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米

我偶爾會陷入一種身份上的焦慮。說穿了,也就是一種“我是誰”的糊涂。
一個人來到這世上,最初的身份就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共同的孩子。后來,扮演的社會角色多了起來,往往眼花繚亂,常把自己給搞丟了。這就需要用一定時間進行清理,人也得像那行駛了一定里程的車輛一樣,按時做一做“保養”。
幾年前名片流行時,那上面經常印著一長串職務、榮譽稱號什么的,看著看著就頭暈,往往不能一下把眼前派發名片的人,與本人真實身份重疊起來。我曾看見一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男人,手里夾著一個包,慌慌張張地趕路,聲稱自己從早到晚要出席十來個會議,他每天就耗在會議里了。一看他的名片,正反兩面印了二十多個身份。
我有一個結交了十多年的朋友老王,給自己的身份定位太瀟灑了,簡直如行云流水。他首先是一個官員,在單位,出席會議,人家喊他王局長。王局長不無謙遜而矜持地點頭致意,咳嗽或者抬頭望一望會場,鎮一鎮場子后開始講話,講著講著,就開始引經據典、妙語連珠,有時會突然讀幾句自己寫的詩,渲染烘托一下嚴肅有余的會議氣氛。與會人士這才想起他是一個詩人。
王局長出過兩本詩集。有次我去他單位,大門旁值班的劉老頭正在搖頭晃腦讀王局的詩,劉老頭連說“好詩啊,好詩”。他還聲稱,自己年輕時也好這一手,給一個地主家的女兒寫過一首舊體情詩,后來運動太多,就把自己的文學天分給壓下去了,只有老老實實做人了。“要不是這樣,我也許就是一個詩人,國家要給我發工資,我就安心寫詩。”劉老頭舔舔嘴唇說。我把這個事給王局長作了匯報,他很開心,說中午要請我喝茅臺。于是從那天起,大家紛紛稱呼他為王作家、王局長、王老師,老王一概笑納。只是去年,他從局長位置退下來以后,在大街上,一個昔日部下喊他:“老王,我中午請你吃豬大腸火鍋嘛。”老王頭也沒回,拂袖而去。我明白,老王很失落,有一件事情足以證明,在他老婆每天買菜的單子上,他都要龍飛鳳舞簽下四個字:同意報銷。
我深情安慰老王,有時那身份就如套在肉體和精神上的盔甲,在通往自由之途中,成了切切實實的綁架。我還安慰他說:“你看,老王,你不當局長了,我也沒那么世俗嘛。老家鄉親送來兩個老南瓜,我們兩家一家一個。我原來請你喝四塊一瓶的啤酒,而今升級為五塊一瓶的了。”
說別人的癢,止自己的痛。話雖這么說,其實我對自己的身份有時也是蠻在乎的。我從鄉下來,也想混成個有身份的人,好衣錦還鄉給祖墳添彩。可如今,我尚為自己的身份猶疑。我是一個在機關寫信息簡報材料的人,別人這樣介紹我,我難堪,因為我從來就認為,那只是我謀稻粱混衣食的工作。我甚至覺得自己在對這社會做無用功。別人介紹我是作家,我趕緊擺擺手:拜托了,大爺大媽,我不是干這個的,不過我有個表叔是作家。我沒有底氣被人這樣認定身份。有一年我游手好閑去鄉間采風,也被鄉人誤認為是詩人,我好比出售假種子的被人識破,慌忙逃竄。
那我又是什么身份呢?人到中年,看大地常常也是白茫茫的了,好比人生,漸漸干凈,我寫一點文字,希望也是清淤。我的真實身份是,父母的兒子,妻子的丈夫,孩子他爸。
【原載2012年9月5日《中國社會報·世象雜談》】
插圖 / 雙重身份 / 張保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