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老黃近來總喜歡到陽臺上站一時。
他住的這棟樓在家屬區的最里頭,緊靠圍墻。圍墻外頭有一條鐵路,以前是沿線好幾家工廠的專用線。如今這些工廠搬的搬關的關,鐵路早已廢棄不用,鐵軌日漸銹蝕。鐵路過去,是一大片荒地,有一些臨時開墾出來的菜園子,還有幾片小水塘。除了有限的幾片菜園和水塘外,荒地上長滿了半人高的蒿草。荒地過去,是一片新建的農民回遷社區,有一些密集的樓宇。老黃住六樓,視野開闊,天氣好的時候,能望見那個社區里的人跟火柴頭似的在移動。
老黃在陽臺上站乏了,喜歡點一根煙。尤其是吃過晚飯,一站就是一兩個鐘頭,香煙燃掉四五根。那些香煙有一搭沒一搭的,多半都自己燒掉了。風一團一團過來,帶著泥土的濕氣,混合著草木的清甜氣息。是初夏時節,天黑的晚,太陽早就消失不見,那片荒地上的草木變成了淡淡的黛色。鳥雀們都歸了巢,只留下蝙蝠在昏黃的天空中飛來飛去。種菜的從小水塘里擔水澆園,嘩——,水光一閃,聲音清晰可聞。
燃掉了四根煙。天徹底暗下來,荒地變成一團混沌的墨色,只有小水塘還有一點點反光。荒地上那條貫通的小路,一頭連著那邊的新社區,一頭連著這邊的老城區,幾乎整個消失殆盡,仔細分辨,才能找出一條模糊的灰黃的影子。就是這條灰黃的路影,幾天前連續發生了幾起治安案件,好幾個下夜班的女人經過這條小路時,被人摸了奶。此時,仍有人不時經過。有三三兩兩的,也有單身一人的。他們用手機照亮,或者玩弄手機給自己壯膽,一小片淡青的熒光鬼火似的在荒野上前行。
香煙一滅,蚊蟲就上來了。嗖嗖的,叮了一腿一胳膊。老黃反應遲鈍,“啪”一下,拍腿;“啪”一下,拍胳膊。王玉珍在屋里叫他進去,王玉珍說,昨天一夜都沒待夠啊,還擱那里站著——你不是要去找毛細么,看他回來沒有。
王玉珍已經收拾停當:碗筷洗了,澡也洗了。換了件干凈衣裳,拿了把蒲扇,等他。老黃本來想是等王玉珍走了自己單獨下樓的,拉她一道去找毛細,怕她不樂意。上午去過一趟了,沒找到人,在那等了一陣,耽誤了回來吃午飯,進家門被王玉珍數落了一通。沒想到王玉珍催他說,走啊,去不去?
老黃換上鞋子,跟在王玉珍后頭,一步一步,小心下樓。樓道里黑。幾十年的老樓,燈線早就壞完了。王玉珍邊走邊提醒老黃小心看路。出了樓梯洞,外面就亮堂多了,人也斷斷續續多起來。大院里晚上總比白天熱鬧。這會兒剛吃過晚飯,正是散步消食的時候。老黃走路快,背著兩手,不知不覺,走前面去了。王玉珍拿著蒲扇跟在后頭,邊走邊跟人打招呼。有跟老黃打招呼的,王玉珍趕緊接過去,怕老黃怠慢,人家見怪。
眼見快到大門口了,王玉珍說,走慢點走慢點。老黃才停下來,側了側身,等她上來,怕到大門口了被王玉珍啰嗦劃不來。大門口是交通要沖,人員集散之地。這時候人正多呢,好幾圈人在那里圍著。全院就數這里亮堂了:門頭上一盞五百瓦的燈泡懸著,把里外弄了個黃澄澄的。里面,擺了兩桌撲克,幾盤象棋,都是看大門的老肖擺的,有幾個人剛坐上;外面,門柱底下,一撥人正七嘴八舌,議論上午門柱上貼過的一則告示。
告示是老黃貼出的。內容大意是前面荒地有事了,要大家提高警惕,注意安全,夜晚別一個人打鐵路那邊過,有事了從大馬路上繞一下,多花個二十分鐘不吃虧。貼了一上午,傳得沸沸揚揚,連對面菜市場都有人跑過來看。現在呢,告示早沒了,只留下四個邊角還粘在上面。這會兒圍在這里的都是上班族,他們白天四處打工,晚上回來才聽說這個事。望見老黃兩口子過來,一個個如獲至寶。有人高聲喊道,黃科長,這事是不是真的?有人立馬強調,這還有假,他丫頭干什么的!
老黃到了近前,點了點頭。
因為寫告示這個事,老黃和女兒中午還干了一架。女兒怪他不該打草驚蛇,擾亂了派出所的部署。老黃女兒在派出所當副所長,年初才提的,專管治安這個事。中午,王玉珍特地打電話把女兒叫回來,因為老黃頭天夜里一夜都沒進屋睡覺,也不吃藥。女兒一進大門就看見這張告示,上去就把它撕了下來。
老黃女兒難得回來吃頓飯,老黃卻當場摔了筷子。老黃說,非要等出大事了你們好立功是吧!女兒剛想分辯幾句,老黃砰一聲把碗也摜了。
母女倆目瞪口呆,不知道他哪根筋又壞掉了。
鐵路那邊出的這個事情,原來沒幾個人知道,老黃也是從女兒嘴里聽說的。幾個女人都是外地來肥打工的,分別在這邊老城區的酒店和商場里做事,都在對面新建的農民回遷小區里租房,那邊租金要便宜些。幾個女人年齡都不小了,都結了婚有了孩子,農村人,膽子比較大,下班了又急于回家,就從荒地上抄小道,沒想到遇見了歹徒。幾個女人都沒什么文化,怕傳出去丟人,加上也沒吃什么大虧,就沒一個報警的。直到上周日晚上,一個慌慌張張的女人打荒地里跑出來,引起了過路出租車司機的注意,這才報了警。警方一調查,嗬,受害者還有好幾個。
老黃女兒此前一直在外頭出差,昨天才回來。聽說案情后,傍晚特地拐到家里來一趟,叫他們老兩口沒事別往鐵路那邊跑。因為家屬區有人晚飯后,喜歡順著圍墻兜到鐵路上遛彎。王玉珍就是其中之一,沒事了總喜歡約幾個半大老太太跑到鐵路那邊看地,回來再撮弄老黃去開塊地種菜。沒想到女兒走后,老黃搬個躺椅撂陽臺上,吃了二十多年的安眠靈也停掉了,在陽臺上折騰了一夜。天一亮,又找來兩張白紙,現去買了一瓶墨,把案情貼大門口門柱上了。
有人問到告示的事情,老黃自然兩腿發沉,就要停下來,忍不住做一場報告。那邊下棋的喊,黃科長,殺一盤?老黃擺擺手,頭都不回。老黃做報告也是面無表情,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內容無非是遵紀守法、防微杜漸等等他做科長時候的分內事。
大家都不愛聽,又不好駁老黃面子,都說哦哦,是的是的。有孩子的就說,回去要跟小孩子說說,尤其是女孩子,晚上別沒事干到處亂跑。王玉珍賠著笑臉說,行了行了。扯起老黃胳膊,連拉帶拽,出了大門。
二
先鋒廠在江機廠東北面,隔了個十字路口。先鋒廠以前是省屬企業,比江機廠高半級,副廳。人多,面積大,家屬區連綿一兩里路。二十多年前,老黃從部隊轉業的時候就是副營了,也只能在先鋒廠保衛處弄個干事當當。干事當了幾年,好不容易提了個副科長,事業剛剛開始有點起色,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錯了,突然要往馬路對面的江機廠調。很多人想不明白,先鋒廠級別高,機會多,他干得好好的,又剛剛提拔,為什么要調走。王玉珍也想不通,天天和老黃吵。王玉珍本來還指望老黃哪一天能把她調先鋒廠去呢。老黃一開始還解釋,廠小,好混,房子都比那邊好搞一點。這一點是事實,老黃和王玉珍結婚的時候還在部隊呢,江機廠就給王玉珍分了房子。可是王玉珍埋怨道,江機廠這么好,你轉業時到處找人,花那么多錢往先鋒廠搞!一句話把老黃惹毛了,竟然一個多禮拜沒搭理她。
老黃離開先鋒廠就很少回來了,如果來,大都是為了找毛細。
老黃對毛細好,一開始王玉珍還是理解的。一來,毛細實在是太可憐了,三歲時他老子就坐牢了,并且一進去就沒能再出來。六歲呢,娘又跑了。家里就剩一個七八十歲耳聾眼花的爺爺。毛細爺爺原來在農村務農,毛細老子出事后,才從農村出來,幫媳婦帶孫子。本來,老頭子在家里帶孫子,媳婦在家屬區里里外外撿破爛,勉強能過。可是媳婦撿破爛撿了兩年,毛細六歲的時候,有一天出門,有人看見她拎了個包袱,跟一個外鄉人上了開往火車站的公交車,此后,再也沒有回來;二來呢,老黃總是說,毛細他老子也當過兵,雖然現在犯了事,但從大的方面來說,當過兵的都能算得上戰友。
老黃開始每個月給毛細爺爺一點錢,王玉珍是知道的。那時候工資低,也沒什么外快,瞞不住。好在王玉珍不計較。毛細爺爺她見過,在馬路邊上弄了個木頭箱子賣冰棒,烏黑干瘦的一個小老頭,沒有一顆牙,一笑舌頭都要掉出來。耳朵很背,跟他講話得扯著嗓門喊。偶爾,比如說過節的時候,老黃還會把毛細領到家里來吃飯。王玉珍總是盡心盡力,有什么好吃的都往外拿,還把家里的一些舊衣裳改改給他套身上。這都是毛細上學時候的事情,后來他工作了,就沒怎么來過了。
可是有一年,記不清具體是哪一年了,有一天吃飯,老黃吃著吃著突然停下來,跟王玉珍提出來,想叫女兒跟毛細談朋友。王玉珍勃然變色,說,我看你腦子真壞掉了!
