樓了,不能回來這里開會,也不能回這里領工資,更不能回來這里的飯堂吃飯,他已經跟這個地方沒有關系了。三萬塊。王彌勒瞇起眼,掃了一眼手中的牛皮紙袋,三萬塊,那幾乎是他的一生,他的一生,到最后,就是這不薄不厚的一沓紙幣。

一陣風吹來,幾點雨打濕了王彌勒的臉,他用手抹一把,回望一眼,快步沒進了夜色里。

三萬塊很快就被腰痛這個無底洞吞噬了。其中一萬,給兒子交了一年的學費。兒子已經大三了,王彌勒下了崗,美珍一個人支撐這個家,柔弱的身體日日月月老扁擔似的彎著,王彌勒指望兒子畢業了出來工作給家里分分擔子,兒子卻犟著嘴說要繼續考研究生。

腰痛得坐立不安時,王彌勒就往單位跑。讓他奇怪的是,一進單位,腰痛似乎就減輕了一點,這讓他可以坐下來,好好地跟舊同事們聊天,跟人事科的張主任抱怨一通,讓單位念在舊情的份上,報銷一點醫藥費。

你們下崗了就跟我們無關了。張主任不耐煩道。

怎么無關,我的病就是在單位工作的時候得的。王彌勒堅持說。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未必你老了,吃不動肥肉了,還要來跟我們說,我就是在單位把胃熬老了的,老得都吃不動肥肉了。

兩碼事,你說的根本不通。

什么兩碼事,就是一碼事,人吃五谷,上了年紀,哪個沒有腰酸背痛的。

老張,你未必把話說得太武斷了。

王彌勒笑瞇瞇地,他聲音不大,連表情也沒怎么變。他跟張科長是多年的老交情了,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相互間說話,也是一副自家人的語氣。

你有困難,單位也有困難,多多理解多多理解嘛。張科長甩甩手,站起來掂掂鑰匙準備下班。

王彌勒也只好站起來,跟張科長并排著出了辦公室,再一起出了單位大樓。分開時,張科長突然奇怪地看著他,王彌勒,我看你腰痛也不嚴重嘛,跟我一起上下樓靈活得很。王彌勒笑笑,算是回答。他正愁著怎么爬上自家的那八層水泥樓梯,剛才忘記的痛現在猛地一下如水般涌上來,痛得他皺眉咧嘴。

周日是個好天氣,太陽鮮亮亮地照著大地,美珍打開門,一陣刷刷刷的笤帚聲就傳進了屋。

王彌勒探出半個頭,瞥見劉念持一把竹笤帚,一下一下狠狠地劃掃門前一米見方的地面。

兩家門對門,中間隔著一塊兩平米見方的平臺,劉念卻掃自家前面一小塊,邊潑邊掃,臟水泛著泡沫無處可去,大多堆積在王彌勒家門邊。

一股火氣“騰”地沖上了王彌勒的腦門。劉念有什么資格把臟水往他家門口掃,要不是十年前對門老李搬走了,根本輪不上劉念住這么好的房子,他就一輩子和老婆孩子窩在單位單身宿舍里喂老鼠吧。

劉念,你搞什么名堂,把我門口弄得這么臟。王彌勒一只手扶門,一只手扶墻。

哪個弄臟你的門口了,你的門口本來就臟,堆垃圾的嘛。劉念抬抬眼皮,繼續掃地。

你眼睛瞎了嗎?沒看見臟水把我門口都淹住了。

你才眼睛瞎了,我明明把臟水都掃到樓梯縫流走了,它要亂跑,關我什么事。

美珍和老梁見兩人越吵越兇,趕緊出來一人拉一個,將兩人生拉硬拽扯進屋。

王彌勒一腔怒火還壓在胸膛,那兒像一個小火爐,呼呼地燒得通紅,燒得他體內燥熱難耐。美珍要他吃早飯,他兇神惡煞地回一句,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豬變的啊。美珍沒心情和他吵,周末她總有一堆做不完的事,自己端了稀飯呼呼呼地喝,王彌勒又一下沖到她面前,一只手對著她指指點點,你就不能聲音小點,吃個飯真跟豬似的。美珍這回生氣了,白他一眼,數落道,你這算什么本事,跟我一個老婆子吵,你真有本事到外面神氣去。

王彌勒作勢要扇她耳光,美珍卻又白他一眼,端著碗換了個地方,繼續吃她的稀飯。

王彌勒的手垂下來,整個人如泄氣的皮球,軟綿綿地癱在地板上,一向溫良的美珍居然也朝他翻白眼了,當年嫁給他時,她可是連咳嗽噴嚏都不敢弄出聲響來。

他就這樣蹲在地上,也不知蹲了多久,直到雙腳發麻,騰地站起來時,目光就撞上了那把西瓜刀。從胡中手中拿回來的西瓜刀,半尺長,鋒利、輕薄,要是砍人腦袋,“嘩啦”一聲,切面利落干凈,像剖開一顆西瓜那么容易。

