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鋼珠槍

2012-04-29 00:00:00曾晨輝
安徽文學 2012年4期

我專門給那把鋼珠槍做了個套子,往皮帶上一套,腰間就鼓凸起來,市場上的人眼珠子也跟著亮了。

二所長,公安執勤室的人也配槍?一個小販問。

我嗯了一聲,裝得蠻神秘。

這槍不是假的吧?小販仍然不相信。

我學著電視上胡司令的樣子,拍拍肚皮,再拍拍槍,照例不作回答。

小販這下是相信了。市場公安執勤室掛牌一個月了,我從市管所抽調到執勤室做副主任,跟公安一樣,穿警服。前兩天,執勤室通過公安局,購了幾把鋼珠槍。主任是正式干警,公安局那邊派過來的,再三叮囑我,鋼珠槍威力蠻大,可以打死人的,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

一般情況下,我當然不用。我也是國家干部,這點起碼的素質還是有的。在這個本縣最大的集貿市場上,我制止過多次械斗,空手奪過幾次刀,自身毫發未損。配上鋼珠槍,不過是抖抖威風,嚇唬一下那些打架斗毆的人而已。我的感覺蠻對,自從配上鋼珠槍之后,碰上有人在市場里打架,或拿阿兇器準備傷人,只要我在旁邊大吼一聲,馬上就鎮住了他們。

對我的鋼珠槍最感興趣的是光光。人們都說他是賊,但我不討厭他,相反,我還蠻喜歡他。光光今年才十七歲。這天,我在市場上迎面碰到他,他的手一下就伸到我腰間。我的手反應也快,抓住他的手腕子:莫亂動!

聽說鋼珠槍蠻厲害呢,一槍可以打死一條狗。光光對我一臉羨慕。

我裝出干部派頭,說,正因為它厲害,公安部門對槍支管理很嚴格呢!

光光說,二所長,我又不借你的槍用,何必跟我板著個臉,你平時蠻好打交道的。

我笑起來,說,和氣歸和氣,槍是開不得玩笑的。

光光在市場上混的時間也不短了,他和姐姐都靠這市場吃飯。姐弟倆是鄉下人,因父母早逝,三年前就進城謀生來了。他姐姐做批發生意,從廣西廣東那邊裝運水果辣椒之類,到這邊來賣。光光就在市場里胡混,打架,偷東西,了難,都干。

這個集貿市場方圓有四五里,每天,成千上萬的人匯集在這里,各色人等,活力十足。此處是小賊們的樂土,人多,偷起來利于隱蔽。但他們怕我們市管所的人。我們每抓到一個小賊,就把照相館的老板喊來,給小賊拍一張彩照,用檔案袋裝起來。時間一長,檔案袋中已存放了幾十張。然而,也蠻怪,光光沒有進入我們的檔案袋。我聽人說,他的偷技十分了得,主要是手快,基本上不會失手。我還聽說,是他姐姐管得嚴,盡管姐姐沒法制止他去偷,但相對于那些小賊來說,要收斂些。

光光的名字也有點來歷。他十四五歲就混跡江湖了,只是至今也沒弄到什么錢。人一個卵一條,天天有吃有喝的,即便天塌下來也不關他事。梅山這地方對那些沒錢又沒勢力的人,喜歡叫他們“光光”。光光姐姐倒是對他關懷備至,光光有時身無分文了,姐姐就給他錢。有兩次,光光與人打架,傷得厲害,是姐姐出錢幫他治療。光光從小就缺乏營養,臉色寡白,姐姐就經常買雞蛋給他吃。姐姐還經常買豬身上的筒子骨,熬湯給他喝。筒子骨雖不貴,但也不便宜,姐姐為了他的身體,舍得。光光能夠從姐姐身上獲得母愛般的溫暖。

前年,姐姐從廣西裝了一車新鮮辣椒運回來。照市場上的一般規矩,一車辣椒卸下來,堆在市場的風雨棚里,向市管所交管理費就是了。但這中間被王老大搞了名堂。王老大是市場一霸,他也做辣椒生意。他那一車辣椒也全部批發出去了。照例,就該讓別人來堆放辣椒。但他橫蠻得很,占著一個空地盤,哪個要來批發辣椒,可以,條件只有一個,交租金給他。這市場明明是工商部門修建的,屬于國有資產,他王老大一個個體戶,竟然敢將公家的地盤占為己有,拿來出租。一些個體戶跑到市管所告狀,市管所出面干涉。王老大說,這地方我占了七八年了,轉給人家用一用,關你們卵事。所長見勢不對,把我派去了。一來我年輕氣盛,有點正義感,不怕得罪人;二來我練過功夫,來橫的也不怕。我去當然也沒解決問題,倒是王老大被我打了一拳,打飛了一顆牙齒。結果,地盤依舊歸王老大占有,所里還賠了他四百塊錢醫藥費。光光姐姐罵我們欺軟怕惡,平時收了個體戶的錢,連一個王老大都奈何不了。她去找王老大講理,王老大見她有幾分姿色,說,地盤給你可以,但你得陪我睡覺。氣得光光姐姐要死,又想不出任何法子。光光提了一把砍刀,去找王老大。沒料到王老大對此不屑一顧,說,你個小鬼,你就是拿個原子彈來,也嚇不著我。可能是光光又瘦又矮,王老大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一擰,砍刀就到了王老大手上。王老大用刀背敲打光光,邊敲邊說,這市場上我是老大,你個小鬼想跟我作對,哼哼,還差三年飯沒吃。

王老大趕狗一樣趕走了光光。

王老大索性擺了一張竹床,睡在空著的地盤上,他那一臉的痞氣,以及睡夢中的呼嚕聲,簡直是在向市管所示威。個體戶就更不用說了,王老大占的是最好的一角,在菜市場的進口處,他這里一擋,后面的生意就差去許多。個體戶們開始花錢來租此地。一車辣椒,市管所只收兩百塊,他王老大胃口比市管所大得多,一車收八百塊。找他的個體戶一多,他就水漲船高。最后,還是光光姐姐花了八百塊,她那車辣椒才有了著落。

說實話,我為此恨得王老大牙根癢癢。我那一拳并沒有使他懼怕,相反,他一見我去收管理費,總陰著喉嚨說,你神氣個鳥,我在身上隨便扯根毛,就可以吊死你。

這種口氣,是那些非常有錢的人才敢冒出來的。他一個市霸,也這般自大。我的拳頭又緊了。王老大一看,說,你再打我一拳試試,那剁掉你這只手也賠不起。

他那張胖臉上的肉得意地蠕動著。我碰上這么一個人,還實在沒辦法。現在,我配了鋼珠槍,獨有他不把這個放在眼里。

是個玩具槍吧?王老大暗藏譏笑。

玩具槍也是國家給我配的,反正你沒資格配。

這個容易,我花五塊錢去商店買一把就是。我不是三歲小孩,配這個卵干什么?這人不僅橫,而且說話刻薄,太可惡。

我沒搭理王老大。他在我身后說,千萬莫走了火啊,打死了地上的螞蟻,也要賠錢的。

鋼珠槍的威風在王老大面前頓失。

可能是我白天受了王老大的鳥氣,這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不曉得什么原因,我和王老大爭吵起來。他說一句侮辱我的話,我惡向膽邊生,掏出鋼珠槍,朝他開了兩槍,他倒在地上……驚醒之后,我出了身虛汗。我自言自語說,他再可惡,也不該挨我的槍。