王玉珍說,我以前還懷疑毛細是不是你跟貴州女人的私生子,現在我算明白了,你就是腦子壞掉了!
老黃女兒比毛細大三歲,那時已警校畢業,在派出所里做了幾年事了。毛細勉強混到初中畢業,在先鋒廠燒鍋爐,燒了六七年也沒啥起色。更何況,黃曉婷是什么家庭,毛細是什么家庭?黃曉婷的老子是江機廠保衛科長,毛細老子是盜竊犯!老黃想想可能也覺得自己的想法幾近荒唐,此后絕口不提。
王玉珍就是從那時起,想起毛細就覺得別扭,一種怪怪的感覺,反正是不舒服。
先鋒廠家屬區晚上有燈,不過不亮,昏昏黃黃的一小片光,老遠一片,老遠一片。王玉珍對先鋒廠不熟,到大門口就不愿進去了,叫老黃自己去。白天那趟不算,老黃還是兩個月以前來過。那趟來,是給毛細介紹工作的。指望他自己,恐怕很難找到工作。毛細除了上班,從來不跟人打交道。一棟樓的左右鄰居,住了幾十年了,恐怕都認不全。
先鋒廠是去年春節后垮臺的,比江機廠遲了一年。老黃在菜市場碰到以前的老同事,才知道他們也買斷了。問到毛細,人家說,哎呀,好長時間沒看到他了,不知道,不知道哪去了。去他家里找,一趟兩趟,門始終鎖著。問鄰居,鄰居都搖頭,說進來出去的從來不跟人搭腔,誰知道他哪去了。后來總算找到以前跟毛細一起搭伴燒鍋爐的一個人,那個人說,好像是,聽他說過,想去打工。對了,應該是到貴州去了,聽他講過,想到貴州去打工。
老黃問,到貴州打工?那個人說,對喲,到貴州打工。老黃的心里咯噔一下。那個人補充一句:腦子壞掉了,去貴州打工。老黃說,哦,謝謝你了。轉身走了。走出老遠,才嘆了口長氣。
貴州女人是在毛細六歲時離家出走的,一晃二十多年了。毛細從小到大,從來沒在人前提起過那個女人。老黃一直以為,他把那個女人忘了。看來他錯了,毛細是找他媽去了。
老黃驀然想起,毛細初中畢業那一年,也曾離家出走過一回。那次離家出走,毛細臨走前他跟爺爺說,去同學家玩幾天,結果一去半個多月沒回來,也無任何消息。那年夏天出奇的熱,江機廠熱死過三只貓、六條狗。一個電話打到江機廠老黃辦公室,嗚哩哇啦的,好半天才明白,對方是成都火車站的。此前,老黃頂著毛巾,正一趟又一趟往先鋒廠跑,和毛細爺爺商量,是不是要報個警什么的。
后來,在成都火車站見到毛細的時候,老黃大發了脾氣,差點收拾他一頓。毛細蜷在候車室的木椅上,奄奄一息。他光著脊梁,身上就著一條三角褲衩,臟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頭發又亂又長,胡亂摽在一起。人本來就瘦,曬得烏黑,像一只燒焦的猴子。身上腿上長的都是疹子,抓得青一道紫一道。還有難聞的味道,從他身上一股股往外竄。毛細眼睛躲躲閃閃,回避著老黃的目光。
毛細說,就想見見世面。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
老黃吼道,見世面得有錢,你有錢嗎?老黃吐沫都飛出來了,嚇得毛細猛一哆嗦。
老黃叉著腰,盯了毛細好幾分鐘,之后聲音緩和下來,兀自憤憤地說,帶個十幾塊錢就想見世面,不要命了!說著,一把把他抄起來,背在背上,十五六歲的小伙子,瘦得只剩七八十斤重了。
聽車站的人說,是在一趟從甘肅過來的煤車里發現毛細的。老黃當時以為,毛細真的只是想見見世面,扒了車子到處亂跑。年輕人么,誰沒有過這樣的時期。如今看來,恐怕不是那么簡單,他應該是有目的地的。他的目的地就是貴州,他媽媽的老家。看車次就能明白,從這里到貴州沒有直達的車子,坐火車正好取道成都,在成都轉車。
可是他怎么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才到成都?老黃想了想,這小子一定方向不明,一路上南轅北轍,在中西部幾個省份之間來來回回兜圈子,一兜兜了大半個月,最后竟然也兜到了成都。到成都的時候,他窩在一節拉煤的車廂里,下煤的時候被人發現——車廂一開,煤嘩嘩往下淌,淌出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那趟成都之行回來后,毛細生了場大病,反復低燒,半年都沒恢復。病好以后,毛細就不上學了。念在毛細老子以前在先鋒廠干了那么多年的份兒上,沒費什么勁,就讓他上班了。不過工種不好,跟他老子一樣,燒鍋爐。為此,老黃找過先鋒廠的領導。領導說,初中畢業,你還想讓他干什么?先鋒廠的領導早已不是老黃在時的領導了。
剛上班那幾年,老黃怕毛細不安心,常常去看他,教他為人之道:如何給領導留好印象,如何與同事和睦相處;要安于本職工作,沒事干不要請假;要勤于鉆研,燒鍋爐也是門技術活;要勤快,不要拈輕怕重……老黃說,慢慢來,你還小,機會有的是。
老黃喋喋不休的時候,毛細總是一聲不吭。他低著頭,眼睛小心地望著地面,規規矩矩地坐著。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聽沒聽進去。他經常都是這樣的,好像在聽你講,又好像不是。弄得老黃很泄氣。好在毛細這么多年班上下來,一路平平淡淡,沒得過表揚,也沒出過什么紕漏。老黃覺得多少還是有點用處的。
上班的十幾年時間里,老黃再也沒聽說毛細到哪里去過。開頭的幾年,他是新手,工資低,又要養活他爺爺,他爺爺的耳朵在他上班的第二年就徹底失聰了。干了幾年,等熬成老工人了,廠子效益又不好了。直到這次買斷,手里有了一筆錢,可能是有點底氣了,到底又去了貴州。
三
毛細的房子還是他老子當年留下來的,以前是先鋒廠的集體宿舍,在家屬區的頂里頭,三層樓底樓的一間。樓老,門前的樹就密,白天來都濃蔭蔽日,晚上更不用說了,黑。家家門前都拉了個一人來高的小院子,整塊的鐵皮蒙在院門上,往里看什么都看不見。
老黃喊了兩聲,沒人應,看了看院門,是鎖著的。仔細瞅瞅,鎖的朝向都沒變。
毛細現在的工作是看鐵路,每天上班八小時,講起來什么點休息沒個準頭。老黃樓前的那條舊鐵路,從老黃家跟前一直往西,過去四五公里遠的地方,再往南,并入了一條南北向的干線鐵路。那條干線鐵路早就電氣化了,邊上拉了一人多高的隔離網。在舊鐵路的入口處,設了座崗亭,二十四小時有人值守,防止行人隨便進入。老黃當了那么多年保衛科長,地面上多少認識幾個人,加上也不是什么好工作,沒費什么事就把毛細安進去了。