王彌勒和劉念的矛盾,是從他下崗后開始的。

因為是同鄉,他和劉念十幾年來,一直親如兄弟,早上一起上班,晚上一起下班。白日里,他們在工地上一個扛鋼筋綁鋼筋,一個起磚砌墻,有時中午吃完飯,倆人還坐在一起抽抽煙聊聊天,或是跟工地上的同事們打一回牌,躲躲正午的毒太陽。黑夜里,他們有時一起在晚飯后出門散步,或是讓自家女人端一碗剛做的好菜,送給對門人家嘗嘗。倆家孩子也抵了腦袋一起學習做作業。還訂了娃娃親。下崗后,王彌勒跟劉念的接觸就明顯少了。劉念比他年輕,又肯干,被單位留下委以重任,現在已經升為工段長了。人走茶涼,有時在樓道里遇見,王彌勒主動對他笑,招呼一句“下班了”,劉念卻只是淡淡地點點頭,僵著一副棺材板臉。

在工地風吹日曬了幾十年,把王彌勒的臉皮也吹薄了,日后再遇見劉念,他也只是淡淡地點點頭,抄著手,盡量拉著臉,不讓那天生彎彎的眉眼顯出笑意。

那天,也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星期天。王彌勒提著一只好看的印花白色紙袋,一大早就出了門。他沒在新民村停留,直接去了附近的幾個小區和街道。翻過幾十個垃圾箱,終于裝滿了大半袋易拉罐礦泉水瓶,王彌勒滿意地提著它們,收垃圾的小販這天卻沒來,他咕嚕了一句,無奈地提著它們回了新民村。

上樓時,劉念正向下走。王彌勒起先沒發現他,他拉開袋子看了幾眼,專心地掐算今天的收獲,大約有十五個易拉罐,七個礦泉水瓶,早餐錢基本掙到了。一股甜絲絲的滋味泛上心頭,王彌勒笑瞇瞇地抿抿嘴,將袋子拍得嘩嘩響。這一切都被站在他頭頂的劉念看在了眼里。這只印滿花花草草的白色紙袋,劉念開始還以為它是一個裝蘋果的環保袋,王彌勒天天寶似的提進提出,沒想到,里面裝的,竟是一堆臟兮兮的破爛。

劉念禁不住“哼”了一聲。這一聲“哼\"像一支冷箭,射落了王彌勒嘴角淺淺的笑意。

自那以后,王彌勒見了劉念,連點頭也免了,直接目不斜視地擦身而過,劉念見了他,也仍然僵著一副棺材臉,雖然門對門住著,卻成了兩個陌生人。

對于王彌勒的要求,如果說單位是一場綿綿小雨,那么,居委會就是一場雨雪霏霏,還伴隨著陣陣冬雷。

最初幾次申請低保,他們說,你身份證上顯示年齡不夠,還差一個月才滿五十歲。王彌勒只好咬著牙忍了一個月,度日如年,在一個月零一天后再次走進居委會要求填表。這回他們卻說,你有重大疾病嗎?家庭月總收入是多少?

重大疾病?怎么沒有,當然有,我扛了一輩子鋼筋,腰痛得不行,痛得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什么活也干不了。王彌勒趕緊解釋。

開個證明過來,最好把病歷本也拿來。柜臺后的人面無表情地重復著文件上的話。

證明?要什么證明,腰痛就是腰痛,明擺在這兒還要什么證明。王彌勒想趕緊結束談話,居委會里來了幾個新民村的熟人,過來給剛結婚的孩子辦計生證明。

你這人怎么說話的,沒有證明我們怎么給你申請低保,還有,你的家庭月總收入,也別忘了把工資條帶來。柜臺后是個年輕人,說話沖沖的。

王彌勒囁嚅了一句退了出來,低了頭也沒跟熟人打招呼,匆匆忙忙出了居委會門口。

兩張證明,直到現在,卻仍是一張也沒能拿出來。

腰痛其實早在十年前就已經有了,不過那時還沒這么厲害,頂多是一棵小苗,如今,它已長成大樹,如云如蓋的葉冠擋了陽光,讓王彌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生活在陰黑的疼痛里。恍惚記得,他的腰痛是那次腰折住院后開始的。那時他剛剛升為小隊長,小隊長不是什么官職,只管著十個人的考勤和活計,什么臟活累活,還要帶頭干。一根十幾米長的粗鋼筋,三個人一前一后地扛,王彌勒總是排在中間。一根扛起的鋼筋,重量一半集中在中間那個點,王彌勒往肩上墊了一塊厚棉麻布,肩膀還是被鋼筋磨得血肉模糊。右肩結了血痂,換到左肩,左肩結了血痂……

他是聽到那一聲響的,也許是“轟”,也許是“咚”,那聲音從他身體里發出,惟有他一人聽見了。他趴在地上,動彈不得,淚水迅速糊了雙眼。同事們過來扶他,還沒碰到他的腰脊,他就痛得慘叫連天,完了,他腦子里惟有一個想法,魔咒一般重復,我的腰斷了,我的脊梁也折了,這輩子怕是再也站不起來了,完了,我沒腰也沒脊梁了。

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后,王彌勒沒有繼續休息,而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更加賣力地扛鋼筋,不單扛粗大的長鋼筋,一些盤成圈的細鋼筋,一個人往肩上一撂就咚咚咚邁開腳大步走去。單位里剛剛放了一場電影,美國人卓別林演的《摩登時代》,隊里一個年輕點的工人就開玩笑地說:王彌勒,你去換身衣服,再化個妝,保準又一個卓別林。王彌勒回頭看他一眼,擦擦臉上豆大的汗珠只是彎著眉眼笑。

