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我去皖南的宣城中學任教。下汽車,問學校在什么地方?當地人指指遠處的山頭說:“就在那。”
從山下望去,學校的圍墻,仿佛城堡一樣,坐落在宣城的鰲峰之上。
1954年高考,宣城中學錄取率100%,名列華東區文科第一、理工科第二,被教育部列為直接聯系的全國三十幾所中學之一,撥專款為它建了科學館。
1974年,宣城屬蕪湖地區管轄,還是個縣;城關鎮有一條十字街,約七八萬人口。
其實,我知道宣城,還是從白居易的“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兩絲。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的詩句中。
唐朝它就是有名的城市了。
李白晚年,十年中,七次來宣城,留下不少膾炙人口的詩篇。
狀元橋
我住的教師宿舍的院子外,向下走四五十米,有座半月形深池,池上有座石橋,叫狀元橋。
宣城人文薈萃,出過狀元,這橋便是為他修的,能想到他從橋上走時的榮耀。
池水長年不涸,春秋天,便有人前來釣魚,釣到過斤把重的大鯽魚。
池畢竟不大,魚也有限。
有一次,幾個游手好閑的人,別出心裁,用電網來池中電魚。雖遭眾人白眼,他們還是得逞了。連藏在石縫中的小魚,也被電得漂了上來。從此,釣魚的人就很少了。
狀元橋邊,我還開過一塊小菜地,種毛豆。
1976年唐山大地震,人心惶惶,我們都從樓上搬了下來,住在學校的會議室內。
那一年,毛豆長勢特別好,隨我住的父親,白天就帶著我剛會走路的兒子,去狀元橋邊摘毛豆。
摘滿一籃子,爺倆沿著彎曲的路慢慢回來。
小水塘
出院墻往東,沿一條石子小路走不遠,有一處小水塘。
水極清,泉水,四季不干,小塘四周綠樹掩映,十分幽靜。
這個小塘,最奇特的,是里面有很大的黃鱔,知道的人不多。
我有位學生住在小塘附近,她常來塘邊洗菜洗衣。有一次她對我說了,我就留意仔細觀察,里面確實有一條大黃鱔。一次,我正洗菜,那黃鱔頭從水里露出頭,像個鯰魚似的,我從沒見過有這樣大的黃鱔,一見我它就沉下去了,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它的蹤影。
水塘下面不遠,是通向宛溪的石階,石階有上百級,可見鰲峰之高。洗大件的衣物,得拎到宛溪,用棒槌捶洗,月夜里,河邊傳來高高低低的棒槌聲。
當地百姓說,這一帶,過去國民政府的一些大官,是常來的,他們都親眼見過,孫科、林森都來過,開車來,上山后步行。
雙塔寺
在北門外的敬亭山上,有座雙塔寺,有不少的房子,當時蕪湖地區的五七干校就在山里面。
干校后面的山上栽了不少梨樹、桃樹、蘋果樹。
春天一到,果樹們全開花了,白的、紅的、粉的,浮動的云彩一樣,繚繞著敬亭山;夏天,果子先后成熟,吸引了不少人去。
干校的梨子外表并不出眾,但個兒大,果肉雪白雪白的,又嫩又細,叫明月梨,全是汁水,鮮甜鮮甜,沒有渣,后來在別的地方我沒有吃到過這樣好的梨子。
雙塔為北宋時所建,在安徽境內,北宋的塔有三處:蒙城的萬佛塔、無為的黃金塔、宣城的雙塔。這三處宋塔,迄今仍在;其他是單塔,唯它有兩座相對,故稱雙塔。
雙塔寺,佛印作過住持。佛印就是蘇東坡《赤壁賦》中寫到的那個與他一同泛赤壁的和尚。
我上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發表詩作,《敬亭戀》、《雙塔寺》,就發表在當時的《蕪湖報》上,《雙塔寺》云:
曾經為佛印悟禪的古剎,
如今是樹逢春又簪新花。
蒼顏的雙塔在回憶往事,
多嘴八哥已把新景炫夸:
桃花、梨花、蘋果花,
是誰將天下春色,
搜集于敬亭山下?