老黃在毛細門前站了站,摸出手機又撥了一遍毛細的手機。里面說,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這還是毛細以前的手機號碼,白天就撥過了。毛細去貴州以后,這個號碼就作廢了。這回從貴州回來,好像連手機都不見了。毛細的手機以前就經常欠費,動不動好多天不交費。時間長了號碼自動作廢,就換個新卡。二十大幾的小伙子了,手機就是個擺設。上一回,也就是兩個多月以前,老黃聽人說毛細從外面回來了,有人在一天中午看見他拖著個行李箱,拐進了先鋒廠家屬區的大門,就那次,老黃都找了他四五趟。
開頭幾趟都不巧,院門都鎖上了。最后一趟,院門沒鎖,一推就開了。老黃進到院子里,連喊帶敲,沒人應。屋門是自動鎖,里面有沒有人不知道,反正叫不應。老黃心里忐忑,覺得毛細就在屋里。以毛細的性格,買袋鹽都要把院門鎖上的。何況往常,毛細除了上班,就是回家,沒聽說他跟哪個同事同學走得近。他不打牌,不打游戲,不看電影,也不跟年輕人在一塊喝酒起哄,更不會沒事干到哪個同學同事家里坐上一會。上班十幾年了,他連老黃家都不怎么去了,有事都是老黃找他。
那一回,老黃不甘心,就退到外面的甬道上,點了根煙抽。他想毛細是不是真的不在屋里?如果不在,應該不會走遠,也該回來了;如果在,那他為什么不想見自己呢?他找到他媽了嗎?貴州女人跟他說什么了嗎?越想腦袋越漲,越不想想。
抽了半根煙,聽見背后院門吱的一聲開了。老黃扭頭一看,看到毛細腦袋亂蓬蓬的,露出半個身子。
兩個人都呆了呆。
毛細說,我在屋里睡覺,沒聽見。毛細說話甕聲甕氣的,說話的時候不怎么看人,也沒想起來把老黃往院子里讓。
毛細的屋老黃從來不進,有事最多到院子里站站,說完就走。幾年前毛細爺爺去世時,因為幫助料理后事,老黃進去過一回。二十平米的房子,中間砌了一堵墻,隔成里外兩間,光線昏暗,墻壁烏黑,難聞的味道經久不散。
老黃就站在院門外面,說,聽講你去外地打工了。毛細點點頭,望了老黃一眼。老黃問,貴州?毛細又瞥了老黃一眼,把頭垂下去了。找你媽去了?毛細沒吱聲。老黃又問,找到你媽了?沒有。毛細終于開了口。說完,他扶著院門,把腦袋垂得更低。腦門上一縷頭發耷拉下來,把半張臉都遮住了。沒有?老黃輕輕重復一聲,心里面竟感覺有塊石頭放下了。
貴州女人是突然離開的,沒有任何預兆,就像她突然來這里。當年,毛細老子四十歲的時候,還沒找到老婆,是先鋒廠最有名的老大難。燒鍋爐的,工種不好;人老實木訥,見人說不上三句話;長得又黑,又老;家境也不好,邊遠農村的,離這里三四百里地。都以為他要打一輩子光棍了,沒想到有一年回去過年,不聲不響地帶了個女人回來了。都說他是回老家買媳婦去了,問他,他嘿嘿一笑,并不分辯。那些年,有很多四川貴州等地的女人被賣到我們這邊。
貴州女人瘦瘦小小的,額頭前凸,雙目深陷,皮膚是小麥色,看樣子比毛細老子小了一大截子。說話哇哩哇啦的像青蛙叫,沒有一個人能聽懂。因為開口總被人笑話,就不怎么跟人交流。整天低眉順眼的,受氣媳婦樣,把毛細捆在脊梁上,拎著個袋袋,在家屬區里外亂轉。只要能賣錢的都往家拾,毛細家的院子里很快就變成了廢品中轉站。
大家都說這個女人不錯,是個過日子的人,叫毛細老子攤上了。誰都沒想到,毛細老子這邊出事,沒過兩年,孩子還拖著鼻涕,她就不見了。并且一走,就杳無音信。
那一回,兩個人,一個倚著門框,一個站在院門外頭。老黃問毛細有什么打算。老黃其實是有備而來,黃曉婷那邊當時有個聯防隊員的缺。可是毛細說,我自己找。聲音嗡嗡的,不高,但語氣堅定。
老黃有點詫異,因為在他印象中,毛細一直是個溫吞水的性格。這些變化讓老黃覺得不壞,他想看來人還是要多到外面跑跑。就讓他自己找找看看吧。
心里到底不放心,過了半個多月,老黃在菜市場碰到以前的老同事,特地問起毛細的事。對方說,沒聽說他到哪上班啊,倒是經常能在晚上看到他一個人,在南七小花園轉來轉去,不知道干什么。
當晚,老黃就跑南七去了。兩三站地,走就過去了。那地方其實是個小廣場,以前有個電影院,現在沒了,娛樂功能卻留下來了。唱小倒戲的,跳舞的,賣黃書黃碟的,樹叢里還有站街女——清理了多年都沒效果,什么人都有。
老黃遠遠就看到毛細混跡在人群里。三月份,天比較冷,毛細頭上黑色的針織帽子拉下來,遮住耳朵。他坐在噴水池的臺沿上,兩邊都是民工模樣的人。如果不是刻意去找,老黃都認不出他來。
看到老黃,毛細一下站起來,受了驚似的。老黃問他在這干什么。毛細支吾了一陣子,說,沒事干,轉轉。老黃是樂意他經常出來跟人打交道的,快三十歲的小伙子了,整天悶在家里,怎么辦?
老黃一開始還是有一點不好的想法的,因為這一帶流鶯猖獗。可是他突然發現毛細指間夾了小半截沒點燃的香煙。發現老黃往他的手上看,毛細手一攥,煙頭藏進了手掌心。老黃還是看出來了,煙頭扁扁的,被人踩臟了。老黃就沒再問他工作的事,也沒問他怎么抽上煙了,只是說,給你找個工作,這兩天跟我去看看。毛細沒吭聲,過了幾天,他跟老黃一道,去了鐵路那邊的崗亭。
四
老黃從先鋒廠家屬區出來,遠遠望見王玉珍拎著從瓜攤買的半個西瓜,在人行道上正跟一個熟人眉飛色舞地談論著什么。旁邊一個工地正拉土,拉土車一輛接著一輛,又吵,灰又大。兩個女人躲到樹后面,拿扇子掩著口鼻。見老黃過來,王玉珍問,不在家?老黃說,明天再去看看。王玉珍說,到底有什么急事,還跑第三趟?老黃含糊其辭地說,沒什么急事,就看看他班上的怎么樣了。王玉珍還想說點什么,見老黃臉色不好看,就沒開口。王玉珍把西瓜塞給老黃,叫他先回家,指著那女人說自己跟她一道,去看會麻將。
老黃臨走的時候,在毛細院門邊上拿石塊寫了幾個字,說自己有急事找他。怕毛細忘了自己的電話,又留下了手機號碼。老黃心里還是沒底,因為毛細往常極少打電話給他。遂補了兩個字:切切!
路過馬路邊小超市的時候,老黃進去買了一大盤蚊香。昨晚被蚊子叮了一身包。又買了幾節一號電池。這樣左手西瓜右手蚊香電池,順著坑坑洼洼的人行道往回走。幾十年的老馬路了,講擴建一直沒見動靜。路老樹深,人行道上暗影憧憧。快到大門口的時候,老黃差點撞到樹上。原地停下。心里盤算來盤算去,還是想盡快見到毛細。難道去他上班的地方找他?走鐵路要一個多小時呢。抄近道走前面的荒地?現在?看看表,都快十點了。再說了,他就一定在上班?