王彌勒要開證明。醫生卻說,你這個腰看上去沒什么問題啊,片子也透了,CT都做了,當年那個傷沒什么后遺癥,腰好好的嘛,連腰椎盤都沒突出。

檢查都是表面功夫,真正的痛,只有我這個當事人才知道。王彌勒苦著臉求醫生。

那我幫不了你,沒有病狀,我怎么給你開證明。醫生無奈地搖搖頭。

證明拿不到,王彌勒厚著臉皮再跑到居委會,人家干脆就不接待他了。

我說你這個人,怎么那么不講道理,我們也有我們的規定啊,你一沒重大疾病,二家庭收入也超標,我們怎么給你辦低保啊。經不住王彌勒一聲連一聲的呻吟,他們甩出一句。

我都痛成這個樣子,你還說我沒重大疾病,家庭月總收入,不就超標三百塊錢嘛,還不夠我一個月的藥錢。王彌勒恨不能上去給他幾耳光。

那我們不管,我們就照制度辦事。

王彌勒還想爭論,“啪”的一聲,柜臺前的玻璃小門被人關上了。

夜市上,王彌勒忍不住又罵了幾句那幫沒良心的工作人員。胡中嘿嘿地笑著安慰他,仁哥,你就別生氣了,好好擺幾年攤,等你兒子出來賺錢,你年紀也達到標準了,就呆在家里等著國家給你發養老金吧。

還要等十年,我只怕活不到那么久了。王彌勒說。

仁哥說什么喪氣話,難道你要做雷鋒。胡中說。

我這個腰痛,你外人不知道,有時活著真不如死了強。王彌勒凄苦地嘆息一聲,木木地盯著某處虛空出神。

周圍突然混亂起來,幾個擺攤的人往出口那邊望了望,手腳麻利地收東西。

城管進來了,快,跑。有人低聲道。

胡中猛地彈一下身子,接著有條不紊地將一堆日用小雜貨歸歸攏,然后一手提包,一手提歸攏后的簡易布攤,顛腳往身后某幢居民樓跑去。

他跑起來左腳一瘸一拐的。胡中的左腳,據他自己說,也是在一次躲城管時從一個高臺上跳下摔傷的。王彌勒未及細想,也急急收提了布攤,跟著胡中跑進暗處。

跟對門劉念真正鬧僵,應該就是在王彌勒開始到夜市擺地攤后。

下崗賦閑在家,眼看坐吃山空,撿破爛只是小打小鬧,幾個汽水瓶,掙到早餐錢,也還要靠運氣。上市場賣了幾個月菜后,王彌勒靈機一動,從五金店拖回了一輛小拖車,再拖著小拖車去了農批,他的地攤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他沒有選擇在新民村擺攤,也沒有選擇對面的居民點,而是距離新民村兩站路遠的一個地方。他不想太遠離新民村,深市說起來很大,他熟悉的,卻不過新民村那一塊巴掌地帶,太遠了,也讓他生出隱隱的恐慌感。

夜色一下,王彌勒就準時坐在了馬路邊,頭戴一頂深藍的鴨舌帽,衣裳雖是舊的,卻洗燙得干凈挺括。

這一片大多是外地人。人們如過江的魚兒流水般從王彌勒身邊擦過,都只盯著他面前攤上的菜心、大蒜、土豆。王彌勒也不看他(她),討價還價,為著一毛錢,跟人快要把嘴皮子都磨薄了。一個黑影卻停在了攤位前,久久地盯著蹲在地上的王彌勒。王彌勒,你怎么在這里賣菜。熟悉的聲音有些驚訝。王彌勒有些驚愕,目光一節節地往上爬,最后落在那人的臉上,竟然是劉念。我,我沒事出來擺著玩,反正閑著也是難受。王彌勒趕緊低了頭,下意識地壓了壓帽檐。哦,也是,你反正下崗了,無業游民一個。半晌,劉念悠悠地說道,更像在自言自語。

他們就這樣一個蹲著,一個站著說了幾句話,兩個女孩過來買生菜,王彌勒正不耐煩,撇開劉念稱起生菜來。劉念知道再說是自討無趣,就默默走開了。

幾天后,新民村里的舊同事們遇見王彌勒,目光就有些不自然。

他們的目光有些上飄,像是天上有什么東西吸引了那目光,嘴對著王彌勒,臉卻半偏著,王彌勒,菜又漲價了吧,這幾天老是下雨,菜價絕對要漲起來的。

王彌勒半懂不懂地笑著點頭,他們就腳一點說,哎呀,日子難過啊,還是你小子靈活。

這一下,王彌勒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左右扭著頭,一棵兩人抱粗的大樹下,劉念正和幾個單位同事圍著石桌打麻將。

那個石桌,以前王彌勒也常圍著它和人打麻將。上個月,他還在跟幾個舊同事一起打麻將呢。他們打小麻將,五毛錢一局,純粹消磨時光的,當然少不了閑話。幾個舊同事嘴不停息地說起單位新近的人事變動和規章制度,把它們當瓜子花生一樣細嚼慢嗑,津津有味地品味。王彌勒開始還跟著打哈哈,后來漸漸連哈哈也不打了,他們聊到的人,他有些連名字都沒聽過,條例也完全不是他以前了解的,幾個舊同事見他一直緊閉著嘴,也轉了頭朝向別人,將他晾到一邊。這樣的麻將再打幾次,石桌邊,再也沒有了王彌勒的身影。