王老二丟失了兩箱云煙。王老二是王老大的親弟弟,在市場內做香煙批發生意。做香煙批發生意,必須要有兩層關系。一層關系,是與煙草局的關系,有了煙草局關照,即便違點法,也無大礙;另一層關系,是與煙廠的關系,用錢開路,打進了卷煙廠,那進貨就不成問題了。王老二因為有了這兩層關系,才三年時間,就暴發了。

王老二來到公安執勤室報案,正碰上我值班。王老二這人比他哥乖巧,賺了錢,卻謙和得很,有時候,還顯露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其實,有人說他做煙生意蠻狠。有一回,他去懷化那邊進貨,另一個煙販子也去那邊進貨。返回途中,他那一車煙平安無事,而那個煙販子在半途被查扣了。之后,那個同行懷疑是王老二點了水,來找他問個明白。王老二笑著說,你認為我是那樣的人嗎?那人想了想,是沒真憑實據,加之王老二平時也不與人爭斗,就打消了對他的質疑。

二所長,有人盜了我兩箱云煙。

哪個盜的?我一聽,站了起來。

我暫時不敢肯定是誰,但這市場內一定有個盜竊團伙,上次我丟了一箱煙,沒來報案,這次,不報案不行了。

我問王老二是什么時候被盜的。王老二說是凌晨四點左右。煙是凌晨一點多才裝回來的,請人把煙卸到后面那間屋里,因太疲勞,王老二全家就睡死了。那屋子的后窗是用鋼筋條加固了的,直著是鋼筋條,橫著又焊了幾根上去。王老二說,好堅固的,沒想到還是被撬開了,估計是用千斤頂一類的工具撬開的。

我說看看現場。王老二說,好。

來到現場一看,果然,鋼筋條都被撬歪了。尤其是橫著的那一根,撬成了半圓狀。

我問,兩箱云煙價值多少?

七千多塊。

我爺!相當于我一年的工資了。我不覺說了一句。

這些個賊應該蠻熟悉我家情況,不然,沒那么利索。

對,應該是熟賊。

反正,二所長,你要替我把賊查出來,我不會虧你的。

王老二說著塞給我兩包紅塔山,我想推辭,他說我看不起他,就只好收下。我不抽煙,但紅塔山是高檔煙,我拿回家可以待客。

從王老二家出來,我沿著市場信步走。市場分為三塊,一塊是服裝市場,一塊是水果蔬菜肉類市場,一塊是醫藥市場。其實,自去年以來,在市場內,還形成了一處看相算卦的地方,來此問吉兇的人蠻多。對于這市場,我有一種優越感,這優越感不是居高臨下,而是感到自己與市場內的人混得爛熟,大家都信任我,不管大事小事,凡他們擺不平的,都來喊我去定奪。市場內小酒店蠻多,每天,坐得滿滿的,聚集在此的人三教九流的都有。

又有人在酒店里喊我。我一看,是光光他們一幫小崽子。我走進去,他們正在說前幾天槍斃人的事。

那人瘦得像個鬼,沒想到打了四槍,沒死,最后又補了一槍。一個崽子說。

這肯定是一個新兵打的。這人也太過分了,把人家妹子強奸了也就完事了,還要搞死人家,挨炮子是活該。另一個崽子說。

光光一般不太說話,呷酒,嚼雞爪。他精瘦的一個人,胃口卻十分好,雞爪,豬蹄,花生米,吃得又快又干凈。

店老板給我端了一杯水酒上來。

二所長,你功夫不賴,又有槍,怎么就奈何不了王老大呢?光光敬我酒時,說。

我勉強笑了一下,沒回答他。

這市場里面,你們市管所不是老大,王老大才是。

我的無名業火一下被激起來,我把酒杯往桌上砰的一放,說,下次若他再敢橫行霸道,我非……

光光忙說,算了算了,你莫激動,呷酒。

旁邊另一個崽子說,二所長,我若有槍,我會廢了他。他這幾年在市場里面,專吃那些攤位的棒棒錢。你們敢管他嗎?

我無言以答。有幾個賣服裝的攤主來所里反映過,王老大說建這些水泥板搭成的攤位時,他出了力的,所以,要收點辛苦費。所里當然曉得王老大所說純屬子虛烏有,卻也拿不出手段治他。

王老大憑著一個得天獨厚的優勢,自以為是市場的元始天尊。所謂元始天尊,就是市場沒建以前,他家就住在此地。七八年前,此處還是一片橘園,王老大家矮矮的幾間瓦房,掩在其中。后來,建市場了,國家補助給他家一筆錢,拆了房屋。市場建起來后,他在里面買了三個門面,又建了房子,卻不滿足,常占地為王,吃棒棒錢。

王老大不是蠢人,他經濟基礎牢固之后,開始巴結有權有勢的人,上至政府領導,下至派出所的人。要想吃棒棒錢,離不開這些。他簡直像干部領工資一樣,棒棒錢吃得順暢,時間一長,倒成了合理的。他還喜歡玩女人,專揀那些從鄉下來市場做生意的女人玩。那些女人為了在此落根,也只好吃隱心虧了。但王老大玩了女人,喜歡炫耀。

我呷了李妹子的粑粑。王老大說。

真呷了她的粑粑?

你去問李妹子,我呷沒呷過她的粑粑?

粑粑是一句市井痞話。在這市場內,王老大呷了好些女人的粑粑。王老大痞得很,他把這叫采陰補陽。

一個崽子端著酒杯,傻里傻氣問我:二所長,王老大呷了好多女人的粑粑,他到底有什么本事?

哼哼!我只有哼哼而已。

他其實也該到刑場去呷花生米。另一個崽子說。

我看到光光的雙眼閃著陰沉的光,這光中隱隱閃著煞氣。

一個崽子笑著對光光說,光光,假若有一天你犯了死罪,到刑場,子彈可能打不進你的身體。

為何?光光不高興地反問一句。

你有強盜水啊。

莫提強盜水還好,一提它,光光就氣得站起身來,把酒杯往地下猛地一摔,吼道,小心我剁了你。

那崽子見光光當了真,就不敢說話了。

提起強盜水,我也曉得是怎么回事。光光在江湖上拜了個師父,那師父已是年過花甲的人了,身懷絕技,心藏一碗強盜水。在梅山民間,強盜水被人們渲染得神乎其神。如果你得到了強盜水的真傳,就不怕挨打了。即便你被人拳打腳踢,只要給你一口水喝,默念幾句符咒,身體就安然無恙。強盜水在古時一般傳于綠林,那些土匪大盜,被官府捉了,嚴刑拷打之后,只要喝了一口水,就平安無事。