老黃在黑影里站著。正糾結著呢,望見往鐵路那邊去的巷子里,黑乎乎的,有一個人鉆出來。那人頭低著,綰著褲腿,拎著一把鐵鍬。到了亮光底下一看,是以前保衛科看大門的楊志全。老黃有點意外。以前有一段時間兩個人曾經過從甚密,算忘年交吧。自從廠子關門這兩年來,盡管住在一個大院,老黃也沒碰見過他幾次。
都說楊志全腦子有問題,只有老黃不以為然,反倒認為他是個極聰明的人,做事認真,喜歡讀書,喜歡鉆研。看他下棋就知道了,全廠無敵手。好多年前,他還出過一回大風頭:廠里一條從德國引進的生產線壞了,一幫工程師圍著轉了個把月都沒辦法,結果被他弄好了,他當時只不過是這條生產線的操作工而已。由此,他得了個“楊工”的綽號。倒霉也是由這件事開始的。車間主任在大會上表揚他,廠長都來了,讓他上臺說說經驗。他說沒有,沒有經驗。反正是沒什么可說的。廠長一個勁催他:說說說說。大家都望著他。被望急了,楊志全說,這條生產線買來的時候,其實,很多部件都是二手的。廠長臉上的笑慢慢就僵硬了。主任說,叫你說經驗你就說經驗,扯哪去了!廠長說,算了算了,不說算了。廠長笑了笑。據說,準備好的五千塊錢獎金也沒拿出來。這件事后,主任就冷淡他了,說他腦子有問題,找到機會就整他。此后不久,車間搞雙向選擇,他就被選下來了。王玉珍當時也在二車間,還為他打抱不平,跟主任吵過,沒結果,就叫老黃把他弄保衛科來了。楊志全看了幾年大門,直到廠子倒閉。
就在看大門期間,楊志全和老黃走近了關系。老黃經常找他下棋,還差點成了親戚。王玉珍曾給他介紹過女朋友,沒談成,要不然他現在就成了老黃的姨侄女婿了。談了半年吧,廠里人都盯著,眼見大院里最困難的一個光棍要被消滅了。突然有一天,楊志全在大門口心事重重地把老黃截住,拉他去家里喝酒。幾杯酒下肚,楊志全連脖子都紅了,悶聲悶氣地問,黃科長,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見花倒?老黃聽了十分尷尬,兩人畢竟相差二十來歲,老黃一直把他當晚輩看的。支吾了半天,老黃也不知給他說明白沒有。此后不久,他朋友就談吹了,人也從老黃的生活中淡出了。
老黃猛然想起,毛細如果有朋友的話,楊志全或許能算上一個。他和毛細有過往來,兩人身世相仿。楊志全也是一個人,他上小學時父母就離了,離了又各自重組家庭,又都有了孩子。楊志全十六歲就進了廠,在集體宿舍住了近二十年,逢年過節從不回家。老黃曾經帶楊志全去看過毛細,當時的想法也是能讓毛細多個朋友。對老黃來說,毛細跟自己畢竟差了一代人,就是自己的孩子,比如說黃曉婷,也有很多話不會跟自己說的。只是不知道,他們后來有沒有把往來保持下去。
等楊志全走到跟前,老黃招呼道,小楊?楊志全一愣,抬了下頭,點了點,又低了下去。老黃邊走邊問,種菜啊?問過了才想起來,都十點鐘了還種什么菜!楊志全低頭疾走,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走了一截,說,葬貓。老黃問,葬貓?楊志全說,貓死了。
老黃打了個激靈。老黃聽好多人說楊志全下崗以后,在家里養了七八只貓,他把那些貓當老婆孩子一般養。頓了一下,老黃問,啊,怎么死的?楊志全沒理老黃。他走路很快,頭壓得低低的,似乎正沉浸在某種情緒里。
老黃跟上幾步,聽出來了,楊志全絮絮叨叨,自顧自低吟:生命……注定孤獨,幸福只是天上的魚……而已……楊志全的語調中充滿了悲戚。
老黃覺得楊志全哪里出了點問題,以前他說話也有點文縐縐的,不過沒聽他吟過詩。
頭頂一亮,進大門了。大門口打牌下棋的都回去了,牌桌被一幫年輕人占領了。他們散亂在牌桌的周圍,結巴帶頭,哄得正熱鬧。原來光棍們正在集會,家屬區大大小小的光棍幾乎都在這里了。看到楊志全,他們直嚷嚷,又來一個又來一個。結巴說,楊、楊哥,是、是你干的吧?
楊志全對他們完全不屑一顧,猛然停下來,望著結巴,冷冷地說,你講得不錯,就是我干的。
結巴軟下來,討好地說,開、開個玩笑。
楊志全走出數米,突然停下,回頭,定定地望著老黃,說,黃科長,到我那坐坐?
老黃有一點猶豫。光棍們聚在一起是不容易的,白天四散打工,沒什么事,很難把他們攏到一塊。他們都是大院的不穩定因素。三十歲以上的每一位,老黃都了如指掌。老黃忍不住想趁機給他們上一堂課。職業病,看到他們就想講幾句。老黃就跟楊志全說,改天吧,改天。
楊志全仿佛沒聽見,又站了片刻,走了。
這邊,老黃話剛起了個頭,他們又哄起來。他們說,科長,你看結巴,肯定是他干的,我們都穿褲頭汗衫,就他衣冠楚楚,一看就是個好色之徒。結巴露出不屑的神情,撇撇嘴說,是你干的哦,都、都是老太婆了,也不嫌寒磣。結巴大拇指往后一揮,又說,先鋒廠那邊小姑娘多的是,兩個月就換一茬,要、要不要我帶你們去、去看看?他們說,你怎么知道的,看來你天天去!結巴拍拍口袋,說,那是!有、有錢!他們說,黃科長,你都聽到了吧。
結巴轉向老黃,立馬換了一副嘴臉。
結巴以前爬到家屬區女澡堂上偷看人洗澡,被老黃逮到過一回。剛下過雨,屋頂又濕又滑,結巴上去就掉下來了。女澡堂的外墻緊靠廠區圍墻,老黃吃過晚飯喜歡到廠區轉轉,查查崗什么的,走到木工房那一塊,結巴正好掉下來,轟隆一聲摔到木料堆里。看到老黃,結巴當時就尿了褲子——老黃的六親不認可是出了名的。沒想到老黃竟沒聲張,反而譏誚地一笑,說,房頂上滑,爬也要小心點么。
結巴小心地摟住老黃的肩膀,討好地說,科、科長,我們要不要組織個巡、巡邏隊?
老黃說,把你們自己管好就行了。
五
夜里,老黃又在陽臺上熬了一晚。他脾氣犟,想做的事誰都攔不住。
都是這片荒地鬧的。早就有人說過,遲早會出事。這片荒地以前是農田,南北窄,東西長。上面三四個村子呢,說推就推了。一會兒說要蓋這個,一會兒說要蓋那個。一說說了兩三年,人家的菜都種了好幾茬了,蒿草一年比一年茂盛,也不見有啥動靜。以前,老家伙們就在一起議論過,要么,你修一條路,拉個路燈;要么,你干脆砌個圍墻,拉個鐵絲網也行,徹底不給人過。可就是沒人管。
老黃把蚊香點上,躺椅放開。陽臺是鏤空的,躺著也能望到下面。已經熬過一次夜了,中午也沒補覺。睡不著。身體累倒在其次,主要是頭腦累。累也睡不著。沒有安眠靈不行,吃了二十多年了。昨晚停了,今晚也沒吃。怕藥一進嘴,呼嚕就響起來了。那還不如進屋里睡呢。那把陪伴他多年的一尺多長的大電筒,也從儲藏室里翻出來了,一裝裝了八節一號電池。老黃往陽臺的水泥護欄上一擱,按鈕一開,光騰一下竄出去,在盡頭處影影綽綽照見一片發白的蒿草。
老黃就這么躺著,頭腦很亂。天上有云,夜很靜,時間一分一秒往前走。
過了十二點,從前面荒地上過的人就少了,偶爾一位,或者幾位。兩人以上的話,腳步聲,談笑聲,都顯得從容;一個人的話,腳步往往又快又急,咳嗽顯得虛張聲勢,過鐵路的時候把石子踢得一飛老遠。老黃聽到聲音就抬頭望望,尤其是聽出一個人走路的時候。
點了兩盤蚊香,不管用,還是有蚊子,這里一口,那里一口。老黃只好把扇子揮起來,這里一下,那里一下。不吃藥是點滴不困,就感覺太陽穴一跳一跳的,頭有點隱隱的昏昏的疼。老黃閉著眼,仰面朝天,眉頭擰成一個疙瘩,嘴巴微微往前撮,一副嚴肅的愁眉苦臉的表情。
想的當然還是毛細。毛細哪去了呢?他在上班嗎?如果晚上他在上班,那他白天哪去了呢?如果白天上班,晚上又哪去了呢?三班倒的班,除了白班,其他兩個班的交接一般都在夜里十二點左右。那么,夜班的來去,他會打荒地上走嗎?