什么東西。王彌勒剜了石桌邊跟人有說有笑打麻將的劉念一眼,恨恨在心里罵。

隔天他回家,劉念下班跟在后面,王彌勒看著他加快步子朝單元門洞走來,故意重重摔上了防盜鐵門,鐵門“嘭”地鎖上那一瞬,讓他感到少有的快感。

漸漸地,門對門的兩戶就成了兩座碉堡,楚河漢界各守陣營。劉念家的拖鞋、鞋架擺得過來了一分,王彌勒不吭聲,直接一腳將它們踢下樓梯;王彌勒家的笤帚歪過了身子,劉念也毫不客氣地將它們扳至骨折。

夜市街是一個極其自由的地方,像山間崖畔的一叢野草,自生自滅。說是夜市,其實就是一些臨時拼湊起來的攤位。擺攤人憑自己的興趣愛好,選擇商品或是地理位置。

王彌勒漸漸成為了夜市攤上一道獨特的風景。他不賣別的,專一賣菜,品種固定不說,每天擺攤時間也固定,五點半,人們總是能看到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穩穩坐在一堆青菜蒜頭后。深市雷雨多,有幾次黃昏時分下起了暴雨,閃電將天空擊出無數個窟窿,玻璃彈珠般大的雨點從窟窿里一盆盆往下砸,夜市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連最愛逛夜市的家庭主婦們,也早已關緊了門窗躲進了屋。一頂鴨舌帽依然晃動在雨霧里,為了避雨,一頂巨大的花傘架在帽子上,卻依然擋不住洶涌的雨水,攤子上的青菜像坐上了一葉扁舟,孤零零地飄蕩于半指深的積水上。

胡中便常拿這些事來開王彌勒玩笑,說他要是王彌勒領導,一定給他發個先進勞模獎。

說來也巧,胡中竟然是王彌勒以前單位的舊同事,跟劉念一樣,比王彌勒小五歲。倆人之間,便以兄弟相稱。

十年前,胡中辭職離開了單位,后來在一家私人教學培訓基地做了幾年作文輔導老師,再后來,又做了幾年貨車司機、搬運工直到現在。

你當時怎么要走呢?你們那批大專生,單位可是當寶一樣看待,又是分房又是配內部股的。王彌勒不解地看著胡中說。他依稀記得當年的胡中,是個精神干練的小伙子,在單位宣傳科工作,寫得一手好字和一手好文章,經常在報紙雜志上發表散文小說呢。

不想干了,沒意思,那還不走干啥。胡中莞爾一笑。

天天寫不完的材料文件,一點意思都沒有,千篇一律,基本上就是把上一篇修修改改,就成了一篇新東西。胡中說。

寫材料不好嗎?你坐在辦公室里吹風扇看報紙還不舒服,沒看到我們在工地上大冬天都熱得脫了褲子干活。王彌勒攤攤手。

寫材料有什么好,就是套一個模式框框,時間長了你也會寫。胡中憤憤的。

當年他確實煩透了寫材料,在某個早上醒來,他突然發現大腦一片空白。小鳥在窗口嘰喳歡叫,陽光瀝在瓷磚地上鮮亮通透,他想用一句詩來形容,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腦子像用水泥固封一般,他急了,使勁地抓撓腦袋,頭發被揪下如根根銀針,卻還是想不出一句最簡單的詩。他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幾年不曾在報紙雜志上發表過正式像樣的文章了。

一聲痛苦的吼叫差點將屋頂沖出一個洞來。

兩個月后,胡中終于在家人的極力反對下走出了單位大門。搬出新民村那天,胡中妻子和女兒都哭了,胡中卻連頭也沒回,跟著搬家公司就去了新租下的房子。

你還是在附近住?王彌勒問道。

不遠,新民村斜對面的農民村,十分鐘就到了,仁哥什么時候有空,去家里坐坐,我老婆手藝好著呢,白菜也能做成花。胡中熱情地邀請。

王彌勒點點頭,問他不是一直想給人輔導作文嗎,怎么后來又不在那家培訓基地干了。

我輔導的作文都得不了高分啊。胡中無奈地搖搖頭,起先還可以,都說我的作文方法新穎、獨特、有創意,后來報我這個班的人就越來越少了。

你是作家,那些學生作文有什么難得倒你的。

不是難倒難不倒的問題,培訓公司一調查,才發現我輔導的作文,老師改卷下來,不是跑題,就是不合要求,你說,還有哪個來報我的作文班,我不走,培訓公司也要趕我走了。胡中念念叨叨。

重新失業后的胡中,年紀大了,又身無技術,考取駕證開了幾年出租車小貨車,又給快遞公司搬了兩年貨,身體每況愈下,只好擺起了地攤,賣些日常用品。

混一天算一天,不想了,管它那么多呢。胡中破罐子破摔地說,順便吐出一口痰,在外奔波這些年,他不但摔瘸了一條腿,還由于開車顧不上喝水得了膽結石,動過兩次手術。

家里光景一天不如一天,飯桌上不見葷腥還能忍受,身體的疼痛卻是每一秒都刻骨銘心的。腰痛,痛得滿世界的天地都一抹黑,惟有這疼痛,巨大堅固地蟄伏于身體內,摸不著,也看不見,卻又酸又脹,將身體鼓蕩得滿滿的。已經兩個月沒上醫院拿藥了,王彌勒咬咬牙,覺得自己再也堅持不下去了,他的身體現在是一座梁斷背折的危橋,一根稻草,便能將它轟然壓塌。吃完早飯,王彌勒穿上一身干凈整潔的衣服,也是以前上班的行頭,依然去了單位。