至于光光的強盜水修成與否,我不清楚。但光光的師父我見過,孤寡老人一個,就住在市場內的木板屋中。那一次是光光帶我去的,因為他把這老人說得太神了,我想去見見。老人瘦如枯竹,那雙眼睛卻蠻活泛。他蠻能呷酒,我給他帶了兩瓶邵陽老酒,我和光光幾乎沒喝多少,他很快就喝了一杯。杯子是那種大瓷杯,起碼可裝三兩酒。

我問起強盜水,老人說得有點玄。他說過去蔣介石有一個保鏢是梅山人,有一次和他師父比武過招。那個保鏢的功夫略勝一籌,他師父挨了鐵砂掌。鐵砂掌是絕命掌,挨了一般情況下非死即殘。可他師父有強盜水,一口水喝下去,人又精神了。老人又說凡得了強盜水真傳的人,只可去偷搶貪官或壞人的錢財寶物,不可偷搶小百姓家的,不然,就不靈了。

老人最后對我說,現在好多人不講江湖道義了,偷搶不分善惡。光光這崽子對我還孝順,心地也好,只是他心里隱藏了殺氣。唉,反正我這碗強盜水傳給他了,將來他在江湖上是黑是白,我也只能當面念緊箍咒。

臨走時,老人叮囑我,要我多關照光光,說我畢竟是政府的人,能關照他。

現在,我見光光怒火沖天。就是那崽子不該提強盜水,我隱約感覺可能是強盜水觸動了光光的心,才如此的。

我想起王老二被盜的香煙。

我呷完酒,走出酒店,把光光喊了出來。我低聲問他:王老二的煙與你有關系嗎?他一聽臉色有點陰,說,你懷疑是我偷他的煙?我說,那倒沒有,我只是順便問問。光光沉默了一會,說,我聽人講,他的煙全是走私來的。我說,他和煙草局關系蠻好,是搞了些名堂,但我在公安執勤室,他的煙被偷了,我不能不管。光光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我回到公安執勤室,見幾個同事坐在屋里扯淡,他們在說高壓電棒的威力。小趙手拿一根高壓電棒,一按,刺啦刺啦,閃著火花,蠻嚇人。他邊做邊說,有時抓到扒手,有時抓到搶劫的人,從不敢使用,這東西威力好大,怕出事。小張說,你的這根電棒還不如二所長的鋼珠槍,人家只要一見,腳就發軟。

我掏出鋼珠槍,把裝在里面的幾顆細鋼珠卸出來,放在掌心,把玩起來。鋼珠綠豆一般大小,可若是上了膛打出去,可以穿進人的肉體,殺傷力可想而知。我說,這個是威懾性武器,一般不使用的。

我們正說著話,突然闖進來一個人,慌慌張張的。我一看,是老三吉。他本來名叫伍三吉,因長得老相,才三十來歲,看上去卻像四五十歲的人,大家就叫他老三吉。老三吉和他老婆在這市場上批發水果和辣椒。

二所長,你們管不管?老三吉大喘著氣,問我們。

什么事管不管?你先說出來再說。

王老大正在……搞……搞……老三吉結結巴巴的。

王老大在搞什么?

他在搞……搞我老婆!

我們公安執勤室這幾個人大吃一驚。雖然曉得王老大喜歡呷女人的粑粑,但沒想到他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搞人家老婆,未免太膽大妄為。

在哪個地方?我忍住怒氣,問老三吉。

在我家里。

走,跟我走!我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招呼著手下的幾個同事。

二所長,這個只屬于男女關系問題,不是嫖娼,我們去抓合適嗎?一個同事提醒我。

先抓了再說!我已控制不住自己。

老三吉就住市場里面。市場里有很多老木板屋,都被小販們租住著。我們很快來到老三吉屋門前,見門緊關著。我上前用手一推,推不開,顯然是從里面閂死了。

老三吉哭喪著一張臉,說,我上午才出去個把小時,回來,就有鄰居告訴我,王老大進了我家,關了門,一直不見出來。

我抬腳準備踹門。踹門是我的拿手好戲,爆發力強,一腳過去,再厚的木門也會應聲而破。一個同事又一次提醒我:二所長,王老大不是嫖娼。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向后輕輕一個滑步,再滑步向前,一個側踹,門砰的一聲開了。我們幾個人沖進了里面的臥室。

王老大正在和老三吉老婆干著好事。王老大原以為沒人敢這個時候來管他的,而我們闖進來,著著實實把他嚇了個半死!王老大在市場里玩了不少女人,這是第一次有人來干涉他。

老三吉的老婆嚇得縮進了被窩。王老大畢竟橫行霸道慣了,一會就恢復了神氣。他穿好短褲,瞪著我說,我玩個女人,這是人家自愿的,莫非也關你們的事?

老三吉站在一旁有些發顫,欲說什么,卻沒有開言。他怕這個橫棍!他本來就是一個活得窩囊的人,又要在這市場里討呷,更不敢得罪王老大。即便王老大搞了他老婆,他也只是在心里恨。

你欺男霸女,怎么不關我們的事?我說著,摸了摸腰間的鋼珠槍。

你還敢用鋼珠槍打我?只要你敢動一下,我就到縣里到市里告倒你!

反了,王老大反過來還成了理直氣壯的那一邊。一股無名業火冒上我的腦門,我上去抓住王老大的手腕,一把就將他拖到床下。

干部打人!干部打人!王老大坐在地上,扯開喉嚨喊起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對老三吉說,你也太沒用了,他搞你老婆,你自己拿不出手段來?還要這些干部給你出氣。

老三吉一臉傻相,看著這場面,始終說不出一句話。

王老大穿好了衣服,用手指著我,氣咻咻地說,你這是第二次打我了,我非告倒你不可。說完,揚長而去。

我們草草收兵,回到執勤室,大家唉聲嘆氣,說王老大太猖狂了,搞人家老婆,誰也拿他沒辦法。最后,就找到一種理由,他畢竟不是嫖娼,充其量只能算亂搞兩性關系,我們有什么辦法治他呢?

過了兩天,我們在市場內走動。執勤室的工作就是如此,無事可干時,到市場四處走一走,看有沒有偷搶打架鬧事的。走到蔬菜水果批發市場那個大棚前,我看到光光姐姐已經在賣菠蘿了。她那車辣椒賣得蠻順暢,三四天就批發光了。現在又進了一車菠蘿。不過,我對光光姐姐這一車菠蘿有點疑問,她的地盤是王老大轉賣給她的,僅限于那一車辣椒。現在這一車菠蘿又堆在原地,莫非是王老大發了善心,不要錢讓她擺放?

光光姐姐笑著和我打招呼,說,干部,吃個菠蘿。我說了聲莫客氣。

光光來了,陰沉著臉站在我身邊,冷冷地看著他姐。

光光姐姐說,弟弟,你怎么用這號臉色對我?