老黃原來一直自信滿滿,以為自己很了解毛細。從毛細三歲開始,他就跟他打交道了。他是看著毛細長大的。對他來說,毛細就像一張白紙,或者根本就是透明的。但在得知毛細去貴州之后,這個自信就有點動搖了。而今豈止是動搖,越想,心里越亂,越沒底。
不錯,毛細是有輛自行車,可他不一定每次都要騎車上班哪。從他家到他上班的崗亭,如果騎車從東邊大馬路繞的話,比從鐵路上走還遠一些,得個把小時呢。毛細完全有可能選擇荒地上的小路步行。荒地上除了那條南北貫通的小路之外,還有好多條其他的四通八達的小徑,其中一條就能直達毛細上班的崗亭。老黃第一次帶他去的時候,走的就是那條路。盡管荒僻,又不好走,可是近,三十來分鐘就走到了。
不過,老黃還是疑慮重重。毛細的膽子多小啊!一個人的膽量,從他的眼神就能看出來了。一個從小到大從來不敢和人對視的孩子,他的膽子有多小你知道嗎?他敢一個人深更半夜走黑路嗎?可是——老黃的疑慮又回頭了——如果不是他,那么,那天晚上結巴看到的又是誰呢?結巴看錯了?按說不大可能。深更半夜的,路面上能有幾個人呢。
那還是上周的某天晚上,老黃在大門口遇見結巴,結巴跟他說的。結巴說頭天夜里看到毛細從巷口出來,都凌晨一點來鐘了,一個人悶頭直走,喊他也沒聽見。結巴所說的巷口,就是今晚楊志全出來的那個巷口,緊貼著江機廠家屬區圍墻,直通鐵路的巷子。
結巴認識毛細,是因為老黃托他關照過毛細。結巴是這一帶的老混混,周圍幾個廠人頭都熟。而毛細呢,從小在先鋒廠就沒少被人欺負。老黃就托結巴跟先鋒廠的混混們說說,別為難毛細。
老黃當然不信,問,你看錯了吧?結巴說,不、不會吧,我打麻將都、都能透視。老黃敷衍他說,噢,他在那頭鐵路上班。
老黃當時心里并沒把這當回事,他覺得結巴十有八九看錯了。毛細從小膽就小,一個人敢在夜間走鐵路嗎?再說了,結巴喊他,他竟會沒聽到?沒聽說耳聾也遺傳么。老黃哂笑一下。知道結巴巴結自己,看到他總能找幾句話搭訕,就沒往深處想。
可是,此刻,老黃越想越覺得……怎么說呢……老黃躺不住了,爬起來坐著。
老黃心里一時竟然慌得不行,出了一腦門的汗。扭頭往荒地上望了一會,模模糊糊的,望不大清楚。摸過手機看看,一點都過了。老黃坐不住了,爬起來,扶著欄桿站一會。夜色正濃,頭上有一彎殘月,幾顆星星,一些絮狀的云彩隨意分布在夜空中。遠處的天邊是淡淡的粉色,偶爾傳來幾聲汽車的轟鳴。近處的荒地上,則是黑黢黢一片。隱約可以分辨出哪是菜地,哪是荒草,哪是水塘,哪是路。看得久了,荒地越來越像一張模糊的人臉,神秘、詭異、驚悚,仿佛一個陷阱,充滿不可測的危險。老黃越看心里越慌,擦了一把腦門上的汗,大聲地清了清嗓子,“噗”一聲,往鐵路那邊吐了口痰。
六
連著兩夜不睡,人就走樣了。老黃面孔黃虛虛的,眼袋也出來了,眼角也耷拉下來了,眼神迷離,表情凄苦。他軟塌塌地歪在沙發里,一把一把搓臉。搓一把,皺紋撐開了,手一抬,又全回去了。
王玉珍心里氣,坐在桌邊嗑瓜子。邊嗑邊說,活該。“噗、噗”,把瓜子皮吐的一桌都是。
天亮的早,五點鐘不到,老黃就進屋了。本來想補一覺的,可是越睡越睡不著,又不愿意吃藥,怕一覺不知道睡到什么時候。想出門再去先鋒廠看看吧,又怕王玉珍發火,不敢硬來。王玉珍要是真翻臉了,也不是鬧著玩的。老黃就在家等,等毛細電話,心里其實不是太有把握。就盼著王玉珍趕緊出門,王玉珍這邊一走,那邊他就可以“哧溜”一聲竄出門去。哪知道王玉珍一上午都沒出去,嗑著瓜子,守著電視,就跟故意似的跟他耗了一上午。
一直熬到王玉珍做午飯了,還沒等到毛細電話,倒把女兒黃曉婷等回來了。
黃曉婷一進門,鞋一脫,就問,我爸呢?
王玉珍舉著鍋鏟,朝屋里一努嘴,說,挺尸呢。
老黃剛從沙發轉戰到床上,正靠在被子上,枕著胳膊,皺著眉頭,難受呢。什么姿勢都不舒服,靠在哪里都覺得別扭。腦袋感覺比笆斗還大,心里面也是一陣陣翻騰。
黃曉婷進來就說,怎么跟你講也不聽,又弄個大電筒照來照去!
老黃的火氣“騰”一下就上來了。怎么了?眼一睜,爬起來坐著。
黃曉婷說,我一猜就是你!
原來這兩天夜里,荒地上一直有聯防隊的人在埋伏。
是我怎么了?老黃說,我給人照照路,有錯?
黃曉婷見老子口氣不善,自己先失了銳氣,口氣軟下來,說,你這一照,他不就不來了嗎?
老黃說,不來怎么了,就想著他來,最好還能殺個人,正好被你們逮住!
黃曉婷說,你這樣講,就不講理了。
老黃說,多大點事,又沒殺人放火,街上的小流氓多了,你們怎么不去逮幾個?
黃曉婷說,等到殺人放火就遲了。
老黃說,殺人早就殺了,還等到現在。
黃曉婷說,我覺得怪了,你怎么盡幫著壞人說話。
老黃說,一個小毛賊,犯得著這么興師動眾嗎!
黃曉婷說,你怎么知道他只是個小毛賊?
老黃說,大賊干得了這事?
黃曉婷說,不跟你講了!轉身氣鼓鼓就出去了。
黃曉婷怪老子不支持自己工作,豈止不支持,還莫名其妙跟著攪局。午飯吃了一小碗,碗一撂就走了。黃曉婷一走,王玉珍就說,你也五六十歲的人了,怎么越活越小了,你以為是你江機廠的一畝三分地?還把自己當保衛科長?干脆叫派出所把你逮去算了。王玉珍說著也把飯碗一撂,不擱家待了,干脆找人打麻將去了。
兩人一走,家里就空了。家里一空,老黃自己也覺得無趣了。小兩室一廳的房子,破舊得可以。墻壁發黃了,水泥地磨得能照鏡子。家具都還是孩子小的時候一點一點置辦的,五斗櫥、大衣柜、床,全是老樣式。老黃下來以后一直也想再找個事做,王玉珍母女倆極力反對。老黃看起來胖乎乎的,其實虛得很,幾十年靠安眠藥維持睡眠,身體早就垮了。
老黃悶悶不樂,跑陽臺上站了一會,抽了根煙。午后的荒地上沒有一個人。陽光正烈,明晃晃的,匕首一般直刺下來。菜園、水塘、蒿草、石塊、土坷垃,還有一條條縱橫交叉的小徑,全都光明正大地袒露著,沒有隱匿,沒有一絲不潔的痕跡。
太陽底下人到底冷靜了些,少了很多聯想。老黃想,我是不是想得太多呢?為什么總是把事情往壞處想呢——只有悲觀的人才會把什么事都往壞里想,才時刻擔心著,怕天會隨時塌下來——其實王玉珍早就給他下過定論了,說他徹頭徹尾就是個悲觀的人。老黃反而覺得,說悲觀是不準確的,說悲哀更合適。他覺得自己更應該是個悲哀的人,只有悲哀的人才會整夜整夜借助藥物入眠。想起來年輕時候自己多陽光啊,樂觀、積極、心胸開闊,充滿了蓬勃的力量……這一切從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
七
老黃進到屋里,王玉珍母女倆吃剩的飯菜還撂在桌子上。老黃沒滋沒味地吃了幾口,筷子一撂,摸過自己的大把茶缸灌了幾口水。他感覺有點不對勁,湊鼻子上聞聞,一股淡淡的藥味攙和在茶葉味里。原來水里被王玉珍攙了安眠靈的藥粉。罷了罷了,睡一覺吧。往沙發上一靠,靜等那種感覺上來。果然沒過多久,腦子開始發懵,一點一點往下墜,往下一出溜,把自己在沙發上擺平,臨睡還沒忘了把手機找出來,擱到耳朵邊上。
老黃醒來時已是傍晚,又上了陽臺。成一種病了,隨時都想跑陽臺上站站。一個新鮮的黃昏呈現在老黃眼前。太陽消散了能量,如蛋黃一般,停在西邊的地平線上。種菜的、走路的,各種鳥雀、蜻蜓,天上的流云、地上的植被,都活了過來。還有風,微涼,從前面一團一團吹過來,帶來了各種各樣青草、灌木、蔬菜、糞和土坷垃混雜的特殊氣息。
老黃扶著欄桿站了一會。這五六個小時睡得并不踏實,做了一連串的噩夢。手機眼一睜就看了,里面空空如也。毛細怎么回事呢?老黃進到屋里,洗了把臉,感覺多少精神了點。趁王玉珍還沒回來,趕緊下樓。老黃去車棚,把自行車推出來。
車棚是原來的食堂改的。食堂后面有兩棟帶回廊的三層小樓,是以前的集體宿舍。跟先鋒廠情況類似,有人占了一整間結婚了;有人沒結婚,住的時間長了,也獨占了一間。楊志全的情況是后一種,一個人在一間宿舍里住了二十來年,熬走了好幾茬同室,宿舍就變成他一個人的了。老黃推著車在食堂門口站了片刻,想了想還是先去問問楊志全。
楊志全門關著,不知道人在不在。老黃喊了兩嗓子,門“吱”的一聲開了半邊,楊志全走出來站到門外面。天熱得很,楊志全卻穿著長褲長褂、厚襪子、兩頭翹的破皮鞋,頭發亂糟糟巴在腦門上。
黃科長你找我?來坐坐?楊志全頭往前伸著,在屋子里待久了,眼睛瞇著,定定地望著老黃。見老黃不置可否,又補一句:有棋。
老黃剛想開口,幾只貓突然從門后竄了出來,有的攀上了楊志全的肩膀,有的跳到了他的懷里。老黃心里一毛,干咳了幾聲,說,我來是想問你一下,那個……你跟那個毛細還有來往嗎?
楊志全說,哪個毛細?
老黃說,就是……先鋒廠的。
沒有。楊志全表情垮下來,低了頭,輕輕地撫弄起胳膊彎里的那只虎紋貓。再抬起頭,目光變得冷淡。
老黃遲疑了一下,說,哦,改天我來,好好跟你聊聊。
楊志全淡淡地說,找他有什么事嗎?