張科長雷打不動地坐在烏黑的辦公桌后看報紙,一份報紙擋了他的頭肩,王彌勒只看得見他張開的手,左腕上戴了一塊淡金的手表,一看就是新的,鮮亮的陽光打在人工水鉆上,發出灼灼的光芒。

一雙小眼睛在報紙后微微抬了抬眼皮,繼續專心品讀新聞。王彌勒也不打招呼,熟練地找出茶葉和一次性紙杯,給自己泡了杯濃茶,坐下來,響亮地咳一聲,也順手翻出一疊報紙。

你慢慢坐,我去開個會。張科長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丟下王彌勒出了辦公室。

等到王彌勒看完一個星期的商報、晚報,喝淡了一杯茶,張科長終于搖晃著身子進了屋。

我剛才又幫你向老總申請了,人家還是說不行,你這種情況,沒有補償。甫一進來,他就大聲宣布。

我的腰痛得都快斷了,在單位干了幾十年,就算不是工傷,一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王彌勒擰著眉,一臉痛苦。

那這個我們就管不著了,你說哪個沒有苦勞,不過為自己掙一口飯,哪個都苦。張科長像揪住了根小辮子,順勢而下。

說來說去,我的腰都是在單位扛鋼筋時壓壞了的,單位脫不了爪爪,再說,好歹以前單位還給我一個勞模稱號呢。王彌勒哼一聲道。

勞模頂屁用,后來不是一句話又給你收回去了嗎,你既然下了崗,又拿不到實際證據,就跟我們無關了。張科長揮一揮手。

怎么無關,我生是單位的人,死是單位的鬼,你一句話說無關就無關,你是玉皇大帝?一句話就抹殺我一輩子?

王彌勒生氣了,口不擇言地一通數落,不管王彌勒怎么說,張科長總是面無表情地說他既然下了崗,就一切與單位無關,井水不犯河水。

跟你說不過,胡攪蠻纏。

張科長低下頭,整理桌上的東西,不再理會王彌勒。

張宏發。一聲怒吼如一顆小炸彈,爆得屋子轟響,空氣中的灰塵都抖了幾抖。

張宏發,你今天到底給不給我辦補償,狼心狗肺,白眼狼,虧你還是我的老同事,良心都被狗吃了。

有那么幾秒鐘,屋子里安靜得出奇,張科長還沒適應他的新稱呼:張宏發。王彌勒從未直呼過他的姓名,他叫過他小張、宏發、張科長,就是沒有這個陌生粗硬的張宏發。他從辦公桌后站起來,準備鎖門下班,你走不走,不走我就喊人了。張科長冷冰冰地甩出一句。

王彌勒沒動,兩只鼻孔不停地呼哧呼哧地翕動。張科長又問了兩次,見王彌勒仍然不動,他打電話叫來了保安,強行架著王彌勒往外走。被兩個孔武有力的保安拖著下樓時,王彌勒雙腿不停彈動,終于沒忍住爆出一句從未罵過的臟話:我操你媽,操你十八代祖宗,我操……

整個下午,王彌勒都一直躺在床上,他今天不想去農批,也不想去夜市,燈火交映的黃昏,他象征性吃了點美珍做的飯菜,來到新民村文化小廣場上找了根石凳,坐著發愣。

小廣場上人不少,都是本單位的熟人,他們吃過晚飯,過來散步、聊天、跳舞,還有的帶著小孫孫來玩。沒有誰跟王彌勒打招呼,因為彼此太過熟悉。坐在旁邊石條凳上的兩個人在聊天,一個說,樓里前天剛出生了一個嬰兒,家人已經把他的戶口納入單位名下了,一個說,看倉庫那個老初上周末得病死了,通告就貼在單位宣傳欄里。

宣傳欄!聽到宣傳欄三個字,王彌勒禁不住打了個冷顫。他的名字,曾被黑粗的毛筆寫在大紅的紙上,貼在宣傳欄里任人們仰頭品評。

在一次綁鋼筋過程中,王彌勒無意中發現了一種新捆法,新捆法既節約鋼筋,還能提高效率。方法一傳出,鋼筋隊的人歡呼雀躍,紛紛效仿新捆法。單位正要評一批先進個人,王彌勒憑借他的新型捆鋼筋法順利當選。大紅花、大紅錦旗把黑黑的王彌勒襯得像出閣的新嫁娘,頒獎大會上,老總要全體鋼筋工向王彌勒學習。老總每表揚一句,王彌勒的眉眼就彎一點,到最后,他的眉眼彎成了一條細黑線,像完全被云層遮住的月亮。那段時間,王彌勒不但天天眉眼彎成一條細黑線,腰背也直了不少,原本有些駝的背穿上襯衣,竟能垂成一片板。可榮耀卻沒維持多久,兩個月后的一起質量事故,王彌勒的名字又上了宣傳欄,說他的新型捆鋼筋法因孔隙過大,被質檢方查出墻面空泡,特此通報批評。再次站在宣傳欄前的王彌勒,縮肩垂手,像個被人推上舞臺的孩子,扯來搡去的。