小刺猬
我住的是座二層樓,每層八間房,住四家;同樣的樓共有四排,形成一個院落。
兩排之間是天井,長著高大的冬青樹。這樹春天開細碎的花,味兒很刺鼻;冬天,樹上結滿了籽實,一串一串的掛著,煞是好看。
夏天,我在菜市上看到有賣刺猬的,用細繩將腳拴著,系在籃邊。問問多少錢?1元5角。我就買了。帶回來給我才會走路的兒子看,他起初有點兒怕,后來非常喜歡。
我帶著兒子,在校園的亂石亂磚里,找了不少甲殼蟲來喂它,見到蟲子,它向前一撲,用爪子抓住,送到嘴邊,咯吱咯吱咬著吃。從此我們父子就有事做了,天天去找蟲子,樂此不疲。有時到路燈下,不少蟲子都愛飛來,碰上燈落在地下,油葫蘆、土狗子、螳螂,都有,一逮一口袋。小刺猬天天吃得很開心。
天漸漸涼起來,后來,有天起來,我見刺猬窩的門開了,刺猬不知去向,再也找不著,我和兒子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
再后來,聽說晚上的時候,刺猬跑出來,掉到樓下,被王老太抓住了。王老太有心口疼病,聽說刺猬肉能治心口疼,被她吃了。
鮑老師
他是殘疾人,戴一副近視眼鏡,拄一根拐棍,走路要橫著移,就住在我們樓下。
他的職務是賣教師食堂的飯菜票。大家都同情他,也照顧他。
他圍棋下得好,開始的時候我跟他學,他總能讓我做不成活眼,后來就漸漸圍不住我了。
有年夏天,我推開他的房門,嚇了一跳:他的房里爬滿了烏龜。
他說烏龜能吃蚊子,肉還能治病,連門檻上都趴著幾只烏龜。房間里、床底下,少說也有百多只。
唐山大地震時,宣城震感強烈。那天晚上,四座樓里的人,都驚跑出來了。各人只能顧自己了。
等到定下神來,有人問:“鮑老師呢?”
他在角落里說:“我在這兒。”
原來,住在二樓的單身王老師,下樓時跑進去把他背了出來。王老師因婚姻受挫折,脾氣孤僻,平時不大和人來往,大家都另眼相看他;這次以后,大家更另眼相看他了。
再后來,我調走了,鮑老師的情況,就不易知道了。
但偶爾從碰見的熟人那里,也能零星知道一些:
后來他找了個女人,那女人我見過,就是經常給他送烏龜來的一個鄉下女人,人很丑,又黑又瘦,既然女人愿意照顧他,大家也就沒說的了。
女人對他很不好,經常跟他吵架,大約本來也是圖他幾個錢。他很苦惱,沒隔多久,就抑郁而終了。
沈老師
她是美術教師,住在我的樓下,一輩子沒結婚。
那時候,半夜里,我常被一陣低低的呻吟驚醒,細細一聽,是她發出來的,知道她身體不好。
白天里,她的精神卻很好,說起話來,滔滔不絕。
她擅長花鳥畫,大寫意,頗有灑脫之氣。
她有個妹妹,來宣城看過她,和丈夫離婚了,怕影響孩子,就把女兒送來由姐姐養大。她和外甥女相依為命,父母離婚的事一直瞞著她。長大以后,不知怎么與她父親又聯系上了,作為大姨的沈老師,十分生氣。
她的外甥女,高高的個子,文靜,又不失剛強,也在宣城中學當過教師,和我教同一個年級,當班主任。我走的那年,恢復高考,她考上了大學,到南京去了。
四十年后,我去宣城,沈老師仍健在,九十五六歲了。
那次,剛好她外甥女也在,我們見面十分高興。沈老師記憶還是很清晰,說起我的兒子,說起那只刺猬,仿佛如昨。
沈老師比許多人都要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