老黃說,也沒什么事,想看看他最近怎么樣了。
老黃騎上車,拐過食堂,看到原來保衛科的老劉。老劉住楊志全樓上。老劉喊住他,說,科長你找小楊?這家伙他媽的天天不出門,養那么多貓,到夜里就叫,白天也不安生,爪子在墻上亂撓。老黃說,你在哪上班?老劉說,給人看倉庫。老黃說,有機會給他也找一個。老劉說,他那鳥人你還不知道么,跟誰能處得來?以前街道給他找過,沒干幾天就回來了,如今在外面不是以前在廠里了,沒人嬌慣你,整天臉掛著就像別人差他二百塊錢似的,誰睬你。辭別老劉,老黃想,楊志全確實是個問題,等毛細的情況搞清楚了,得跟他談談,還是要想法叫他出去找個工作。
老黃到先鋒廠的時候,不出預料,毛細院門仍然鎖著,門邊墻上頭天晚上留下的字都在。老黃想了一下,把車子往院墻上一靠,顫巍巍爬到車后架上站著,扒住墻頭往里張望……院子里空空如也,只是地上散落著幾件女人的褲頭、背心。
樓上的女人看到老黃,說,這兩天都沒看到人,這衣服看來是沒法穿了。
老黃顧不上和她搭訕,趁天還早,車子一騎,出了先鋒廠大門,往毛細上班的地方去了。先是往南邊去的馬路,走出兩里多路,再往西拐,就是荒地的南緣,也是一條大馬路。順著大馬路往西騎了三十來分鐘,然后往北,拐上一條石子小路。是荒地最西頭了。右邊是菜園,荒草,墳頭;左邊是栽了沒幾年的白楊樹,一排排的,已蔚然成林。白楊樹隔開的,就是那條南北鐵路干線。鐵路的高壓電桿,一截截跟著他走。走了十來分鐘,天麻麻黑了,老遠看到一座鋁合金崗亭,立在干線路網的鐵絲網外面。旁邊就是他家門前那條老鐵路進入干線路網的入口。四周前無村后無店。崗亭里面一盞燈雪亮。老黃心里竟升起一點模糊的希望。可是到了近前,見一個人靠在椅子里,指頭敲打著桌面,正聽收音機呢。那人望見老黃,就出來了,說,老師傅,里面不能進啊。
老黃沒見過他,帶毛細來的那回不是他當班。老黃跳下車子,說明來意。
那人說,找他啊,請假了。
請假了?老黃問,什么時候請的?
昨天上午吧,具體我也不太清楚。
請了幾天?
好像是……一個禮拜吧。
老黃繼續追問,可講干什么去了?
聽他講家里有事,還預支了一個月的工資呢。那人說。
他哪有什么家啊,難道是,聽到風聲……跑了?這么一想,老黃覺得腿直發軟,身子一個勁想往地上出溜。等穩住了陣腳,老黃問,你知道嗎,他上下班一般都從哪條路走?
那人說,有時候騎車,有時候步行,他不是住在先鋒廠么,這塊荒地上有條小路,他有時候就走那條小路上下班,聽他講能省二十多分鐘呢。
老黃聽了,心直往下沉。結巴沒有騙他,他那天夜里看到的應該就是毛細。看來,真有可能是……他干的了。
老黃推著車子,心里亂得不得了。到了一條岔路口,想都沒想,就拐上了往荒地上去的小路。這應該是毛細夜里獨自行走的小路吧。天黑透了,小路呈灰白色,在草叢中蜿蜒。兩邊的蒿草近一人高,黑黢黢的,像整團整團的武士。每隔上一段,就會有一條岔路分出去,路況不熟很可能誤入歧途。不時有野物從前面竄出去,草叢搖動,嗖嗖地分向兩邊。蠓蟲嚶嚶成團,圍著人飛叫,不小心就撞臉上了。還有大群的蝙蝠,在前頭飛來飛去……
荒地遠沒有看上去那般平坦,有一段到處是明溝暗渠,土堆田埂。尤其推著自行車,不小心車就掉溝里去了。老黃步子越走越沉重。到后來,自行車第三次滑進了一個深溝里,老黃干脆手一撒,不管了。找個土墩坐下,口袋里亂摸一氣,摸出一截揉皺的香煙。點著了,火星一亮,下去一大截子。
說起來,毛細以前應該談過女朋友的。聽先鋒廠人說的。那是七八年前了,女的家在先鋒廠旁邊的五里崗,聽說是技校畢業剛剛進廠。其實談沒談,說的人也搞不清楚,含含糊糊的,說看到兩個人一道上食堂打過幾次飯。老黃當時還覺得,這小子看起來蔫不拉唧的,沒想到還成。可是沒隔多久,在菜市場又碰到那個人,他改口說,可能搞錯了,那個女孩跟別的青工談上了。老黃不放心,跑去找毛細。毛細正上班,崗位上沒有,老黃兜了一圈,在鍋爐房后面墻根下找到他,見他正蹲在一堆土坷垃旁邊發呆。老黃怎么問毛細都不吱聲,就知道低頭摳指甲。老黃開導他半天,毛細才說一句:我跟她……沒有那關系。
老黃想,就算跟她沒關系,也到了該談戀愛的年紀了。畢竟二十多了,又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早點比遲點好。老黃回家發動群眾,群眾也就王玉珍一人。王玉珍在這方面一直是個熱心人,喜歡干些做媒的活。
消息放出去了,可是一聽毛細那條件,竟然沒有一個愿意的。重新把姿態放低:戶口不限,容貌不拘,家庭不論,有無工作均可。就這樣,好不容易才相了幾回親。但都不了了之。王玉珍怪毛細太悶了,跟人家一句話也沒有。王玉珍說,你是男孩子,還要人家小丫頭主動?毛細只是低著頭不吱聲。后來再給他介紹,他就不大愿意去看了。毛細跟老黃說,我自己找。就這么著,一年年耽擱下來了。
去年,王玉珍回老家時,又給毛細物色了一個,偏巧趕上他買斷去了貴州。不去貴州他也未必愿意見。老黃也不知毛細怎么想的,反正這事就這么耽擱下來了。老黃現在想想特別后悔,還是對他關心的少了。毛細到底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他也許需要更多的耐心。
毛細能躲到哪去呢,除了他老子留給他的那間小房子,他沒地方去。走多遠,走多長時間,都得回來。這么一想,老黃把沒抽完的煙頭按滅了。他尋思還是要去一趟先鋒廠。見不到他,就要再在他門上留個言,口氣要重,要急迫,叫他看到一定一定馬上聯系他。
他畢竟還沒有滑得太遠,還沒干出更出格的事。他還有救。一定要截住他,要第一時間跟他談談,提醒他千萬回頭,千萬不能走上他父親那條路。
八
想起毛細父親,老黃的心頭不由自主顫了一下。這是他心底的一塊疤,沒有幾個人知道,就連王玉珍都不知道。就跟躲迷藏似的,躲在他心里二十多年了。老黃一直繞著它走,試圖使自己忘卻,可是從來就沒有真正忘記過。只要一看到毛細,哪怕只要一想到毛細,老毛細的臉就會從黑暗中浮現出來。
當年,他完全可以放老毛細一馬,他不就偷了個電風扇嗎?可是他沒有。那時候老黃年輕,又從部隊剛下來,對新工作充滿了熱情。整天整夜,恨不得都泡在廠里。他是干事,按理說不用值夜班的,可是他吃過晚飯經常跑廠區來,東轉轉,西看看。廠里在他來以前就時常丟東西,銅啊錫啊扳手啊榔頭啊,案值都不大。也都知道是廠里人干的,保衛處也沒辦法,上下班你不可能一個一個搜啊,只能叫各車間加強管理,叫值班的晚上別睡覺。
那也是夏天。那時候夏天好像都很熱,不像現在,家家有空調,熱狠了往空調房一鉆,一個夏天就過去了。那時候沒空調,電風扇普及也沒幾年。老黃江機廠的房子在六樓,頂樓,炕得很,他晚上就賴在廠里,多賴一時是一時,往往過了十二點還不回去。就在鍋爐房外邊一個偏僻的圍墻根下,剛剛下班的老毛細拎著個六成新的臺式電風扇,爬到了伸到圍墻外面的樹上。猛一下看到老黃,驚嚇得連人帶電扇掉下來。
老黃先把老毛細帶到辦公室。