一只孤零零的黑鳥從天空掠過,王彌勒突然覺得渾身無力,像被人抽空了骨頭。他歪頭看看那兩個說話的男人,又瞄了一圈四周,大音響里依然響著歌曲《好日子》,上了年紀的男人、女人跟著曲拍搖擺,他們的手腳都太僵硬,把舞跳得像樣板戲。廣場周圍,家家窗口都亮起的燈,看上去溫暖而安詳,這個地方,這個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許多人在這里無聲無息長出一臉皺紋,許多人在這里一次次沉入黑夜的睡眠。

天完全黑了。夜色如一層黑紗捂下來,讓人有點透不過氣。起了點小風,王彌勒打了個寒顫,覺得坐得太久了,便站了起來。

王彌勒抬頭望著那些燈光往前走,走著走著,心里似乎敞亮了一點。自從下崗后,他開始變得有點害怕夜晚,覺得無邊無際的黑夜,就像一個黑洞,自己則成了一根羽毛,在這黑洞里無依無盡地往下落。羽毛本應該飄上天的啊,可它現在卻不知為何落進了黑洞里。猛然地,他想起了劉念以及劉念跟他描述過的那些和他父親并排坐在絕無人煙的蓬萊頂上,打望山腳邊燈火熒熒城鎮的夜晚。

一個閃念撲來,劉念這一年的傲慢與冷漠也一起撲來,莫不是,這么多年,劉念從未忘記過那些夜晚?父債子還,忍辱負重這么多年,將這筆仇報到了他王彌勒頭上?

也許是,也許不是,結果都一樣。王彌勒搖搖頭,甩開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走了沒幾分鐘,就到了新民村圍墻邊。

一直以為新民村很大的,這個住著近千戶人家的小區,看上去大得沒邊,結果,走了不足十分鐘,就迎面撞上了圍墻。

那圍墻,用紅磚砌就,抹了水泥覆了白灰,足有兩米高,為了防止人員隨便出入,頂上還扎了錚錚的碎玻璃。

王彌勒于是想到了另一堵圍墻。他以前常爬的那個后山,山脊上長城一樣連綿著一圈鐵網墻,將整個深市圈在懷中,似有力的手臂。他每每邊鍛煉邊四處打望,山挺高,幾乎能望全整個深市,山腳下有一所學校,學生們在廣播的口令中做著廣播操,踢腿抬臂彎腰,整齊統一得若一個人。街市上,車流、人流井然有序地行進,那些街道邊的樓房里,一定坐滿了按部就班工作的人。

早飯都是美珍做,幾乎成了王家雷打不動的規律,小豆稀飯配咸菜或是腐乳。

這天王彌勒洗漱完畢進了廚房,灶臺上卻鍋冷灶涼,連大米也沒見著一粒。美珍還躺在床上睡覺,她從不睡過七點鐘,今天卻什么也不想管了,她頭痛得厲害,她知道是自己近來想事多了。王彌勒只好找出大米綠豆淘洗熬稀飯。一頓早飯做好,廚房里像打了一場仗,米飯酸菜橫陳,鍋碗也亂了一灶臺。

等美珍過來吃早飯時,灶臺雖說收拾得差不多,卻還是臟亂,她是個愛整潔的人,那些星星點點的殘渣像火星,一下點燃了她。

灶臺都收不干凈,幾十歲了,還有什么出息。她咕嚕一句。端著空碗向廚房走來的王彌勒正好聽到這句話,他說,你有出息,會收灶臺,會做清潔。他重重地丟下碗,瓷碗被花崗石灶臺磕成兩半。我看你也就是這點出息了,摔碗罵老婆。美珍的目光不屑地掃過那只破碗,冷冷地哼一聲。她的火氣早在去年王彌勒剛下崗時就萌發了,上個月她要求搬家,已經看好了一套農民房,月租500,位置雖然偏了一點,但生活也算便利,要是搬過去,再把新民村的老房子出租,不費一分力不出一滴汗,一個月能落2000塊的差利,比她上班掙的還多呢。沒想到王彌勒卻死活不愿搬家,說他哪兒也不去,金窩銀窩也不去,就算死,也要死在新民村。

我沒出息,你當初怎么嫁了我,瞎了眼啊。王彌勒揚起下巴覷著美珍說。

美珍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王彌勒進城接班做了工人,美珍媽就打跑了那些成天趴在她家籬笆外探頭探腦的小伙子,找來媒人去王家說媒。

我就是瞎了眼,我倒情愿我是瞎了眼,什么也看不見,就什么也不想了。美珍吼道。

不想看見就搬走嘛,又沒人綁你手腳。王彌勒說。

搬就搬,誰稀罕了,你就一個人痛死餓死在這套破房子里吧。美珍尖叫道。

爭吵聲把兒子也吸引過來了。兒子前天才回家,經過一年的努力,他脫了幾層皮,又生了一場大病,終于考上了自費研究生,學校卻不怎么樣,王彌勒連地名也沒聽過,只知道那地方偏遠得像在天邊。