我平時把你當娘一樣看,你本來就是我最親的人,沒想到你這樣沒骨氣……光光說著,眼眶子就紅了,有淚珠淌出來。

我怎么了?弟弟,我對你還要怎樣?自從爹娘死后,我們姐弟倆……

莫說了!光光忽然吼叫一聲,眼淚就多了密了。

姐姐忙去安慰弟弟。

光光哭出聲來,說,我聽人說,為了這個地盤,為了賺錢,你最后還是向王老大……

姐姐的臉一下變得通紅,一臉的無地自容。再蠢的人也能看出,他弟弟聽人說的事情,應該發生在她身上。她還是個未婚女子,沒法掩飾自己的羞恥之心。

光光姐姐的眼淚也下來了。

我怕見這樣的場面,光光也好,他姐姐也好,都是鄉下出來討生活的小百姓,他們其實有他們的愛憎,有他們活著的方式,只是我了解得太少而已。我是個小干部,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與市場內這些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我雖然喜歡看《水滸》,內心里崇拜武松魯智深等好漢,但我不是好漢。我受的約束太多,如果真由著我的性子來,不妨學一學他們,三拳兩腳打死那些個惡霸,好不痛快!我當然有正義感,俠義之心,但更多時候,也只能做狐假虎威的小干部,嚇嚇別人。

終于,光光姐姐平靜下來,她用刀削了一個菠蘿,剖成幾塊,請我和光光吃。

我隨意和光光說說話。

光光,這幾天在忙什么呢?

我這樣的人還能忙什么,無業游民一個。

你師父身體還好?

一提他師父,光光雙眼就有了光,說,他可是個神仙。

哦,神仙?

他不光有那碗強盜水,他還有一套法術,哪個人丟了錢,或丟失了東西,去找他算,他能算出錢和東西的去向。

有這么神?那王老二不找他去算算?

光光的臉又陰了下來,半晌才說,他只給那些沒錢的人算,有錢人嘛……他……

我聽他這么說,就沒往下問了。

光光帶著怒氣看了姐姐一眼,也不跟她說話,就走出了菜棚子。我見他往三妹子發廊那邊去了,就曉得他肯定是去找三妹子。三妹子發廊是光光他們那一伙小后生天天光顧的地方。三妹子是光光的相好。梅山這地方不說什么男朋友女朋友之類,就兩個字——相好。三妹子是鄉下妹,在市場內開發廊兩年了。三妹子為人處事蠻爽快,也講點江湖義氣,所以,崽子們盡管都是呷刀屙鐵的角色,但對三妹子蠻尊敬,有的叫她三姐,有的叫她三妹。

崽子們在社會上混,有一套把戲,叫術引。術引說穿了,就是設圈套,擺迷魂陣,讓人把假的當成真的,心甘情愿把錢交出來。比方說他們在市場上耍花姑娘。幾張牌,一個崽子拿著,用手快速把牌錯亂,然后,放到地上鋪開,歡迎大家用錢來押。凡把錢押到那張花牌上的,就贏;反之,就輸。首先當然是有崽子裝作不認識這個耍牌的,押上一百塊,翻過來一看,是花牌。他贏了這一百塊。他又連押三四次,都贏了。于是,圍觀的人就有些按捺不住了,這世道發財原來也不難,眨眼就是鈔票。就有人來押。這個耍牌的崽子好生了得,先讓你贏個一二百塊,把你的興致提起來,再慢慢宰你。最后,你腰包里的鈔票就全押去了。這可是你自愿的,沒人強迫你,即便你到派出所去報案,也沒用。崽子們靠這一招術引,弄了不少錢。

三妹子對光光顯得特別關心。她年齡比光光還大一些,光光叫她三姐。三妹子喜歡光光的靈活。光光在三妹子面前蠻勤快的,電燈壞了,工具壞了,沒時間去買菜,等等,有時候根本不需要三妹子開口,光光就主動去做了。光光經常在三妹子這里吃飯,三妹子沒要過他一分錢。

光光不參與崽子們用術引搞錢的把戲。光光覺得,這一路錢,搞的都是阿彌陀佛的小百姓,于心不忍。他早記住了師父的話,只能劫富,不可去搞窮人。他甚至還說過那些崽子,小百姓是造孽的人,不要去搞人家。

光光走進發廊,三妹子見他悶著個臉,就說,我給你洗個頭。光光坐到黑色皮椅上,懶懶地靠著。三妹子拿了只瓶子,往他頭上灑點水,然后用尖尖的手指抓洗起來。

你的頭發太臟了,你看,頭發上連泡都不起一個。三妹子邊說邊往光光頭上又擠了些洗發液。

光光還是沒說話。

我曉得你為何不高興。

為何?光光一直閉著雙眼,說。

為了你姐姐的事。

我恨不得……光光忽然吐出這么一句。

我也恨他,他在這里面沒干過一件積德的事。有時候到我這里洗頭發,對我也動手動腳的。

這個畜生!光光罵道。

他這樣的人,會有報應的。三妹子說。

你也相信報應?真要有報應,為何他什么事也沒有?工商所拿他都無可奈何。他占著公家的地盤,像工商稅務一樣收錢,哪個敢出來管他?

三妹子說,你要聽我的,心情不好,來我這里解解悶。

光光和三妹子正說著話,我走進了發廊。我喜歡到三妹子這里理發,刮胡子。三妹子刮胡子蠻見刀功,刮著舒服。

二所長來了,請坐。

三妹,還是你對光光好,給他洗頭,好精細的。我說。

光光是我小弟呢。

三妹子給光光洗完頭發,就接著給我理發。忽然進來一個崽子,說打架了。我忙問哪里打架了。崽子見我穿著警服,就吞吞吐吐起來。光光一猜就曉得,他罵那崽子:你們那套術引,專搞造孽的人的錢,人家打了你們也活該。那崽子蠻委屈,說,我們只贏了他一百塊,被他識破了,抓住我們的人就打了。

這時我自然也明白了,放高聲音說,你們都想到拘留所去呷缽子飯了?那崽子嚇得說不出話來。倒是光光,對三妹子和我說,去去就來。就走出了發廊。

二十分鐘后,光光返回來,說,我叫他們把那一百塊錢退給了人家。

三妹子說,好,這樣好。

我理完發,走出去,往執勤室那邊去。迎面碰上王老大。他朝我翻了幾下白眼,說,到了執勤室,穿上這身皮,好神氣的嘛!

我心底的那股無名業火直往上冒,強忍著才沒發作。

你沒事干,我和女人的事你也管?你要想玩,下次我給你喊一個過來。

我氣得用拳頭沖他的臉虛晃一下,王老大緊張得縮起脖子。

我走了。王老大在身后罵了我一句臟話。

過了幾天,我被抽去參加全縣的嚴打運動。我雖是工商所副所長,但自從在市場公安執勤室兼職以來,也相當于半個警察了。我配有公安工作證,還有警服,當然,還有那把鋼珠槍。

在一次嚴打的碰頭會上,輪到我發言。我說,偷扒搶騙嫖賭,當然要嚴厲打擊。但現在有一種現象,我們忽視了,比如欺行霸市,地痞地霸,當坐地虎……

派出所一位副所長插話:說具體點。

我說,就說我們市場內的王老大,欺男霸女,仗著有錢,和蠻多領導、部門有關系,公開占著市場內的地盤,收錢。

那是你們工商的事啦,王老大是你們管轄的個體戶,好像去年縣政府表彰個體經濟,還給他戴了大紅花。又是那位副所長插言。

主持會議的領導馬上說,先不要說什么個體戶,這是另一個話題,與嚴打運動沒關系。

又過了幾天,在梅山廣場召開公捕公判大會。梅山人最喜歡看這樣的熱鬧,槍斃人啦,宣判啦。因為這次大會被押來的刑事犯蠻多,我也穿警服,挎上槍。外面人可不曉得那是鋼珠槍,威風十足與別的公安干警一樣。我押的那個小后生,長相頗像光光,又矮又瘦,以至于我感覺上差點出了問題。我們去看守所押人時,輪到我押他,我小聲叫了一聲光光,好在他沒聽到。在臺上,我按住他的肩,肩胛骨又硬又突。我的神經真是見鬼了,直感覺是押著光光。直到公捕公判大會開完,我才發現他還是不太像光光,光光的眼睛看起來比他深一些,那小后生雙眼空空洞洞的。

