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勁松
一次去逛書城,于偶然間,我見到了《馮至傳》這本書。翻閱之中,發現其中有馮至先生于1991年以詩歌形式寫就的一首“自傳”,這首“自傳”給我的心靈帶來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它不僅從一個側面反映了馮至一生命運的坎坷不平,也因其思想的深刻性,而在某種意義上成了中國二十世紀知識分子命運的真實寫照。詩歌曰:
三十年代我否定過我二十年代的詩歌,
五十年代我否定過我四十年代的創作,
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把過去的一切都說成錯,
八十年代又悔恨否定的事物怎么那么多,
于是又否定了過去的那些否定。
我這一生都像是在“否定”里生活,
縱使否定的否定里也有肯定,
到底應該肯定什么,否定什么?
進入了九十年代,要有些清醒,
才明白,人生最難得到的是“自知之明”。
馮至先生生于1905年,逝于1993年,原名馮承植,河北涿縣人。他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抒情詩人,其詩歌曾以獨特的藝術魅力被魯迅贊譽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詩集《昨日之歌》、《十四行集》奠定了馮至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他的一生幾乎貫穿了整個二十世紀,作為一位著作等身的詩人、作家、學者,馮至先生無疑能夠以其切身經歷和世紀身份,充當中國二十世紀知識分子命運的見證者與評判者。值得我們深思的是,就是這樣一位學貫中西、踐行自由的現代知識分子,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大舞臺上,卻“一生都像是在‘否定里生活”。直到世紀末的1991年,也就是已到八十多歲高齡的時候,馮至先生才終于對自己充滿戲劇性的一生,有了一個人生最難得到的“自知”,有了一個不受任何外在意識形態影響的合乎事實的評價與認識;才終于“有些清醒”,不再像過去那樣輕易地否定自己的得失功過了。
事實上,身處于二十世紀的中國現代知識分子,因時代的風云際會和形而上的意識形態影響,在自己的學識、寫作生涯中不斷地否定自己,“一生都像是在‘否定里生活”的,又何止馮至先生一人?曾經深受大眾喜愛的“人民藝術家”老舍先生,建國后就否定了自己那些在現代文學史上早已形成定論的作品,并十分匆忙地按照新時代的要求對其進行修改。1966年8月24日,他含冤自沉于太平湖,從此不用再站在時代和政治的立場上全盤否定自己;一代哲學宗師馮友蘭先生,回顧自己四十年代的哲學生涯時曾留下一詩:“不堪往事重回顧,四十年間作逆流”,只是在一瞬間就否定了自己曾取得的所有哲學成就;而最具有代表性、最具有震撼力、最發人深省的例子,當數一代文學巨匠郭沫若了。他曾在1966年的一次會議上說過一句名言:“拿今天的標準來講,我以前所寫的東西,嚴格地說,應該全部把它燒掉,沒有一點價值。”一句話,就將自己否定得多么徹底干凈。對自己的過去感到不滿并予以否定,從而使自己的思想、視野、學識、人生經驗獲得新生,這本來是我們人類作為有智慧善思考的高級動物,在物質和精神領域里的一種積極的追求,正如魯迅所說,不滿是向上的車輪。但不分正確與否,則是不可取的。為什么要輕易地否定自己?
說到底,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這種反省和否定自我,并非是真正意義上的追求真理、獨立思考、實現自我的人生跨越,而是因一時的政治氣候、意識形態、社會環境逼迫與誘導的結果;并非是他們發自肺腑的內心剖析、自我認識與真情告白。從某種意義上說,在二十世紀歷次的運動中,批評與自我批評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一種常態生活,又有著多少知識分子曾在監獄、牛棚的油燈下,寫著否定自己過去、否定自己現在的所謂檢討材料呢?索爾仁尼琴有一句名言說:“一句真話能比整個世界的分量還重。”他在寫作《古拉格群島》之初,面對一些人的勸誡曾說過:“忘記過去,你將失去兩只眼睛!”不分青紅皂白,過分的否定和反省,一味的認罪與懺悔,則成了自我否定、自我批判的奴隸。
1926年,魯迅曾在自己的雜文集《墳》的后面,寫下了這樣一句話:“我的確時時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魯迅先生這里所謂的“解剖我自己”,斷然不同于馮至等知識分子在六七十年代的否定自我。兩者不同的關鍵之處就在于,前者的“解剖”是對自身所處境遇的客觀而又真實的自知與自醒,其中滿含魯迅的獨立思考;而后者的自我否定,則是一種失卻其本真意義的反省與懺悔。因此,馮至先生如此詰問:“到底應該肯定什么,否定什么?”這恐怕是每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應該承擔的責任。那些曾用“徹底的批判的激情”輕易否定自己過去一切的行為,應該隨著時代的前進和文明的進步而永遠沉淀在歷史的角落里,成為后來者的“前車之鑒”。
【原載2012年第5期《文苑春秋》】