一大早你們吵什么呢。兒子嘟嘟囔囔,一雙眼睛紅腫無神。

兒子的到來,不但沒按捺住王彌勒,反而讓他更怒氣沖沖。兒子昨天跟劉念女兒去了一趟圖書館,后來又去了公園放風箏,倆人回家剛一踏上樓道,就迎頭撞上了劉念。他竟然也不避諱,大聲數落女兒不知好歹,一天到晚跟不三不四的人瘋玩,難道以后還要跟著人去邊城苦讀嗎?就憑有的人那點本事,就是苦讀一輩子,也未必能考中個舉人,還成天做白日夢呢。

劉念大聲地侉氣地說,似乎不單是數落給女兒聽,還要數落給王彌勒一家聽。他不怕王彌勒還嘴,早在半年前,他就打通關系,給女兒在單位謀了工程師一席。女兒當初要死要活堅持要學服裝設計,他咬咬牙將女兒鎖在家里餓了三天,終于讓她將志愿改成了建筑工程,說建筑工程將來能分到單位來,一輩子吃喝不愁。

屋里的王彌勒當時恨不能沖上去狠狠踹劉念幾大腳。都是天氣熱鬧的,瞧你們這臉紅脖子粗的,像兩只火公雞。兒子揉一把臉,故作輕松地說笑話。美珍還要說什么,兒子轉身從冰箱里摸出一只小西瓜。吃片西瓜消消暑吧。兒子呵呵笑道,操起灶臺那把西瓜刀。“嘭”,長長的西瓜刀利落地將西瓜一剖為二。“嘭”,那聲音如電穿過王彌勒的身體,擊散黑紫的淤塊,干脆有力,帶著某種秘而不宣的快感。“嘭”,一攤鮮紅似血的西瓜汁汩汩溢出。

幾天后的飯桌上,美珍和王彌勒又大吵了一架,一米見方的戰場上,筷子做劍戟,碗勺做石器,兒子過來勸阻,差點被一塊碎瓷片割傷眼睛。起因是那天晚上夜市的事。

那天晚上一如平常,王彌勒五點半來到夜市擺攤、賣菜。胡中也緊接著來了,兩人一邊說閑話,一邊招呼生意。七點鐘最忙的時候,幾個黑衣人悄悄地溜進了夜市街,裝做買東西左瞧右瞧,沒等眾人反應過來,他們就兵分幾路,抓住了幾個擺攤人。

干什么。被抓住的人驚叫道。

干什么,城管。黑衣人鎮定地回答。

胡中和王彌勒見狀正想收攤,不知從哪兒躥出兩個青年男子,立刻制止了他們。

收走,統統收上車。十幾個城管得到命令,呼啦啦地將一地貨品風卷殘云般塞進了路邊的城管車。混亂中,一個女人“哇”地一聲哭開了,有的人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咒罵,不甘心的則一個箭步沖上前要搶回自己的東西。王彌勒的腰痛得厲害,胡中不得不扶著他,找個干凈地方坐下。

還讓不讓人活啊,你們這群狼心狗肺的家伙。

媽啊,俺家里最后兩百塊錢都買了貨,你們收走了,俺們一家明天就要討飯了。

走狗,走狗。

人群一片亂哄哄的。走在后面的黑衣人被一個男人拖住,兩人你拉我扯,爭搶著一小筐土豆。

最后還是黑衣城管力氣大,將土豆緊緊摟在懷里,告訴你們,只要不守規矩亂擺賣,就是跑到天邊,我們也照樣趕照樣沒收。他向著人群咬牙切齒地說。

王彌勒的腰痛越發厲害。他的兩筐青菜,像沒了父母的孩子,任人粗暴地扔上小貨車,然后,小貨車噴出一串臭氣,突突突地開遠了。此時,王彌勒的耳邊惟有胡中的嘆息。

王彌勒痛苦地閉了閉眼,覺得再也無法忍受了,要是拿不到低保,下個月,下下個月,就不能去醫院拿藥,腰病會將他活活痛死。

上午,居委會剛剛開門上班不久,王彌勒就踩著有力的腳步進了門。

居委會就設在新民村內,每天總有幾個無處可去的人,來居委會聊天,他們看見王彌勒,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除了幾個老同事,沒人搭理王彌勒。剛剛還坐在柜臺后跟人說話的小姑娘也警覺地站起來,退到了后面辦公區。

你們給不給我辦低保,不辦我今天就不走了。王彌勒取下頭上的鴨舌帽,一屁股坐在柜臺前。

沒人回話。

你們當真不辦,不辦那我今天就搬過來,以后吃喝拉撒都在這兒解決。王彌勒提高了嗓門,伸長脖子朝辦公區望。

還是那個年輕氣盛的小伙子,他大概新來不久,對王彌勒還不太熟悉,只知道這個老頭難纏,明明沒有重大疾病,明明家庭月總收入超過標準線三百塊,還厚著臉皮天天上居委會申請低保。