這可能是我的潛意識在起作用,總預感到光光遲早會出事,至于出什么樣的事,那自然是模糊的。

在那次嚴打中,我還發現了一個問題,每次行動抓到那些偷搶的,正式干警幾乎沒人去打他們,倒是派出所臨時聘用的那些治安員特別喜歡打人,他們甚至以打犯人為樂。比方說他們用手銬將犯人的一只手銬到窗臺上的鋼筋條上面,正好讓犯人的腳踮起來,整個身子就這么似懸非懸地吊著,相當吃力。他們把這叫吊半邊豬。我和一些干警看不慣,有好幾次,制止了他們這樣亂搞。

我曉得這些治安員,莫看他們是臨時的,但每月能撈到不少錢。他們中間有的人,甚至單獨一個人去抓嫖,敲詐人家。

嚴打運動完結的第二天,我回到市場。剛進辦公室,光光的姐姐和三妹子就來找我了。光光姐姐說,光光被抓走了。我問,什么時候抓走的?她說昨夜三更時候。

我馬上想到了王老二那兩箱煙。

我覺得在辦公室說話不方便,就把她倆帶到外面。光光姐姐說,我弟弟平時不干什么壞事的。三妹子也說,他們那伙崽子干一些訛詐人家錢財的事,光光從來不參與。

那公安局為何抓他呢?我問。

你二所長是個好人,平時對光光也蠻好的。我們是平頭百姓,見了公安的人就說不出一句話。還是要麻煩你二所長幫我們去打聽打聽,光光犯了什么事。要是真做了壞事,還得你幫忙。光光姐姐用哀求的口氣說。

我只好答應下來。我這人有個特點,對于權貴幾乎不去依附,倒是對于這些做小買賣的,一向喜歡和他們打交道。我其實差不多跟他們是同類。一個小干部,假如放到那些古裝戲里面,不過就是一個持棍喊威武的人。黑三郎還是個押司,我連這個都算不上。

我估計是城南派出所把光光抓走的,因為市場這一片都屬于城南。我對光光姐姐和三妹子說,我先去派出所,問問情況。

她倆一聽,說了蠻多感激的話。

我來到派出所,見王老大王老二站在派出所的水泥操坪上說話。見我走過來,王老大說了一句不太客氣的話:怎么,替犯罪分子說情來了?我沒搭理他。倒是王老二,綻開笑臉,說,二所長,那兩箱煙是光光偷的,派出所找到了線索和贓物,正在審呢。

王老二說著塞了包煙給我,我收了。他干什么事都懂得用煙來開路。他的意思很明了,示意我不要替光光說情。我當然不會照他的意思去做。你給我一包煙,就能控制我嗎?我有個習慣,別人請我吃頓飯或給一包煙,一般不拒絕。我不像有的干部,吃拿了人家的,卻裝出一副清廉的樣子。我為此還有一套邏輯——小干部,吃頓飯,抽包煙,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證明我們與群眾不分彼此,平常處之。有一次,我把這套邏輯說給所里的同事聽,所長當場批評我:混賬邏輯。混賬就混賬吧,反正是為了混飯吃。

我對王老二說了聲謝謝,就走進了派出所審訊室。

兩個干警和兩個治安員正審著光光。光光早已被治安員吊了半邊豬,雙眼合著。

你除了這兩箱煙,還偷過別的什么嗎?

光光依舊合著眼,不說話。

一個治安員上去就扇了光光一個耳巴子,說,你這個死豬,不開口?

光光睜開眼,見我進來了,說,我想喝水。

治安員說,交待了再給你水喝。

我想說情,卻一時不好開口。

我問你,還偷過別的嗎?

沒有。光光終于回答了一句。

顯然,光光已交待了他偷王老二兩箱香煙的事實,別的,他說沒有。

治安員又是一個耳巴子,還嫌不過癮,又踢了他一腳。

我這時已能看出,在吊半邊豬之前,兩個治安員已過了一番癮。我終于忍不住了,上去一把扯開治安員,大聲說,打什么打,一定要打死了你才過癮?

那兩個干警感到是有點不對,就同時瞪了治安員一眼。

光光用無助的目光看著我,說,我想呷一口水。

一個干警命治安員給光光開了銬子,又叫倒一杯水來。松了銬子的光光臉色烏青,喘著氣。經過這一番折磨,他有點快支撐不住了。光光接過茶杯,咕嘟咕嘟就喝了下去,如飲甘泉。

我心頭一閃:強盜水?

強盜水是有符咒的,我猜測光光這一刻一定在心里默念著祖師爺傳下來的符咒。當然,這想法若說出來,會很可笑。不過,我看到光光的臉色好些了,神態也安穩了。

再審,因為我在的緣故,沒有再銬光光。

審畢,我順便看了一下筆錄。筆錄上面,光光死死咬定他只偷了這兩箱煙,王老二前面丟的煙與他沒關系。另外,他只承認是他一個人作的案,當然,使用了千斤頂這個作案工具。這一點,我認為他沒說實話。可能是江湖義氣所致,他打死也不愿供出那幾個崽子。

我笑了笑,沒說什么。

光光的案子一點也不復雜。第一,他以前在公安局無犯罪記錄,不算慣犯;第二,他不是團伙犯罪。盡管可能有人和他一起偷了香煙,但他沒供出來;第三,他認罪態度較好;還有,數額也不蠻大。

光光姐姐找過我好幾次,又是煙又是酒的。我都收了,并答應給光光去找關系,讓他最好不要判刑。我本來就在執法機關工作,加之我這人平時人緣蠻好,各部門認識的人多。憑我的關系,應該可以幫他的忙。

我去找干公安的朋友,朋友提醒我,趁案子還未上報預審,趁早打通派出所這一層關系,把事情了結。如果案子到了預審,甚至報了檢察院,再要去活動就麻煩多了。

我當然照朋友的意思去做了。

我請派出所的主要領導吃飯,還送了香煙。這錢自然是光光姐姐出的。派出所的人開始說比較難,因為上面查得緊。但我三番五次請客,他們終于答應放人,卻有一個條件:必須交罰金一萬元,并且,光光的姐姐以及我,不可出去亂說,要保密。我都答應下來。