老毛細兩臂下垂,靠墻站著,篩籮似的全身發抖。他穿著舊工作服,上面又是煤又是土,膝蓋上摔了個大洞。汗一股一股往下淌,片刻工夫,腳底下一片汪洋。老毛細就講了幾個字:小孩……熱……不睡覺……都是……痱子……聲音像被風吹過了似的,片片斷斷。
老毛細是廠里的名人。他曾經是全廠最老和最老實的光棍,竟然弄了個來歷不明的媳婦。老黃雖然沒跟他打過交道,但是多少知道一點他。老黃說,小孩長痱子你就偷廠里的電風扇?老黃的聲音是冷淡的,冷淡中透出輕蔑。
老毛細更慌了,眼巴巴地望著老黃,反復說,我就拿這一次。
老黃不看他,翻了翻報紙說,你回去吧。
老毛細如蒙大赦,一個勁道謝,慌慌地鞠了幾個躬,消失了。
那天晚上,老黃在廠里一直待到兩點。回到家里,又在陽臺上抽掉了好幾根煙。早上起來,臨上班的時候,老黃還是決定把這個事情跟保衛處領導匯報一下。廠里的偷盜行為屢禁不止,沒逮到過一個人,這回正好拿老毛細開刀,殺雞儆猴,剎一剎廠里的歪風邪氣。另一方面,老黃也有一點私心,他來廠里一兩年了,什么建樹也沒有,頂著副科的級別,沒有具體的職位,他很想趁著這個機會,在領導面前請個功什么的。
跟領導匯報完了,領導也是軍人出身,是個大老粗,一拍桌子,罵一聲:日他媽的,什么都往家偷!摸過電話就撥,報案了。
事情有點出乎老黃預料。本來以為,這么小的案情,完全會是在廠內處理,無非是給個處分,再罰點款,最嚴重不過給個留廠察看。可是,進派出所了,成刑事案了。正趕上警方開展夏季打擊盜搶行動,派出所行動迅速,沒用兩天時間,又審出一大堆案情來。據說,老毛細前后一共從廠里偷出去價值近兩萬塊錢的東西。都說不可能,老毛細膽子那么小,偷個電風扇什么的還行,別的他不敢。可是聽說他都招了。警察也去他家搜了,大的贓物沒搜出來,但在他老婆拾的破爛堆里,確實發現了一些銅絲啊鐵絲啊什么的。
領導也懵了,本來只是想讓派出所把他弄去嚇唬嚇唬的,現在事情失控了,他也啞口無言了。原來還想在大會上表揚老黃的,如今閉口不談。兩個人仿佛達成了某種默契,在老毛細如何落網這一細節上,雙方都不對任何人提起。半年后,老毛細被從重從快判了七年。一年后,領導辦了內退,在走廊上遇見老黃,腳步匆匆,一晃而過。老黃在這一年里,被安排到警衛班當夜班班長,備受冷落。領導一走,老黃反倒有了機會。新領導培植自己的力量,老黃作為被前任排擠過的人得到重用,當上了保衛科的副科長。再過一年,千方百計,老黃終于離開了先鋒廠。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是沒人能預料到了。老毛細到勞改農場第三年,突然死了。他本來身體就不好,有哮喘病,所以廠里一直安排他燒鍋爐。勞改農場在北邊,冬天特別冷,天寒地凍。據說一天凌晨,老毛細起來上廁所,倒在了茅坑邊上,發現的時候,早就硬了。
老毛細判刑以后,毛細爺爺就從老家過來幫媳婦帶毛細了。毛細那年三歲,已經能到處跑了。老頭子耳朵背,腿腳也不利索,弄根三米多長的布帶把毛細拴在自己手腕上。老黃第一次去他家的時候是晚上,沒開燈,老頭子坐在門檻上,毛細在院子里玩一堆泥。老黃給了老頭子二十塊錢,他死活不要。正在推讓的時候,貴州女人回來了,背了個大大的蛇皮口袋。她盯了老黃一眼。院子里很黑,老黃看不清她的眼神,但還是下意識地往后一縮。老毛細被逮的具體情節她不會不知道,老毛細不會不給她說。可是她什么也沒說,低下了頭。老黃把二十塊錢放下,落荒而逃。
此后,老黃養成了習慣,總是在晚上去毛細家,并且先在外面偵查一番,看看貴州女人在不在,不在,他才進去,進去也就幾分鐘時間,又匆匆離開。貴州女人消失之前,他去的還是少的,基本上兩個月一趟。等到老毛細一死,貴州女人又離開了,就剩毛細和他爺爺兩個人了,老黃去的次數就多了,一個月總有好幾趟。那時候毛細已經上學了,老頭子在學校邊上擺了個冰棒攤,老黃也不用特地去先鋒廠毛細的家了,可以直接把米油肉什么的送到老頭子的冰棒車跟前。毛細爺爺很客氣,每回都千恩萬謝,送出老遠。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毛細工作為止。
九
老黃回到家,先在陽臺上待著,抽掉好幾根煙,一邊尋思見到毛細該怎么辦,怎么跟他談。王玉珍在屋里看電視。從他回來,王玉珍就沒搭理他。老黃煙抽完了,心情慢慢平復下來,把毯子裹巴裹巴搬進屋里。把藥瓶找出來,當著王玉珍的面,倒出幾片安眠靈。
王玉珍白老黃一眼,說,人家撤你也撤?
老黃說,他們也撤了?你怎么知道的?
王玉珍說,你天天弄個大電筒照來照去,多少壞蛋也被你嚇跑了。丫頭打電話來了,她講讓你這一弄,恐怕永遠逮不到了。
老黃沒搭腔,吃了藥,又喝了一大杯水,把腦袋往沙發上一靠,眼一閉,先讓身體放松下來。一松下來就覺出累了。快六十歲的人了,連著兩夜沒睡不說,一直還擔驚受怕的。這會兒全身骨節都疼,抬胳膊的力氣都沒了。可腦子還繃著,怎么歇都歇不下來。
王玉珍說,晚上干什么去了,又找毛細去了?找到了?
老黃不想說話,尤其不想跟王玉珍說毛細的事,就敷衍她說,不是,去轉轉了。
王玉珍突然說,你講他們有多壞,把楊志全兩只貓都弄死了。
老黃眼一睜,說,誰?
王玉珍說,結巴他們,還能有誰,我打麻將時聽講的,他們帶了兩個女的在光棍樓那邊玩,嫌貓吵人,聽講他們上個月就弄死過一只了,這個月一下弄死兩只,真造孽。
老黃說,這個結巴!怪不得看到楊志全說去葬貓呢,我還以為他魔怔了呢,楊志全沒找他們?
王玉珍說,他哪知道是誰干的,誰會跟他講?又換了玩笑的口吻說,小楊也可憐,比毛細還可憐,毛細好歹有你這個干爹啊。
老黃從鼻子里輕哼一聲:什么干爹干媽的!老黃不喜歡這些帶有江湖氣的稱謂。
老黃突然打了一聲鼾,猛一下驚醒,嘟囔一聲:要找他談談。也不知道是要找誰談談。說完,頭一歪,鼾聲又起。又猛一下驚醒,迷迷瞪瞪犯愣。王玉珍趕他上床。到了床上,一沾枕頭,鼾聲像海浪一樣鋪開了。
睡到夜里,老黃被王玉珍推醒。老黃一看墻上的鐘,顯示是凌晨一點多鐘。王玉珍又推又喊,老黃坐起來,迷迷瞪瞪的。王玉珍緊張地說,你去看看,我好像聽到前面有動靜。老黃毛發一豎,問,什么動靜?王玉珍說,我好像聽到前面有人喊救命。
老黃一骨碌爬起來,光著腳跑到陽臺上。
外頭漆黑一片。有風,吹得陽臺上的衣服獵獵作響。天上有大團的濃黑的云。荒地對面的社區,天空被路燈照成淡淡的粉紅色。眼前的地上則完全被黑暗籠罩。植被是一團團濃重的墨色,隨地勢起伏。幾口小水塘是深重的褐灰色,星布其間。荒地上的小徑幾乎完全消失不見。順著鐵路這邊找過去,那條南北貫通的小路,穿過鐵路,爬上荒野,隱隱約約,消失在一片濃黑的墨影里。
老黃舉著電筒,在荒地上來來回回,劃拉出一個又一個“8”字。老黃又靜聽了片刻,什么也沒有。老黃問,你沒聽錯吧?
王玉珍遲遲疑疑,良久才說,沒有吧……
老黃說,我下去看看。
王玉珍一把拉住他,說,別下去了,恐怕是我聽錯了。
兩人又站了一會兒,四處聽聽看看。幾分鐘后,確定真沒什么動靜了,回屋了。
老黃在床上躺了幾分鐘,又爬起來坐著,問王玉珍:你確定是聽錯了?