你到底講不講理,不是我們不給你,是你不符合規定。男孩抬頭扔出一句。

我怎么不合規定了?我的腰都快痛斷了。王彌勒敲敲柜臺,接住他的話頭。

哪個沒有困難,每個人都像你這樣不講理,我們這個國家早就亂套了。男孩血氣方剛地頂嘴道。

好啊,好啊,你們都代表國家了,既然都代表國家了,就更該可憐可憐我這個下崗老頭子了。王彌勒繼續握緊拳頭敲柜臺。木質柜臺被他敲得“邦邦”響。

你還要不要臉,看你這么大年紀了,都不好意思說你。男孩走出來,指指點點。

一根指頭戳到了王彌勒臉上,王彌勒本能地打個了趔趄。那指頭上有尖長的指甲,像一把尖刀扎刺在他心臟上。那把尖刀也割破了王彌勒的臉皮。王彌勒突然縮成一團,滾到地上,然后凄慘地喊:打人了,打人了,居委會打人了。男孩被嚇住了,怔怔地站在那,辦公區里出來幾個人,想扶起滿地打滾的王彌勒。你們都別拉我,走開走開。王彌勒朝他們喊叫。幾位老同事也被嚇住了,他們從未沒見過這樣的王彌勒,幾十年了,王彌勒就算在工地扛鋼筋,也都盡量穿得干凈整齊。你們都給我走開,走開。王彌勒邊吼叫邊團緊身體打滾。他心里升起一種快意,眼里的世界在打滾中變得扭曲和動蕩,他索性把身體交給一種本能,任自己像一只從大車身上脫落的輪胎,漫無目的地東滾西滾。

妻子美珍和兒子去廟里燒香的上午,王彌勒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痛。腰部又酸又脹,似有千萬斤力量壓在上面,不止是腰部,連帶著脊梁那一片,也跟著痛起來,沉得如灌了水銀,痛得人惟有出的氣沒有了入的氣。床吱吱嘎嘎呻吟,王彌勒想爬起來,一用力腰脊更痛,仿若有一把重錘守在床邊,只要他一不老實,重錘就立即狠狠砸下。美——珍。王彌勒喊了一聲,屋里靜得連針落地都能聽清。王彌勒這才想起美珍去廟里燒香了,這兩年美珍開始信神信佛,動不動就阿彌陀佛地作揖叩頭,連家中客廳那幅昂貴漂亮的風景畫壁燈,也被強行取下換作了菩薩。以前的美珍,可是一見了燒香拜佛的人,都要避得遠遠的,還一副不屑的表情。

老了,沒得用了。王彌勒呆呆望著天花板,又想起了昨天去超市的情景。

超市里限量供應特價菜,王彌勒早早就去了。買完菜,他眼風一飄,一堆剛上市的櫻桃映入了眼簾。

櫻桃又紅又嬌,像一個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有多久沒吃櫻桃了?三十年?也許更久。王彌勒記得兒時村口有一棵野櫻桃樹,一到五月櫻桃成熟時,櫻桃樹像綴滿了紅寶石,一村的孩子就爬上樹敞開肚皮吃。后來進了城,他似乎再也沒吃過櫻桃。

扯了袋子準備裝,方發現標價牌上“50/斤”的字樣。王彌勒抬起的手又放下了,他的口袋里,總共還不到50元。突然就有些感傷。他覺得自己成了一棵櫻桃樹,結了一輩子果,現在,惟剩光光的枝椏,什么也沒有了,惟剩一沉沉的腰痛。一滴滾燙的淚水從王彌勒眼角緩緩滑下。

嚓、嚓、嚓。一定又是對門的劉念在打掃衛生。劉念現在似乎也養成了一種習慣,隔三岔五打掃自家門前的樓道。王彌勒鼓一鼓氣,掙扎著爬起來,一步一挨地走到大門邊。劉念果然在打掃,一如往常,竹笤帚掃起一堆夾雜著白沫的臟水和碎垃圾,向樓道間的空隙流去,也往王彌勒家門口流來。你就不能看清楚點再掃嗎?有你這么掃地的嗎?王彌勒喝一聲。哪個沒看清楚,臟水要往哪兒流,關我什么事。劉念振振有詞。你、你說話最好注意點。王彌勒拍著鐵門說。注意什么?你把我門口弄得那么臟那么臭,倒還來提要求。劉念杵著笤帚道。接著他就不再搭理王彌勒只顧低了頭掃地。臟水像得了命令,不約而同往王彌勒家門口涌來。一口口水涌上來,塞堵住了王彌勒的喉嚨,他覺得自己就要被那些夾雜著垃圾泛著白沫的臟水淹沒了,它們如此洶涌,快要把他也變成一片垃圾。一片多余、至多論件論斤售賣的垃圾。他打了幾個轉,踅進屋,從茶幾上抓起那把明晃晃的西瓜刀。昨晚兒子用后將它隨手置放于茶盤里。

你要干什么,劉念被持刀沖過來的王彌勒唬住,有些驚懼,片刻的對峙后,他重新挺直了身子,你敢。劉念咬咬嘴唇,堅硬地說。

王彌勒沒說話,只是更緊地握住刀柄。他也突然挺直了腰,奇怪,腰痛仿佛減傷了幾分。

我看你敢。劉念挺著胸膛傾過來,眼神夾有幾絲不屑與威脅,你還猖狂了,無法無天了。

也許出于職業習慣,他的口氣像個十足的領導。

一堵墻,一堵厚實且高大的墻,節節向王彌勒逼來。他迅速地眨了眨眼,是的,高大粗壯的劉念像一堵墻。

“啊”,王彌勒奮盡全力大吼一聲,閉緊眼,后退一步,高高地舉起了西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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