幾天之后,我陪著光光姐姐把罰金送到派出所。第二天,光光就被放了出來。

光光出來馬上請我吃飯,他姐姐、三妹子也都在。在酒店,菜還沒上來,他一下子就跪在我跟前。這一舉動搞得我蠻尷尬。我忙說,莫這樣。他說,二所長,你對我的恩,永生難忘。我把他拉了起來,說,你真應該記住的,是你姐姐,哦,還有三妹子。

光光姐姐的眼淚就下來了,忙說,他只要莫恨我就好。停了一會,她對光光說,弟弟,我們這些人,從來就是在那些個強人下面討呷的。你還小,不懂得這個社會的厲害。唉,跟你說了也未必就一下會懂。回來了,就好好過日子,再不要做壞事,我就放心了。

光光聽了,也哭了起來。

姐弟倆自有一番情意在其中。但無論怎么說,光光能夠這樣平平安安放出來,他姐姐是很高興的。

這之后好長一段日子,光光幫姐姐打點生意,搬運,收錢,做起來從不偷懶。當然,他閑著的時候依舊去三妹子發廊消遣。他完全把我當成了恩人,除了請我呷酒吃飯,還隔三差五往我家里送東西,水果啦,牛肉啦,魚啦……送的次數一多,我老婆就覺得奇怪,問我:你到底幫了人家什么忙,值得他這樣?我說,三言兩語跟你說不清楚,既然送了,你只管收就是。老婆笑著罵我,你快成小貪官了。

我與光光的往來多起來。

有一天,兩個崽子在市場內的酒店呷酒,起先是比酒量的。比著比著,就不比酒量了,比哪個更狠。然后,每人各拿了一把刀,不比別的,就比用刀砍自己。一般來說,砍別人都下得了手,砍自己,是需要勇氣的。但這兩個崽子血液里都是灌了火藥的,他們有一句行話——搞死卵朝天。

他倆為了顯示自己的不怕死,就走出酒店,以便讓更多的人來觀看。一個小崽子開始砍了。他砍的力度還有些矜持,右手拿著刀,對著自己的小臂一刀下去,那皮肉一下綻開,血涌出來。有看客捂住了雙眼,也有看客喝彩。另一個崽子雖砍在后面,但他更狠些。他對著自己那一刀下去,好像一朵鮮花忽然綻放,奪目得很。

兩個崽子砍得正狠的時候,我正在辦公室值班,光光跑進來喊我,說那兩個崽子他都認識,但他制止不了,要我去才能制止。

我和光光來到現場。這場面使我想起了高中時代課本上的一篇文章,似乎是魯迅先生寫的,寫那種看殺人場面時看客們麻木的表情。我想,現在總算進步了,看客們不再麻木,相反,生怕這場面不夠精彩,在大聲喝彩,制造著精彩。

我不是魯夫子,我只是一個小干部。魯夫子有筆,我有一把鋼珠槍。我掏出了套子里的鋼珠槍,吼了一聲:都不要動!

兩個崽子被制止住了,他們委屈地看著我,仿佛我沒讓他們出盡風頭。倒是那些圍觀的人,先是被我的鋼珠槍嚇了一跳,但很快就爆出了笑聲,大呼:假的!假的!一把假槍也拿來嚇人?有一個人還冷笑著說,難怪你們連一個王老大都管不了,原來是假槍!我氣得直想說自己的是真槍,卻沒說出來。

我把兩個崽子帶到辦公室。光光提醒我,快讓他們去診所包扎一下。光光的目光里有著一股憐憫之情。自從他被派出所放出來后,我發現他更沉默寡言了,而且,變得越來越喜歡管閑事。不過,他的愛管閑事既讓我高興,又讓我覺得他心里隱藏著另一股東西。具體是什么我說不清楚,只是感覺而已。

到了診所里面,等那兩個崽子包扎好之后,我就開始教訓他們了:你倆真要是皮癢,下次買把刀來,我來剁!兩個崽子到這時已有氣無力,垂頭喪氣,不說話。光光也罵:豬!用你倆這狠勁,干點別的什么去,擺一個小攤也好呢!一個崽子抬頭頂了一句:你又干了什么正事,幫著你姐姐做了幾天事就成大人了,你姐姐還不是靠了王……那崽子突然住了口,他感到光光的表情有點不對,忙閉了嘴。

這時,我看到光光雙眼放出邪光,人仿佛要隨了這光一并殺將出去。半晌,他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這目光和表情令我心悸。

有一天,光光與幾個崽子又在酒店呷酒,碰巧老三吉也在。我常去酒店坐坐的,就又碰到了一起。他們都在笑話老三吉。老三吉,你戴綠帽子還笑呵呵的?

老三吉說,我不笑,難道你要我每天都哭?那個東西每天活得像個神仙,我老三吉是只小螞蟻,也總不能每天都哭著過日子。

我心頭一酸,沒說話。

光光沉默。

老三吉,要是換了我,早把他身上戳了七八個眼了。

老三吉的臉漲得通紅,又結巴起來:你……你……以為……我不……不敢嗎?我只是心軟……軟……軟……

除了我和光光,幾個崽子又大笑起來。

老三吉說,跟你們說實話吧,前不久,我搞了幾根雷管,就是想去炸了他的家。一天夜里,我來到他家門口,想扯開引線,炸了他家。可轉念一想,他雖是個十惡不赦的東西,可也有老婆崽女,要是一起炸了,那太殘忍了。

說故事吧,你敢這樣?一個崽子說。

騙你們我是豬。老三吉說。

我聽得出了身冷汗。

豬!你真是一頭豬!光光突然惡狠狠罵了一句老三吉。

光光或許是想用這種唐突的火爆言語,來暫時沖淡心中積蓄的殺氣。但愿我是瞎猜,盡管我也厭惡王老大,甚至想痛揍他一頓,但還是不希望光光最后去殺死他什么的。我是我,光光是光光,相互無法代替,就隨他去。反正,他跟王老大之間,肯定沒有完。

老三吉看了光光一眼,嘆了口氣,說,小老弟,你老哥我是心軟的人呢。

過了幾天,王老二出事了。本來,他販煙蠻順暢的,既打通了煙草局,又打通了卷煙廠,可他偏偏忽略了工商局。工商局查的范圍廣,只要你經商,就可以查你的資格以及行為。

那天夜里,王老二裝的那車煙已進了梅山境內。他以為是回到家了,萬無一失。沒料到離城還有十幾里路時,被工商局查了,煙扣押起來。王老二被工商局的人帶去問了話,做了筆錄。

第二天,我剛上班,王老二急匆匆來求助于我。他曉得我不大不小也是工商所副所長,雖不是局領導,但面子總有幾分的。說實話,見他為這個來找我,我頗有點幸災樂禍。我這可能是一種陰暗心理,因為我盼著王老大倒霉,王老二是他弟弟,這多少有點關系。盡管我不希望光光去用暴力對付王老大,但希望他倒霉,卻是經常存在的想法。

不會沒收吧?王老二問我。

很難說。你的煙,你自己清楚。煙廠那邊手續不齊,煙草局這邊也是睜只眼閉只眼,根本經不起查的。

王老二一聽就慌了,說,我個爺,要是沒收了,還不是要了我的命!