王玉珍松弛下來,打著哈欠,說,你不都看到了么,什么也沒有。再說了,就算有也沒動靜,地方那么大。前幾次哪一次有動靜了?睡覺睡覺。
十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完全亮,老黃就爬起來了,臉沒洗就跑陽臺上站著。荒地也似一覺醒來,帶著新鮮的濕氣,一眼望過去,植被油潤潤的。鳥雀們都蘇醒了,在高高矮矮的枝頭、地面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叫得比什么都歡。種菜的趕早,給菜園澆第一遍水,扁擔在肩頭上挪來挪去。晨練的也起來了,在鐵軌中間,踏著枕木,一個接一個跑過去。
王玉珍跟到陽臺上,站一時,問,沒什么吧?老黃沒吱聲。
勉強吃了早飯,老黃就在家里待不下去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總之心神不寧。遂下樓,取車,又去了先鋒廠。
毛細院門還是鎖著的,他的留言也依然新鮮。
在抽掉了幾根煙之后,老黃跨上車,順大馬路往南,再往西,又往毛細上班的地方去了。這一天,老黃的行蹤如下:八點左右,趕到毛細上班的崗亭,又碰見一個以前沒見過的毛細同事,了解了一下毛細的情況,都是皮毛,說不出更有價值的線索來;九點四十左右,趕到市里的一家鐵路公司總部,找到以前的一個老戰友,毛細的工作就是通過他安排的;十點半,在老戰友陪同下,回到鐵路附近一個叫京九的物業公司,找到這個公司的經理,經理把毛細的頂頭上司,正在家里休息的保安隊胡隊長找來了。
胡隊長說,上班還行,就是太悶,不跟人啰嗦,老是發呆。跟他講話半天才反應過來,好像心不在這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黃問,他請假都不說有什么事?
胡隊長說,他只說家里有事,他是經理搞過來的,誰好硬問他呢,按說我們這都不給隨便請假的,還預支了一千塊錢呢——還是我給墊上的,經理還沒給我呢。
問不出個啥名堂。老戰友體諒老黃的心情,找一個工作不容易啊。老戰友拍拍老黃的肩膀,說,沒關系沒關系,請幾天假么。年輕人,老待在家里急了,出去轉轉,過幾天還不回來么?說著,硬拉老黃去他家吃飯。飯后,老戰友要去釣魚,非拉老黃一道。老黃心煩意亂,干脆跟他釣魚去得了。老戰友為老黃準備了魚竿,兩人釣了一下午魚。
老黃到家的時候,天將黑未黑,老遠就看到大門口圍了一圈人,都是些外出上班的,穿著各種各樣的工作服,沒進大門就被門柱上新貼的告示吸引過去了。其實那張告示上午就貼上了,A3紙復印的,雪白,上面還有一個手繪的人頭,原來是一張懸賞通告。
真出事了,老黃的心直往下墜。
原來昨天夜里確實有事情發生。歹徒再次出手,這回嚴重了,遭到反抗沒有得手,把受害人左乳乳頭給咬掉了。警方迅速行動,懸賞兩萬元尋找破案線索。由于天太黑,加上受害人驚嚇過度,能提供的線索寥寥無幾。消瘦,是唯一準確的信息。
看大門的老肖看到老黃,湊過來說,這個地方,還是得想辦法,要么開發,要么圍起來不給人過,再要么……老肖停下了話頭,因為他看到老黃臉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一下,又抽搐一下——那張手繪的頭像是粗線條的,漫畫似的,可那分明就是毛細的臉么!
我昨晚為什么要回屋睡覺呢?我不回屋不就沒事了嗎?不對,開始我就錯了,我為什么要在陽臺上弄個電筒照來照去呢?我不照,叫聯防隊早點逮住他,不就沒下面這回事了嗎?也不對,叫聯防隊逮住了不就毀了嗎?我就該早早提醒他,看住他,教育好他……我沒看住他,沒看好他,沒教育好他……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哐當”一聲,自行車倒在地上。魚們從車筐里蹦跳出來,“啪嗒、啪嗒”,摔出老遠。旁邊的人紛紛閃避。他們看到老黃猛地彎下腰去,伸出兩手,像要把魚們摟到一起似的。
沒事,沒事,沒事啊!這是他摔倒時,從喉嚨里擠出的一句話。
十一
毛細打來電話的時候,老黃剛剛回到家里。老黃患了一場中風,好在就醫及時,在醫院躺了小半個月,沒造成太嚴重的后果。毛細一回到家就看到墻上的兩條留言,電話打過來時,老黃正面相愁苦,歪靠在床頭假寐,電視開著,口水從嘴角掛了一截下來。
原來毛細真的是家里有事——他媽媽找到了。貴州女人臨走時丟下了地址,毛細小時候就看到過,后來被他爺爺藏起來了。他爺爺去世后,地址又被毛細翻出來了。毛細沒攢到錢,一直無法成行。直到去年廠里買斷,有了兩萬塊錢,才去了貴州。
毛細在貴州待了大半年,不是一點收獲也沒有。找到了地址上的縣、鄉,找不下去了。留的村名叫“毛平中”,可全鄉十六個行政村,沒有一個叫毛平中的。想來想去,毛細認為不是媽媽記錯了,就是她寫錯了。從字跡上看,媽媽沒有多少文化,十來個字寫得歪歪倒倒。“縣”寫成“現”,“鄉”寫成“向”。經過當地人啟發,當地叫“坪”叫“沖”的地名倒是常見,那么,“毛平中”很可能是“毛坪沖”。但十六個行政村中,也沒有一個叫“毛坪沖”的,這應該是個自然村的村名。可那個鄉是山區大鄉,一眼望過去,山山嶺嶺,無邊無際。有的行政村都不通公路。毛細一路搭蹦蹦車、徒步,走了一半的行政村就走不下去了。山太大了,村莊也太分散了,有一個行政村竟然有十七個自然村,最小的自然村只有兩三戶人家,相距最遠的自然村之間竟隔了三個山頭。并且,三十年的變遷,很多村莊都不在了,有的自然消亡,有的整體搬遷。到了這時,毛細的兩萬塊錢也用完了,只好回來。好在回來之前,在當地派出所留了地址。本以為留了也是白留,沒想到一封掛號信翩然而至。信是毛細舅舅寫來的。毛細舅舅就是毛細六歲時,先鋒廠人看到的那個帶走毛細媽媽的小個子男人。原來他們一家去年就移民到山下的鎮子住了。
毛細這次回來,他舅舅也跟來了,并且陪毛細一道來老黃家里看老黃。王玉珍一看就說,像,像。舅甥倆真有幾分相像,一概眉毛淡淡的,眼睛細長長的。個頭也差不多,只是他舅舅背有點駝。
王玉珍問,你媽呢?她怎么沒來?毛細說,她……去世了。說著,眼睛就突然紅了。王玉珍一下啞巴了。
貴州女人前年就去世了,病死的。當年,她的確是被人拐賣來的。她兄弟為了找她,在這邊打了好幾年工,跑了大半個省。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先鋒廠圍墻外撿破爛。想把毛細帶走,但毛細爺爺不讓,白天黑夜看護著,睡覺都弄個繩子把毛細拴自己胳膊上。回家以后,毛細媽又嫁了人,生了四個小孩。身體一直不好,直到去世。臨死的時候,托毛細舅舅有機會能來找找毛細。可是舅舅一家幾經搬遷,經濟條件十分困難,就拖了下來。
毛細突然說,我外婆還活著呢,她身體好。
王玉珍就說,噢,有九十歲了吧?
毛細說,八十二。
王玉珍說,家有一老,好比一寶。
老黃半邊臉都是斜的,尤其嘴,往耳朵邊扯出好遠。一開口哆哆嗦嗦,話講不利索。叫王玉珍拿了筆,在紙上一筆一劃慢慢寫:回來就要好好上班,明天要上班了吧?
毛細吭吭哧哧的,他已經過假一個多禮拜了,吭哧了半天,才跟老黃說,我還是想到貴州去。
毛細舅舅接過話,說,他爸爸這邊也沒什么人了,貴州那邊,雖然窮,外婆舅舅姨姨一大家子,回去也好,有個照應。我這趟跟來,就是想陪他辦這個事。
老黃望望毛細舅舅,又瞅瞅毛細,不說話。還是王玉珍快人快語,跟毛細說,戶口先別遷,先過去試試,過個三兩年,覺得適應了,再回來把戶口什么的辦過去。
晚上留他倆吃飯。老黃下了地,還成,人扶著能挪幾步。毛細話還是不多,比以往稍顯活絡了點。王玉珍給他夾的菜,大部分都被他夾給他舅舅了。半個月時間,看起來舅甥倆就相處得挺好了。
飯后,他們走了。老黃挪到陽臺上,叫王玉珍搬一把椅子,坐下。黃昏漸漸濃重,荒地一寸一寸黑下來,就像一塊巨大的幕布,把菜畦、土丘、蒿草、矮樹、水塘、小路、鳥……一點一點,都吞噬了。不知過了多久,從黑黢黢的大野里傳來一陣貓的哀號,像嬰兒的啼哭,像人的低訴……無助,絕望,撕心扯肺。這是楊志全的貓,他被抓起來以后,這些貓成了流浪者貓,整夜在荒野里嚎叫。
老黃坐在那里,嘴角抖來抖去,胳膊也抖來抖去。這回出事之前,楊志全曾經兩次叫他坐坐,可是他沒有。王玉珍碰碰老黃胳膊,叫他吃藥。王玉珍說,安眠靈,吃了好好睡一覺。老黃接過她遞過來的藥片,四顆,比以前多了一顆。頭一揚,一把填進嘴里,老牛反芻似的嚼來嚼去,和著吐沫,吞了下去。
一周以后,來了幾個人,在前面的荒地上指指戳戳。下午,一座白色的治安崗亭被運過來,悄悄地安放在了荒地的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