一車煙不至于這樣吧?我故意不輕不重地說。

二所長,你哪曉得?這車煙,我花了血本的,如果賺了,那沒得二話說。如果沒收了……那……他情急之下對我吐了真言。

憐憫之情又涌上我的心頭。再怎么說,王老二在我心里,畢竟不是個惡人。充其量,是個奸商罷了。我答應幫王老二去說情。

這之后的幾天,王老二通過我引路,又是請客又是送禮的。俗話說,世事難行錢做馬。錢真是匹好馬,什么樣的路,它都去得了,走得通。王老二的那車煙解決了問題,除了請客送禮花去一些,基本上沒受多大損失。

王老二送了兩條煙給我抽。

那天,我碰上光光,他已聽說我幫王老二了難的事了。

給了你蠻多錢吧?光光乜斜著眼看我。

你這個小鬼崽,我的事要你管?我說。

我偷他兩箱煙,受了那么多苦。他走私煙,通過你,沒幾天就解決了問題。不過,這也難怪,他有錢,我沒錢。我沒料到光光說出這樣的話。我無言以答。

光光見我如此,說,再怎么說,你是我的恩人。你去幫王老二,這也怪不得你,你是工商所的領導,他不找你又找誰呢?

反正,他有錢。光光最后說。

光光其實很懂得錢在這個社會的重要性,但目前他還沒有去賺錢的手段。偷,他已經不愿意去干。他不仇恨錢,錢本身跟他沒有過節。跟他有過節的是王老大和王老二。

一個星期之后,我們局里派了人來,說是有人舉報,王老大一個人獨占著蔬菜水果批發的最好地盤,工商所等于空設。所里為此召開了會議,專門討論這個事。

所長的態度含含糊糊,說話沒有底氣。

一個干部說,這個市場是國家的,又不姓王。

另一個干部說,王老大身兼幾種職能,從占地來說,他相當于是國土局的。從收錢來說,他又相當于是工商稅務的人。這句話把大家逗得笑了很久。

局里來的人見所長態度不明朗,就說了一番套話,走了。所里的干部也怕得罪所長,于是輕描淡寫發發牢騷,就算過去了。

會議等于沒開一樣。

我當然曉得是怎么一回事。王老大從上到下,哪一個關節他都打通了。他利用我們的市場,既搞到了錢,又玩了不少女人。他占了七八年了,大家已習慣了他這種行為。

我真想一個人單槍匹馬去趕走王老大。梅山這地方有句土話——只有卵子的事,沒有天子的事了。

王老大是一粒活得逍遙自在的卵子。起碼,我這個小干部是拿他沒辦法。

市場上出現了一種令人恐懼的東西——毒鼠強。毒鼠強又叫五步倒,以前是民間用來毒老鼠的,可沒料到它毒性太強,屬劇毒化學藥品。有的人買了它,不是用來毒老鼠,而是用來犯罪,毒人。只要在食物中稍微放一點點毒鼠強,人吃下去,不用幾分鐘,就會七竅出血一命嗚呼。本縣今年已發生了幾起投毒事件,全是用的毒鼠強。

我們市場上有好幾個賣老鼠藥的,賣的全是毒鼠強。以前,凡在市場上做生意的居住的,都喜歡買他們的鼠藥。現在,毒鼠強很多時候已成了有人用來報復或者謀殺的毒藥,人們對此蠻恐懼。但還是有人去買它。買它的人是用來滅鼠還是用來毒人,天曉得。

我們公安執勤室負責收繳毒鼠強。

那天上午,幾個賣鼠藥的正好在賣毒鼠強,被我們喊到了辦公室。沒收毒鼠強自然是不在話下。我們又詢問他們毒鼠強這幾天賣出去了多少。根據他們說的,幾個人合計賣了幾十包。我的個天,但愿這些買毒鼠強的都是拿回家毒老鼠,不然,太恐怖了。

我問,這市場里有人買你們的嗎?

我這樣問是有道理的,因為他們幾個都是老販了,對市場里常住常往的人蠻熟悉。

那個叫老三吉的在我這里買了兩包。一個賣鼠藥的告訴我。

哦,光光在我這里買了一包。另一個說。

老三吉和光光?他倆買毒鼠強干什么?

事不宜遲,毒鼠強殺傷力太厲害,開不得玩笑的。我們馬上把光光、老三吉喚到了辦公室。他倆見我們滿臉嚴肅,就看出了幾分。

光光,你買毒鼠強做什么用?

毒老鼠。

鬼話,你有什么老鼠要毒?

光光不說話。

快把那包毒鼠強交出來。

可能是我的緣故,光光終于說,毒鼠強讓王老大家那條狼狗吃了,我見不得那條狗,每次見了它,就像是見了王老大。

狼狗肯定早已命喪黃泉。我的心揪得很緊。

我又問老三吉。老三吉起初結結巴巴,經我問幾下,竟哭起來,好像是一個受了大冤的小崽子。老三吉哭了一會,告訴我:那兩包毒鼠強全部撒到市場后面那口魚塘里去了。

什么時候撒的?我追問。

昨天夜里。

為何要往魚塘里撒?

我出不了氣,又不敢拿這個去毒王老大,只好拿魚來出氣。

我們急忙走出市場,來到魚塘邊。水面上慘白白的,浮著好多魚。魚們在水中應該是如在天堂,可此刻,一條條橫尸塘面上。我們中有人撿了一個石頭,砸向塘中。幾圈波紋過后,魚們依然浮在那里。

我不敢久看,帶了人回到辦公室。

我們收繳的毒鼠強都上交公安局進行銷毀。但光光和老三吉買毒鼠強的事,我一想起來,背上就有點發涼。

市場上開始了三年一屆的個協分會會長、副會長選舉活動。在眾多個體戶中,選兩名分會副會長。

王老大竟是候選人之一,而且,據傳聞,王老大是由上面內定了的。一來,王老大這幾年有了錢,上面有領導說他是個體戶的代表,是致富的領頭羊;二來,王老大關系廣,名聲在外,選他當市場分會副會長,說話有底氣。當然,反對的呼聲也蠻高,說他這樣的地痞居然還想當副會長,等等。

王老大為了選上分會副會長,做了充分準備。首先,他放出風來,說只要給他投票的,他不會忘記。這句話自然還隱藏著另一層意思:凡不選他的,就是跟他作對。另外,他已請一些在個體戶中說話有分量的人呷酒吃飯。

王老大是志在必得。

但市場里很快有人暗中在墻上貼了毛筆書寫的打油詩。詩的內容明顯含有嘲諷——

分會會長大家選,

選個壞人真丟臉,

大家一起求老天,

什么時候開開眼。

詩是打油詩,寫得不精彩雅觀,卻通俗易懂,起碼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個體戶的心聲。

為此,派出所專門來查過,但最終沒查到是誰干的,只好作罷。

有意思的是,投票那天,連光光姐姐和老三吉老婆都投了王老大一票。老三吉問婆娘,為何要投他的票?婆娘說,他選上總比別人選上好,起碼能關照我。老三吉罵她不知羞恥。他歷來是無能的男人,只是罵罵而已。

光光姐姐投王老大的票,主要原因是,王老大幾乎可以控制水果蔬菜批發市場,哪個得罪他,基本上是自斷生路。這個女人,王老大睡了她還不是蠻要緊的事,要緊的是她這一年生意越來越好,如果沒有王老大把最好的地盤給她,能好嗎?碰上王老大這樣一霸,又能怎樣呢?倒不如來點實惠的可靠。

為此,光光和他姐姐吵了架,憤怒灼燒在每一個毛孔,他已到了爆發的邊緣。

王老大自從選上副會長后,走在市場里,雙手背著,踱著方步,即便干咳一聲,也顯得底氣十足。

為了慶祝自己選副會長,王老大擺了十幾桌酒席,歡鬧了一天,又請人在電視臺為他點歌,以示慶賀。

那天,王老大走在市場上,好多小販見了他,都會心地笑著。有的小販恭維他:會長好。他回一個字:好!但他從人們的笑臉里,看出了嘲諷。王老大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反手往背上一摸,竟摸到了一張紙,沾了漿糊貼著,沒貼死。王老大一把扯下來,拿到眼前一看,兩個字——人渣。

王老大臉色有點難看。可王老大就是王老大,他很快就恢復了神氣,大聲說,你們算什么東西呢?

大家依舊笑著。

自此,王老大臉上就寫下了副會長這幾個字。有一次,王老大騎了一輛摩托車外出辦事。摩托車沒辦牌照,本來要去交警隊辦的,王老大一想到自己是副會長,就覺得不辦也無所謂。不料想在馬路上,被交警查了。交警要將他的摩托車扣押起來,他犟著不干。交警說,你憑什么?難道你是特殊公民?王老大一拍胸脯:我是市場分會副會長!交警笑起來:我偏就扣副會長的。但王老大當天就打通關系,把摩托車拿了出來,而且沒罰一分錢。

王老大偶爾還跟那些被他玩過的女人說,你們應該感到光榮,我這個分會副會長玩了你,你們家三輩子上哪里去尋?有女人一聽他這種說法,罵他短命遭天殺的,但過后一想,他是副會長,一個偌大的縣,又有多少個副會長呢?如此想,就滿足地笑了。

不久,光光姐姐談了一個對象。她盡管被王老大占有,但畢竟未婚,總得嫁人。那男的是個工人,很本分老實的。光光姐姐對他印象蠻好,接觸時間不長,就想嫁給他。那男的本來對光光姐姐印象也蠻好,不曉得什么時候,聽人說她早不是黃花閨女,被王老大玩過了。他猶豫再三,終于還是放棄了。

光光姐姐為此十分傷心。最氣的是光光,他覺得那男的不錯,還單獨去找過他,希望他認真考慮一下,自己姐姐是個好女人,倆人在一起會幸福的。可那男的拒絕了光光。光光就把這罪孽算到了王老大身上,雖然他沒動聲色,但內心的憤怒可想而知。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感覺在光光和王老大之間,存在著一股陰霾之氣,而且這主要積蓄在光光心里,隨時都就會像火藥一樣,向外炸開。

有幾天夜里,我睡眠不好,似睡非睡,恍惚間,老看見我的鋼珠槍,一下隱一下現的。我每天早晨上班前,總要把鋼珠槍檢查一遍,槍里一共有四粒鋼珠子,豆子一般大小。我卸出來,檢查完槍,再裝進去,關了保險。

這個上午,我照例在市場里轉了一圈,沒有發現打架斗毆的事發生。我來到三妹子的發廊,見光光和一幫崽子們也在這里。

連王老大都是副會長,那我也有資格當了。一個崽子大大咧咧地說。

現在什么都可以花錢買。

有權有勢的人犯了法,也可以沒事的。

放屁!那豈不是無法無天了?

光光沒參與他們的交談,三妹子正給他弄一個發型。這發型頭發向上豎起,而且染上了黃顏色。光光雙眉緊蹙,眉心攢凸著一個結,因為這發型,加上他的表情,頗像兵馬俑的頭像。

三妹子請我坐,我就坐下來。通過那面大鏡子,我再一次看到了光光的眼睛。他眼里隱匿的東西,我是能夠洞察的。我曉得自己無法制止它的爆發,光光不是那種甘愿在沉默中滅亡的人。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鋼珠槍,還在,暫時默默無語。

我坐了一會,就走了出去。崽子們議論王老大,我插不進嘴,光光又不和我說話,倒不如再到市場里走走。

我經過水果蔬菜批發市場,見王老大躺在兩根柱子間的吊床上,悠閑地搖晃著,嘴巴里哼著小調。光光姐姐這兩天正裝了車西瓜過來。她給王老大遞了一塊鮮紅的西瓜過去,王老大用手接了,吃將起來。

這情形頗似蔣門神在快活林。可武二爺早不在了。武二爺即便在,也未必還有雄心去打蔣門神。如今假酒太多,武二爺喝上三大碗,就會頭痛欲裂,弄不好被蔣門神贏了也難說。

中午,我一個人在辦公室值班。吃了飯,人有點困,就坐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起來。這一覺睡得蠻沉。醒來,手往腰間一摸,皮套子還在,是軟的,硬邦邦的槍不在了!

我的天爺!我驚叫起來。一定是光光!一定是光光!除了他,還會有誰敢干呢?我睡覺的時候,背是對著門口的,門又沒關。我太疏忽了,沒料到光光這個時候來偷我的槍。他也算半個神偷了,順手牽羊偷走我的槍,不用費多大手腳的。

我幾乎是連跳帶跑,奔出辦公室。

我的預感千真萬確。

水果蔬菜批發市場圍了很多人,有的在叫:打死人了!打死人了!我火急火燎闖進人群,走到最前面,一看,王老大倒在地上,臉上有幾個小血洞洞,額頭正中那個最明顯,往外滲著血。王老大呻吟著,顯然,還沒死。光光右手提著我的鋼珠槍,一臉的鎮定,對我說,你帶我去自首。光光姐姐早已嚇得臉色慘白,像個紙人。我也快失去理智了,一把抓住光光的胸,歇斯底里地吼道,你為何要偷我的槍?你殺他沒有錯,為何要偷我的槍?我瘋了似的重復著這句話。

許久許久,我才平靜下來。王老大已送到醫院搶救,我陪著光光去公安局自首。

菩薩保佑,好在是一把鋼珠槍,雖具殺傷力,但比起真正的槍來,還是弱了很多。王老大經過搶救,保住了性命。命是保住了,可腦神經嚴重受損,成了個殘疾人。光光因故意傷害罪,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我受了處分,記大過。

半年后,市場里多了一個人,拐著一條腿,身子傾斜著走路。他兩眼癡癡茫茫,嘴里時不時流出涎水。這人就是王老大。

有人說,這世上少了個惡人,多了個殘疾人。

他還是個副會長呢。我聽到有人在說。

我心中的滋味蠻復雜,默念一聲阿彌陀佛,繼續在市場上做著我的小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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